銳烈的風自高空呼嘯而下,穿過人們的襟袖與耳畔,彷彿要在面頰上擦出痛痕來。夕陽半浮半沉,搖蕩破碎的耀眼赤紅,像是淋漓的一渠鐵水潑灑在滁潦海上。
狂風亘古不歇,剝蝕了岸邊的丘陵,使它們臨海的一面深深凹陷下去,遠看如同無數金色的岩礫波濤在起伏。那些朱彤地子金團龍的王旗與冠蓋,被最後的日光剪成了伶仃的黑影,叫風撕扯得歪歪倒倒的,幾欲飛去。
襯著霞紅的天幕,那荒涼丘陵的脊線上,一列浩大隊伍展開。五百騎兵長隊之間,夾有七十五輛駟車,此後又是千名騎兵與千名步卒,前後擁著一張十六抬的朱錦緙金檐子與五十輛駟車。跟著是數百具油氈大車與五百騎兵,另有兩千步卒斷後。兵士們大多年紀很輕,身架纖細,簇新的軍服與輕甲穿著都嫌寬大,肩上與腰間支支稜稜地突出來。十人比肩的行列默默向南而行,竟逶迤出十餘里去,放眼出去,亦望不見始與終。
步卒的陣列里,有個戎裝少年正控著馬謹慎地穿行。少年面貌文弱,十五六歲模樣,腰間珮飾不過是五千騎的獬鷹珮,身上穿的倒是正四位的武官服,一望而知是羽林軍的禁衛武官。剛到檐子近前,早有女官迎了上來行禮。少年在馬上拱手還禮,道:“請即刻伺候昶王殿下移駕。”
年長的女官聞言抬起頭來,姿態還是恭謹,琅琅的聲音里卻有怒意。“殿下旅途勞頓,又著了風邪,發熱得正厲害。”
少年蹙起秀逸的眉,剛要開口,女官又一氣說了下去。
“早上殿下不過遲起了半個時辰,蒲由馬大人便當眾呵斥,已是大不恭敬,現下又三番幾次地遣人來催促殿下換乘馬匹,究竟是何道理?湯將軍,您既是昶王殿下的隨扈將軍,理當正告蒲由馬大人,大徵皇子血脈高貴,此去注輦是為了兩國盟好之情誼。蒲由馬大人身為注輦使節,卻如此輕慢殿下,便是輕慢一統東陸的大徵,還請自重。”一番話不緊不慢說到後來,口吻已頗嚴峻。
少年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並不開脫自己,道:“蒲由馬大人是聽聞此地夜間有狴獠出沒,便借著這個由頭髮作起來。只是我方才問過泉明出身的兵士,據他們說這一帶荒丘上狴獠並不多見,一旦出現卻必然數百結群,又十分迅猛。過往商團若非迫不得已,絕不走夜路,即便冒險趕路進城,也要備下逃生用的一等駿馬,否則……殿下在末將的馬上,總比在檐子里安心些。”
女官們均吃了一驚,過了片刻,才有個較穩重的匆匆從駟車內捧出朱紅團龍的小衣裳與斗篷,遞進檐子的簾幕里去。少年撥馬行至檐子跟前,又等了好一陣子,裡邊的女官才撩起簾幕,送出個圍裹厚實的孩童,另有女官圍上前來,七手八腳將那孩童送上馬背,安置在少年的身前。孩子雙目雖然合著,卻還看得出是秀麗的丹鳳式樣,眼梢清揚,因發熱昏睡,連眼皮都暈著病態的紅。
“湯將軍,殿下要是與您共乘一馬么?”先前的年長女官這樣沒來由問了一句。少年一手挽韁,一手抱著那孩子,怔了怔才答道:“末將的馬,總比兵士們的強些。”
女官彷彿還要說點什麼,卻又咽了下去,無言地行禮退下。
孩子微微張開眼睛,停了一會,囈語般模糊地喚出一聲:“湯將軍。”
少年低頭應道:“是,殿下。”
