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服侍緹蘭與季昶上了馬,士卒重整隊伍,預備在天黑透之前趕回遲染灣碼頭去。
緹蘭取下肩上披帛交給弓葉,海風猛然灌進她鋪金灑赤的薄綃衣裙里,像是要轉蓬般乘風飛去了。
弓葉怔怔看著手裡明藍的霜還錦披帛,驟然痛哭失聲,把披帛丟在塵埃里,雙手挽定了緹蘭那匹岩羚馬的轡頭不肯放鬆,道:“殿下,我與您一道去!”
眾人都驚呆了,不知是何變故。
馬背上的女孩兒面色比弓葉還要蒼白,卻微笑著搖頭道:“弓葉,你可曾說謊騙過我?”
弓葉哽咽搖頭。
“那我可曾騙過你?”緹蘭再問。
弓葉一語不發,只是搖頭,滿面都是淚痕。
“所以,你去又有什麼用呢。放手。”緹蘭苦笑。
弓葉卻死死攥住馬韁不肯鬆開。緹蘭探出手去,摸著了弓葉纖細有力的手,極溫柔地握了握,忽然揚起手裡裝飾用的黃金細鞭,照弓葉的手狠狠抽了下去。
季昶簡直料想不到緹蘭會有這樣大的力氣,弓葉大約也不曾料到,猛一吃痛,不自覺放鬆了掌握,緹蘭反手又是一鞭摔在馬臀上,岩羚馬靈巧地脫出人群,順著海風吹去的方向,直朝神殿後的松林中奮蹄奔去。
一干侍臣兵士都是措手不及,紛紛追趕,卻被岩羚馬遠遠甩在後頭。
季昶正要拍馬追上去,湯乾自卻攔住了他,急道:“我去!”
季昶看他眼裡焦慮神色,只得下馬來,將鞭子交在他手裡。未及一言,早已絕塵遠去。
密林深處綠沉沉的黑暗裡,赤與金的衣袂在翻飛。陰風颯颯穿過耳邊,令緹蘭回想起盤梟之變那夜的迅猛箭雨。她咬牙忍著細密枝條撕裂皮膚的疼痛,以及盲目的恐懼,乾脆將韁繩纏在手上,伏低身子緊抱馬頸,縱馬賓士。岩羚馬是聰慧而忠實的生物,只要足夠深入森林,它就會帶著她找到水源,找到那片傳說中的湖泊。
她聽見木葉搖動,獸物咆哮,但是岩羚馬迅捷如風,轉眼就將那些可怖的聲音拋在遠處,躍過低矮灌木,繼續放蹄奔跑。
“神明啊,假如你還憐憫我……”緹蘭握緊了胸前的龍尾神墜飾,面頰依偎在溫熱的馬頸上,喃喃祈禱。
岩羚馬閃電般穿過樹叢,衝破藤蘿的封鎖,蹄下有時踏起水花,有時在廢墟的石板上濺出火星。從離開神廟之後,它就一直在走下坡路,如同毫不猶豫地向著破滅的道路奔跑下去。緹蘭覺出四周濕涼的空氣還在繼續冷卻,逐漸要凝出露珠來,或許已是夜裡了——又或許,是離島心的湖泊更近了。
她聽見身後遠處有人呼喚她的名字。
他險些沒有尋到她。
越是深入這座森林,樹木的模樣越發濃密可怖。松樹早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粗壯猙獰的植物,戟張的花葉整片整片被苔蘚與枝蔓纏扭在一處,分辨不出種類數目,如同許多掙扎的膨脹的陰魂,散出郁腐惡臭。緹蘭就佇立於道路盡頭,在馬背上安靜得像一滴水,整個人掩埋在妖綠的瘴氣里,連一身的新鮮血痕與略有破碎的華服都被浸染成灰暗顏色。
聽得他馬蹄聲到了跟前,她仰起臉來嫣然一笑:“你來了。”說著若無其事撥轉了馬頭,輕踢馬腹,驅策著岩羚馬繼續向前。
湯乾自催馬趕過了她,從前面側身攔住,抓住她坐騎的轡頭道:“殿下,跟我回去。”
“來不及了,震初。”緹蘭微笑道:“天色暗了吧?咱們出來總有兩個時辰了,若是往回走,摸黑自然更慢,正趕上夜行的野獸出沒。唯一的路,就是往前走了。”
“往前走也是死路。現在他們大概已經進林子里來找咱們了,不如回頭。”
緹蘭搖頭道:“前面走不了多遠就是湖邊,夜裡野獸是不敢接近湖水的。”
“為什麼?”他疑惑地擰起了眉。
緹蘭重新簪好了鬢邊歪斜欲墮的黃金纈羅,“你記得弓葉說的那個故事么?湖岸邊開著火一樣的纈羅花。”說著就輕笑出聲,拍了拍馬頸,馬兒輕盈地向前跑去。
“你到底想做什麼?”他幾乎憤怒了。“外頭幾千人的性命都系在你身上呢!”
