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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龍戰於野

所屬書籍: 鏡龍戰

    風從南邊碧落海上吹來,帶來盛夏即將到來的炎熱氣息。熏然的微風中,澤之國沉浸在一片濃重的綠意中。

    源出天闕的青水到了春天開始驟漲,一路灌注著整個澤之國。青水漲了,河流和小溪的水面都比冬日寬了一倍多,淹沒了駁岸,還在繼續往岸上漾開。茂盛的藻類浮滿了水面,密密麻麻,底下不時有一個個小氣泡泛出——想來是各種魚類也蘇醒了,在水底追逐著嬉戲。

    春草茂盛,萋萋生滿了大澤水畔,幾有一人高,大都是澤之國最常見的「澤蘭」。大片的碧色中,星星點點開放著各色不知名的野花,隨風搖曳,遠遠望去竟頗有風情。

    然而,在這雲荒北方,燭陰郡的郊外,這些方生的春草卻被踩踏得零落。

    無數的馬蹄印和靴印,雜亂斑駁地印在官道上,似是有大批人馬剛剛過去。火還在燃燒,一堆一堆沿著官道延向遠方,風隼的轟鳴也已經遠在十里開外——顯然,這裡和別處一樣,也剛經歷過一場規模浩大的搜索。

    這條朝向北方九嶷的官道兩旁,所有建築完全被焚毀了,連地上鋪的石板都被用鉤鐮槍一塊一塊扳起,地毯式地搜索了一遍。而以官道為中心,那些搜索踐踏的痕迹朝著兩側荒野展開,一直延續到青水旁。

    暮色開始籠罩雲荒大地,火還在燃燒,卻已經是半熄不熄。

    地面上沒有任何活動的跡象。

    這片燭陰郡的遠郊,忽然彷彿成了一片死地——在征天軍團和地面鎮野軍團的聯手搜索下,哪裡還能剩下一絲人跡?

    只有青水還在活潑地流動著,繼續奔向九嶷。水面上開滿了白萍,微微漾啊漾,底下不時有活潑的魚類游弋,相互追逐著。有長著翅膀般雙鰭的銀色飛魚忽地躍出水面、叼走水面的飛蟲,然後也不落回水裡,只是順著水流的方向一直飛遠。

    暮色沉沉,死寂。

    沒人注意到有兩根高出水面一寸的蘆葦,居然是活動著的,在順流漂動。

    「嘩啦!」又一條銀白肥胖的飛魚躍出了水面——然而從急速拍動的鰭來看,這條魚顯然不是為了追逐蟲子而躍出的,而是在落荒而逃。

    水面破裂,一隻白生生的小手從碧水中霍然伸出,一把揪住了魚的尾巴。

    「哎呀,抓到了!」濕淋淋的黑髮從水裡隨之浮出,少女吐出了嘴裡的蘆葦,一手提著亂跳的飛魚驚喜地大叫。

    「那笙!」水中探出一隻大手,將少女連同魚瞬間一起摁回水底,「小心!」

    水面在瞬間又恢復到了一片平靜,片刻,前面那條吃了飛蟲而離去的飛魚迅速地逆著水流返回了,重新躍入了水中。然而沒有遊走,卻在一棵浮萍下長久地停著,搖頭擺尾,吐出一串氣泡,似乎在呦呦地說著什麼。

    忽然,那些水面漂浮的白萍散開了,密集遊動的魚類也很乖地讓開了路,彷彿水下的一切生物都聽到了無聲的指令——藍色的長髮如水藻一樣泛起,四名鮫人在暮色中浮出了水面,看了看四周,飛魚停在其中一人的肩頭,兩鰓鼓動。

    「西京大人,現在你們可以出來了。軍隊走了。」為首的鮫人道。

    水面再度裂開。一個魁梧的男子和一名嬌小的少女一起浮出水面,兩人均穿著緊身水靠。

    「我就說外頭的人早就走開了嘛,你偏不信。」吐掉了嘴裡咬著的換氣用的蘆葦,那笙橫了西京一眼,然後手腳伶俐地游向岸邊,一邊還不忘把抓到的魚用草葉穿了鰓,扔在岸邊。旁邊的鮫人在她腰上一托,少女便輕盈地躍上了河岸,鑽進了澤蘭叢中:「悶死我了,我先換下這魚皮衣服啦!都不許過來。」

    暮色中,一人高的澤蘭簌簌動著,掩住了少女的身形。

    「湍,你們三個去替西京大人尋一些食物,順便探探明天的路。」為首的那名鮫人對其餘三名同伴吩咐,「看看離蒼梧郡的水路通不?有多少冰夷軍隊把守?」

    「是,隊長!」三名鮫人無聲無息地滑入水中,沿著青水潛行而去。

    「多虧有你們帶著我們從水路走,不然這滿天遍地的搜捕,我們是無論如何也難活著走到九嶷。」西京另外尋了一個地方上岸,坐在石上,將靴子踩在溪水裡,將貼身的鯊皮水靠剝下,一邊對著依然在水中警惕四顧的鮫人戰士道謝。

    「何必謝。空海之盟已成,如意和天香又是我們復國軍的人,她們吩咐要不惜一切代價送你們到九嶷,我們當然要全力以赴。」復國軍隊長靜默地回答,聲色不動——應該是尚未「變身」的鮫人,這個復國軍戰士身上有一種中性的氣質,俊秀的臉上沒有明顯的性別特徵。然而,雖然是這麼客氣地說著,還是看得出他對空桑人有著根深蒂固的敵意。

    「天香酒樓的老闆娘,也是你們的人?」西京忍不住詫異,回想起半個多月前自己在那裡的經歷,「可她……明明是個中州遺民啊。不是鮫人!」

    復國軍隊長不出聲地笑了笑:「我們復國軍里,並不是只有鮫人。」

    頓了頓,將落在肩頭的魚趕開,隊長輕輕加了一句:「鮫人,也是有朋友的。」

    西京心裡一熱。那個豐腴潑辣的老闆娘,雖然名為「天香」,說話卻粗野,穿著打扮也俗艷。然而,卻有著一諾千金的豪爽俠氣。當壚賣酒,結交天下遊俠少年,巴掌上站得人胳膊上跑得馬——然而,這個老闆娘卻熱衷於做需要巨額資金的鮫人買賣。多年來她一直從澤之國各郡購買鮫人,然後送到葉城去高價出售。

    種種奇異的行徑,讓她在康平郡一帶人盡皆知,成了臧否不一奇女子。

    ——卻不料,竟是復國軍的人。

    「我有個好姊妹在康平郡開酒樓,將軍到了那裡會接應的。」

    幾個月前從桃源郡出發時,如意賭坊的老闆娘這樣叮囑——對於這個異族的手帕交,卻是如此推心置腹,完全的信任。

    而天香只憑了好友那一句囑託,便冒著殺身之禍,將受傷的他和那笙收留在酒樓,避開了滄流軍隊的好幾次搜捕,幫他療傷。後來再無法遮掩,她便緊急和復國軍議計,讓鮫人戰士從水路帶他們兩人去九嶷,自己則留下來獨面盤問和追兵。

    ——這兩個異族的女子之間,竟有這般男人中也罕有的情誼俠氣。

    這些年來,見多了鮫人和雲荒人敵對,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例子。

    「對了,一直沒問你的名字。」沉默片刻,西京問那個鮫人隊長。

    「寧涼。」那個鮫人只是短促地回答,毫無熱忱。

    西京忽然明白過來,這座康平郡的天香酒樓,定然是傳說中「海魂川」的一站——那是用來幫助鮫人奴隸逃脫,回歸自由的地下途徑。

    他從汀嘴裡聽說過那一條秘道。據說海魂成立於空桑的最後一個王朝:夢華王朝中期,一直延續了幾百年。漫長的逃離途中,沿途一共設有九個落腳點,每個都有復國軍專人負責,裡面存儲了大量的財物,以便給逃脫的奴隸提供最大程度的庇護。

    成功逃離的鮫人奴隸,最後都會來到鏡湖最深處的復國軍大營,和同族會合。

    後來滄流帝國建立,各方的統治不斷加強,海魂也受到了殘酷的破壞。百年來九個驛站已被毀去五個,剩下四個更是深藏在雲荒的各處,除了復國軍之外沒人知道。

    「現在我們走的水路,就是『海魂川』?」他脫口問。

    那個鮫人戰士微微一驚,顯然是沒料到這個空桑人如此了解。

    「前面是,不過終點有改變,」鮫人回答,「你去的是九嶷。」

    彷彿沒什麼可說的了,兩人之間便又沉默下去。正在尷尬之間,旁邊簌簌一聲響,一個人從澤蘭中鑽了出來,卻是換好了衣服的那笙。

    「餓了,吃飯吧!」她卻是一臉輕鬆,俯身拎起地上拍打雙鰭的魚,對他們晃了晃,然後輕快地跳上了路邊——廢墟里還有殘火明滅,正好可以用來烤東西。她高高興興地開始晚餐的準備:尖利的石片用來刮魚鱗,樹枝用來穿魚烤,紅芥的葉子可以包魚吃。

