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港外停泊的數百艘木蘭長船相比,眼下這艘首尾尖翹的小舟簡直只好算是一支湯匙。船幫子極淺,邊上險險蕩漾著白膩的水沫,好像一腳踩進船去,便要順勢流淌進來似的。
少年倒是早乘慣了這樣的小舟,將自己往那局促的船首里一填,順手便取下佩刀平擱在膝上。老船夫在船尾不緊不慢地搖著櫓,隨便誰一伸腿,就能把另一個踹下水去。水面上倒映著街市,五色光影溶散開去,又連同那燠熱惡腥的水氣一同蒸上人的臉來。縱然已經在此居住了大半個年頭,每乘著小舟穿過這座城的深處,少年依然會有微微的眩暈。
在雷州所有的城池當中,畢缽羅城委實是最為奇異的一座。
它佔地廣大,街巷反倒出奇地緊仄;塗飾濃艷,建築卻參差欹斜。屋宇之間那些盤曲的空隙,晴天里是塵土飛揚的道路,雨季便成為密如蛛網的河汊,每座房子都自成一座小小的島嶼。稍微有點頭臉的人家出行,皆是從自家的屋頂出發,幾個仆工扛著闊大木板在前頭開路,走到哪裡,臨時的橋樑便搭到哪裡。更有排場的是坐在混血的寒風夸父力士肩上招搖過市,倘若力士的血統足夠純正,肩上甚或可以多坐兩名舞姬的話,那主人定然是得罪不起的達官顯貴了。再往下,骯髒的水面上,力士們粗壯如柱的大腿旁,那些小心翼翼穿梭著的尖頭小舟,才是平民們日常乘坐的交通工具,人坐在上邊,像兩顆豆緊巴巴填在乾癟的豆莢里,還設法塞進各色菜蔬瓜果、布帛盆桶,甚至兩三個幼兒,然而若是船再寬些,有些水道就過不去了。
這裡的住民高大、黝黑、神情懶散。透早時分,雨暫時歇了,女人們聽見叫賣白蓮花的聲音,便紛紛推開窗戶,像是無數緊閉的花苞里先後綻放出五光十色的蕊絲。
賣花的孩子們坐在大木盆里,在街道間漂流來去,腿和腳丫都被霜雪般的花簪兒埋了起來,臉盤骯髒,笑起來牙齒倒是像洄鯨灣的貝殼一樣耀眼的。雨季里,畢缽羅就是這樣在水上晃晃蕩盪的一座城,而雷州的雨季又總是長得要命。
啪地一聲鈍響,什麼東西砸到了少年的靴子上,低頭看去,原是一朵將開未開的潔白菡萏,粗壯的花梗掐得極短,想來是從女子鬢邊現取下來的。他剛一揚首,高處誰家的窗內響起兩三個少女的輕聲尖叫,織著菀莨花的嫣紫色裙角在窗口一翻,便看不見了。
菡萏上還染有少女發間的甜郁香氣,夾在水腥里,一絲一絲裊娜地浮起來。他不曾去拾,只淡淡一笑。
這座城裡有極馥烈的香葯,亦有極腐惡的溝渠,兩者同樣聞名於世,也同是東陸三流詩人慣用的譬喻。
這是注輦國的王都,亦是西陸最為繁華的港口之一。
畢缽羅城就是如此毫無章法,彷彿巨獸深幽的肚腸,即便是常來常往的羽族水手與東陸商人也多半只願在港口近旁停留,不敢過於深入這座城的腹地。因此,在注輦少女們看來,像他這樣身穿東陸徵朝武官衣袍的俊秀少年,無論膚色相貌或衣裝舉止,均是少有的,自是比那些純金頭髮的羽族水手還要稀罕。
所有迷宮般的水道最終都將匯入帕帕爾河,他的小舟也正順著緩滯的水流,向帕帕爾河划去。
自東北港區起,這座城朝著西南方向一氣鋪展出十一二拓去,到了帕帕爾河跟前,那些擠擠挨挨胡亂堆砌的房屋卻猛然剎住了去勢,止步不前,像是一夥閑漢迎頭撞上了貴人出行,連忙後退幾步,遠遠圍觀。河對岸於是自然空出一大片平整開闊的高地,注輦國的王城便座落於彼處。
一河之隔,劃然是兩重人間。
