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形體彷彿是剛從河絡神祗的砧錘之間鍛造出來,鋼甲間裸露的肌體泛著銅的光澤,夜雨拍打在他身上,騰起金紅的水汽。烏黑濃密的額發中每流淌下一道汗水,都如滾沸的岩漿般灼熱明亮。他奔跑著,對人類而言是齊胸的河水,剛沒到他的膝上。每一次抬起腳來,河面便激蕩著降下數寸。雕飾華麗的橋樑在他的肋上撞成碎片。並沒有什麼鼙鼓,是他的步伐使大地顫抖,他的巨劍與甲胄隨著步伐鏗鏘拍擊,有如數百名戰士同聲用長矛敲打盾牌。所有分散在雷州大地上的他的同族,沒有一個能高過他的腋下。
在瀚州腹地以外,誰也不曾見過如此魁偉的夸父武士。他奔跑著,阻攔在面前的一切都顫抖著崩毀。
沒有一個人想到逃走,如同誰也無法從山脈、海洋或天空面前逃開。鋼刀一柄接著一柄紛紛跌落在地,刀刃上還糾纏著凝滯的血痕。在這個十八尺高的巨人面前,人類的武器顯得那樣細弱可笑。
隨著夸父的腳步,河水的潮湧越來越高,越來越急,終於颯然湧進了水榭,地面震動得令人站立不穩,如同有一支所向披靡的大軍正呼嘯著向他們衝撞過來。季昶卻沒有閉上雙眼,也不再哭泣。他怔怔地看著那個龐大的影子飛快地遮了過來,彷彿暗月吞噬明月,滿城火光一瞬間盡被隔絕在外,水榭內陷入黑暗。
驟然,一切都靜止了。有如千軍萬馬的腳步轟鳴、海潮一樣的人聲呼喊,剎那間全都消失殆盡,若不是四處的火焰還在畢畢剝剝地燃燒著,幾乎要令人疑心自己是聾了。潮湧逐漸平息,卻不曾退去,蕩漾的餘波拍打著他們的軍靴。
夸父以一種驚人的敏捷收住腳步,在水榭外的河道里站定了。他身後數百人的軍隊滿懷敬畏似地在十多尺外整齊停步,松明的光焰全被巨人的身體遮沒,一絲也透不進來。少年們站在黑影中,只能看見他粗如樑柱的腿,褲子是整幅犀牛皮拼接縫製,腰間懸垂的精鋼巨劍有一人多高。大如重盾的護膝用兩寸寬的狴獠皮帶子捆綁在膝頭,模糊扭曲地映出少年們的臉孔。如死的沉寂中,他們腳下的水面開始再次緩慢而顯著地上漲,水裡開始有隱約的赭石色細流擴散,很快漲到了小腿高。季昶撲了出去,拉起茫然無知跌坐在地的女孩,退回到人群中。湯乾自猛地揚起頭,眉鋒微蹙,卻不肯再退後一步。季昶和女孩就在他的身後,活著的十來個人中間,也只有他的手裡還握著佩刀。
夸父低下身子,單膝跪在了水榭前的河水裡,整個人仍有一層樓那麼高。水榭微微搖撼著,巨人身邊的河水裡,赭石色的細流急速擴散成一大蓬鮮明的紅,從水底翻了上來。原本看似赤褐的脛甲上,竟漸漸洗出蒼青的光澤,那些斑駁紅黑的顏色,原來都是干固的血。究竟要榨凈多少人的鮮血,才夠浸染出這巨人遍身的紅?