    「哎,別吃那條文鰩魚。」在她忙活的時候,卻聽到有人問。

    抬起頭,看到的是那個一路死氣沉沉的鮫人——他肩頭還停著另一條魚,不停鼓著鰓拍著鰭,盯著地上被草葉穿鰓的同伴看,魚眼都快要彈出來了,一副焦急的樣子。

    「可以,」那笙白了他一眼,「用你肩上那條來換。」

    「……」寧涼被她搶白,慎重道,「我們海國的習俗,文鰩魚是不能殺的——這種魚有靈性,朝游北海暮棲蒼梧,可以和鮫人對話。海皇每次誕生的時候,它們便會簇擁在旁。」

    「可我肚子餓。」那笙沒好氣,撥弄著魚,把雙鰭扯開,「我又不是海國人。」

    寧涼臉色青白,眼裡有憤怒,卻不知該如何和這個中州女孩溝通。

    「唉,丫頭,好歹看在炎汐也是海國人的分上,忍一會餓吧。」西京看不過去,在旁邊懶懶說了一句,「再鬧,我就把你收進酒葫蘆關著啦!」

    聽得「炎汐」兩字,寧涼的臉色卻微微一動。

    「你敢!」那笙蹙眉,傲然,「你現在關不住我!我會破解那個法術了,哼!」

    這一路上,起先她每日被關在葫蘆里打包上路,大叫大鬧也不管用,最後她想起了真嵐給她的那一冊書,便急急翻開,尋起了破解這個禁咒的方法。然而,不料一翻開那本書,苗人少女就不由自主地被書中各種神奇的法術深深吸引。

    一個多月後,在西京遭到又一次圍攻、重傷不支之時,葫蘆里的少女自行掀開蓋子冒了出來,用剛學會的拙劣咒術勉強抗住了剩下的殘兵,扶著他匆匆逃入康平郡,踉蹌跑去向天香酒樓的老闆娘求助。

    自從那一次後,她終於從那個殘留熏天酒氣的牢籠里逃出來了。

    然而,聽得炎汐的名字,那笙微微嘆了口氣,將文鰩魚放開:「算啦,不吃就不吃!我另外去找吃的就是,總不成餓死。」

    銀色的飛魚一得了自由,便拍打著雙鰭躍起,尾巴一卷,最後還不忘打那笙一下,然後飛快地向著伴侶飛去,和寧涼肩上那條文鰩魚一起,雙雙竄入了水中。

    「什麼嘛……」捂著被魚尾拍中的臉,那笙恨恨。

    西京換下了水靠,疲憊地坐在岸邊,把玩著那把銀白色的光劍,側頭看著苗人少女——那笙在沿著溪水尋覓,翻動著石頭尋找貝殼魚蝦,折下水芹菜和紅芥,開始準備著晚上的飯。然而,連日的衝殺劫難,已經讓這張無憂無慮的臉上也有了困頓的疲憊。

    已經快到蒼梧郡了……離九嶷也不過數百里了。

    然而,經過昨日那一次遭遇戰,顯然征天軍團變天部已經得知了自己的方位,所有滄流帝國軍隊的追殺也將不期而至吧?剩下的幾百里,只怕每前進一步都要用屍體鋪就!

    西京活動了一下手腕和腿部,傷剛剛癒合,一動就是鑽心的痛。

    「這位姑娘,認識炎汐么?」寧涼望著那笙的背影,忽然問。

    「是啊。」西京笑了起來,「是讓你們左權使變成男人的女孩,讓人頭痛的丫頭啊。」

    「哦……」寧涼低聲應了一個字,神色奇異。

    「你也認識炎汐吧?」西京挑著眉毛,問。

    「何止認識,」寧涼淡淡道,神色不動,「多少年的戰友了。」頓了頓,忽地冷笑:「還說什麼為了復國捨棄性別……到最後,還是抵不過心底那一點本性萌動?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誇下那樣海口。」

    西京眼神驀然一沉,不再介面,轉頭:「丫頭,弄好了就過來!」

    「哎!」那笙在那邊折騰了半天,抬起頭來,「酒鬼大叔你傷口沒好,不能吃有腥氣的,我得另外替你挖一些木薯來——對了哦,」她挽起袖子用短刀在泥地里挖,忽地轉頭問寧涼:「你們鮫人吃不吃魚?不吃的話我多挖一點木薯好啦。」

    寧涼卻一直看著她,不說話。

    風在曠野里吹拂,帶來澤之國特有的溫潤氣息,宣告著初夏的來臨。

    用前襟兜著一堆塊莖,那笙歡喜地沿著道路往回跑。路面坑坑窪窪,跑得滿腳泥巴,兩邊尚未燃盡的房子還在暮色中噼噼啵啵地響著。那笙看著明滅的火舌,興高采烈地想著:這樣不用生火就可直接在廢墟上烤了。

    挑了一處火還在燒著的地方,她撥拉著燃燒的木頭——大概是坍塌下來的樑柱——扒出一個小坑來,然後將木薯用河邊濕泥裹了,直接扔進火堆里去,用滾燙的灰捂上。這樣,不出一個時辰木薯就會熟了。自幼在中州戰亂中流離,打理這些自然是熟極而流。

    然而,在灰堆里扒拉著,忽然間扒出了一截黑糊糊的東西,扭曲著形如焦炭,上面似乎還吱吱冒著油脂,發出一種奇特的味道。

    那笙剛開始還詫異地用小棍子撥弄著,把那一截焦炭翻轉過來,放到木薯上,借著火力烤。然而讓她吃驚的是在火焰已經熄滅的房屋角落裡,接二連三地發現了堆疊在一起的同類焦炭,有一些分明是做著掙扎的形狀。她陡然明白過來那是什麼東西——苗人少女發出了一聲驚呼,扔了棍子向後退去。

    「怎麼了?」西京吃了一驚,連忙握劍起身。

    「死、死人!」那笙臉色蒼白地連連倒退,指著廢墟的角落,「這裡,一堆死人!」

    西京將那笙拉到身後,然後踏入火場查看。光劍將橫斜阻擋的木石掃開,在廢墟的角落裡果然發現了一堆被燒成了焦炭的屍體。掙扎著做出各種姿勢,甚至有一具被燒成一團的女性屍身下,還護著一個同樣被燒成小小一團焦炭的嬰兒。

    那笙想,這些人生前大約都不願被軍隊驅趕著離開故園,便躲在地窖里。然而他們沒有料到征天軍團和鎮野軍團在遷走居民後,還做了堅壁清野的措施,一把火將通往九嶷必經之處燒成了一片白地。烈火將地板燒塌,堵塞了出口。他們無法逃出,便活活地被燒死在內。

    木薯埋在那些死人的灰燼里,被烈火和焦屍的餘溫慢慢烤熟。

    「我們換個地方吧。」西京默不作聲地查看著廢墟,甚至用枯枝撥開灰燼翻動著死人的身體,灰里隱約傳來金屬撞擊的輕響。最後西京卻什麼也沒說,只是嘆息了一聲,拉著那笙頭也不回地走開。

    那笙臉色蒼白地看著那一堆焦炭,靜靜咬著牙齒不讓自己再驚呼出來。自從踏上雲荒土地以來,一路經歷了這樣多的生死波折,這個小女孩也已經漸漸有了自制力。

    或許,就是一場場目睹的殺戮磨練了她的忍受力,堅定了她繼續跋涉的決心。

    「等從王陵里取出了那隻臭腳,」她輕輕咬著牙,聲音卻冰冷,「我非要把這群冰夷壞蛋殺了不可!」

    西京卻是搖了搖頭,不作聲。

    「怎麼?」那笙遠遠地離開那片廢墟,在另外一個殘破的石階上坐下,問。

    空桑劍聖凝望著北方上空的陰雲,淡淡道:「一個飛廉,已經和雲煥一樣難應付了。何況這一次連巫抵都親自來了……比翼鳥啊,丫頭,你恐怕還不是對手。」

    那笙還要說什麼,卻看見寧涼也在那邊廢墟里翻查了半天,手裡拿著那幾個從火堆里扒出的木薯,沒有表情地扔過來:「已經熟了,吃吧。」

    「不要!」那笙脫口叫起來,「這是死人的灰捂出來的!」

    「人死了,和焦炭也沒什麼兩樣。」寧涼見她不吃,也不客氣,一個人坐在路邊的亂石上,剝開了一棵,無謂地笑。

    那笙只覺的噁心,側過頭去。

    剛開始看見寧涼的時候,那樣清秀疏朗的眉目眼神,總讓她覺得這個尚未「變身」的鮫人戰士應該是個秀麗的女子——然而此刻,她又覺得寧涼實在不像會變成女子的樣子。

    西京在一邊看著,卻離開那笙,坐到他身側,攤開了一隻手,示意。

    「你也餓了?」寧涼挑著眉笑,隨手把掰開的另一半木薯遞給他。

    西京接過,嗅了嗅,咬了一口,眉色卻沉鬱:「你也看見了吧?」

    根本沒有問空桑將軍看見的是什麼,鮫人戰士自若地接了下去:「嗯,是一幫盜寶者。」

    ——剛才兩人都默不作聲地翻查了廢墟灰燼,發現地窖里那一堆焦屍中,夾雜有砂之國盜寶者特有的金屬利器:鋼釺、鎬頭、鮫絲繩、鯨油燈。特別是那呈半圓筒形的鏟子,可連上繩索和長木,挖出十丈下深洞中的土——鏟子的內面可以帶上一筒土,以此可以了解地下不同層位的土質、土色、包含物,判斷地下文物遺存。

