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漆桌子有了年頭,叫滾熱的盤碗燙下不知多少重重疊疊的白圈子,永遠附著一層薄油,一捺下去就是一個指印。金銖在臟膩的桌面上旋轉著立了起來,成了一枚小小的呼嘯著的金色影子。
金髮與黑髮的水手們高聲議論著,彷彿是某個同伴被歧城港妓館的老鴇從二樓窗子丟出來的醜事,說到樂處便轟然大笑起來,粗陶杯碟翻倒一桌。
獨坐暗角的少年興味索然地看著眼前金銖旋轉,手邊的酒早冷了。一張闊大柔軟的啞灰素緞子將他兜頭蓋臉裹了起來,直披到腰下,旁人只能看見半個俊秀的下巴,與半張冷薄的唇。這身打扮本來尋常,瀚州道上風沙狂暴,商旅多是如此打扮,可在這四季暖濕的城市裡,卻頗為醒目。
這是畢缽羅港旁再尋常不過的一間小酒館,充滿了粗話、嘔吐聲、劣酒的刺鼻芳香與下酒菜的油鹽味。水手們下了船便先往這樣的地方來喝幾杯,待到臉漲紅了,身子也活絡了,再勾肩搭背出去尋別的樂子,當然也不乏一醉到底,睡倒在酒館桌子底下的。商人們亦喜歡在此處會面,昏暗嘈雜的地方,宜於掩蓋一切違禁的小本生意商談。
少年忽地抬了抬頭。有個矮墩墩的身形跳上了少年對面的椅子,不由分說將一塊破油布在他面前攤開,露出裡面的東西來,是三五朵淡青色半透明的乾燥花朵,薄絹裁成的一樣。
“少年仔,挽夢花要不?”河絡女人粗嘎地問了一聲,見他不回話,便起勁地說了下去,“好東西啊!從閔鐘山上弄來的,拿一朵泡酒喝下去,能做一天一夜的美夢啊,做皇帝、娶美人、金山銀山,活生生的,都隨你的意!平常都是一個半金銖一朵,給你一個金銖拿去,可算是便宜你了……”說著,便從油布里麻利地揀出一朵乾花,要往少年的酒杯里丟,另一手便去取桌上轉動的那枚金銖。
少年的手卻比她快,右手將木杯掩住,左手修長食指向下一按,金銖便被按在了骯髒的桌面上。“阿姐,別哄人了。”少年聲音里似乎含著笑。“這不就是纈羅花么?晒乾和酒喝下去,是能做一日的夢不錯,可只能夢見自己往日的情形,拿去賣給思鄉的水手倒不錯。我這個金銖留著還有用,你別打它的主意。”
河絡女人也不糾纏,面上全無慚愧之色,仍然麻利地收揀了東西,用油布一裹,騰地跳下椅子走了。
少年方才收回掩著酒杯的手,便覺得屋宇漸漸震動起來,頂棚上落下紅土,簌簌地灑到清澄酒面上,想是有夸父在街上行走。少年在陰影里擰了擰眉,右手看似漫不經心地垂進裹頭緞子的皺襇里。
夸父的腳步在外頭停下了,過了片刻,只見一根竹竿粗的手指頭伸了進來,替僱主將膩黑的門帘撥到一旁。他的僱主是個商人打扮的中年注輦男人,堵在門口,朝里望了一圈,直朝少年的桌前去了。
少年又將頭顱稍抬高些,並不說什麼,掩在緞子下的淡漠眼神早將他自上而下打量了一回。商人自己也覺得了,很受了冒犯似地,瘦長的身子挺得越發直了,聲音也生硬起來。
“公子,您這一回做得可太不地道了。”
少年輕輕嗤笑一聲,道:“您這麼輾轉曲折地託了人傳話,與我約見在這種地方,難道又是為了什麼地道的事不成。”
注輦商人臉色青了一層,待要發作,又勉強按捺住了,拉過椅子來坐下,將臉逼近了少年,壓低聲音道:“前兒晚上,我們商行里貨倉起火,遭人劫了一批霜還城的上好錦緞去。那二十來名夜匪都是使刀的,進退劃一,咱們追到大營旁便不見了蹤跡。這事兒,怕與公子您脫不了干係吧。”