孩子費了點勁,才說出話來。“要是真的……遇上很多狴獠的話……湯將軍不必過於顧慮我。” 輕細的聲音彷彿一把碎紙片,剛自嘴唇里斷續吐出,便被迅疾的海風一把奪了去,聽不分明。
“殿下,您是大徵的皇子,臣下是您的隨扈將軍,斷沒有拋下您自己逃命的道理。”少年自幼在軍營生長,如此豪壯而殷勤的套話聽得熟了,說來也順暢。等到話出了口,心裡才不禁一緊,如同平整的綢子從半腰裡被挑了一絲出去似的,寸把寬的一道全抽縮起來。這孩子的伶俐解事是賠著小心的,像是時刻擔憂著會觸怒了誰,已到了低微可憐的地步。
他早聽說過,昶王在皇子中排行第四,是最末的一個,母妃聶氏尚未生下他便已經失寵。皇次子與三子的生母宋妃頗具美貌與手腕,長年專寵,又精於籠絡朝中宮中,更兼她所生的皇次子仲旭尚未滿十六,天資才器與韜略脾性無不勝過太子伯曜,奪嫡廢立的謠言早已甚囂塵上,是誰也得罪不起的。此次西陸雷州注輦國遣使送來一位十三歲的小公主,名為紫簪,預備數年後婚配徵朝皇子,按例,徵朝也當有一名皇子隨使臣前往注輦,名為學習雷州風土語言,實為質子。太子褚伯曜乃是大徵的儲君,自不必提,皇次子仲旭日後必是國之棟樑,不可少離,而三子叔昀體質又那樣荏弱——所謂質子的人選,除了最年幼的季昶以外,再不做他想。
“我是個當不了皇上的皇子……就算你救了我,我也給不了你什麼好處……而且,湯將軍你的武藝也……”
年幼的皇子忽然驚慌地住了嘴抬頭看他,眼裡分明翳著一層水的膜,卻自己死死地收住了不許流下,映著滁潦海上近晚的火燒雲,在下睫毛上盈出一道金光。雖然心下明白孩子並無譏諷的意味,少年臉上卻還是騰地燙了起來。
聶妃已病困幽宮,身邊的宮人與內侍亦只是對她虛應故事,宋妃尚不罷休。乘著昶王遠放異國的時機,宋妃指使兵部,從當年投考禁軍的新丁中揀出武試最後一名,玩笑似地擢了那十五歲少年湯乾自一個五千騎職位,配以五千新兵隨昶王往注輦。因宛州與中州西部正有瘴疫流行,大隊不得不改由泉明出海西渡。自天啟出發以來,已過去了近一個月,湯乾自決斷精明,兵士們亦年紀不大,沒有什麼油滑氣,倒還服從他的管束,可禁衛將軍竟不通武藝,也不免成為兵士們背地裡談笑的材料。
十五歲的將軍與十歲的皇子,就這樣共乘著一匹高駿的瀚州馬,默默走在旌旄飛揚的隊伍中,暮色里都是濃黑的剪影。隔著重重的錦繡衣裳與輕甲,少年還覺得出那孩子身上騰起來的熱度,好似一隻小炭籠在他懷裡焐著。
那天夜裡,昶王與注輦使者蒲由馬一行六千餘人抵達泉明城時已是瀚中時分,較原本的預計遲了近兩個時辰。大隊在泉明休整三日,而後改由海路,經鶯歌海峽航向雷州。
船隊離開泉明後半個月,今年投考羽林軍的兵法與文試榜單從天啟快馬送達,鮮紅的一列高高張貼在泉明城門口。販夫走卒歇下擔子圍到榜下,仰起了臉去看那密密麻麻的黑字榜文,有識幾個字的,便拖著腔調,自上而下念出聲來:“第一甲——第一名——瀾州秋葉——湯乾白。”
另一人在旁怯怯地說:“……我看著咋像是湯乾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