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畢缽羅港,乘著仲夏的西南風航入滁潦海,晝夜兼程十五日,遠遠就望見了閔鐘山。從半天航程以外,便看得見天際朦朦一帶灰煙,逐漸駛得近了,才自蒼灰迷霧中顯露出崢嶸形狀來。
水手們輕捷地在帆索間跳躍搖蕩,幾張右副帆以精巧準確的角度兜住了風,木蘭長船便平緩優美地漸漸向左划出流暢弧線,人們驚嘆著湧向右舷。這是地中三海上最大的島嶼,亦是一座漂浮於海上的山峰。島南的遲染灣內,劈面赫然就是數十丈高的石崖,如赤紅瀑布自半空中潑瀉下來,陡直險峭,絕頂處有飛鳥唳叫盤旋。據說這是數百年前一場山崩留下的遺迹,而坍落下來的萬斛岩礫都堆在斷崖腳下,成了一片嶙峋的血紅石灘,潮頭颯颯湧上,又自無數罅隙中倒流出來,風與細浪一同呼嘯著穿過那些罅隙,吹出凄涼嗚咽的悲聲,令人膽寒。
船身走了一個大彎,已幾乎是船頭向海,傾側著緩緩向西靠泊過去。這樣荒蠻冷清的石灘旁,卻有一列數個碼頭,每一個都有二十泊位。往來的只有注輦船舶,多半也只是中午入港停泊一夜,船東與商人們登岸,自一道盤曲小路登上石崖頂上的龍尾神廟祭祀祝禱,夜求一夢,次日清早便起錨出航。這樣水深徑闊的少有天然良港,卻沒有商集市鎮,連海盜也不願紮營於此,儼然是座無人之島。
商船從極東的浩瀚海帶來謠言,據說在那裡,數百年來始終有驅策鮫鯊的海語者出沒,亦有流言說,若能尋到渙海與濰海上某些隱秘海域,用籃子墜下貨物,吹響螺號,便有鮫人浮上海面與之交易,若他們滿意貨物,便會用那些絢麗輕軟如晚霞虹霓的鮫綃來換取。但是注輦人對這些傳聞一向置之不理,他們謹慎地與傳說中的神祗一族保持著敬而遠之的距離。他們懂得傾聽海底的歌聲,以此指引商船滿載俗世的幸福,平安返回港灣。
緹蘭獨自立於船首,慣常的簡凈白衣已換了鋪金灑赤的薄綃袍子,後裾如珍禽翎尾般曳地三尺,飄然欲飛。她眼上的白緞帶亦除去了,海上風大,外頭籠著明藍綉本色牡丹的霜還錦披帛,渾身上下,除了頸間的龍尾神黃金墜飾與鬢邊巴掌大一朵黃金纈羅花,一件舊物也不見了。
“緹蘭。”
她聞聲轉回頭來,向著身後喚她的人一笑。淺淡的三分笑意,經唇上明艷的胭脂渲染誇張,倒也像有了七八分。近身的時候,他們總要喚她的名字,以防驚嚇了她,久之成了習慣。那兩個自小領著她玩耍淘氣的男孩兒,都已經是氣宇軒昂的年輕男子了,老習慣始終未改。
季昶走上前來,與她並肩迎著海上腥鹹的清風。她看不見,卻也知道湯乾自一定是落後兩步,侍立在側。
“好久不見你來,幾乎不認識了。”季昶笑道。
緹蘭亦笑。“不過是換了衣裳罷了。起程之前總是忙,選衣料、裁衣裳、學你們東陸宮裡那一套一套的規矩,脫不開身往你們那兒去。”
靜默了片刻,緹蘭道:“你不怕么?”
“什麼?”季昶說話總是一副快活懶散的聲調,只像個尋常紈絝少年。
她盲翳的雙目望著遙遠的海天之交。“你打碎神像的那天,我做了個噩夢,夢見你死在海上,還記得么?”
季昶嗤地笑出聲來。“怎麼不記得,你那會兒哭著不准我再回東陸呢。”
緹蘭輕輕搖頭。“萬一是真的呢?”