但她不答他,單只回頭展開笑顏,恍如春天一路開放的荒原薔薇,即使在夜色里也是耀眼的。那笑顏讓他回想起多年前那個夜晚,他向她揚起了佩刀,卻始終沒能斬落下去。他虧欠她,縱然她自己是懵懂不覺的。
他嘆了口氣,又追上去,牽過她的韁繩道:“我在前頭。”
兩匹岩羚馬前後相隨,消失在更深的綠霧裡。
囚牢般的陰綠色似乎永沒有完結的時候,然而不知何時,四圍的景色已開始逐漸改變。仍然是綠,卻暗中透出熒亮的微光,像有無數小燈盞,點在稠密的葉子背後。又走了半個時辰,最後一絲天光也被吞沒了,可那幽涼的光始終照著他們的路。
湯乾自望見遠處樹隙里透出一點躍動橙紅,分明是火光,待走到半途,卻又不見了。他不知自己正去往何處,只是任由兩匹岩羚馬帶領方向,沿著陡峭低陷的地勢一路向下,馬蹄子在地上砸出的清脆聲響越發密集,最後乾脆像陣疾風似地並轡奔跑起來。劇烈顛簸中,他一手徐徐勒馬,另一手始終不肯放鬆緹蘭的韁繩,剛要並馬過去將緹蘭拉過來,卻猛地覺得身體一輕,被一股大力突如其來直拋到半空中。
兩匹岩羚馬先後縱身騰起,凌空躍過一人多高的茂密灌木,靜夜莽林中忽然有浩大的光撲面而來,一瞬間映得他眼前昏黑。
湯乾自身體重重砸到馬鞍上,又向一側跌落下去,摔在草叢裡,鋒利草葉劃傷了面孔。他支起身子,發覺緹蘭亦被甩落在地,半個人倒在水中,他急忙過去,剛攬起她的肩,手卻定在半空,不再動作分毫了。
四下靜謐,夜霧如紗流動。
林木密密層層簇擁,最低凹處豁然展開一面水波,是神祗凝視星夜的漆黑巨眼,瑩澈而窅暗,廣闊得令人心驚。萬千細小銀芒自水面蒸騰起來,如煙如絮,向著天宇浮游飛升,瀲灧湖光底下汪著一池濃釅的墨,彷彿埋藏了深不可測的秘密。
兩匹岩羚馬想是跑了太遠的路程,焦渴難忍,早已直衝進眼前湖水埋頭痛飲。
緹蘭伸手掬水。湖面如漆,倒映天穹,水卻是明透無垢的,從指縫間漏下去,回聲清寂。她欣喜不能自禁地笑了起來,像個無憂無慮的孩童。終於,這片傳說中有隱秘水道與海底相通、深埋無數寶藏的湖,她還是尋到了。
隔著廣漠煙波,對岸驀然起了一處細小火苗,倒影在烏銀的水面上逶迤著直鋪到湖心。轉眼又是兩三朵火焰相繼點亮,攪碎了粼粼光暈。
湯乾自忽然拽起緹蘭,帶著她急退數步遠離岸邊,借著方才那數點火光,他發覺一道隱約波紋破開湖面,朝他們過來了。
那是一個人,自水底向著湖岸上行走,漸漸露出了頭顱、脖頸與赤裸上身。
“震初……怎麼了?”緹蘭被湯乾自籠在懷裡,茫然發問。
湯乾自卻不答她。
青紫色長發濕淋淋地貼著峻削臉頰,額上花樣繁複的黥紋一直盤繞到眼下,那個人看起來頗為年輕,線條流暢的筋肉上覆有濕滑肌膚,泛著深海魚類的灰青色。身姿纖瘦挺直,每走一步,就像是紫雲杉的弓脊微微曲張,蘊含著沉默的力量。
湯乾自耗費了全身的氣力,才壓抑住喉間即將爆發的驚喊。