“那您可點算過損失?”少年左手裡反覆掂量著那枚金銖,語調沉靜。
“霜還錦近來有價無市,公子您也是知道的。這一批貨出自名匠,質地上乘,足足要值八千金銖啊!”注輦商人竭力壓著嗓門,咻咻的氣息直撲到少年臉上。
少年向椅背上一靠,慢吞吞道:“那也就抵得上五百柄河絡彎刀,和半條船龍骨了吧。”
注輦人的臉色,這才青透了。
“上個月,豐遠號的商船在鶯歌海峽上遇見海賊,人家高價急訂的五百柄河絡彎刀被奪了去,船也被鑿了,差點回不來。偏巧您柜上就到了五百柄一色一樣的彎刀,補上了這個缺,進帳不薄啊。”啞灰緞子下,傳出少年清暢的笑聲。“自盤梟之變以後,東陸徵朝商團在畢缽羅港的行號倉船,都是咱們看顧著,雖說不上檯面,兩年多來同行們也都還賞臉。海上的事,我們確實保不了,討還總是可以的吧。”
桌子嘎嘎作聲地顫抖起來。注輦商人瞪著少年,滿額掛著晶亮的汗豆子,青筋迸凸,彷彿是使著極大的勁,卻說不出話來。
少年揚手喚了聲堂倌。小酒館的堂倌何等伶俐,見兩人相談間有齟齬苗頭,早懸起一顆心來在近旁候著,見少年一揚手,連忙賠笑迎了上來。少年也不多話,將手裡那枚金銖遞了出去,說:“把帳結了。”
堂倌一愣,嬉皮笑臉地推了回來,口裡說:“客官,這都夠買十七八桶酒了。您不過喝了兩杯,不要這許多。”
少年卻捉過堂倌的手,塞進金銖,替將他手指折攏起來,拍了拍道:“不多,不多的。”
堂倌心裡明白,急得只待要哭,少年卻洒然起身,將裹頭緞子遮嚴了,自顧往外走去。
桌子對面的注輦人這時候倒像是緩過了氣,也跳了起來,扯著嗓門往空中喊道:“阿盆!你來!”滿屋的人都被駭了一跳,環顧四周,也沒見誰應他。酒館裡靜了一刻,又熱鬧起來,划拳的划拳,說笑的說笑。可是一口酒還沒倒進喉嚨,他們就都明白過來了——原來那叫做阿盆的人是在門外候著的。
滁潦海畔的所有注輦港市裡,總有那麼一塊敞亮的地方搭建有高大的十二角牛皮蓬子,其中一面不設帳幔,可容駢馬駕車進出,節慶時是說演義、唱幛子戲的地方,平日便是夸父聚集飲酒的處所。至於城中普通的酒館,既不備有長桌大椅,又沒有桶樣的杯子、巨盾似的碟,房屋也都狹小,向來是不做夸父的生意的,自然門就開得低矮了,這一家亦不例外。
可是,此時這門旁的磚石竟開始蠕蠕而動,灰粉如流水般一股股涌了出來。
少年頓住了步履,注輦商人他在身後冷笑一聲。
掩在黯影下的薄唇頓時抿成更加冷直的一線,懶與多言似地搖了搖頭。
房屋震動得愈發猛烈了,杯子在桌上騰挪著,滿牆磚石如同要爭相迸出來,眼見得一塊塊鬆動推擠,縫隙里刺目地透進了外頭街上的天光。
少年卻不後退,只是默默立於原地。
終於,酒館臨街的牆壁有一大半轟然倒了進來,原本是門的位置上,赫然剩下一個參差的豁口,磚碴木屑還在零零落落往下掉。陽光霍地潑進塵灰里,析成一絲一縷,彷彿無數犀利森涼的劍氣。少年立在蒸騰的塵灰與日光之間,整幅灰舊柔軟的緞布被氣流翻了起來,露出裡邊一張溫雅的臉孔。
少年揚起頭,便與豁口外面那個跨立著的高大夸父面對面了。他已經十七歲,在同齡的孩子中亦算高挑,可是與巨人岩盤般的身軀比較起來,仍是纖細得像根葦草。
“阿盆,你還在等什麼,捏死他啊!”注輦人跳腳喊道。“你還要工錢不要?”