    這,赫然便是挖墓時候才用得著的冥鏟。

    「那個小屍體,也不是嬰兒。」西京遙點著,示意寧涼細看,「雖然燒焦了,可明顯上肢比成年人還粗壯——應該是盜寶者中的『僮匠』。」

    幾千年來,砂之國惡劣的生存環境和剽悍的民風,迫使那裡百姓不得不為了生活鋌而走險,因此也出了無數豪傑大盜式的人物。其中,不乏以盜墓為生的人群,被雲荒上的百姓稱為「盜寶者」。而大陸最北部的九嶷山號稱帝王之山,遍布著空桑七千年來數百位帝王和皇后的陵墓,無疑成為盜寶者心中夢想的寶庫,引其一批批捨生忘死地前來博命。

    空桑夢華王朝末年,冰族入侵雲荒,天下一片混亂,砂之國盜寶者趁機潛入九嶷,對歷代空桑王陵進行了史無前例的大規模盜墓。

    滄流曆元年,冰族建立新的帝國後,青王辰被封為九嶷王,派人一一清點和考察王陵的狀況,竟發現冊子上有記載的三百七十六座王陵里,竟然有二百餘座被破壞,墓中文物悉數被盜,流落雲荒民間,大部分為葉城富豪所得。

    所謂的僮匠,便是盜寶者挖掘盜洞後,為了下潛地底而專門尋來的體型幼小者。

    為了節省物力,一般盜洞只掘到兩尺見方,深達數百尺。而砂之國居民骨架魁梧居多,這般小的通道往往無法通過,便專門培養了體型幼小靈活的孩子來充任傳遞勘探之職。而這些「孩子」被從貧寒人家購買而來,服用了特殊的藥物,體型便永遠如童子般不會再成長。這些盜寶者中的僮匠都受過嚴酷的訓練,身體雖然幼小,前肢卻粗壯有力,能在狹小的洞窟內破開障礙,攀爬前行。

    「真是一群倒霉的盜寶者,」寧涼冷笑著,「還沒到九嶷山,便被燒死在這裡。」

    西京三兩口吃完了手中的木薯,抬頭四顧,拿起一根尚未燒焦的木頭,在青水旁就地掘了起來,準備將那些骨殖放在裡面:「無論怎麼著,人死為大,好好安葬吧。」

    「將軍你還真有空,吃完了就趕路吧。」寧涼不以為意地冷嘲,「這群人靠挖你們空桑人的祖墳吃飯,你還給他們做墳?」

    「本來死人就不該占著財寶。」西京手上拿著一段枯木,臂上蘊力,片刻便在河灘旁掘了一個深三尺廣五尺的坑,不顧腥臭污穢,他將那一堆焦屍抱入了坑底,覆上浮土埋葬,「埋在地下浪費,還不如拿出來給活著的人。」

    「哦?你還是空桑人的將軍么?居然支持挖了祖宗的墳?」寧涼微微一怔,忽然笑了起來。然而這一次,笑容里一直隱現的薄冰終於消失了。其實一開始奉命來幫助空桑解開帝王之血封印,作為海國遺民心裡不是沒有抵觸的,畢竟帝王之血是鮫人千百年來一切痛苦的緣起,令他憎恨入骨。

    然而海皇的命令是不可違抗的,何況面對著的,又是曾經對鮫人有過大恩的西京。

    可一路行來,心底那一點抵觸依然在。離九嶷越來越近的時候,心裡的陰暗便越蠢蠢欲動,聽到水上滄流軍隊來去搜索的聲音,他甚至不自禁地想,不如直接把這一行人送到冰夷的風隼底下送命算了。

    到底,他們奉命不顧生死保護的,是怎樣的人?又會給海國帶來怎樣的結果?

    但此刻,鮫人戰士在暮色中看著在河灘上埋葬著盜寶者屍骨的空桑將軍,眉間冰雪漸漸消融。無論如何,即使將來帝王之血復生,也有這樣的人守在一側吧?那樣,稍可安心。

    那笙在遠處坐著,不想再朝這邊看一眼,她自顧自地在另一攤廢墟上用殘火烤著食物。

    那邊,青水在南方碧落海吹來的景風中靜靜地流淌。水面上偶爾起幾個漩渦,顯然是水下鮫人在來往捕食,採摘水草和白萍。

    那一對被放走的文鰩魚此刻已經從前方悄然飛回,寧涼吃完了木薯,走到水邊,俯下身,飛魚一條停在他的手指上,另一條跳躍著棲在了他肩頭,拍著鰭鼓著鰓,彷彿喃喃地彙報著什麼。

    寧涼臉色漸漸嚴肅,他蹙眉沉思。

    火還在暮色中燒,然而氣氛卻是平靜的。

    就在寧涼出神,西京剛剛直起身的一剎那,那笙卻發出了一聲驚叫!

    「有人!」她對著廢墟驚叫,她看到那一片塌了一角的地窖里,有一雙眼睛一掠而過。聽得她驚呼,廢墟里應聲騰起了一道雪亮的電光,直切向她的脖子——居然有人還埋藏在這個焚毀的廢墟里!是滄流帝國的伏兵?

    寧涼驚覺回首,就看到第二道閃電隨之騰起。西京低喝一聲,光劍出鞘,驚怒之下劍芒吞吐幾達三丈,然而依舊無法在剎那間搶身到那笙面前為她攔下這一擊。

    那笙驚駭之中想起了自己剛剛學會的那些法術,情急之下來不及起身,手指便在灰中迅速畫出一個符來——然而畢竟不熟悉,手指才划了一道弧線,對方已然迎頭擊下!她尖聲大叫起來,舉手擋在眼前,徒勞地反抗。

    就在電光火石的一剎那,藍白色的光從她手上騰空而起,與對方斬來的光芒相擊。

    那是皇天在生死關頭再度保護了佩帶者。

    「皇天?」來人居然一眼就認出了那笙手上的戒指,驚呼。

    轟然的巨響中,搖搖欲墜的廢墟轟然倒塌,灰土飛揚。

    「別讓他跑了!」西京看到一個人影從地窖中閃電般掠出,想趁著飛灰之際急速奔逃,西京立刻低喝一聲,點足撲了過去,手上光劍一閃,往對方後背刺去。那邊寧涼已經回過神,也立刻從左側飛速掠上,斜向攔截,手指間一動,已然扣住了三枚晶亮的暗器——如果這個人是滄流帝國埋在這裡的伏兵,就萬萬不能讓其走脫報訊!

    那個人一擊不中,便立刻逃離。然而似乎是力氣不繼,速度並不迅速。

    只是一眨眼間,西京和寧涼已經雙雙趕到,低喝一聲同時出手,分別取向對方的側頸和後心,凌厲不容情。

    「呀!」那笙閉上眼睛不敢看,以為瞬間便要血濺三尺。

    然而只聽得西京的聲音低低傳來:「留活口!」

    一聲悶哼,一切便又歸於寂靜。

    那笙睜開眼來,看到那個地窖里突然衝出的人已經躺在地上。高而瘦,臉被煙火熏得漆黑,只有一雙眼睛亮如寒星,直直盯著他們三個人,眼裡滿是仇恨。

    「說,為什麼在這裡?」寧涼冷笑起來,一把提過那人,「是不是滄流帝國的人?」

    「哼。」那個人冷眼覷著他,同樣笑了一聲,帶著輕蔑,「鮫人……」

    寧涼眼神一變,想也不想,一掌將那個人打得直飛出去:「信不信我把你魚鱗剮?」

    「別打,」西京卻格住了他的手臂,「他傷得很重。」

    寧涼斜了西京一眼,西京用腳尖踢了踢地上的人,果然已經昏迷過去。

    「那麼不經打。」寧涼冷笑,看著西京將那個昏過去的人提起,搜查著周身,寧涼繼續說道,「我看不是冰夷的人——滄流軍隊里的人,至少能挨上三天拷打。」

    「你看看他的傷。」西京回頭招呼,臉色凝重。

    寧涼俯身看去,忽然臉色一變——那人衣襟被撕開,胸腹之間長達三尺的巨大傷口赫然在目,血肉模糊,發出一種奇異的焦味。一般人受了這種致命傷早該立斃當場,而這個人居然還能支撐下來,並試圖逃脫。

    「是風隼上的破天箭。」鮫人戰士喃喃低語,看著這種傷。

    這個人,方才和滄流帝國的軍隊交過手?