那些從東陸來的亡命海賊們並不買龍尾神的帳,他們會闖入這片密林,咬著魚鰾氣囊跳進湖水,向夢想中的寶窟潛下去。為什麼他們中的一些再也沒有回來;為什麼一些流落海港酗酒度日,很快會在某一個清晨被人發現倒斃街頭;為什麼還有一些回到了家鄉,但從此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現在他完全明白了。
湖岸淺緩,幽暗水波在那人身前分開,隨著他一步一步近前,露出了手上提著的魚筋弩,和腰下鋼甲一般的銳亮鱗片。並無雙腿,人身下生著一條修長強健的蛟尾,盤立於地,如上古神話中的龍神後裔。東陸雖從不將鮫人奉為神祗,卻也極少有人親眼目睹過他們的形貌。那樣非人間的美,數千年前那些在風濤間掙扎求生的西陸先民初次見識之時,除 “龍尾神”三字以外,怕是再也無以名之了。
“那是什麼?”緹蘭蹙眉諦聽水聲。
那看似半神半人的異類,此刻與他們不過二十步距離。
湯乾自心裡思量著魚筋弩射程既遠,力道又十分沉重,貿然發難絕無勝算。即便他纏住了眼前鮫人,緹蘭目盲,獨自逃生亦極為危險,一時間竟束手無策,只得攬著她又退了幾步。一匹岩羚馬似是飲飽了,優遊地漫步噬草,漸漸靠近了他們身邊,渾然不知兇險的模樣。
見湯乾自一意退避,那鮫人男子也不再向前,朝著身側抬起手中弩機,只聽得銳聲破空,另一匹仍在湖畔飲水的岩羚馬痛嘶一聲,倒地斃命,想來箭鏃是淬了毒的。他又將生著青藍蹼膜的手指向自己跟前一划,神色漠然,彷彿是劃地為界,不可侵犯的意思,而後蛟尾扭轉,旋身向湖裡去了。不一會兒,又是鏡湖寧寂,山林潑墨,若不是那匹馬屍還倒在水中,湯乾自幾乎要以為是幻夢了。
對岸的火光漸次熄了,可是四處星星點點,又有火光相繼亮起,或許是遠處有鮫人相互傳遞消息。
嗤地一聲,身後引燃柴草似的聲音令他心頭又是一寒。緹蘭也自先驚呆了,轉眼間又明白過來,欣喜若狂掙脫了他的手臂,循聲跑了過去。
一朵明麗的火焰之花當風搖曳,一瓣一蕊栩栩分明,照亮了旁邊枯槁如鐵的枝幹。那樹木沒有葉子,枝條峻直,每一道都指向天空,其間零落地綴有拳頭大的瑩白花苞,被火光映出寒芒閃爍,細細看去竟是蒙著一層絕薄的冰殼。
緹蘭低低驚嘆一聲,向那火焰的融融溫暖伸出手去,卻一下子被燎著了,抽了口涼氣,縮回手指來輕輕吹著。
“緹蘭!”湯乾自捉住她的手,不讓她再靠近。
“震初,它是什麼樣子?”緹蘭也不生氣,微笑著朝他回過頭來,臉上光彩照人。
他剛要答話,她卻又踮起腳來,孩子氣地兩手堵住他的嘴,笑道:“不,還是別告訴我。”
恰在此時,那朵火焰之花燃燒得愈發劇烈,燦爛至不可直視的程度,一陣山風急掠而過,卻“撲”地熄滅了,飛散白煙里露出原本模樣,是碩大淡青花朵,重瓣攏成碗盞形狀,又抽出蛾須一般細滑的花藥。
湯乾自瞥見緹蘭鬢邊足金打造的妝花,一瞬間醒悟過來——那就是纈羅,烘乾浸酒飲之,一朵可得一夢的奇異花朵。得不到的仍是得不到,留不住的亦無從挽留,這花朵予人短暫的三個時辰,好讓人在夢裡重溫那些電光石火的幸福,以及今生再難得見的面容。然而,願意為此付出昂貴代價的人卻那樣多。這毒藥般令人成癮的花朵,與醇酒一起,每日每夜,不知填補著多少人胸臆中深不見底的空洞。