王城是黃金之城。即便從河這邊看去,陰沉沉的天穹下,還是綿延的一道暗金色。因是在高地上,也不必像貧民的屋子一般竭力地朝上掙扎,只中間那九座黃金祭塔,依次層層簇擁,像許多少女尖蔥的指甲似地樹立著。最高的那一座,頂上攢著一團胭脂碧璽石,總共一百六十九顆,最大的總有人頭那麼大,北來的商船遠在半日航程外便看得見那薄紅的光芒。
除了受王家庇護,持有龍尾神紋章的商船外,民間船隻一概不準通行帕帕爾河,小舟尚未拐出小巷,便晃晃蕩盪地靠上一戶民居的石階。少年下來,付了四個銅銖的船資,輕盈地向前跳過幾處石階,站到沿河人家門前的石台上,向著對岸尖聲打了個唿哨。
片刻,便有一點金屑,從對岸那一帶暗金中脫離出來,橫過稠重的赭色水面,漸漸向著這邊來了。那是包銅的平底輕羽船,船頭捲起,艉部伸出一支鵝頸,自上而下墜著七盞玲瓏的風燈,遠遠望去正像一支巨大的赤金色羽毛漂浮水面。輕羽船的船腹裝有河絡的機括,航速不快,卻極為穩重,只需五名船夫便可開動,可運載重甲兵士二十名。
“什麼人?”船上只有七八名注輦兵士,其中領頭的打著呵欠喊過來。其實他們早看熟了少年的臉。
少年取下腰間的珮飾,向他們晃了晃,是琅玕石的獬鷹形珮玉,結著青絲線穗子。“徵國昶王殿下隨扈統領,羽林軍五千騎湯乾自。” 到畢缽羅城九個月以來,他頗學了幾句注輦話,以這一句說得最多,所以更是熟練。
“上來罷上來罷。”注輦兵士一搭手,湯乾自躍上輕羽船。船上有名新丁,想是沒有見過他,很新奇似地,眼光直盯著他腰間的珮玉看。
“看什麼看。”領頭的注輦兵士用刀柄照準新丁的後腦勺拍下去。“人家跟你一般的年紀,已經是東陸的五千騎了啊,懂不?有五千個手下,是將軍啊。”
新丁不服氣地揉著腦袋嘀咕。“將軍算什麼……還不是跟著那樣一個沒人要的東陸王。”
“反了你了!我們的公主送去東陸,和他們的公主樣樣都相同,他們的皇子送來這裡,也跟我們的王子是一樣的。冒犯東陸王,與衝撞羯蘭殿下是同罪啊。你有幾個腦袋——”頭領翻手用刀鞘又抽了新丁一下,一面連忙轉頭看看。東陸少年只是在一側靜靜地坐著,面色平和,不像武官,倒像個沒脾氣的讀書人。畢竟是東陸人,注輦話也只懂得有限的幾句罷?頭領這才算稍稍舒了口氣。
輕羽船剛離開岸邊沒有幾步路,又是兩聲唿哨響起,岸邊又來了三五個身穿注輦軍服、束著輕甲的男人,等不及船隻回頭靠岸,早已亂紛紛跳了上來。
那新丁正納罕著為何沒有同袍上前去盤查那些人,可是才吃過兩次打,學得乖了,也不開口,只管兩隻眼悄悄地睃著。
“是逢南五郡的人啊。”頭領把他的耳朵拽了過來,聲音輕得只剩噝噝的一股氣。 新丁縮了縮肩膀,不勝惶恐的樣子。
湯乾自靠在船幫上坐著。那些新上船來的人,衣裳輕甲與王城衛兵皆是相同,只腰巾末端繡的不是龍尾鱗,卻是靛青色的犬牙徽記,短刀柄上也纏著靛青的粗綢子。佩有這種徽記的兵士,只聽從英迦大君的調度,在注輦王面前,除了下跪叩首,實際上可謂沒有旁的義務。英迦是注輦東北的逢南五郡領主,掌握著除畢缽羅外幾乎所有的北方海港,富可敵國,從血統上說起,又是當今注輦王鈞梁的堂弟,還有一名妹妹嫁入宮中做了鈞梁的側妃。他手中的權勢如此煊赫,甚至國君鈞梁亦要看他三分面色,宮中朝中,凡乖覺些的人都曉得的。眼前這些五郡兵士的徽記與刀柄上都絡了金線,階級更高些,大約是英迦大君的貼身親隨,自然得罪不起。