    居然能在風隼下生還,身手可算了得。

    「不像是澤之國的人,他的骨架很高大。他身上帶著的是什麼東西啊?」西京繼續搜索著這個俘虜,拿出了一串金屬片和一個類似沙漏的東西,西京一驚,翻過那人的肩,撩開亂髮,指著後頸一處,「你看這個!」

    沒有沾上焦灰的皮膚是淺褐色的,頸椎部位上,紋著一隻展翅的白色飛鷹。

    「薩朗鷹?」寧涼脫口而出,霍然明白過來了。

    那是北方砂之國盜寶者中最著名的一個團伙的標誌。薩朗鷹棲息在砂之國最高的帕孟高原,風起的時候就隨著狂沙飛遍大漠。而卡洛蒙家族,帕孟高原上世代從事盜寶的一個家族,便以薩朗鷹作為他們的家徽。

    這個家族出來的人不但個個技術精絕,而且性格堅忍、領導力強。幾百年來,在砂之國那麼多大大小小的盜寶者中一直是佼佼者,具有很強的號召力。

    空桑夢華王朝末年那一場盜寶者的狂歡中,便是卡洛蒙家族趁著雲荒大亂,帶領其餘七大盜寶家族出盡精英,洗劫了數以百計的空桑帝王陵,從此後富可敵國。

    滄流帝國建國後,雖然律法嚴苛,但對前朝遺迹卻沒有任何保護的律令,更不曾追究當時盜掘王陵的大盜。所以滄流建國百年來,盜寶者依舊活躍於雲荒大地,屢屢越過蒼梧之淵去往九嶷王的屬地,對那些埋藏在地下的財寶下手。

    卡洛蒙家族一直在同行中保持著極高的影響力,每當盜寶者們又瞄準了哪個目標,多半先要來請示,詢問是否可行並請求派遣人手支援。這個人應該這一隊盜寶者的頭領吧?

    「原來也是一個盜寶者。」寧涼喃喃,忽地笑了,「卡洛蒙家的人,骨頭都很硬啊。」

    西京確認了來人的身份,身上的殺意便消散了,將那人平放在地,查看傷勢——這個人和前頭那攤廢墟里的盜寶者應該是一夥的,顯然是為了保護同伴,他自己曾衝出來試圖引開那些軍隊。這個盜寶者正面和征天軍團交手,傷重之下才躲入了另一座房子的地窖里。

    這個盜寶者身上已經找不到完整的皮肉,傷勢之重讓西京越看越驚,連忙封了他幾處經脈,再拿出劍聖門下密制的葯來給他敷上。

    那笙一直在旁探頭探腦,此刻連忙拿出手巾去青水裡浸了,遞給西京。

    「還是個孩子。」擦去對方滿面的塵灰,西京嘆息,「就出來博命了。」

    盜寶者的頭領居然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眉目間隱隱還有稚氣,昏迷中依然用牙齒緊緊咬著嘴角,不肯哼出一聲來。西京迅速替他止血上藥,發現這個少年身量雖高,卻極輕,顯然身子尚未長成。

    一手拿著劍,另一手死死握著放在胸前。

    掰開他的手,手心裡卻握著一枚金色的羅盤。

    「居然是卡洛蒙家的世子。」

    一寸大的金色羅盤在指尖旋轉,雕刻著精美華麗的圖案和古怪的符咒。盤上浮著一枚細細的針,無論羅盤如何旋轉,針始終指向雲荒的最北端——埋藏著幾千年巨大財富的九嶷山。

    「什麼叫做世子?是不是大兒子的意思?」那笙好奇地看著那個旋轉的羅盤,幾次想伸手拿,卻被西京阻止。

    空桑將軍似乎在研究著這個小小羅盤上的奧妙,並沒聽見那笙的問話。

    「正好相反,是家族裡最小的兒子。」寧涼一直在看著那個昏迷的少年,回答道,「按照西方砂之國的習俗,兄長們成年後便要分家獨立,只留下幼子守著祖業——這個金色的羅盤,應該就是傳說中卡洛蒙家族的神器『魂引』。」

    那笙撇嘴,不屑一顧:「這種東西在中州可不希奇,我們管它叫司南。」

    寧涼冷笑:「你以為卡洛蒙家會拿一個普通羅盤當寶么?魂引自然有其特殊的力量。」

    「什麼力量?」那笙好奇地看著西京手指上的金色羅盤。

    「穿越九冥黃泉路,指引魂魄之所在。」西京驟然開口,指尖輕撫過羅盤上環繞鐫刻的符咒,眼神凝重,「盜寶者,就是憑著這支金針的指引,才穿過機關無數的地宮,找到帝王靈柩的確切位置。」

    頓了頓,他搖了搖頭:「應該還有其他作用……不過只有這個孩子才知道了。」

    「我們帶他一起走吧!」那笙嘆了口氣,在少年身邊蹲下,看著那張蒼白的臉,用手巾替他擦去因為劇痛而冒出的冷汗,「荒郊野外,扔下他不管他一定會死的!說不定到了王陵里,他還能幫上我們的忙。」

    西京點頭,寧涼卻冷笑了一聲:「不成。」

    「為什麼不成?」那笙急了,跳起來,「你見死不救?」

    「還是想著救救自己吧!」寧涼抬起手,指著前方遠處,「文鰩魚飛回來告訴我,前頭蒼梧之淵上,冰夷集結了大批的軍隊!他們在等著我們自投羅網呢,到王陵之前能不能活下來都尚未知。你帶這個人去,是要他一起送死?」

    那笙吃驚地望著道路的盡頭——夜色已經籠罩了大地,看去一片陰鬱。

    「那山上,有星星?!」她沒看到軍隊,卻一眼看到了九嶷上閃爍的星光。

    北方盡頭有閃爍的光,彷彿天上的北斗七星墜落凡間——

    「那不是星辰。而是空桑王陵享殿里,七盞數千年來不熄的長明燈。」西京遙望著北方回答,神色有些沉鬱。

    據說那七盞燈象徵著空桑帝王和六部,燈亮則國運興隆風調雨順,燈黯則天下動亂天災人禍。七盞巨大的燈里盛滿了油,這些從極淵里深海中的白鯨之腦煉製而成的燈油,自從星尊帝的衣冠第一個入葬九嶷後就一直燃燒,穿越七千年,竟然從未熄滅。

    唯獨夢華王朝末年的那一場劫難里,在六部之王自刎於殿中時,七燈無風齊滅。

    而青王取得九嶷控制權後,為了平息當時地底亡靈的憤怒,不但殺盡了妻子,更不得不重新點燃享殿里的長明燈,召集所有巫祝跪在燈前,長夜向著九嶷山上歷代帝王的神靈禱告。由此,一度熄滅的七燈重新燃起,如亘古的星辰閃爍在九嶷山上。

    那笙怔怔看著暗夜裡的七燈,忽然看到百里外有光芒隱約下擊、裂開了夜空。

    「閃電?」她喃喃。

    寧涼臉色凝重:「不,是風隼和比翼鳥。」

    返回的兩條文鰩魚帶來了前方的消息:蒼梧之淵旁,大批滄流軍隊嚴陣以待,封鎖了通往九嶷郡的所有路口——甚至,連巫抵都親自駕著比翼鳥抵達陣前!

    「奇怪……他們現在在和誰交手?」西京目力遠比那笙好,他看著那裡,蹙眉遲疑。

    那一道道裂開夜空的電光分明是比翼鳥在急速的飛行中乍合又分,划出的流光!

    他們一行尚未抵達九嶷邊界,巫抵帶領的征天軍團,又是與何人已然激烈交戰?

    正在沉吟,夜色里「嘩啦」一聲響,水面裂開,是前去查看前方水路的鮫人戰士返回了。

    「隊長!」一冒出頭,甚至來不及上岸,那鮫人戰士就在水裡喊,臉色蒼白,全身戰慄,「隊長,前面、前面是……啊,你快去看!」

    「是什麼?」寧涼看到向來穩重內向的湍這般面目,心下一震,「見了鬼么?」

    「不、不是……」湍身側的另外兩個鮫人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眼神卻是直直盯著蒼梧之淵的方向,神色極為奇異,「你快去看!好像是……好像是……」

    「是什麼?」寧涼終於不耐起來。

    「是龍神出關了!」

    ——一語出,四野俱寂。

    死寂的曠野上是一片燒殺過後的慘淡,然而在那一瞬間,似乎拂動的風都凝滯了。

    那樣的寂靜里,隱約能聽到暗夜裡遠處傳來的隆隆雷鳴,沉悶而低啞,彷彿不是穿行在雲里,而是從地底下傳來。戰雲密布的北方,隱隱看得見閃電下擊。

    彷彿,只是密雲不雨。

    然而隨著返回兩名鮫人戰士驚駭的語聲,巨大的光芒忽然從北方盡頭的暗夜裡綻放出來!