“震初,你說過會帶我走。”緹蘭抬起幽深的盲眼,像是在看著他,又像是目光穿透了他。夜風裡送來遠處火焰噼啪跳蕩的聲音。
“說過的,總有一天我會帶你走。”他安撫地握著她的肩。
她笑意更深,語調卻黯然。“那是我逼迫你的,或許你並不情願。”
“何苦這樣說。”他嘆道。
她還是笑。“想不到有一天,你與我之間會變成這樣。第一次見我的時候,八成是想著這孩子怎麼這樣討嫌,恨不得當包袱甩開了吧。”
湯乾自一時語塞,記憶的河卻已決了口,自遙遠的年歲里奔流咆哮而來了。
他們當年都還那樣小,他年紀最大,十六歲,已負擔著季昶與五千兵士的生死,除了手中的佩刀,再沒有可以倚靠的東西了。猩紅的夜空里落著雨,火光衝天,連雨點也都是猩紅的。新鮮的血肉濺在他臉上,漸漸迷了眼,但他無路可退。身後就是十一歲的季昶與六歲的緹蘭,兩個孩子顫抖著縮在一處。
人都說他當年救了緹蘭,可是他自己明白,留下她性命的並不是他,只是他那一點不爭氣的憐憫之心。從來沒有舍己護人的襟懷,那個血流成河的夜裡,到處都是殺戮與陰謀,為了保全他自己與季昶,縱有一百個緹蘭,他也會不假思索地揚刀斬下。
亂世的狂暴渦流中,他們不過是隨波逐流的螻蟻,弱小得連自身也無法保全,只能抱結成團。他與季昶,不過是被命運的絆索糾纏著難分難解,說是盡忠職守,心裡卻時刻通明雪亮——若非如此,便不能存活。
“是不是,震初?那會兒是嫌我累贅的吧。”緹蘭朝他仰著臉,頑皮笑道。
他驚醒過來,斬截地說:“不是的。”
緹蘭卻像是被這答案驚嚇了,面上笑影漸漸褪去,顯出一種凄涼的驚詫神情來。他剛要伸手去牽她,她卻一轉身走開了。
那朵熄滅的纈羅旁,有枚花苞微微鼓脹,凝凍在外的薄冰上細紋蛇行,喀嚓作響,竟帶著漆黑的枝條顫動起來。僵持了片刻,潔白花苞頂端遽然裂開一線,火舌自內吐了出來,接著冰屑猛地碎裂四迸,所有收束著的花瓣粲然綻開,熊熊燃燒,放出熾烈的光與熱。
緹蘭探手過去,摸著了花梗,不顧灼痛將那朵花折在手中,道:“震初,你知道,眼睛看不見的人,是頂討厭被人騙的。”
他自己覺得周身一下子冷了下去。
“我知道你那時候也才十六歲,也怕死,不知道我是誰家的孩子,不願被連累,還怕我泄露了你們的行蹤。”她懷裡籠著那一朵火焰,卻還是背對著他,不肯轉回來。是何等神情,他看不見。
湯乾自開口,只說得一個“我”字,見她靜靜搖頭,就再也說不下去。
“我從逢南回到王都的時候年紀還小,你不敢告訴我,自有你的道理。我那會兒驕橫跋扈,你們的苦衷自然全不明白,一怒之下難免要為難你們。後來我們漸漸……要好起來,那樣久遠的事情,也不必去掀騰了吧?一切原由,我都替你想過了,震初。道理我都明白,可還是一樣不甘心。”她聲音里含著酸楚淚意,卻覺得身後那個人的胸膛里亦傳來了壓抑的震顫。
她驟然轉回來,兩手撫上他冰冷乾燥的面頰,在眼角旁觸著了一滴連他自己亦未曾發覺的淚。只一滴,在她指尖上顫巍巍轉動。