輕羽船在水面上靜靜划出弧線,朝西駛去。遠眺過去,王城似是平緩的一帶,河岸卻都用紅土與青石夯高,水下設有鋼角,以防船隻強行靠泊,唯西側降下一道近三里長的低矮棧橋,供宮內與王城衛兵出入泊船使用。
船幫在包熟銅的纜柱上碰了一碰,發出沉悶的響聲。英迦大君的親隨們率先跳上岸去,徑自從角門進了王城。湯乾自卻不急不緩站起身來,等待著例行的盤查。縱然都是看熟了的臉孔,文牒腰珮一一查驗起來,也頗費了些工夫,這才放行。
進了王城,便有宮人引他去往昶王的居所。
九個月前,湯乾自初次被召入王城時,幾乎辨別不出前路,彷彿被封閉在黃金迷宮匣子里的螞蟻。雷雲兩州連一粒金砂也不出產,注輦人卻又有著一種頑固不化的富麗天性,王城外城的天頂地面,四壁里外,皆是整幅整幅包覆著東陸搜購來的金箔,金箔上扭了金絲花樣,寶石粉混著琉璃釉填合進去,油汪汪的似是隨時要滴落下來。各色填花以外,螺鈿、珠玉與雲母亦是不惜工本團團鑲墜,那些領路的宮人服色也花纏枝蔓的,走在迴廊里,人與牆壁簡直分辨不開。他只得死死盯著眼前,那些宮人時不時轉回來一笑,看見了她們的臉,趕忙認了路跟上去。就是那幾張臉,眼瞼上還閃著一抹濃厚的金色,凝紅的豐艷的唇,如同她們也是那宮室牆壁上探出來的雕塑一般。如今走得多了,倒也熟悉起來。
王城內城裡亦是河道交錯,亭台之間,自有無數平橋拱橋長短錯落,欹斜相連。湯乾自抬起頭,見對面三層高的空中,懸橋上一隊下等宮人走過。注輦氣候和暖,女人四季穿著緊俏短褂,筒式裙子也只裹到小腿七分長短,把半個肩、兩條臂與繞著鈴鐺的腳腕子大大方方袒露在外。一色是年輕女郎,頭頂鎏金大盤,盤裡滿盛著豐碩瓜果,倒像是別緻的大檐笠帽,一隻手臂扶得穩了,另一手撐在腰側。走動起來是舉止齊整的,十幾把纖細黝黑的腰肢左右波動,承住了頭頂的重,卻又如同蜜糖缸子里攪起了浪,帶著一股濃釅的妖嬈。她們是往王城深處的宴殿去的,想是夜裡又要賜宴貴客。
經過王太子羯蘭的寢宮,便是昶王的居所。注輦王子成婚前均隨母親居住,婚後分賜宅邸,搬出王城,只有王太子可在王城內另擇寢宮。昶王是東陸來的他國質子,居所形制上與王太子寢宮相同,只是矮了一層,裝飾較為簡樸,表示身份略有區別,也在禮法許可的範疇內儘可能表達了輕慢的意思。湯乾自倒覺得這未始不是好事,昶王將來總要回到大徵去的,沾染了過多注輦習氣反而可厭,於昶王自己亦沒有好處。注輦人卻抱著另外的心思。為使昶王親近雷州風土,宮人與女官皆換用注輦人氏,而東陸帶來的五千羽林軍都是新入行伍的少年,王城內安置不下,也防著他們滋事,被安排在港口附近紮營居住,每日只准二十名進入王城輪值護衛,這已是湯乾自所能爭取到的極限——總要留些人在昶王身邊,好不讓他將故國的語言荒廢了去。
“殿下呢?”湯乾自一進門便問。
侍立兩側的羽林軍俯首答道:“在風台上。”
風台是注輦房屋最頂上的一層,並無四壁,只數根柱子支撐著一片擋雨的檐頂,卻不避風,是注輦人宴客、吃吊子煙、清談的場所,夜間燈火通明,遠遠望去好似東陸說演義的戲檯子。王城內的風台講究些,若不願被人瞧見,那麼便在四圍放下竹帘子或紗帳子——當然也都是羼雜了金線在內的,映著包金的鍛花柱子。
風台上空曠如洗,昶王本沒有什麼訪客,一應的案幾小榻也就不曾陳設,只是下著層層疊疊的堆花紗簾,西首單單擱著一張靶子,靶面上已零星地立了幾支箭。
約摸十歲上下的男孩兒,立在風台的最東首,腳步紮實,箭已上了弦,卻引弓不發。