夸父搔了搔後脖梗,粗聲應道:“喔。”便當真伸出銅鑼大的手,向少年的頭頸握下去。
少年卻避也不避,披到腰間的緞布仍在飄搖。
注輦商人臉上的冷笑還未及咧開,便僵在半路。有人自背後一把托高了他的下頜,緊跟著就有一柄冰涼的短彎刀抵到他喉下繃緊的皮膚上。他死命斜著眼睛朝後望去,眼角掃見那持刀的是一個金髮燦爛的中年漢子,才在一旁飲酒談笑的水手們也紛紛拔刀走上前來,登時懊悔萬分。
兩年前,一夥青衣夜匪開始在畢缽羅港出沒,顯是受雇於東陸徵朝商團,平日並不在商號貨倉近旁守衛,人數總在三十以下,行動卻極迅疾。但凡有企圖盜竊大宗財物或劫殺商人的,這伙蒙面夜匪便即刻趕到,護衛滴水不漏,打著徵朝商團主意的人漸漸也就稀少了。
畢缽羅港本來是一座魚龍混雜的港都,乘著海船而來的無數財貨消息、武器人口,不動聲色流入畢缽羅城深奧曲折的腹地,復從各處匯聚流出,晝夜不絕。這座慵懶而斑斕的城,吸納了過多金錢、慾念與貪婪,彷彿肥碩塊根日漸膨脹,養育出罪惡的明艷繁華。白日里昏昏欲睡的當鋪小二,或許是個謀算冷酷的海盜接頭人;屋脊飛走如履平地的慣偷,換了衣裳挽鬢簪花,又成了鄰家的年輕婦人。在這座城裡,盜竊與欺詐並不恥辱,可恥的是失敗。
為了今日會面,這注輦商人親到夸父酒館裡揀出這個看似最為高大兇狠的阿盆,重金聘下,還預先打發了人來酒館內探察過,滿以為是布下了萬全的準備。那年輕的夜匪首領傲慢自矜,果然孤身赴約,那麼,即便討不回貨物來,憑著阿盆一身氣力總可以將這夜匪頭子除去,餘黨寥寥二三十人不足為患,誰料竟是這樣下場。
若店內的水手都是烏髮的東陸人氏,自當提防是否埋伏,可中間又雜著幾個羽人,前來察探的夥計便鬆懈大意了。其實那些身份較為低下的歲羽與無根民,平日同人族混在一處的並不少,臨時喚幾個來簡直是再容易不過的事。
“阿盆,快來救我!”注輦人逼尖了嗓門氣急敗壞叫嚷,然而他的夸父亦已陷入刀叢的包圍里了。“說好不帶旁人的,你說話怎的不算數!”
少年笑道:“難道您是孤身來的?”說著重又拉起緞布遮蓋了臉面,自牆上的豁洞里徑自走了出去,南國炙人的熱氣里挾裹著蚊蚋般營營市聲,迎面撲了過來。
雨季里,畢缽羅城內看起來正經像座城的,也唯有這片港區了。這兒的街道極少被雨水淹沒,地塊也算齊整,沒有那許多錯綜複雜的河流,紅土路被常年來往的客商與夸父保鏢們踩得硬實如鐵,一勺油潑下去,半天也滲不開。
走不多遠,只聽見身後沉悶的一聲巨響。回頭看去,隔著兩條街,原來那酒館所在的地方騰起一陣滾滾的紅土煙塵。少年薄唇上露出一絲笑意。
天空曠遠,夏末的日光將喧囂的街市洗褪了顏色。北面就是畢缽羅港的碼頭之一,屋瓦上露出遠處商船無數帆檣桅杆,盤旋的海鳥是數十點蒼青的灰。少年吹響一聲尖利的唿哨,海鳥中忽然有一隻離了群,向這邊疾飛過來。
少年向著天空伸出右臂,腳步卻不停,那飛禽便收斂羽翼,朝他直直投了下來,一氣墜到離地不過十尺,才展開翅膀盤繞一圈,棲停到他右臂上,原來是只青羽鉤喙的三途隼。少年撫過它堅韌光亮的尾翎,旋即探手到翅根下,解下一個小革囊。他一面走,手腕稍稍一振,三途隼便振翅躍起,落上了他的右肩,讓他騰出手來解開革囊,自內取出二指寬的紙卷。
輕捷的腳步驟然停頓。