這時湯乾自才發覺,纈羅的花芯里原來滿盛著清澄的夜露,緹蘭將那沾著淚的指尖剛一浸下去,露水便成了熔化的銀,白光愈盛,從火焰中穿透出來,火焰反倒慢慢暗弱下去,終於是熄滅了,只剩下琉璃盞似的花朵,盈盈托著一泓冷碧的水。
緹蘭猛然揚頭,如同要一飲而盡的姿態,卻是將一盞夜露往自己額心急急澆了下去,水花四迸,宛如雪霧飛揚,幾乎要模糊了她的面貌。縱然隔著數步,湯乾自亦能感到那砭人肌骨的寒氣。緹蘭卻毫無畏縮,任那夜露潑灑如泉,淌過她大睜著的雙眼,在睫上與發間凝出細小澄藍冰珠,轉瞬又匆匆化去。
湯乾自隱約知道這是一場驚人的變故,卻又存著僥倖,不敢置信。他甚至不敢上前去觸碰她,那孤決的少女身姿,彷彿水中倒影,一觸即潰。
她昂首佇立許久,蝶翼般眼睫上承著水珠,眨了數眨。仍是如石的凝固姿態,只是站著,大睜的眼迎向天穹,湯乾自只看得見她無聲輕笑,神色極盡歡欣,淚水卻又無遮無攔淌了滿臉。
緹蘭垂下頭來環顧四面,眼神流連而貪婪,彷彿是要用目光將眼前湖影林木、飄搖光焰都攫了去。
最終,她的目光轉了回來,實實在在是注視著他了,一瞬不瞬。
相識十年,她在黑暗中聽著他清澄少年聲調日漸沉實,轉為溫厚的男子嗓音,像是由鐵的牢籠里伸出手去,捧住的一掬陽光。他的面貌模樣,她無數次猜想過,亦無數次以指尖讀過。他肩脊清削,不似武將,必定像個戎裝的文臣,眉目間自然斂藏英氣,如同劍刃上隱含的鋒銳,單在那出鞘的瞬間,才見一線懾人寒芒划過。
這一刻光景,她曾反覆揣測描畫,如一枚蚌吞下沙礫,琢磨成珠,苦痛中有深埋的期望與甘甜。設想過萬種情境,惟獨不當如此。
常在身側,卻素未謀面的戀人,此生第一眼望見,他的神情不是向來的沉穩溫煦,竟是歉疚與退縮。
緹蘭開腔說話,身上瑟瑟戰抖,聲氣卻出奇的冷定。
“八歲那年弓葉告訴我,海賊村寨間有個古怪的傳聞,說是用纈羅花芯內蓄積的夜露洗眼,可令盲歌者雙眼復明,變回常人。可是,假如纈羅還在燃燒,就取不出露水,待它自然熄滅的時候,露水也早就蒸幹了。若是用水澆熄火焰,夜露便隨水流去,若是以冰雪來掩埋纈羅,這驕傲的花就立時枯縮為焦黑的一團。世上唯有一個辦法能夠熄滅纈羅的火焰,留存夜露……說來好笑,只要一個長年的謊言,與那說謊者的一滴淚。”
“謊言”二字一出,湯乾自面色震動,緹蘭看著他,只覺得腳下的土地亦開始動搖。眼前這個人,這許多年,只要是他與季昶牽著她,不管是領她去哪兒,她都不問,亦不畏懼。縱然世上的人都欺瞞她哄騙她,他對她也只有實話——她一貫這樣以為。她伸手反抱住自己肩膊,那樣用力,像是若非如此便箍不住身體,一鬆手,整個人就要嘩然散落成灰。聽見自己的聲音,她也驚詫,像是身外的另一個人,無動於衷地、淡靜地敘述下去。
“多荒謬,世上罕有真正的盲歌者,可謂百年一見,那些聲名大噪、倍受王室禮遇的,自然不願變回常人,而那些不自知的,默默終老鄉野,怕是連這說法也聞所未聞。就有願意變回常人的盲歌者,就算他找著了纈羅花,又怎會有什麼說謊者願意隨他前去?自古至今,這傳說不曾有一次確鑿的應驗,簡直渺茫得荒誕。可我是個註定要終生關在黑屋子裡的人,哪怕只是一絲光,一線希望,也願意將性命押在這上邊。僥天之幸,竟讓我賭贏了——只是我總以為這說謊者的淚,該是我自己眼裡流下來的,沒想到竟是你的。”
