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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華鬢不耐秋 VI

所屬書籍: 九州·斛珠夫人

七月朔日夜中,奪罕刺帝旭,不成,傷內侍禁衛數十,夤夜北逃。近畿營副將符義與黃泉營參將方海市率兵士五百,夜開帝都永祚門,舉火緝捕。輾轉往返中路、赤山、合安三郡,行程千里,斃馬無算。奪罕狡黠,數撲數逸,王師折損近百。八月中,終殺之於莫紇關外,屍身為迦滿軍奪去。

  ——《內閣大庫·奏章合牒·天享卷·十四年八月》

 

  追至莫紇關時,正是八月望日午後時分。關外便是迦滿國境,這剩餘的四百騎既非使節,亦非商賈,不便公然武裝進入他國境內,遂遣便衣探馬出關探聽。眼看約定時辰已過,天色向晚,十名探馬無一回還,草原中曾先後響起兩聲示警鳴鏑,此後再無消息,這十人想是已遇不測。

 

  為防故舊徇私,出京的五百人馬不從羽林中調撥,均選自近畿營,多是符義自黃泉關帶來的舊部。據宮中傳言說,鳳庭總管方諸本是要親身緝拿方濯纓,因重傷在身,由另一名義子方海市替代。追緝半月,數次設局、埋伏、圍堵,那方濯纓隻身一人,行蹤飄忽如鬼魅,竟拿他不著,反賠進去幾十名精壯漢子。如今又是十條人命損失,剩餘的四百騎內,起了無聲的騷動。

 

  符義挽住馬,閉目思索。海市從旁看著他那張黑得難辨眉目的臉。片刻,符義高舉起右手,截然向前一指,淡淡道:“出關。”

 

  草原的黃昏分外熾烈艷麗。天際壘起萬狀雲堡,金烏未沉,冰輪已然東升,日月星辰皆明媚碩大,與關內所見的天穹竟似是全然兩樣。夏草芃茂,高與馬背相齊,夕陽下,眼見得那離離之草如赤金的波濤,自廣袤遠方一浪浪涌動而來。

 

  濯纓眯起眼,夕照將他俊秀的臉孔塗澤金紅。他信馬由韁,任胯下駿馬停停走走。北地天候遲晚,莫紇關內一城柘榴開得如火如荼,即便是七八里開外,亦看得見那流溢潑灑的紅。青天下遠遠揚起一道塵土,自東南朝西北方向賓士而來。

 

  來了。

 

  濯纓稍稍夾緊馬腹,那匹九花虯便輕快地跑了起來。

 

  呼喝聲漸漸散開,向他圍攏過來。他側身回頭望去,蒼茫碧野上,黃塵呈半圓形狀自後包抄過來,已不過兩里左右路程,騎者的身影踴躍隱現於草浪中。

 

  濯纓周身的血脈里,忽然湧起了難以言喻的欣快。果然,他還是個鵠庫人。他長笑一聲,打了一個響鞭,伏身向馬耳邊用鵠庫語言低聲說道:“飛光,讓我瞧瞧,你到底是不是匹好馬。”

 

  飛光聽懂了人言似地,猛然厲聲嘶鳴,揚蹄騰躍,足不沾塵地飛奔起來。

 

  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 

 

  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 

 

  惟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飛光果然跑得飛了起來,濯纓亦覺得自己的身體一寸寸活了過來。心與眼都無遮無翳,身輕如燕,馬上衣袂飄飛。夏榮冬枯的萬頃碧野里,人們代代繁衍朝生暮死,忙著縱馬揚踏高聲歌唱,生於曠野,沒於曠野,如草芥一般快意自得。

 

  回來了。真的回來了。

 

  “那是他么?”符義問道。

 

  海市面無表情答道:“那聲音,應該是罷。”

 

  符義冷笑道:“夠逍遙的,唱起歌兒來了。包抄過去。”

 

  “大人!”猛然有人驚呼。西北方亦有一道滾滾黃塵捲來,有人吹響草葉,尖利的聲音漂浮在金紅色的暮靄中。馬蹄聲整齊劃一,隊型嚴整,顯是訓練有素。

 

  “是迦滿軍?”

 

  “不對,他們穿著便衣!”

 

  “不會錯,那些馬清一色都是黃驃軍馬!”低聲的議論登時傳遍了四百騎中。

 

  “迦滿人……”符義擰起了眉。“原來是這樣……”

 

  鵠庫西部與迦滿接壤,南為左菩敦部,北為右菩敦部,兩王素來不和。左菩敦王奪洛近日似對迦滿有所圖謀,迦滿自然要竭力拉攏右菩敦王額爾濟。那方濯纓是奪洛之弟,額爾濟想要對付奪洛,最名正言順的手段莫過於扶植方濯纓,爭奪左菩敦王之位,迦滿為了扳倒奪洛,竟然也不惜出兵來與中原搶奪方濯纓。可恨的是迦滿人又藏頭露尾,將軍裝換了便裝,日後交涉起來,大可推搪說是流寇劫去。迦滿向來畏服中原,左菩敦部最初來滋擾時,迦滿亦曾經向中原求援,帝旭卻打發了使者,不聞不問。如今看來,迦滿已對中原徹底斷絕了指望。

 

  “然而,即便如此,”符義恨然想道,“迦滿人情急之下,若是舉國反撲,亦是可畏。”他一個近畿營副將,沒有在迦滿境內輕易開啟戰端之理。

 

