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場中深沉的靜寂,令每一瓣六齣雪花落地的聲音皆清晰可辨。可是,那些無聲的鉛灰的言語彷彿依然凝凍在空氣之中,壓迫得人難以呼吸。
帝旭隨手撥響弓弦,高亢的聲響刺穿了沉默的帷幕,隨著驟然響起的無數紛亂振翅之聲,數十隻猛禽自四面同時撲拉拉衝出林梢,扶搖直上。那是二十四隻鷹,應二十四節氣之數,另有一隻白翎青背鷂混雜其中,象徵天地玄黃風調雨順,皇帝需得將其辨識出來,並以儀典用的八尺長弓親手射殺,之後由皇親與正二位以上官員將二十四隻鷹全數射殺,不可有一隻漏網。
帝旭眼明手疾,剎那間長弓錚然鳴弦,箭似流星,直直穿透了青背鷂的一邊白翅。鷂子痛掙著凄慘長唳,歪斜地向樹林滑翔下去。帝旭微微蹙起濃黑的眉,旋即補上穿胸透背的一箭,那鷂子登時掙直了雙翼,如石頭一般跌落下來。司祭官高聲唱頌豐年,昶王與重臣紛紛隨之張弓搭箭,方諸亦是其中之一。像是感應到海市的視線,他轉回頭來,匆促地向人叢里的她投去一瞥。
她望著他清癯的臉容,終於稍稍安定了心神。自他將六歲的她抱到肩頭上那一刻起,她已認定這熙熙攘攘世間,惟有他堪為倚靠。即便他是這樣冷漠自持的人,心中有她一席之地,她也覺得心足。
他的視線在她臉上流連片刻,又稍稍移向一側。海市順著他視線回頭望去,正看見那個送信至赤山城的軍漢在她身後不遠處,目光炯炯地盯著她。身貫箭矢的鷹屍相繼自天空落下,百官仰首讚歎,羽林郎們則忙於取下鷹屍爪上的金環送到司祭官手中,人們均無暇旁顧。她眼看著那軍漢打懷裡摸出個小革囊,從中取出一隻掙扎扭動的小東西——稀薄柔軟的灰色羽毛,嬌黃的喙與爪——是只孵化不滿月的鷹雛,在男人闊大的手掌里顯得稚弱可憐。
手掌緩緩收緊,鷹雛梗著脖子,嘶聲咻咻叫著。天空中瞬間划下一道巨大黑影,那是母鷹收起雙翼,憤怒地向軍漢頭頂俯衝下來。海市看在眼裡,脫口喊道:“當心!”
那軍漢聞聲向她看來,眼裡竟有瞭然明澈的悲憫神情,他的眼光越過她的身形面貌落在她身後,像是從那裡洞悉了她自己亦不可分解的命運。
海市覺得她的心臟就像那鷹雛,在虛空中被一隻冰涼的手絞緊,攥成模糊的血肉。她驀然回頭看去,方諸正向著她張開了弓。
“硝子,閃開!”
“陳硝子!”羽林郎們欲要救援同僚,卻苦於手上沒有弓箭,只得頓足呼喊。
而方諸已張開了弓。他們三人位置正是一條直線,與其說是她恰巧站在了方諸與那名叫硝子的軍漢之間,不如說是硝子有心站在她的身後,引來了母鷹。在旁人看來,方諸引而不發,是要謹慎精準地抓住解救硝子的一線生機,她卻知道,他是在等待著別的什麼。
她隱隱地明白了他要做什麼。
她早該知道,幸福不會來得如此輕易。他是何等絕情無義的男人,怎能奢望他獨對她一人真心以待。他那樣輕易便捨棄了濯纓,又怎麼不能捨棄了她?