    夜空忽然被撕裂,無數金光穿破了烏雲,甚至湮滅了那些閃電驚雷。

    轟然盛放的金光在夜幕上投射出巨大的蟠龍形狀,照徹整個雲荒。龍在空中旋舞飛揚,似和什麼搏鬥,龍口中吐出火光,利爪撕裂了虛空。那些圍繞在周身的閃電紛紛被擊潰,一道一道墜落向大地。然而那兩道乍合又分的銀白色電光,卻一直纏繞著巨龍,甚或幾度直刺龍目而去,彷彿不堪其擾,巨龍長嘯一聲,擺尾、昂首直衝上九霄,直震得天地失色。

    鮫人戰士仰首望著戰況正酣的九嶷上空,呆若木雞。

    「龍神……真的是龍神!」寧涼怔怔望天,第一個說出話來,「真的是龍神出了蒼梧之淵!」

    他忽然失去了站立的勇氣,踉蹌著跪倒在蒼穹之下,對著戰雲密布的夜空伸出手去,彷彿在向上蒼表示無盡的感激——那樣矜持冷淡的人,聲音居然因為激動而有了哽咽的跡象:

    「海國……海國復生啊!龍神!海皇!我們的王,歸來了!」

    另外三名鮫人戰士隨之跪倒,望著夜空中飛騰而起的蛟龍,戰慄不能言。

    連西京都被那樣盛大的景象眩住,一時間神為之奪。

    七千年。已經過去了那麼漫長的歲月,被空桑開國皇帝鎮在蒼梧之淵下的蛟龍,終於在今天掙脫了金索,飛上九天!這,是宣告了星尊帝在這片大陸上遺留的最後影響力的消失?

    再也顧不得別的,寧涼撐起身,向著北方急追而去。

    「喂,你們、你們幹嗎?等一等啊!」那笙疾呼,卻只見夜幕下青水激起幾個小漩渦,鮫人戰士們已然向著九嶷方向泅游而去,甚至忘了還負有護送空桑人的職責。

    「他們失心瘋了?就算看到龍,也不至於這麼激動啊。」苗人少女喃喃——初來乍到雲荒的她,卻並不知道龍神的復生對於海國和鮫人來說,是什麼樣的意義。她蹲在廢墟里,照看著被寧涼遺棄在一邊的少年盜寶者,拿著手巾擦拭著對方額頭的冷汗。

    「蘇摩和白瓔可能就在前面,我們快走!」西京凝視著夜空,也催促著她上路。

    聽得那個傀儡師和太子妃就在前方,那笙的眼睛亮了一下,立刻跳起來,然而立時想起來:「那麼,我們就扔下這個人不管么?」

    「哪裡管得了那麼多。」西京不耐,將金色羅盤放回少年手中,拉著她上路,「快些!」

    那笙卻不從:「扔在荒郊野外,他會死的!」

    「輕重不分。」西京已然有點惱怒,卻知道這丫頭一根筋,「我們已儘力,生死由天去吧!」

    「救人不救徹,算什麼儘力!」那笙大聲抗議,然而聲音未落,她眼前陡然一黑,酒氣熏天——原來是西京故伎重施,將磨蹭著不肯上路的她收入了那個酒壺中。

    「放我出去!」她氣急,敲著金屬的牆壁大呼,然而外頭的人根本不理睬。

    「好,那我自己出去!」她發狠,準備按照書上的方法破開這個法術,手指在壁上畫著,迅速便布好了符咒,最後手掌一拍,低喝一聲,「破!」

    然而,還是黑暗,還是漫天酒氣。

    「咦……難道畫錯了?可我記得就是這樣的啊,怎麼不管用了?」她詫異地喃喃,手指急切地在壁上塗抹來去,「難道是這樣?這樣?還是……這樣?」

    可一連變幻了幾種畫法,那個破解之咒都沒有生效。

    「哎呀,還是得翻書。」她無計可施,從懷中拿出真嵐贈與的那一卷法術初探,從懷裡拿出一個火摺子,盤腿在酒壺裡坐下,急急翻開書查找起來。

    那隻酒壺懸在劍客的腰畔,隨著急速的賓士一下一下地拍擊著,發出空空的聲音。

    以劍聖門下「化影」的輕身術,到百里開外的蒼梧之淵應該不用一個時辰吧?

    只怕還能搶在寧涼他們前頭。

    西京默默地想,忍住傷痛,提著一口真氣,將身形施展到極快。

    一行人轉眼走散,燭陰郡外的官道兩旁又只剩下一片廢墟。

    腳步聲剛剛消失,一直昏迷的少年便動了動,緩緩掙開了眼睛,眼神清冽無比。

    他摸了摸方才被寧涼包紮好的傷口,又看了一眼河灘上新築起的墳墓,微微吐了一口氣,眼神複雜。然後,將手中的金色羅盤打開,輕輕轉動了一下上面的指針,喃喃低語了一句話。

    又是許久無聲。殘火明滅,在風中跳躍,風裡隱隱傳來一種奇異的聲音——不是遠處的交戰聲,細細聽去,竟然類似嬰兒哭泣,邪異而悲涼,從遠處急速掠過。

    空氣中,忽然有了無數翅膀拍擊的聲音,彷彿有成群的鳥兒忽然降臨。

    「好多死人!快來快來,可以吃了!」空中有驚喜的聲音,然後黑色的羽翼從半空翩然而落,覆蓋了大大小小的廢墟,在死屍上跳起了狂歡的舞蹈。

    那是澤之國的鳥靈,聞到了屠殺過後血和靈魂的味道,奔赴前來享用盛宴。

    「羅羅,慢著點,不會餓著你的。我們這次是接到召喚才來的,得找到人才行!」佩戴著九子鈴的少女蹙眉,看著吃相難看的一隻小鳥靈。這次征天軍團大規模清掃,擾得天怨人怒,澤之國東邊六郡接到總督下達的當地民眾可群起反抗的手諭後,積怨已久的當地軍隊紛紛起兵反抗,轉眼澤之國陷入了一片混亂之中。

    而在這反抗和鎮壓中,無數的生靈塗炭,他們鳥靈更是享用了連番的盛宴,好不快活。

    「哎呀!」那隻小鳥靈卻忽然驚呼,噗拉拉飛起,「幽凰姐姐!你看!活人!」

    所有正在享用血肉的鳥靈都被驚動,瞬地轉頭看過來——

    那裡,明滅的余火下,一點金色的光刺破了黑夜——而那種奇異的光芒卻居然有著某種不可思議的力量,讓一貫兇殘暴虐的鳥靈瞬間變得無比的溫馴。

    「神器魂引……音格爾?卡洛蒙閣下?」鳥靈的頭領喃喃,看著少年手裡的金色羅盤,臉色奇特,卻依然作出了不得不服從的姿態,「卡洛蒙的世子啊,您召喚我們趕來這裡,是有什麼需要我們效勞么?」

    「鳥靈之王幽凰——五十年前我的祖父將你從空寂之山釋放,你對著神器許下血咒,可為卡洛蒙一族完成三個願望。」少年蒼白的臉上有一種不相稱的冷郁,他微弱地繼續說道,「我的父親曾使用過第一個願望。如今,這是我第一次動用這個誓約的條款——」

    少年盜寶者吸了一口氣,似乎強忍著胸口的劇痛:「我的同伴都已經死在半途,而我,依然想要前去九嶷——請你帶我飛越蒼梧之淵,避開那些混戰的軍隊,抵達九嶷王陵的入口。我,要前往地底最深處那個星尊帝的墓室。」

    「一個人,也要去?」幽凰詫異地看著少年,眼裡有譏誚的表情,「音格爾,連你哥哥五年前帶著那麼多人想去盜掘星尊帝的王陵,都一去不復返。你一個人?」

    音格爾的臉色蒼白,手指卻穩定地抓著那個金色的羅盤,上面指針一動不動地指著正北的方向。他的聲音也執著而冷定:「我,並不是一個人。還有一批先行的同伴,已經在前方等我。我要去那裡把哥哥帶回來,哪怕是他的屍骨——我的母親只有兩個兒子,她已經哭得眼睛都瞎了。」

    「噢?這麼看重手足之情?要知道清格勒對你可算不上好——」幽凰覷著他,忽地冷笑起來,「為了自己當上世子繼承家業,他幾次試圖把你弄死。」

    音格爾沒有回答,臉色卻微微一變。

    那一次奪嫡的事情儘管被一再掩飾,然而卻瞞不過鳥靈們的眼睛。

    「你哥哥那般對你,你還要回去救清格勒么?」五年後,鳥靈幽凰冷笑著問。

    「不。」他回答,平靜從容,「我只是要拿回那張黃泉譜而已。」

    鳥靈微微愣了一下,在夜色火光中看著這個少年。

    「沒有黃泉譜,我無法正式繼承卡洛蒙家族,」少年音格爾臉色沉靜,「父親去世後,各房一起刁難。說按祖宗規矩,沒有掌握兩大神器的世子,不能成為族長。」

    「哦……」幽凰若有所思地看著音格爾,微微撲了一下翅膀,「你都安排好了?」

    「是的。」音格爾點了點頭,「這次行動,我早已安排好——這一批和我一起來的人雖然全滅了,但前面一批的人應該已經抵達王陵之下等我了。所以,我現在受了傷,只能求你帶我飛躍蒼梧之淵,去王陵入口處和他們會合。」

    「原來不是個傻子。」幽凰忽地笑了起來,「可是,你為什麼不直接要求我去把那張黃泉譜拿回來呢?」

    音格爾薄薄的唇角也露出了一絲笑意:「鳥靈,是無法接觸那件神物的吧?」

    能顯示一切地下迷宮平面圖的黃泉譜,和能指引一切靈魂所在的魂引一樣,具有讓九冥之下一切陰靈恐懼的力量,百年來一直是卡洛蒙家族的傳家至寶,卡洛蒙家族正是靠著這兩樣東西縱橫地底,成為盜墓者中無冕之王。