  “符大人,不妨讓末將一試。”身側的年輕武將催馬前進一步,符義轉過頭去,看見了方海市清秀冷峻的側臉。

 

  方濯纓縱馬迎向鵠庫軍,眼見得只隔一里餘地,便要沒入那千人陣中,追無可追。

 

  符義點頭道:“去罷。”

 

  海市一抖手中韁繩,連下兩鞭,輕捷地追了出去,少年清瘦身姿直像是要消融在夕陽中。

 

  風聲盈耳。海市鬆開轡頭,單手取下背後六石強弓,又一手自箭壺摸出一支白隼翎箭,上弦。左持右挽,箭平於眼,壯漢亦未必能開滿的六石弓,這少年不動聲色便開到滿圓。開弓的左手拇指上沒有了原先慣用的扳指,草草用熟革裹了幾層。

 

  意定神明,無妄無斷。萬念俱灰,萬心同滅。

 

  惟如此,那脫手的一射方能不偏不倚,正中鵠的。這一射不能有一點差池,非中不可。右手的挽力乍然鬆脫,箭方離弦,身後便起了喝彩。這一箭眼看著要正中濯纓左心,斷無偏差。

 

  海市,果然是你。

 

  濯纓拍馬直直向西,迎著半沒的巨大落日,彷彿只要再加鞭跑上半個時辰,就能跑進太陽里去似的。蒿草自身側颯颯倒伏,如同破浪迎風。他不能躲閃,海市這一箭非中不可。那孩子自小騎射天分過人,他信她,一定能中。

 

  犀利之聲破空而下。

 

  強勁的力道呼嘯著刺入後背,濯纓的身子猛然向前一弓,跌下馬來。溫熱的液體,淋淋漓漓淌了滿背。

 

  “濯纓,這是我與你打的最後一個賭。若你相信海市平日待你的情分,信她寧可抗命也不願殺你,咱們就賭這一場。若是贏了,你便贏得自由,還有——這七千里漠北。”

 

  身體騰空而起的時候,那個男人的音容依然歷歷在目。

 

  他趴伏在潮潤的土地上,聽著迦滿人的馬蹄聲將他圍繞起來,中原軍疾馳而去。他支撐著身子,艱難地坐起身來,箭依然深深扎在背上。濯纓拔劍削斷箭桿,將右手探到左脅下,解下了貼身銀壺,稜角分明的唇邊浮現一絲苦笑。

 

  義父,你這一生,竟是從未失算。

 

  箭頭穿透了銀壺,酒漏出大半,而他的傷口,不過半寸深淺。

 

  他無聲地大笑起來,滿面是淚。

 

  我與海市各自一意任性行事,到頭來,原來事事皆如你計算。我們苦苦與天掙命,不過是不知身纏絲線的傀儡,唱著你點的戲碼。

 

  織造坊主事施霖畏瑟地站著,看著那些纖細得不似男子的手指,在眼前沉香桌上隨意叩出一串響動。

 

  “想不到……這老狐狸。”年輕男子收起了一貫的嬉笑表情。“我們費盡心思揀選的兩隻上好蒼隼,反而成了他局中的踏腳石。現在可好,這方濯纓投身關外,因身負刺殺中原皇帝的死罪,鵠庫庶民非但不疑心於他,更當他是個忍辱負重十五年的少年英傑。方諸這一手算盤,呵,打得實在精細。”

 

  施霖的胖臉漲得通紅:“是小、小的不夠伶俐……沒想到方諸為了將禍水引到殿下身上,竟連那柘榴也殺了……小的本該想到……”

 

  昶王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說。“這倒不怪你。那盲女不死,方濯纓回漠北後一樣是要與我們作對,多了盲女那一條命,不過是使他心意更堅罷了。就好像——就好像牡丹姊姊不死,我一樣是不能任旭哥這樣下去。”說罷,昶王揚起秀麗的眉目來,微微一笑。“本不該與你說這些的。”

 

  施霖周身從里涼到了外。

 

  當年鄢陵帝姬目睹民間夫役稅賦沉重,痛恨帝旭暴虐無道,因勸說昶王弒帝自立。昶王自覺羽翼未豐,時機未足,人前人後有意擺出嬉浮模樣來,竟連鄢陵帝姬亦瞞過了。帝姬憤然而去,數日後自攜鴆酒與帝旭對飲,不料為黑衣羽林所阻。鄢陵帝姬脫逃,禁軍追趕至外城角樓,帝姬身中兩箭,自拔了穿胸的箭鏃,從五丈高的角樓一仰而下,跌死於永樂大道街頭。為求保全昶王,詭稱是汾陽郡王庶女,死不瞑目。

 

  “如今也就只有等明年開春,左菩敦王如約佯攻黃泉關,趁著京中防衛空虛……”手指依然叩擊著桌面,燈影下的年輕男子露出幽冷的笑。“不過,在那之前,一定要將方諸的爪牙全數斬斷。牡丹姊姊她實在太傻,空有膽色,智謀全無——不過,我總要讓她死得值得。”

 

  偽帝姬死,府內弦歌不改,賓客大醉,王有召侍寢。

 

  天亮問曰:“吾夜來醉語否?夢囈否?”

 

  美人對曰:“否。”

 

  王曰:“妮子機伶,亦只到今日。”拔劍殺之。

 

  ——《褚史·宗室之卅一·昶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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