然而奇怪的是,她不憤怒,亦不悲傷了。許多年來,他的瞳孔內彷彿始終有面鏡子,隔絕內心,只是將外界投映的一切冷冷反射回去。可是那一瞬間,鏡面劈開一道裂痕,她深刻清晰地望進了他的眼底,濃烈沉潛的窅黑在那雙秀長的眼裡沸騰翻攪著,卻被死死按捺住,不能奪眶而出。
只要腳尖輕輕一踢,讓胯下的座騎小跑數步,又或者是彎身藏匿於馬腹,躲過這一箭不是難事。可是,他是世間唯一能傷她的射手,如果是他要如此,她就不閃避。就在這裡,等待他親手將她的人生葬送。
明明只是一剎那,卻有億萬念頭洶湧決堤而出。
箭已離弦。
挾著銳利的嘯鳴,箭鏃自海市頭頂擦過,深深貫穿了已幾乎抓到硝子頭顱的母鷹身體,長箭勁力依然未消,一直將毛羽戢張的母鷹釘到了不遠處的楊樹上。
海市這時才覺得頂心一涼,她一向仔細挽結遮掩的滿頭烏髮,竟然在空中高高飛揚起來。長箭在半途撕開了她束髮的錦繡襆巾,長發如一股烏黑芬芳的泉水淌至腰間,華美得令旁人呼吸凝窒。從披散紛拂的烏髮中,她仰起臉來,明眸朱唇,容光懾人。
那撲朔迷離的美,如臨水照影,總也看不真切,只覺得難以逼視,眩人眼目,是不容錯認的少女風華。
她看不見百官喧嘩驚艷、看不見昶王陰沉如雷雲的臉,亦看不見帝旭揚起左眉頗為玩味的神情,她只望著他。
她那總是與憂慮、畏懼無緣的臉容,此時卻帶有某種奇異的表情。那表情,他無從形容。像沙漠旅人眺望海市蜃樓,又像孩子在盂蘭盆節的河川邊追逐河燈。像一切遙不可及的幻象,渴望著,卻也知道無論如何不能得到。唇角含著的一絲震顫,一點點擴大、勾起,幾欲潰散,卻又終於艱難地拼湊起來,成為一個凄涼的微笑。那微笑著的面龐上,兩行淚毫無預兆地劃然落下,在冷冽的空氣中散成冰晶。
你大可不必如此苦心設陷,步步為營。只要你想,不論多麼為難,我總會為你辦到。她的眼睛如是說道。
他終於沒有迴避她的眼光,坦然望她,眉宇間浮起欣慰而悲涼的神色。
周遭喧雜人聲漸漸止息,五色旌旗冠蓋兩側退散,從人群中讓出一道通路,有人控著馬悠閑地向她走來。那人服色內外皆是高貴的黑,箭袖與挽起的前裾上密布金線緙九龍。到得近前,才看清他眉眼生得冷峻飛揚,與昶王極為相似,神情雖也倦懶,唇角輕勾著的笑意卻令人膽寒。
“呵,是你。”醇清優美的嗓音,較往日少了些不耐與倦怠,多了一股玩賞的興味。海市認出了那個聲音——永遠掩在日影里,如同一束沒有面目形容的錦緞,帝座上的人。帝旭。
海市尚來不及反應,便覺得自己身體一輕,離開了馬鞍。原來是帝旭伸出一手箍住海市的腰,將她整個人輕輕巧巧從馬上拉了過來,安放在自己身前,順手拋棄了海市身上的銀狐裘,將她裹入自己的玄貂中。玄貂絨毛柔細豐厚,烏緞子般的裘面中隱著均勻白色針毛,俗語所說的“墨里藏針”,得風愈暖,指面如焰,著水不濡,偶爾沾上的雪珠,也自會瞬間消融。
假充男子參加武試本是欺君之罪,如何處置都不為過。群臣見帝旭並無追究之意,自然也不去自討無趣,做嚴明綱紀之諫言,心中卻都有懷有惴惴之意。自從紫簪皇后殪後,帝旭少近女色,後宮空虛,除了淑容妃緹蘭,只有嬪御、女史各一二人,終年難得召幸。帝旭行事任性古怪,未可逆料,此端一開,廢止已久的後宮選秀難保不會重開。
狩人們恭謹地垂目低首侍立道旁,腳邊的網罟內,數十條被扼死的玄貂屍體毫無生氣地堆疊著,貂女已不知被送去何處,不見蹤影。
輕軟的玄貂毛拂過海市的面頰,帝旭又將她裹緊了一些。
昶王回到王府時,已是上燈時分。侍侯晚膳的下人中有個面孔陌生的小婢,想是剛進府不久,樣樣都覺新奇,一雙靈透的眼睛簡直就黏上了桌上的象牙坐獸筷架,瞧個不住。
季昶頗覺好笑,喚她近前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哪裡人氏?”