夸父俯首注視著他們。他的臉孔與身材相比顯得狹窄嚴峻,純黑的眼珠有茶盞大小,像是注滿了釅墨,飽含著猛獸般明凈、犀利而暴烈的神情。除了他們的同族以外,那樣的眼神無人敢於直視相對。那是繼承自遠古先祖的血脈與精魂,如同荒原深處羯鼓的迴響。
“緹蘭……”黑暗中,有個嘶啞的聲音在低聲呼喚。“緹蘭啊。”
腕上的銀鈴錚錚一響。被季昶抱在懷中的女孩如小獸般警覺地抬起頭來,猜量著聲音的來源。
少年們循聲望去,這才發覺夸父的左肩上原來還坐著一個人。逆著光看去,那個瘦小枯槁的身體坐在斜飛如屋角的巨鎧上,安靜、不起眼,只像一枚浮凸的吞獸環。
會是河絡嗎?每個少年的心裡,都在這樣暗暗揣測。
小女孩兒跳了起來,甩脫季昶的手,衝出人群朝前奔去,一面尖聲哭喊道:“舅舅!媽媽快要死了,救她呀,救她呀!”
“殿下,殿下!”旁邊早有注輦軍士踏水沖了上來,攔腰抱住了女孩兒。女孩兒小小的手腳竭力踢蹬著,懷裡的錦繡襁褓幾乎要飛出去。
“緹蘭!不可造次!”那個聲音嚴厲地責備道,“現下你懷裡抱著的,已經是我們注輦的王太子了。”
名叫緹蘭的女孩兒忽然摟緊了啼哭的嬰兒,不再掙扎了。
“羯蘭哥哥……是死了么?”
緹蘭向虛空中揚著頭,卻沒有得到回答。
過了片刻,夸父肩上的黑影彷彿嘆了口氣,本來嘶啞的聲音頓時更加疲重。“舅舅沒能救下你媽媽……零迦她,也已經不在了。”
緹蘭整個人忽然毫無生氣地軟了下去,沉甸甸的長髮波浪般頹然垂落水面,若不是還有喘息,湯乾自幾乎會認為掛在兵士的手臂上的只是一件華麗的空蕩蕩的小衣裳,綴著銀鈴,在一片昏暗裡發出兩聲清冷的碎響。
“戈烏圖。”黑影說著,做了個手勢。
夸父武士應聲將手伸進水榭里,比槍桿還粗的手指戳了戳那個抱著緹蘭的軍士,軍士便恭謹地將緹蘭連同嬰孩一起交了出去。夸父兩尺多長的巨大手掌輕輕收攏,怕把緹蘭捏碎似地單手握著她的腰,將她提起,送到了自己的左肩上,黑影的身邊。
黑影將緹蘭攬在身畔,向著下面遙遙說道:“這位是大徵的昶王殿下吧。”
季昶愣怔地仰頭看著眼前的夸父武士,仍是一時說不出話,也不知道行禮。
黑影低啞地笑了,道:“吾國照拂不周,今夜讓您受了驚嚇,實在慚愧。王城內的骯髒東西,三兩日怕是不能清理乾淨,不免沖犯了殿下,不如另撥一所宅邸,請您移駕小住?”