少年王公嬉笑著說:“那就有勞殿下再做個夢,夢見我死裡逃生不就得了。”
緹蘭蹙眉道:“我沒有那本事。”
季昶亦逐漸收斂了笑意。“世事不過一場豪賭,我不是不怕死,只是,在那毀滅的限期到來之前,不論付出何等代價,也必要做成我想做的事情,否則……我就全盤皆輸了。”沉寂了一會,像是發覺自己失言似的,他猛然兜開話題道:“我記得你從小就想來這兒。”
緹蘭又搖頭,鬢邊的黃金纈羅花瓣便隨著輕輕擺動:“那是小時候的事兒了。”她唇角含笑道:“那時候,弓葉每天夜裡陪著我睡,給我講海賊船上那些荒唐又美妙的故事。她說,閔鍾島的深處有片湖泊,岸邊滿是火一樣的纈羅花樹,比銀子還明亮的湖水深處埋藏著沉沒的宮殿。它的牆壁是整面的晶石,台階是整塊的瑪瑙。黃金、珊瑚、髓玉和龍涎香,龍尾神把他們無窮的財富,還有幾千年里所有沉船上的寶藏都堆積在那兒,就算有十個最高大的冰川夸父,一個踩在一個的頭上,還是會被珍寶淹沒。”
季昶嘴邊擰起一絲冷哂,他從來不屑於注輦人的信仰。但緹蘭的聲音有種催眠的魔力,他沉默著,讓她說完這個流傳千年的故事。
“神祗們坐在結冰的宮殿里,回憶起遠古的年月里那些還能在大地上縱馬馳騁的日子,就流下淚來。龍尾神的淚水是宛如晨星的珍珠,每一顆跌落地面,都在宮殿里激響嘆息的回聲。回聲泛起小小的漣漪,從湖底傳遞到海底,一路上漣漪變成波紋,波紋變成浪濤,浪濤像山一樣站起來,又像山一樣倒下,於是天空中起了風暴,這就是白潮。滁潦海上所有的海賊都知道那個寶藏有多誘人,就像他們知道白潮有多可怕。無數人懷著野心與夢想,出發去尋找那座宮殿,可是他們一個也沒有成功。閔鐘的森林和湖水是會吃人的,許多人僅僅是去湖邊摘采纈羅花,就送了命。”
這時候弓葉來稟,馬匹備妥,即刻便可起程往山上神廟祭拜。緹蘭微笑道:“正和昶王殿下說你那故事呢。”說罷,向他們微微垂首致意,洒然轉身走了。弓葉連忙跟上去攙扶,不知為何,眼眶是紅的。
通往神廟的岩壁小路只容一人,侍臣衛兵均是縱隊徒步而行,單只有兩匹馴化了的嬌小善攀的岩羚馬,供緹蘭與季昶乘坐。起初還聽得見海濤咆哮,到半腰時耳邊就只剩下巨禽振翅般的風聲,迅疾的風像巴掌似地推在人身上,傳令下來的時候,一路都是喊叫著的。縱然當年初至注輦的途中已走過一次這條小道,季昶低頭鳥瞰斷崖底下,還是不由得目眩心驚,原本半人高的海浪只像是一圈細碎的白邊兒,犬牙交錯的石灘全看不見了,腳下海鳥唳鳴飛翔。湯乾自替他穩穩牽著轡頭,弓葉牽著緹蘭的馬,一行人小心謹慎,但求行路穩妥,抵達崖頂花費了兩個多時辰,已是午後雷中四刻時分。
極目四望,南面是金屑粼粼的海面,遲染灣內泊有整支王家船隊的碼頭只剩一道模糊的白線。北面神廟背後,細瘦松樹皆順著海風的方向倒伏而生,先是疏朗,到了避風的低處才直立密實起來,一垛垛陰濃油綠,堆積得嚴不透風,樹隙中稍為寬鬆的便是路了。