    既便是比鳥靈修為高出千年的「邪神」,也不敢靠近這兩件神器,何況是幽凰。

    幽凰女童模樣的臉上有惱怒的神情,卻沒有發作,她撲了一下翅膀。

    「走吧。」黑色的羽翼呼啦一聲如風捲起,遮蔽夜空。

    幽凰探出利爪,輕輕地抓住了音格爾的腰,放到旁邊鳥靈羅羅的背上。

    「前面好像在打仗呢。」小鳥靈怯生生地看著遠方,道。

    幽凰展翅飛起,掠上高空,凝望著那一道道光芒,臉色忽地變了,低呼:「是蘇摩?」

    漫天的流火,彷彿天穹的星辰在紛紛墜落。

    耳畔有鋼鐵木材斷裂的聲音,刺耳地穿破風隼的護壁,彷彿一顆巨大的釘子瞬間釘入。

    「渝!小心!」飛廉失驚,顧不得顛簸的風隼已讓人無法站立,立刻撲過去,想擊碎外面那支斷裂後倒刺而入的鐵條——然而急速旋轉著下墜的風隼完全失去了控制,他一鬆開壁上的護具,他的身形也跟著踉蹌著失去了控制。

    「噗」,一聲悶悶的鈍響,那根鐵條從風隼頭部刺入,刺穿了鮫人傀儡的腹部,將嬌小的鮫人釘死在操縱席上。

    「渝!」飛廉脫口驚呼,然而渝卻感覺不到疼痛一般面無表情,只是用盡全力地轉過舵,將失控墜落的風隼拉起。精確的操控下,風隼在瞬間幾乎是沿著原路折返回來,避開了如雷霆掃到的一擊。

    然而半空里降落的火柱還是舔到了這架風隼。烈焰映紅了夜空,那一瞬間風隼表面的軟銀都開始融化,整個艙房就如浸泡在沸騰的溫泉里。

    「大家小心,抓緊護具!不要鬆手!」在天地逆轉的那一瞬間,飛廉對著背後機艙里的下屬大聲提醒。然而,一輪急遽的旋轉過後,卻沒有聽到任何回答。

    他回過頭去,才發現在方才那一輪生死擦邊的交戰中,所有同機的戰士都已然從這個風隼上消失——不是負傷後從機中墜落,就是被穿破艙壁的火焰吞噬。在巨龍吐出的烈焰和帶起的狂風中,這些訓練有素的帝國戰士就好像紙折的人一樣,輕飄飄地墜落、燃燒。

    那究竟是什麼樣的一種力量!連十巫那樣的長老,都不可能不感到畏懼吧?

    巫抵大人下了死命令,讓他追殺空桑人一行直到燭陰郡境內,甚至將通往九嶷的官道旁所有一切夷為平地。他帶了自己下屬的玄天部,執行完這個命令後,回頭就看到了九嶷上空密布的戰雲——先前,他以為那只是巫抵大人為迎接自投羅網的空桑人布下的陣勢。

    他雖然年輕,但出生以來就每日見識的權謀鬥爭,卻讓他明白了眼前的微妙局勢:巫抵大人是想借他來消耗空桑人的力量,然後等其進入九嶷後再自己來一網打盡!

    追回空桑至寶皇天,那是多麼巨大的功勞——如何會甘心將其落入外人手中?

    貴族出身的少將微微苦笑起來,眼角卻帶著無奈和無所謂。雖然武藝出眾,血統高貴,可他自小就喜歡琴棋書畫多過爭權奪利。雖然二十多歲就升任少將軍銜,可在帝都所有人眼裡,飛廉似乎更是一個翩翩濁世佳公子,而非一名鐵血軍人。

    為了避免讓巫抵以為自己搶功,他乾脆不再繼續追擊搜索,他命令下屬們在燭陰郡附近飛翔,自顧自地觀望著遠處嚴陣以待的變天部。

    然而,變起倉猝之間——

    他看到有什麼巨大的金光從蒼梧之淵飛騰而起,在瞬間直抵九天!

    雖然那邊有巫抵大人帶了比翼鳥壓陣,然而整整一支變天部依然在他趕回之前覆滅了。

    那是…什麼東西?那是什麼東西!

    如此可怖的力量,超出了滄流至今以來窮盡心力研究的機械力之極限——幾乎是洪荒天宇的力量,鋪天蓋地而來,將所有一切滅為齏粉!風隼在虛空中如浪里小舟一樣地顛簸,他凝望著半空中時隱時現的金光,隱約認出那是一條巨大的龍。那一瞬間,他想起了自己在皇家藏書閣里偷偷閱覽過的前朝文獻,想起了和此地相關的一個遠古傳說——

    龍神!那是七千年前被空桑星尊帝鎮在蒼梧之淵的龍神?

    那個傳說,竟然是真的?

    飛廉在顛簸的風隼中極力穩住身形,死死注視著夜空中那龐大到只能看清一鱗半爪的巨龍,他的手指扣住了風隼上尚未曾發射的破天箭的機簧,目光凝定,喝令:「渝,穩住風隼!左轉,將右翼拉起來!」

    渝一邊咳著血,一邊卻面無表情地聽從了主人的指令,極其艱難地將即將四分五裂的風隼勉強拉起——又是一個大幅度的迴旋,機艙里已經能聽得見外壁的材料在撞擊和高溫下喀喇的碎裂聲。

    鮫人用盡了全力將破碎的風隼拉起,直衝雲霄而去。

    在逆轉而起的瞬間,飛廉看到無數流星如銀河劃落,又如煙火般在半空四散而開——他知道,那是他帶來的玄天部軍團,也在那種可怖的力量下紛紛潰敗。

    沒有辦法……沒有任何辦法和這種遠古洪荒的力量對抗的!

    巫抵大人呢?比翼鳥呢?一邊將瀕臨碎裂的風隼拉起,他一邊急速地巡視。

    然而,什麼都看不到。

    「逃吧。逃吧……」心底里有個聲音在說,「你還能做什麼呢?螳臂當車啊。」

    連巫抵大人都敵不過這般可怖的力量,他又如何能抵擋?趁現在還有一線生機,還能全身而退——失機的罪自有巫抵擔去大半,他一個下屬少將,倒不會怎麼受上頭責難了。

    而一旦回到了帝都……啊,帝都——

    一念及那兩個字,無數溫暖的、蒼涼的、旖旎的、蘊集的思念和記憶就湧上了心頭。

    「葳蕤就要開了,等你回來,正好一起看。」一個笑語在耳畔盈盈,那是碧在他出行前對他說。帝都的別院里,碧還在等著他……如果他死了,碧就要重新淪為奴隸了吧?

    一定要活著回去,逃吧,逃吧!

    那個聲音在心底不停地說,越來越大,幾乎湮沒了他的意識。溫文蘊籍的貴公子在漫天戰雲中長長嘆了口氣,握著劍的手有些顫抖,心中生之眷戀越來越濃。

    「渝!轉頭!轉頭向南!」下意識地,他回頭遙望著那座巨大的白塔,低叱。

    然而,那個嬌小的鮫人傀儡,他的新搭檔,卻已經再也不能回答他了。

    渝被斷裂的鐵條釘在座位上,血流縱橫。在用盡全力按主人的吩咐將風隼拉起,避過巨龍的致命一擊後,她便已經死去。然而臨死前,鮫人傀儡將纖細的手臂從舵下穿過,握住控制架上的鐵條,雙臂交錯扭結,死死固定住了舵柄——

    是以這個鮫人雖然死去,可風隼卻一直往上衝去,未曾顯現絲毫頹勢。

    「渝……渝!」飛廉只覺心裡一震,熱血直衝上來,悲痛莫名。

    這些傀儡……這些被奴役著的、操縱著的鮫人,沒有思想,不會反抗。有的,只是對於主人的絕對服從和愛護,至死不渝。那種愚昧的、盲目的力量和信念,竟比愛情和死亡更強烈堅定!死亡,戰爭,無辜者的犧牲——這一切,究竟何時才是個終結?!

    風隼的去勢轉眼到頭,速度漸漸緩慢。飛廉知道,在到達頂點後會有一剎那的靜止,然後便會如碎裂的玩具一樣墜向大地。而他,必須在那一瞬的靜止里,從這個即將毀滅的機械里躍出,打開一面巨大的帆,以風的力量延緩自己下墜的速度。

    他靜靜地等待著速度的極點。

    那短短的一段時間卻彷彿極其漫長。一路的上升中,耳邊只聽到連綿的、巨大的爆裂聲,那是一隊隊的生命如煙火般在夜空中隕落,美麗而殘酷。那麼多的戰士、那麼多的生命劃落在蒼穹,卻甚至連一聲悲鳴都發不出。那,都是他一手帶出來的下屬戰士。

    救我……救我,少將!