季昶眨了眨眼,不知如何應對,臉上騰地紅了起來。連那夸父岩石鑿刻一般的唇上,亦泛出了笑影。
湯乾自踏前一步,在淺淺的水裡單膝跪下,用注輦話朗聲答道:“蒙英迦大君厚意,不勝惶恐。昶王殿下的隨扈羽林軍在港口近旁扎了營,末將正預備護送殿下往大營去。”
夸父肩上的黑影稍稍一怔,想不到會被一個素未謀面的少年辨認出身份似的,語氣里露出一點笑意,“那麼,便留幾個人護送殿下到港口罷。您此來注輦,真是帶了一位良將。”他對呆立原地的十一歲男孩兒點了點頭,又喚那夸父武士的名字:“戈烏圖,走吧。”
巨人站起身來,淋淋漓漓帶起瓢潑大雨般的河水,轉身便大踏步走了,步履動地。血紅的火光失了屏障,驟然傾瀉而入,少年們被刺得幾乎睜不開眼。數百注輦軍士尾隨夸父而去,只留了約三十名在原地,預備護送他們往港口去。那些軍士腰巾末端都綉了逢南五郡的靛青色犬牙徽記,短刀柄上也纏著靛青的粗綢子,絡了金線,確是英迦大君的貼身親隨。
夸父轉身的那一瞬間,連綿的火光簇擁下,湯乾自看清了那個黑影的模樣。那想必曾是一名頗英俊的青年,如今卻枯瘦成病,容貌損毀,獨剩下一對注輦人獨有的濃麗深沉眼眸,烽火亂軍里仍有明晰的神光。松綠掐金的袍子底下,一雙腿軟綿綿地耷拉著,鞋底雪白,竟是從來未曾下地行走的樣子。據說英迦大君十七歲上在逢南狩獵時,坐騎踏到了毒蛇,受驚人立,將大君摔下馬去,此後便不能再行走,果然是真的。
天穹猩紅,朝著畢缽羅城垂籠下來,夜風裡有濃厚血氣緩滯流動。雨水拍打著王城牆檁殘燼,激起微溫的焦臭煙氣,四顧滿目凄涼。屍體在水面蕩漾旋流,浮白僵死的手輕輕撞擊著宮殿的石礎。
注輦人的大隊已去得遠了,季昶依然佇立在原地,久久地靜默著,臉上泛著潮紅。
“殿下?”湯乾自低下身子,將他一把抱了起來。“您怎麼了?”
季昶轉過眼來看他,湯乾自一時竟被那秀麗丹鳳眼裡的神情駭住了。十一歲男孩那淺茶色的瞳仁變成了深郁的黑,有如暴雨前沉潛浩大的雲渦,凜冽蛇行的電光,在其中奔竄隱現。
“震初,我不要習武了。”季昶抱著他的頸子低聲說。“從前我總以為要做英雄須得有一身勇武膽氣,戰功出眾,就像演義里說的羽烈王一樣。可是震初,你看那個人,他沒有武藝、沒有戰功,連行走都不能,單只要開口說一句話,就能讓那樣雄悍的夸父俯首聽命。他身上有種東西……我就想要那種東西!有了它,生殺予奪,令出即行,誰也不敢再欺侮我,天下萬事都遂我的心意。”原本甜稚的聲音繃緊了,埋在他的肩上低喑地、一字一句地說,“總有一天,這九州十國的人都要知道我褚季昶。”
兩國軍士在他們身邊齊整行進著,誰也沒有聽見那孩子的話。
據後世史書記載,那一夜,注輦王鈞梁的一名隨臣起心反亂,乘著鈞梁王宴請英迦大君的時機,在席間欲行弒逆,王妃零迦與王太子羯蘭先後以身阻攔,母子相抱而死。英迦大君的親隨衛兵奮起擊殺反賊,然而鈞梁王身受重傷,不能視事,太子亦已暴斃,只得暫由英迦大君攝政。零迦王妃遺下的公主緹蘭當年不足六歲,幼子索蘭出生方才三月,均由英迦大君撫養,索蘭另立為王太子。宮人內臣與王城衛兵,牽扯入罪者不下三百之數。既是叛臣作亂,為何王城衛士與英迦大君的親衛竟夜鏖戰於宴殿風台之下,為何大君的親隨夸父會暴起闖入王城內城,這些關竅枝節,自那之後也都是無從追考的了。適值夏末,尚有溽熱之氣,腐食的青翎獵梟晝夜翔集於王城之上,半月不散,因得名“盤梟之變”。鈞梁王這一傷,延宕了三十餘年,直到他崩殂的那一日,始終沒有痊癒。英迦大君的攝政,亦就此持續了三十餘年。
隔著蒼茫叆叇的煙和雨,湯乾自依稀看見夸父肩上那個幼小的公主正朝他們這邊回過頭來,無光的、盲了的雙目空洞地轉動著,在這撩亂動蕩的夜裡,彷彿尋找著誰。頰邊凝著一點殷艷的紅,是他方才刀尖甩出的那一滴血。
再見到那個小女孩,已是兩三年後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