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天已黑透了。雨季剛剛過去,自帕帕爾河向東北十多里,綿延不絕的皆是燈火,偶爾有一屑亮光順水流動,是尖頭小舟上顫巍巍墜著的風燈。白日的塵囂都帖服下去,懸台上花木芬芳涼寂,他們在一瀑九重葛旁並肩坐著,腿腳垂在欄杆外。划船叫賣飴糖果子的聲音悠揚地浮了上來,海天深處漁火漂游。
“你看見的星星是什麼樣子?月亮呢?是明月還是暗月?”晚風浩浩從海上湧來,緹蘭擠在他們當中,及腰的長髮和素白緞帶四下亂舞,一縷縷攜著薔薇香,酥癢地拂過少年們的臉頰。
湯乾自頗有些為難,經不起再三追問,只得說了實話:“殿下,今兒是陰天。”
緹蘭一下子靜下來,滿臉掃興。過了片刻,才老實抱著自己的腿,將下巴擱在了膝上,悶聲說:“這樣也好。那些宮人怕我生氣,哪怕是陰天,也能睜著眼說瞎話,青栩星如何如何、印池星如何如何。我只是瞎,可不傻,只要白天走到太陽地里,不就知道是晴是陰了?你沒騙我,你和弓葉一樣好。”
湯乾自只是笑了笑,緹蘭卻又像只雀兒般喋喋不休起來:“對了,你們的國家在哪兒?”
少年輕聲說:“在那兒……風吹過來的那個方向,海的另一邊。”
女孩兒抬手,迎著風指向天際,“那邊?滁潦海中央有座島,你們去過么?”
“閔鐘山嗎?我們來的路上在那兒泊船祭了龍尾神。”
緹蘭又問:“閔鐘山又有多遠?”
湯乾自回想片刻,說:“滿帆的風趕著船走,也總要十天吧。”
女孩兒不說話了,垂下的小臉半晌才又抬起來。“我從來沒去過那麼遠的地方,沒有人領著,我哪兒也去不了。”她嘆了口氣,忽然想起身邊的男孩兒已沉默了許久,於是用手肘捅捅他:“喂,聽故事聽傻了?啞巴奴隸我可不要的。”
季昶不理睬她,靜默地俯瞰著腳下大半座畢缽羅城。正是晚炊時分,每一方細小昏黃的窗內,都藏著一戶人家,老的小的聚在一處,熱鬧關在了裡邊,外頭只剩下孤冷靛青的夜色。他的臉色漸漸黯淡下去,眼裡卻有了流轉的光。
緹蘭覺得了季昶身上傳來的輕微戰慄,奇道:“咦?你怎麼了?”一面就伸手出去,不由分說找著了他的臉,纖柔手指撫摸下去,竟觸到了一手冷滑的淚。她慌了手腳,捧著他的臉,急急說道:“噯,你別哭啊。我又不是真要你當奴隸,你們救過我,我不會讓你們被依施闥爾折騰的。”
季昶扭頭躲開她的手,自己用袖子胡亂兇狠地擦著臉,粗聲說:“你真吵。”然而淚水再止不住了。
“那你就別哭啊。”緹蘭嘟著嘴,執拗地把比她高一個頭的男孩兒約束在自己的兩臂之間,聲音卻也開始發顫。
另有一隻暖熱的手落到了季昶背上,他抬頭看去,是湯乾自。依然是沉靜無波的眼神,彷彿在說,你難過,我是明白的。