數百年前的那場山崩把山體劈裂為兩半,連帶著神廟也只留下半座。那不像是注輦人精巧繁雜的建築,有人說建造它的是一個早已消亡的遠古民族,也有人說,建造它的就是龍尾神自己。建築出奇地簡單高大,潔白雲石堆砌而成,絕無嵌飾。合抱的雲石柱基上雕琢龍鱗紋,有的站立衝天,有的傾屺在地,小半已被紅色的砂土掩埋起來,像遠古巨獸的骨骸了,剩下半座神廟寂寥地站在那裡,迎著烈烈的風露出空洞而肅穆的腔子。
十二名司禮官唱起了頌歌,表示甘願畏服於神明威勢的意思。調子悠長奇異,言語陌生,據說是那些從風暴中撿得一條性命的水手們流傳下來的。不管是多麼晴朗寧靜的正午天氣,只要遠處傳來這樣的縹緲歌聲,轉眼黑夜就會降臨人間,天空中風雲奔突,桅杆上亮起幽幽的冥火。那是召來風暴的龍尾神的歌聲。
季昶伸手牽了緹蘭,走進殘破的神廟穹頂蔭蔽下,湯乾自與弓葉拱衛兩側,侍臣隨後魚貫而入。地面上曾鋪砌著的雲石六角巨磚大半破碎佚失了,露出下面斑駁的基石來, 陽光零散地投射在這裡那裡,留下光斑。神廟大殿盡頭,從那些灰淡的基石里忽然立起白得耀眼的兩人多高的雲石海浪來。
它們雕琢得那樣精緻而逼真,翻卷著、沸騰著、怒吼著,像猛獸追逐可憐的獵物一樣追逐著每一艘敢於駛入深海的船舶。
在那靜止的、荊棘花冠般的巨大漩渦中心,海洋的主人就坐在那裡。西陸諸國崇拜的龍尾神像,皆是這一尊的縮小仿製品——昂首而歌的絕艷女郎模樣,腰上為人,腰下為蛟,耳廓尖薄,一頭湛青鬈髮絲縷紛拂,如同在看不見的水波中飄搖。但是沒有一件仿製品能與她媲美。她高大、壯麗、神色如生,彷彿在亘古靜寂中追憶著萬里風濤的迴響。
十人高的龍尾神坐像面前擺放著累累的花串與果物,有些已然枯乾,有些還新鮮。在這些供物之間夾雜著小小的陶瓮,疾風吹過便揚起煙塵,是海賊奉獻給龍尾神的人牲的骨灰。在龍尾神的神廟內,海的子民不起爭鬥,於是海賊與商旅竟然也就各自祭拜祈禱,相安無事了,只是那些彼此矛盾的願望,龍尾神會如何裁決,誰也不知道。
侍臣流水般送上果物、鮮花與新酒,頌歌宛轉飄揚,像一線青煙升上天宇,無窮無盡。
百十人齊整跪伏於神像跟前,低聲祝禱兩國安泰,海疆寧靖,世代永好,不舉兵燹。季昶在人群最前,抬眼睨視面前的神像,相隔十年,初次來時他怯懦稚小,任人擺布,去時卻已不是當年的十一歲孩童了。他無聲咧嘴,露出一個悖逆而譏嘲的笑。有什麼關係呢,所有人都追隨在身後,誰也看不見他的神情,而他身邊的這個女子乾脆是瞎的。面前的石像是這些愚民的神祗,可不是他的。沒有人能管束他了。
頌歌的調子頓挫,乍然一收,歌聲又煙氣般消散無蹤了。司禮官首領隨即整理了衣袍,到緹蘭與季昶面前跪下,稟報祭禮完畢。
季昶頷首站起,伸手去攙扶緹蘭。俯身下去的那一瞬間,他聽見緹蘭正在低語。
“神明啊,求你容赦我,扶助我。”
女奴弓葉也正要彎身攙扶緹蘭。季昶看見,背著光的昏暗中,女奴美麗的眼裡墜下一滴無聲的淚。
湯乾自站在他們身後,像一抹幽微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