孩子穿了一身清素的日常白絹衫子,因不是軍服,略嫌緊窄,於是照著東陸習俗,將左肩與左袖卸到腰間。使的是一張烏木的三石弓,對孩童而言實在是過於強橫了,手臂的勁力與弓弦相持太久,發起顫來,使得他瘦伶伶的身子看起來也像是一道繃緊的弓弦。但他只是端凝地使著力氣,目光不曾稍稍離開靶心,小臉被隔著紗簾的天光抹上一層金粉似的黃影子,如同一尊小小的泥金像,瞳子是飽酣的兩點墨。
少年將軍亦不去驚擾他,抱臂靜靜地看著。
原先在東陸時候,宮裡並非沒有武官教頭陪同皇子習武,只是多半勢利得很,昶王勢力薄弱,自然都不來巴結。宗室少年子弟中最出眾的是皇次子仲旭與清海公的大世子方鑒明,禁城御苑內,兩人所到之處,武官教頭們時時眾星捧月一般跟著。季昶年紀只較方鑒明小了半歲,亦是同年開始習武,沒有良師指點,也一直不見什麼長進。
到注輦後不多時,昶王便說想學些騎射刀法。湯乾自聽了頗覺詫異,如此羞縮的一個孩子,是如何想起要習武的呢?但獨獨於這件事情上,季昶十分堅執。
畢缽羅是這樣水流縱橫的城,一切交通皆仰賴河漕,王城內連塊能跑馬的地方亦沒有。湯乾自命人在風台四面張掛了輕而密的幔帳,擺放了弓靶刀槍與草人,又安排下六名羽林軍兵士把守樓下,不準旁人上來,將風台充作昶王平日習武的場所。
季昶畢竟還是個孩子,當時見了那些玩意便很欣喜,跑上前去看了一圈,又轉頭問道:“那,誰來教我呢?”
湯乾自像是想不到他會有這樣一問,一時不知如何應答,只得尷尬地乾咳兩聲。季昶左右看看,這風台上,除了湯乾自與他,再也沒有旁人了。
“難道竟是湯將軍你么?”季昶睜大了雙目,脫口問道。語方出口,自己也知道是說錯了話,連耳廓都燒了起來。
湯乾自亦十分不自在,側身拿起長弓,右手食指將豹筋的弓弦細細抹了一回,才往箭壺中探手撈了三支箭,分別籠於指間。三箭逐一搭上弦,都朝靶子上射了出去。射術中有所謂“連環”,起勢大致如此,講究流暢迅疾,可湯乾自射得並不快,去勢卻極其沉實。第一支稍偏了些,後兩支都攢在銅銖大的靶心上,挨得那樣近,樺木箭桿錚錚震蕩,互相敲出悶鈍的聲響來。
季昶驚得說不出話來。
“殿下可要試試?”少年將軍含笑彎身將長弓遞了過去。
季昶接了過去,一面仰臉看著他,笑嘻嘻的,眼裡晶亮:“你教我。”
“但是,殿下。”湯乾自面上的笑漸漸收攏,凝視著孩子,說道:“您私下習武,若是發矢不中,羽箭竟從這風台上落了下去,教外人知道了,總不免有些口舌。”
季昶亦不笑了。他想了一想,又抬起頭來。“那我便一箭也不射失。”
他果然做到。
習射兩個月,他射出的羽箭,總共尚不到百支。一挽開了弓,便是一刻時間,到頭來卻只是靜靜將弓箭擱下,歇息一會,而後再將弓挽開,瞄住靶心,如是反覆一兩個時辰。後來膂力漸漸滿足,姿態也端正了,便是這樣,十有八九還是不肯放箭。然而,每發必中,縱然偏斜,也決不脫靶。才兩個月,開弓的右手拇指上已深深勒出扳指的痕迹,那樣持久的忍耐與堅忍,簡直是令人心疼的。
而眼下,靶子上已有了三四支箭,亦即是說,昶王在風台上待了近半個時辰了。每當這種時候,湯乾自會想,這個褚季昶成年之後會成為怎樣的男子,但是他往往又短促地嘆口氣,放棄了想像——他自己也不過是十五歲的少年罷了。
弓弦清越振響,箭鏃深深沒入紅心,孩子松垂了雙手,持著長弓回頭看他,笑了起來。
他卻嘆了口氣。“殿下,您又被罰膳了?”