男孩兒的心像是一尊幽深的青銅鼎爐,吞下了所有無法消融的委屈與絕望。他始終幼稚地相信著,只要隱忍密閉不去觸動,它們便會熄滅下去,永不復燃。可是他錯了。家已亡,國亦將破,這消息如一點火花投入寧靜的死灰之中,竟如此猛烈地燃燒起來,積鬱日久的苦痛化為無數毒烈火舌,從內里舔舐著他那層薄而脆的殼子。他苦苦煎熬著,不願露出絲毫軟弱的跡象。妒忌、羞辱、渴望與仇恨,他心上蒙著的那層繭殼什麼都能抵擋,卻經不起那些溫柔手指的輕輕一觸。男孩兒終於不能再忍耐下去,猛地痛哭出聲。胸口霍然撕裂,柔軟易傷的血肉都袒露在外,而後碎為齏粉,被淚水沖刷出去。
緹蘭抱著他的頸子,嚇得也抽泣起來,遮在眼上的緞帶都沁濕了,依稀透出底下閉合著的烏濃眼睫。
血總會流盡的,而後只剩下淚水。季昶自己知道,等那些咸澀的淚也流盡之後,他的繭殼會重新彌合起來,比原先更加堅厚,至於內里那些斑駁的傷口,亦只有身邊這兩個人能夠窺見。從那一夜起,他的童年是真的完結了。
少年無聲嘆息,將兩個哭成一團的孩子輕輕攬進懷裡,彷彿是另一重黑暗溫暖的夜色,把他們妥帖地包裹起來,隔絕了一切被窺探與被傷害的可能。
孩子們哭得疲累了,相繼倒在少年的膝上沉沉睡去,呼吸甜柔勻凈。少年獨坐於港都輝煌而清冷的廣闊燈海之上,海風輕緩撥弄他的頭髮。
他這幾年一向睡得極少。最初是恐怕派出去護衛商團的兄弟們夜半出了岔子,一時指揮無當,便要牽連季昶與全營五千人,總是徹夜警醒著。這習慣養到後來,乾脆養成了病。每夜不在宮中,就在大營,也有時是在那兩個由海盜手中并吞來的據點內,一盞枯燈,半枕兵書,非要到東方熹微才能入眠。十七歲的人,鬢邊新生的髮根都是灰的了。
漸漸到了更深露重的時辰,長風破開濃雲,自半空的高台上仰望,那密如銀砂的星辰彷彿要落入人的眼中來。
少年聽得膝上銀鈴一陣急促振響,剛低頭去看,緹蘭小小身形猛然從睡夢裡跳了起來,像是受了巨大的驚嚇。湯乾自防著她慌亂中跌落懸台,連忙捉住她的手,問道:“殿下,您怎麼了?”
季昶也被鬧醒了,惺忪坐起。
緹蘭兩手摸著了少年的衣襟,便牢牢抓住,喘息著說道:“海里有好多怪物,把船掀翻了……他,他掉進海里去了!”
“誰?”湯乾自怔了怔,旋即明白她說的是季昶。見她臉色還是慘白的,唇角不禁浮上了笑,畢竟是孩子,思慮這樣清淺,剛聽旁人說了航海,連夢裡也是海了。
“他到哪兒都有我跟著,不會出事的。”他替她理了理衣襟,含笑說。
緹蘭卻還是一味搖頭,驚魂未定的模樣:“可是你不在那船上……他旁邊還有好些人,我看不見他們的臉。”她怯怯扯著季昶的手說,“真嚇人啊,你以後別搭海船了吧。”
“我將來總是要回東陸的。”季昶低聲道。
她搖著季昶的手:“那就別回去啊!”
季昶勉強笑了笑:“別鬧了,你怎麼知道掉進海里的就是我?你根本沒見過我的臉。”
小女孩不知為何憤怒起來,摔開他的手,尖聲嚷道:“我就是知道!”