小婢圓潤的臉上頓時爬滿紅暈,吶吶道:“回王爺,奴婢叫做小六,是赤山人。”
季昶正待說些什麼,執事匆匆進來,附耳說了些什麼,季昶便擱下手中銀箸,起身欲走,又回頭來,從桌上揀起一個筷架丟給那名叫小六的小婢。“不過是筷架,你拿幾個去玩就是了。”
小六又羞又窘,只得低頭盯著手裡的筷架,那是一隻用上好象牙琢磨而成的小小老虎,逼真可愛。一旁大丫鬟見昶王已然走遠,才作勢扯了扯小六的耳朵,笑道:“好在咱們王爺除了玩耍,其他萬事都不放在心上,要是換個主子,你這麼不上台盤,非吃一頓排頭不可。”
昶王進了內室,符義立刻起身行禮。
昶王稍稍頷首,面上笑影盡去,神情轉為肅殺。“又讓方諸搶在了前頭。”
“他竟能如此鋌而走險,屬下實在不曾想到。”符義嘆道。
“好一著置之死地而後生。”昶王輕哂。“若那姑娘落在我的手裡,怕是真能對方諸有所挾制——也就難怪他寧可將這樣一個美人拱手送給皇帝。”靜了片刻,又道,“那方濯纓也是個棘手角色,如今大雪封關,亦不知左菩敦王那邊情勢如何。”
“聽說左菩敦王麾下有個漢人謀臣運兵如神,胡人對他敬畏有加,有此人在,應是不必過慮。”
“聽你這麼一說,我真是有點等不及立春了吶。”昶王笑道。
符義一張臉平板如鐵,漠然開口道:“王爺,恕屬下僭越,消息一再走漏,府內怕有眼線,需得設法除去。”
“府內家奴多是家生的,頗為可靠,從外邊買來的不過七八十人,這七八十人中,又只有不到二十名能出入內院,挨個盤詰太過麻煩。”昶王吐了口氣,眉頭一展。“無妨,我不缺人伺候。”
當夜正是昶王壽辰前夜,王府廚房內誤烹了毒菌,二十三名下人中毒發狂身亡,屍身自王府後門運出,送往京畿府衙仵作房,路人皆側目疾走。一名戴雪笠的青衣漢子走了兩步,腳下忽然踩著了什麼,挪開靴子一看,積雪裡陷著個象牙老虎,只得拇指大小。他從雪笠下望了望,板車轆轆地魚貫經過他身邊,消失在落著零星雪花的街衢深處。
青衣漢子匆匆行又了二三里路,敲開酒肆的側門,堂倌牽出馬來,鞍後縛著長油布包裹。那漢子翻身上馬,馬小跑了幾步,便賓士起來。往他去的方向,十數里外的山巔上,便是禁城。
一對描金燭眼看即將燃盡,依然竄升著明麗的紅焰。自黃昏至中宵,燭下獨坐的男子雙眼一瞬不瞬,始終清明如水。
五彩絲絛綰成同心結,左右系起兩隻滿盛醇釀的錯金雲紋雙瓠酒爵。兩對金鑲頭牙箸亦是如此,齊齊整整系在一處。
百子石榴團花、紫蘇余甘子、碧糯佳藕、縷金香葯、瑤柱蝦膾、鴛鴦炸肚、雙百合炊鵪子,滿桌吉祥彩頭的菜肴未下一箸,眼看著一點點散失了熱氣,原樣冷透。
男子忽有所覺,向房門外問道:“誰?”
“總管,是硝子。”
方諸站起身來,走到門前,將門推開一尺寬窄。
硝子一身青衣,雪笠也不摘,雙手抱著個長油布包裹。見了方諸,不由一怔。
方諸還穿著白天的青色朝服,左肩衣裳依然卸在腰下,前後衣裾也不曾解開。
硝子將手中包裹遞上去,道:“大公子差人送來的。說是夜襲左菩敦部聚居營地,斬殺了一名漢人謀臣,這便是那謀臣所使兵刃。”
方諸解開包裹層層展開,露出裡面一柄鐵色暗啞的直刀,形制古樸雍容,寸半闊的刀刃已然劈裂,卻仍劃破了包裹的兩三層油布。
“雕蟲齋鋼口闊刃直刀。左菩敦王的這個漢人謀臣,果然是當年失蹤的蘇鳴。”方諸捧著刀脊,端詳吞口處細細鐫出的一個“蟲”字,淡淡笑道,“此人最識時勢,心生七竅,一生聰明機巧,終究難逃刀下橫死。”
越過方諸的肩頭,硝子瞥見屋內那一桌精潔端整的菜肴,與原封未動的杯箸,彷彿是主人長夜秉燭,靜待客來。硝子第一次發覺,面前這個風儀高雅的男子,眼下原來有著隱約疲倦的青影,而雙眉間的縱紋,一夜間竟也已深得觸目了。忽然,硝子退了一步,右手本能地按上了刀柄。
“怎麼?”方諸微微蹙起眉,審視著硝子愕然變色的臉。
縱是沉穩鎮靜如硝子,亦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有瞠目結舌。像是有無形的利刃飛速划過,他眼睜睜看著方諸的左眼下憑空現出兩道斜飛的白痕,又過了一刻,才沁出紅來。
方諸遲疑地抬手觸碰傷痕,指尖染上了血。他的神情陌生,彷彿那並不是從他皮膚下流出的血。
鋼刀鏗鏘落地。
“總管!”硝子竭力壓低驚聲。
方諸訝然睜大雙眼,用手背拭過唇角,暈開一道鮮艷的紅痕——並不是內傷出血,亦不會是自行咬傷。硝子清楚地看見,那是一道細密纖小的牙痕,像是孩子咬下的,又像是女子。而一瞬之前,這道牙痕還不存在。
“沒事,你先回去罷。”方諸冷聲說道,又擰結了眉。“快點。”
硝子行了禮,轉身便走,不敢多作一刻停留。令人驚心的不是那些活物一般從方諸青色朝服下迅速滲透出來的斑斑血跡,而是這個身姿一貫挺拔沉靜的男人,他竟然抑止不住地,在戰抖。
方諸飛速將房門關上,強撐著回到桌旁,伸手捻滅描金花燭。一陣細微的盞碟相擊之聲過後,黑暗中只餘下一個苦痛沉重的呼吸聲。
恨我亦無妨。只要你還活著,哪怕生不如死——只要你活著。
艱難呼吸的間隙中,響起了短暫的輕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