她從沒有一氣說過這樣多的話,亦從未想過,親手揭開舊瘡疤竟是這樣血淋淋的痛快。
“整整十年,你們雖算計著我,待我的那些好意也未必都不是真的。可你們想不到,這小丫頭縱然被蒙在鼓裡,卻也已經算計了你們。我守口如瓶,除了弓葉,誰也不明就裡,就是防著旁人橫加阻攔。你就不曾想過,如此性命攸關之事,何以獨獨對你吐露無遺?”
他苦笑著微微點頭。“如今我明白了。我若知道了你是個盲歌者,自然不會瞞著季昶,以季昶的性子與野心,他必要千方百計將你帶回東陸,為他所用。回東陸的途中總要停船祭神,這大約是你一生能名正言順踏上閔鍾島的唯一機會吧?我向來知道你心思靈透,卻不知已到了這樣地步。”
緹蘭一字字說:“我再也不會做夢了,震初。從今往後我不做公主,也不是什麼盲歌者,單只是一個我自己了。你還會與我一起走么?”
他想不到她忽然有此一問,怔了怔,才答道:“會的。”
話才出口,他就知道是錯了。十來歲的女孩兒是何等敏銳,他那不自知的一怔,早揭發了言語的偽飾。他只得看著她的眼神逐漸黯淡下去,終於是涼透了,無可挽回。
“你還是回你的主君身邊去吧。”她再不肯看他一眼,言語里含著譏誚。“我絕不聽你們擺布。”
漸近夜中,正是纈羅盛放的時辰,焰光搖曳相連,映得滿湖火樹銀花,剔透照人。緹蘭背轉了身,獨自向著窅暗的樹影深處走去。她默默數著自己的足音,每邁出一步,便像是一道深不見底的淵裂,一重一重地,將那些嬉戲歡笑的往日遙遙隔在身後。
但她聽見他喚她的名字,緹蘭。
不是剖白,亦不是辯解,只是呼喚。那樣溫柔而悲哀的聲調,兩個字,萬箭攢心。
她腳步一滯,而後竟不管不顧地跑了起來,彷彿有猛獸追逐在後。稠密枝葉抽在身上,絲絲生疼。
過了片刻,聽得身後蹄聲如風逼近,轉眼到了身側,她只覺得一步踏空,整個人就被攔腰撈起,擱在了鞍前。她掙不脫,倒也敏捷,擰身抽出湯乾自腰間佩刀,往他咽喉上胡亂一橫,幾乎削去半個下頜。他心中震驚,伸手來奪那柄刀。兩人本來貼在一處,刃身且長,拉扯中狠狠脫了手,刷一聲在他右膝上划下深長的傷痕,鮮血轉瞬間填滿了,又溢出來。
他咬著牙不發一語,她卻被自己嚇著了。乘著她尚愣怔,他奪回佩刀送入鞘中,也不分出手來控韁,只是一味將她緊緊箍住,不容掙扎。岩羚馬承不住他們倆重量,走得極慢,在林中漫無方向穿行。無邊無際的深重黑暗裡,幽綠林木發著奇異的微光。
良久,終於聽得他說:“你走吧。”
她揚起眼來看他,沒了戾氣,滿臉都是警醒與疑惑。
他神色卻是沉靜難測,緩緩道:“你要是失了蹤,哪怕他們進林子來搜不著你,也必然要封鎖遲染灣港口,一樣是走不掉。你若是決意要走,只能隨我回去,待船隊到了泉明再設法離開。去哪兒都行,只是不可留在東陸。旭王也好,昶王也好,無論哪一邊找著了你,你都走不了。”
“那,你呢?”