    在那些破裂的風隼一掠而墜的瞬間,他不停看到戰士們在機艙內蒼白扭曲的臉。那些來自帝都門閥貴族的少年一生優裕,凌駕於各種族之上,然而,在面臨死亡的那一瞬,卻和雲荒所有的普通年輕人毫無二樣。

    他的手緊握著艙壁的扶手,看著死去的渝和墜落的戰士們,他的臉色漸漸蒼白。

    在達到頂點的那個瞬間,他看到了巫抵大人的比翼鳥——

    應該是和鮫人傀儡分別駕駛著裂開後的比翼鳥,此刻兩道銀光如梭般靈活地穿過了半空捲起的火雲,直刺向當空懸掛的兩輪明月——那應該是巨龍的雙目吧?

    然而,半空中忽然出現了無數道交錯的銀光,彷彿交織的閃電!

    那些閃電網住了比翼鳥,一寸寸收攏、絞緊,彷彿有人操縱著漫天的銀色絲線。彷彿是感到了壓迫力,比翼鳥轉瞬合而為一,化為一支巨大的利劍,刺破了羅網。就在這破網而出的一瞬間,彷彿終於抓到機會,半空中蛟龍一聲低吼,滾滾的火雲籠罩了半個夜空!

    刺目的光芒。劇痛。灼熱。失速流離——

    就在這一剎那,飛廉看到巫抵大人駕駛著比翼鳥沖入了火雲之中,竟是毫不遲疑。

    也就在這一剎那,破碎的風隼到達了頂點。

    短短一剎的靜止,卻彷彿是永恆。似乎時空都凝固了,只有心在劇烈地跳動,有另一個聲音在心底忽然爆發出了呼喊:飛廉,你要臨陣脫逃么?!身為軍人,如何能在這個時刻退卻!多少兄弟戰友都死了,連巫抵大人都在生死不顧地戰鬥,你,又如何能退卻!

    退了這一步,日後又如何面對這一瞬?

    心頭瞬間熱血如沸,飛廉來不及想什麼,撲到操縱席前,用雙手全力地扭轉了舵柄,讓風隼歪歪斜斜撞向巨龍,同時他的腳用力踏下,踩住了那一排發射破天箭的機簧——

    如果沒有記錯,按空桑古籍記載,龍神的弱點除了雙目,便是頸下的三寸逆鱗!

    在劇烈的顛簸中,他踩下了機簧,厲嘯聲劃破夜空。

    中了!在發射的瞬間他就有一種直覺。果然,那兩輪巨大的明月忽然變成血紅色,然後又瞬間暴漲。他聽到巨雷般的轟鳴在半空炸響,氣流急遽地旋轉,帶著火雲,在空中形成火焰的漩渦,將他那架四分五裂的風隼迅速捲入。

    儘力了……他在風隼碎裂的瞬間長長舒了口氣,向著艙外撲出去,夜色和天風包圍了他。

    「少將!少將!」旁邊一架同樣在下墜的風隼上,傳來下屬的驚呼。

    「龍,小心!」眼看那架風隼在墜落前一剎居然還發出了如此凌厲準確的一擊,扶著雙角乘龍飛馳的傀儡師一聲低喝,手指上的絲線靈活如蛇,瞬間捲住了十幾支勁弩。然而,還是有四五支巨大的破天箭,直直釘入了蛟龍頸下的逆鱗中。

    那是龍最脆弱的部位。

    巨龍的眼睛瞬間睜大,然後變成了血紅,開始不顧一切地摧毀周圍一切。

    風雲驟起,天地旋轉,比翼鳥在烈火中碎裂成千百片。一道黑色的閃電從中激射而出,破開了烈火,直取龍神雙目——那是巫抵撇了座架,不顧一切地發出了最後一擊!

    龍伸出利爪,當空便是一抓,彷彿是兩種巨大的力量交鋒,夜空里瞬間閃出奪目的光來。

    巫抵的身形宛如破裂的偶人一樣四分五裂,然而龍全身都劇烈地震動了一下。

    喀喇……蘇摩隱約聽到一聲響,似乎是骨頭碎裂的聲音。他用手按著龍的頂心,連連喝止,然而甚至連他都無法控制這條被激怒的神獸。龍在擊潰巫抵後,依然狂怒地擺動著尾巴,揮舞利爪,吐出紅蓮烈焰將所有殘留的征天軍團吞沒!

    然而就在此刻,他聽到遠處有翅膀撲簌的聲音,是天馬展開雙翅的聲音——他看到無數冥靈戰士浮出,向著交戰地奔來。領頭的是赤王紅鳶,手捧金盤,帶著空桑軍隊奔向剛剛從蒼梧之淵里出來的白瓔。

    想來,空桑人擔心他們的太子妃也已經很久了吧。

    傀儡師忽地冷笑了起來,乾脆不再控制,只任憑一朝騰出蒼梧之淵的蛟龍發泄著七千年積壓的怒氣。天火墜落如雨。

    不知為何,在龍神歸位的時候,他不但沒有感覺到自身力量的提升,反而覺得有一種奇異的疲乏感——精神越發地恍惚起來,身體里有一種詭異的虛弱,彷彿是……對了,彷彿就像當年剛剛學成操縱傀儡之術、造出阿諾的那一刻。

    「咯咯……」想起了那個偶人,他耳邊便聽到了一陣輕輕的笑聲。

    回頭看去,只見靠著長長的引線掛在龍角上,那隻偶人如風箏一樣地飄在夜空中,正仰頭望著無數滑落的烈焰和消失的生命,發出了奇特的笑聲——一眼望去,蘇摩的眼神驟然凝聚了,甚至閃現出一絲的恐懼和嫌惡:

    居然……居然又長大了!

    那個偶人、那個他用孿生兄弟屍骨做成的偶人,竟然又長大了!

    離開蒼梧之淵只有片刻,這個偶人居然又悄無聲息地長大了一尺有餘!從困龍台到黃泉結界,再從深淵到夜空——不過短短一日,阿諾居然兩度迅速地成長,從原來的三尺多長到了六尺高。

    此刻的它,恍如一個身形初長成的俊美少年,隨風翻飛在落滿煙火的夜空里,對著滿空的死亡和鮮血發出了驚喜而天真的笑聲。

    那一瞬間,傀儡師一直陰梟冷漠的眼睛裡,也閃過了無可掩飾的恐懼。

    他終於明白,在每一次他的力量獲得大幅增長的同時,作為鏡像存在的孿生兄弟卻能分得比他本人更多的力量。因為每一次力量的獲得,都伴隨著無數死亡、恐懼、憤怒,這些,都能給這個原本就象徵著「虛無」和「毀滅」的偶人注入更強大的動力。

    蘇諾,居然在比他更快地成長。

    蘇摩的呼吸不易覺察地加快了,眼睛裡閃出一種決絕的殺意。

    「龍啊……」在他的手剛剛伸出之時,忽地聽到了一聲低呼,那樣熟悉的聲音讓他微微一震,轉過了頭去——虛空中,白色的天馬展開了雙翅,托起了自己的主人,雪一樣的長髮在焰火中飛揚。

    純白的冥靈女子乘著天馬飛起,來到狂怒的龍面前,輕輕抬手撫摩著龍頸下的逆鱗,將上面的長箭小心拔出,她包紮著龍的傷口,輕聲撫慰:「平息你的憤怒吧。征天軍團已經盡數殲滅了,不要禍及下面大地上無辜的百姓啊。」

    撫著逆鱗,平息著龍的憤怒,白瓔抬起頭,對著巨龍柔聲說著話。

    奇蹟出現了。在白瓔微笑的剎那,狂怒的龍忽然平靜下來,熄滅了復仇的火焰。

    龍垂下了頭,長長的鬍鬚拂到了白瓔臉上,鼻子里噴出的氣由急促變得緩慢,最後漸漸平息。龍的眼睛如同兩輪皎潔的明月,一瞬不瞬地看著這個白衣女子,龍顯得溫和從容,彷彿低下頭,在和空桑的太子妃喃喃說著什麼。

    「失去了如意珠,力量減弱了很多吧。」白瓔嘆了口氣,撫著逆鱗下的傷口,那樣的語氣,似乎兼具了太子妃和白薇皇后的兩種性格,「一定要從滄流那邊把它尋回來啊。還有海國,還有鮫人,你和海皇都要為之奮戰了。」

    龍輕輕擺了一下尾,攪起漫天風雲,閉了一下眼睛,點頭。

    「我也會竭盡全力的,為了彌補帶給你們的傷害。」白瓔輕輕嘆氣,天馬翩然轉身,在半空中一個盤旋,飛向不遠處的空桑族人。

    那裡,有著數百名黑衣黑甲的冥靈戰士,以及手托金盤的美麗赤王。

    金盤上那顆頭顱一直遙遙望著她,卻沒有上前打擾她和龍神的對話。

    「我要走了。」天馬折返的時候,白瓔注視著蘇摩,輕聲道,「你……多保重。」

    傀儡師乘龍當空,黯淡的碧色雙眸中沒有表情,手指卻不易覺察地握緊。

    「保重。」顯然是被白薇皇后的意志所控制,雖然白衣太子妃一再回顧,卻依然片刻不停地抖韁催馬離去,她眼神里有一種依依卻無奈的神色。蘇摩霍然一驚:不知為何,那種蘊藏著千言萬語卻緘口的表情里,隱約有永遠訣別的意味。

    白瓔克制住了自己的啜泣和淚水,只是頻頻回首,沉默地離去——除了和她共用一個靈體的那個魂魄,只有她一個人知道,這一別,是再也沒有相見的機會了。

    封印解開後,她獲得了巨大的力量,然而相對的,也承擔了更艱難的使命。此次跟隨白薇皇后歸去,便要兌現自己的諾言,為空桑而捨棄一切——這一去,只怕再也不會回來。

    六合八荒,千變萬劫,永不相逢。

    而蘇摩……蘇摩啊,你又該怎麼辦?