三途隼嘶啞地鳴叫著,啄了啄主人。
海風呼嘯著穿過街衢,細窄的綿紙卷在風裡索索抖動,遮面緞布亦飄舞起來。人流喧囂,長風過耳,唯有少年自己凝滯如石。
慢慢地,紙卷被握成小而硬的一團。
猛禽長唳一聲,自主人肩上振翅騰身飛起,因為它的主人已經開始疾跑,沉默地、不要命地、彷彿要把整副軀殼甩下似地奔跑著。他離開大道,跳過沆瀣的溝渠,穿梭於狹仄巷道內,一手始終緊緊地攏著裹頭。迷宮般蜿蜒的幽巷內到處堆積著垃圾與污物,三步一折,五步一彎,永遠看不見在前頭等待著的是什麼,永遠有著意想不到的岔道與死路,但少年彷彿對它們爛熟於心。拐過上百個小彎之後,他來到某條窄巷盡頭,閃身消失在一戶民居的房門後。
外頭還是白日,屋內卻昏黑雜亂,一角矮几上燃著小燈,供著注輦人信奉的龍尾神像,是唯一的暗弱光亮。箱子內隨便地堆積著香料,朽膩芳香和綢緞的生絲氣味一同散發出來。少年不曾停留,繼續朝樓上拔足飛奔。他跳過樓板上擱著的大捆大捆用生革裹扎的硬物,不慎踢翻了其中一卷拆過封的,便有十來把鑌鐵韭葉刀嘩啦啦散了出來,照得一室微明。顧不得揀拾,少年匆匆上了三樓,推開窄窗,縱身躍入對面相距不到三尺的旁人家的窗戶。那是一棟更加破舊的小樓,看似無人居住,卻同樣滿滿貯藏著刀甲弓弩,珍貨美酒。他下到酒窖,推開牆邊兩個巨大空桶,拔出腰刀在石板地上一撬,掀開一片闊而薄的石板,露出底下的階梯,盡頭有著隱隱火光。
少年下了地道繼續向前飛奔,一面扯下肩上的緞布。他從來沒有一氣跑得這麼迅疾、這麼久過,汗水淌進了眼裡,地道兩側石壁上掛著的昏黃小風燈化成七彩的虹光,視線模糊。直跑了小半刻功夫,階梯轉而向上,地道到了盡頭,少年用刀柄敲了敲頭頂板門,很快便有人自外頭打開了鎖,掀門讓他上來。
“把衣服拿來,快。”他竭力壓抑著喘息的聲氣,對那學徒模樣的年輕東陸人說。那人行了個禮,徑自去了。
這是間陰涼的屋子,金碧緋青的衣料樣子累累地掛了一牆,當中小桌上設有茶點,對面牆邊立著昂貴的大水銀鏡,是裁縫鋪子內貴客試衣的靜室。少年將汗濕的上衣全脫了,胡亂擦了汗,甩在地下,在屋子裡焦躁地困獸似地走了幾步,先前那學徒便進來了,捧著他的冠戴與軍袍軍靴。他利落換上,一邊扣著紐子一邊向外走,低聲對學徒道:“交代營里,我進宮去一趟。”學徒大步跟在他身後,聞言又是無言地拱手為禮,直將他送到店堂門面內,替他打了帘子,高聲唱道:“湯將軍,您慢走,衣裳咱們改好了立馬給您送去。”
方才地下不過兩里多長的筆直路途,已攔腰穿過半個狹長的港區,到了畢缽羅港的西北面,五千徵朝羽林軍駐紮的營地附近。
湯乾自抬手抹去了額上的汗。經過一陣疾奔,心跳猛烈敲打著耳膜,眼前微微發黑。
他探手入懷,取出那捲綿紙。汗水洇染,一行墨跡已沁散了,卻依然觸目。
“七月卅日,帝修殂落。八月初三,儀王錮圍天啟。初五中夜,旭王突圍脫走,城破,宗室盡沒。”
那是徵朝麟泰二十七年的夏末,相隔瀚海的東陸上,八年儀王之亂不過剛剛拉開序幕一角。在這八年間,那數十萬註定要被劃入死籍的氓民與軍士,此時仍忙著他們日復一日的生息歌哭,全然不知冥冥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