“我不能這時候離開季昶。”
“季昶是什麼樣的人,你會不知道?當著人面,他多麼馬虎隨和,可私底下他是不瞞著你的,連我一個瞎子也揣測得出他野心所在。就算我捨得讓弓葉替我去葬送一輩子,到時候你折回泉明卻接不到我,季昶會拿你怎麼辦?”緹蘭聲音逐漸激昂起來。“他費了這許多周折,不過是想要一個盲歌者,壯他羽翼,即便得不到,也不能讓我嫁給皇帝——他要韜光養晦,只怕我揭他的底。”
湯乾自淡然說:“眼下除了我,他沒有別的武將可倚重,不會對我如何。”
緹蘭冷笑。“眼下如此,回了東陸,巴結他的人還會少?這一次你私放了我,就是對他不忠,你又知道他這十年情狀,他自然也顧忌你會投效新皇帝,焉知不會來個兔死狗烹?”
他靜默片刻,才道:“這你不必再管。”
緹蘭怒極反笑:“他許了你什麼,值得你這樣不顧性命,是王侯之位,還是五分天下?早知如此,當年武試的時候何必做那些清高姿態?”
他望著她,眼裡有著奇異的哀傷。“我還有母親在東陸,若我入了罪,她亦會被株連。”
緹蘭無言以對,心一寸寸冷下去,終於是明白了。不論是為了母親,為了季昶,或為了他自己,湯乾自這輩子早就與東陸割離不開了。他非得在那條權爭惡鬥的道路上走下去,看不見盡頭,若不能全身而退,便是萬事皆休。
而她是這重重機關中要緊的一枚楔子,她若抽身一走,滿盤皆亂,湯乾自下場只有一個“死”字,他自然知道。可是無論如何,她決不會眼睜睜看他去死,這他也是知道的。他姿態這樣委屈退讓,不過是拿穩了這一點,她再怎麼掙扎,亦脫不出他的手掌心。這條路是季昶與他選的,卻要捆綁著她一同走下去,縱然她甩開了天賦的痛苦枷鎖,他仍不肯放她自由。
緹蘭臉色慘白,幾乎要揚手一掌摑在他臉上,卻還是在身側攥成了拳,道:“湯乾自,你太卑劣!”話音低嘶,近乎失聲。
他轉開頭去,再不忍看她,胸臆絞痛,卻也如冰霜般冷澈明白。她最終還是會屈服的。
次日午後,在密林中搜索推進的兵士們迎面撞上了緹蘭公主與湯將軍。兩匹岩羚馬只余其一,公主乘坐其上,衣角裙邊稍見撕裂,倒還體面。年輕禁軍將軍的右腿上卻有一道猙獰傷痕,因牽馬步行過久,整條褲管與包紮的布帛已浸透了血。奇異的是,公主自出生起便盲了的雙眼竟復明了,說是跌落馬背,恰撞著後腦,便昏死過去,醒來時便能視物了。故事雖蹊蹺,總是一件吉祥的徵兆,公主的女奴弓葉撲了上去,抱著公主的膝痛哭不止,隨身伺候的宮人內臣等聽說了,亦頻頻拭淚,說是龍尾神賜下的奇蹟。
夜間,王家船隊揚帆起錨,取道鶯歌海峽,一路航向西北,燈火輝耀如海上浮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