湯乾自與季昶一時都驚住了。季昶伸手去拉她,她卻掙脫了,跌跌撞撞向後退。盲孩子的動作笨拙可憐,又那樣倔強猛烈,被什麼東西一絆,撲到薔薇架下,幾乎跌倒。
湯乾自跳起來去扶她。緹蘭卻自己抱住鞦韆的繩索,支撐著重新站起身來,不知是費了多大的氣力,飽實溫潤的唇都抿成一線。腕間堆疊的銀絲釧子與細韌薔薇花枝糾纏在一處,解脫不開,就用另一手去拽,花刺兒的小獠牙咬進肌膚里,她還是賭著一口氣,使勁撕扯。忽然,她短促尖叫一聲,覺得自己被人從背後一把拎了起來。那是雙溫熱的手,並不特彆強健,可是已經有了成年男子的氣力。
那雙手把緹蘭安置在什麼地方坐下,微涼的夜風撲面而來,她整個人竟也跟著輕輕擺盪起來,她想了想,明白自己正坐在鞦韆上。
她的釧子是一道兩尺多長的纖細銀絲,上邊細細密密綴滿了銀鈴,柔順地繞著手腕一直盤上去,又轉回來,頭尾扣在一處。那個人在她面前跪下,捧過她的手,指尖順著釧子的紋理一圈圈慢條斯理走上去,始終留心著不讓纏絞的花枝刺痛她。那是種細緻寬忍的慢,教人不由得鬆一口氣,安下心來。
“疼嗎?”他問,聲氣間是一付慣於照顧孩童的模樣。
緹蘭搖頭。
她記得他的聲音。盤梟之變那一夜,就是這個清澄穩健的聲音,讓她恍然覺得,只要他還活著,她就還能活下去。
他冒著箭雨將她扯入屏風之後的時侯,她覺出他冰冷的手上傳來輕微而不可遏止的戰慄。他並非天生膽氣豪勇,只是有數十人還聽從著他的號令,而像他這樣的人,既然做了別人的依靠,就再沒有畏懼的權力了。這層道理是她多年以後才明白的。她不懂他們的言語,可她忘不了那些簡短有力宛在耳畔的句子,在她往後無光的世界裡,是手邊唯一堅實的支撐。
終於湯乾自找到了扣鎖,替她把釧子層層解開,精心抽去薔薇枝子,又要重新將釧子戴上。
緹蘭把手抽回來,藏到背後,伸出另一隻手,道:“這也幫我解開。”
他照辦了。
她又將一雙柔軟的玲瓏小腳抬了起來,嬌蠻地說:“都摘掉。”
他彷彿笑了,問她:“全都不要了?”低沉的聲音,壓抑在胸腔內,依然溫煦如晨曦。
“嗯。”她鼓著腮幫子說,“我不喜歡。她們怕我亂走,把我上下左右都繫上鈴鐺,叫弓葉一天到晚跟著我,這也不行,那也不準……可我又不是貓狗,多討厭哪。”
於是他將她的腳擱在自己膝上,把足踝上的鈴鐺也摘下了。四隻繁雜精巧的纏絲釧子都交到她手裡,沉得墜手,如兩副銀打的鐐銬。
她甩著光溜溜的手腕,格格一笑,兩手抓住鞦韆的繩索,雙腳向上一縮,小小的人兒就在鞦韆板子上站了起來,幾乎和少年一樣高了。
“大個子,你閃開。”她說。
湯乾自剛從她面前讓開,就聽見一陣銀鈴響動,急管繁弦似地,從他耳邊掠過去了。緹蘭咬著嘴唇,使出全身的勁,將那一把釧子朝著夜空拋了出去。她整個人,整架鞦韆,都隨著那一拋的力道晃蕩起來,前後搖擺,越來越高。
女孩兒的氣力太小,釧子還沒飛出懸台,便落到季昶腳邊。
“真不要了?可別明天后悔了,又叫人去替你找。”季昶將釧子拾到手裡,掂了掂,亦忍不住微笑起來。
“不——要——了!”緹蘭在鞦韆上笑著尖喊,衣袂飛揚,腦後兩道絕長的緞帶在夜色里泛著新雪一般潔凈的絲光,當風飄舞。
季昶笑道:“好,扔了它!”便站起來,將整把釧子狠狠甩了出去,使了那麼大的勁,彷彿把自己胸臆中壓抑著的一切的重量也甩出去了。明日,故國將傾的消息才會送到宮中,那也就是他褚季昶開始孤身而戰的日子了。直到那幾點銀光翻滾著消失在漫漫的燈海上空,錚琮清亮的鈴聲還在隱約響著。
鞦韆高高向著夜空飛上去,在茫瀚星海與燈海之間來回擺盪。盲女孩兒脆甜帶笑的聲音喊道:“大個子,接著我——”
湯乾自愕然回首,鞦韆正盪到最高,一身白衣的女孩兒兩手一松,整個人從鞦韆上躍了出來,宛如一道清亮耀目的泉水自燦爛群星中飛流直下,向他懷裡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