孩子還是笑著,卻有些赧然地點了點頭。
“為什麼?寫錯了字?還是背錯了書?”湯乾自在他身前蹲下來,為他披上外衣。
孩子搖搖頭,撇著嘴說:“老東西考問我,君王治世,最要緊的是什麼。你知道啦,他們這些打魚的,只曉得航海通商,通商航海。我正走神,順口說是武藝與韜略。老東西氣得話都說不圓整,你也不在,沒人敢擋著他的火氣,當然又是罰我的膳,午膳晚膳一起罰。”
湯乾自笑了起來,所謂“老東西”,是宮中分派給昶王的先生,每日上門講授理國恤民、經濟田算之類課程。自習武以來,季昶性子漸漸有些野氣了。
“君王治世,倉廩豐實才是最要緊的,餓著肚子沒有糧草,什麼武藝韜略都是扯淡。餓了吧?——今天豐遠號的商船回港了。”湯乾自從懷裡摸出個油紙包,一層層打開。
季昶眼睛一亮,抽了抽鼻子,嗅著了焦甜的米香,歡呼道:“是油茶糕!”捧過紙包,整張臉便如狼似虎埋了進去。
油茶糕是瀾州的家常點心,聞起來香甜,入口卻粗糙,小時候湯乾自常買,一個銅銖一大塊,吃得口乾舌燥,嘴角直往下掉粉屑。昶王的母親聶妃是瀾州出身,早些年尚未病倒的時候想必也時常親手做給他吃,畢竟失寵的妃子生活大多枯索無趣,除了把全副心力撲到孩子身上以外,日子簡直無以消磨。因為是如此廉宜的點心,連貿易的價值都沒有,而那些原籍瀾州的東陸商人,思鄉起來寧可買一個瀾州姑娘,所以,在珍異滿目、市舶繁華的畢缽羅港口,區區油茶糕竟是尋不到的,非得特意囑託熟識的商船從東陸捎來。路途上輾轉一兩個月,原本松糯的點心都捂出了油氣,變得干硬黏牙,孩子吃得直打呃。
“我去給殿下倒水來。”少年站起身正要離去,季昶卻分出一隻手來拽住了他的衣角,急忙搖頭說:“不要不要,喝水就、就不香了。”說著,又是一個響呃,頂得細弱的身體都跳了一跳。
湯乾自只得又在他身邊坐下,伸手替他拍撫後背,順順氣息。倒也不見得有多麼疼愛他,只是倘若孩子竟然不幸噎死,湯乾自自己,連同那五千羽林軍,怕是都要回東陸去領罪的。儘管這孩子的母妃早已失寵,自身又是大徵四位皇子中離太子之位最為遙遠的一個,小小年紀便去國萬里充當質子,連被注輦使節呵斥都不敢還口——即便是這樣一個孱弱的孩子,畢竟還是褚季昶,是大徵皇帝的親生子息,再輕蔑他的人,也非得稱呼一聲“昶王殿下”不可。
這整個的事情就是一場笑話。那幾年,湯乾自時時在想,許多年後,說演義的檯子上,中場歇折的時候,會不會有唱諧趣曲子的河絡藝人出來搬演他們的故事。十一歲的王,十五歲的羽林軍將軍,還有他麾下那五千名連唇髭都還未生出的兵士。單是這些人物,一經鋪敘,便不啻是一個很好的笑話了。
實際上,許多年後,褚季昶的同母姊姊鄢陵帝姬向弟弟問起盤梟之變那一夜的景況, 身穿朱紅三爪金團龍緞袍子的高大青年懶散答道:“啊,那天夜裡火燒起來的時候,我吃多了油茶糕,正打幹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