    但願上天保佑你,千萬不要被虛無和毀滅所吞噬。

    白瓔一直一直地回頭望著,望著那個少女時代開始就眷戀著的那個人,忽然間淚水奪眶而出,灑落在虛無的形體上——這一生,原來就是這樣完了。不生不死不人不鬼。

    那邊空桑人迎回了太子妃,看到一切順利完成,齊齊發出一聲歡呼。

    「恭喜龍神復生,也希望海國能由此復興——不過,海皇,我們得先回去了。」金盤裡的頭顱對著這邊微笑,一直對這個帶走他妻子的鮫人保持著禮貌風度,「我們會一直對滄流作戰,也等著你們從鬼神淵帶回我的左腿。」

    然而,直到所有空桑人消失在夜空里,蘇摩一直沒有抬頭。

    引線卻深深勒入手心裡,割出滿手冰冷的血,一滴一滴無聲落在龍鱗上。

    彷彿是感覺到了海皇的血,龍驀然一震,回首看著新的海皇,也看著他身邊那個逐漸長大的偶人阿諾,龍目里滿是寧靜和悲哀。

    「真像……」龍的聲音忽然在他心底響起,直接和他對話,「真像純煌當年啊。」

    只有隱忍,只有壓抑,無望而沉默的等候——宛如時空逆轉了七千年。

    雖然兩代海皇,是完全截然不同的性格。

    在漫天飄落著死亡的焰火里,傀儡師一直默然低著頭,用沉默遮蓋了告別時哀傷的眼神。寧靜中,只有偶人阿諾迎著風上下翻飛,發出詭異的笑,那是「惡」的孿生,在為又一次死亡的盛典而歡喜。

    那樣長久的沉默中,彷彿心裡某一根弦忽然繃緊得到了極限,蘇摩的手頹然鬆開,爆發出了一聲啜泣。

    那聲音猶如一頭被困的獸。

    知道自己那麼孤獨那麼絕望,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幾千年來,海國的子民被從故鄉擄掠到雲荒,經受了無窮無盡的虐待、凌辱和踐踏。然而,最可怕的事情並不是肉體上的痛苦,而是他們的靈魂在那樣漫長的歲月里也被漸漸地扭曲——這才是鮫人一族真正意義上的「覆滅」!

    要如何對她說,自己一直以來都是以怎樣絕望的心情,仰望那個純白高貴的空桑少女,卻無法逃開心裡強烈的自卑和自傲。

    要如何告訴她說,在多年來顛沛流離的苦修中,自己曾無數次地將她想起,又是多麼盼望著回到雲荒去看她一眼。然而,再回頭是百年身。

    又要如何對她說,原來自己一直無法釋懷的,並不是當年她的決絕,而是自己與生俱來的懷疑和不信任,對一切造成了無法挽回的傷害——

    然而,就算回到九十年前,在那樣的情況下,他又該如何去愛?在連尊嚴和自由都沒有的時候,一個鮫人奴隸,又能怎樣地去愛空桑未來的皇后!

    多少的自卑、猜忌和陰暗,在她從萬丈白塔上一躍而下的剎那煙消雲散——死亡在瞬間撤銷了所有的屏障。然而,一切都不可挽回了。一切,也都開始於結束之後。

    在那一場邂逅里,她已然竭盡所有,所以無論最後如何,都得以無愧無悔;

    然而,他呢?

    ——那是他始終無法直面自己的最終原因。

    在遠望著她離去、回到族人和丈夫身邊時,他彷彿感受到了某種說不清楚的絕望,隱隱明白這將會是最後的相見,他第一次不再壓制自己激烈變化的情緒,放縱自己在九天之上痛哭。

    無數的明珠落在龍的金鱗上,發出錚然的長短聲,然後墜向黑而深的大地。黎明的天色漸漸變成黯淡的深藍,風從九嶷上掠下,吹散戰火的氣息。

    又是新的一天。

    「我的少主啊……」彷彿是知道了他心中的想法,龍的嘆息響徹在他心底,「沒有誰能夠救得了誰——對抗『虛無』的唯一方法,只有『創造』和『守護』。」

    傀儡師全身一震——這句話!就是這句話!

    幾個月前回到雲荒時,翻越慕士塔格雪山中途,那個苗人少女那笙在雪地上扶乩,寫下了對他人生的三句預言。

    「一切開始於結束之後」——第一句「過去」已然應驗;第二句「現在」,卻是和此刻龍神說出的話一模一樣!

    「對抗虛無的唯一方法,唯有創造和守護。」

    蘇摩表情漠然地回憶著那句寫在雪地里的預言,心裡卻在激烈地翻覆著,山呼海嘯。

    ——那,是對他一生中「現在」的概括么?

    那麼,他所沒有來得及看到的第三句,他的「未來」,又是如何?

    恍惚之中,耳邊傳來了龍神深沉睿智的低語,提議——

    「我們去帝都吧……去尋找如意珠,去尋找復國軍,去把族人們帶回到大海。」

    還不等蘇摩的情緒重新平靜,耳邊卻忽然聽到了低啞的哭泣,一片片傳來,分外詭異:「上天啊,龍神……龍神!您終於歸來了么?我們的神歸來了!」

    一驚回首,燒殺一片的曠野里,卻什麼都沒有。

    「海皇終於帶回了我們的龍神!」那些狂熱的呼喊卻充滿了大地,「海國復生!」

    一支雪白的藤蘿忽然從土裡伸出,然後展開,變成了修長的四肢。藍發從土裡冒了出來,一張張絕美而慘白的臉浮凸出來,帶著狂喜的表情,看著從天而降的蛟龍,膜拜。

    然而他卻被這些奇怪東西身上的死亡腐爛的氣息,逼得倒退了一步。

    那些女蘿,竟然渡過了已經枯竭的蒼梧之淵,尋到了這裡!

    「我們的神啊,您終於歸來了!」帶頭的女蘿深深地將額頭印在地面上,淚流滿面,彷彿自慚形穢,不敢抬頭看巨龍,「我們的眼睛就算化成了土,能看到這一刻,也是瞑目了——神啊,請將那些萬惡的冰夷和空桑人滅亡吧!讓海國復生,讓鮫人成為六合間至高無上的霸主吧!」

    龍盤在空中,靜靜凝視著那些慘白的面孔,眼神無限悲憫。

    它的子民,本該是天地間最美的生物:生於藍天碧海之間,只為愛而長大,有著千年的生命——如今,卻變成了面前這些遊走的腐屍,滿懷惡毒和仇恨。

    「安息吧……」龍注視著自己的子民,忽然吐出了低低的吟哦,尾巴輕輕一擺,憑空便起了劇烈的風暴!

    彷彿有閃電交剪而過,那些匍匐在地的女蘿甚至來不及抬頭,就在瞬間被化為齏粉。

    殉葬用的革囊全部碎裂,黃泉之水瞬間流空。那些慘白的鮫人軀體裸露在空氣中,彷彿死去已久的藤蘿——然而,蘇摩詫異地看到無數白色的霧從那些革囊中冉冉升起,幻化出一個個美妙的人首魚尾剪影,最後匯聚成了一片孤雲,升上天空。

    「海的女兒們啊,不要被仇恨腐蝕,回到天上去吧。」龍的眼睛深沉悲憫,聲音似乎是從六合中同時響起,「化成雲和雨,回到碧落海去,回到故國去。」

    隨著龍的聲音,那一片雲在九嶷清晨的微風中輕盈地升上了天空,飄然離去。

    ——那是這些被殺殉葬的鮫人,畢生從未有過的自由和幸福。

    黎明前的暗夜裡,一片烏雲貼著地面急飛,小心地避開高空上的那一場激戰,向著北方九嶷山飛去。鳥靈的翅膀交織成雲。

    「下雨了么?」小鳥靈羅羅撲扇著翅膀,拂去一滴掉落在臉上的雨水,卻忽地驚呼出來:「姐姐,你看!是珍珠——天上、天上在掉珍珠!」

    背著重傷的盜寶者飛翔,幽凰聞言詫然抬頭,忽然一震。

    那……那竟是他?

    傳說中那條困於蒼梧之淵的巨龍已然掙脫金索,騰飛於九天。而乘龍御風的,便是那名黑衣藍發的絕美傀儡師!

    然而不知經歷了什麼,那樣冷酷陰梟的人,此刻居然在高高的天宇中掩面痛哭。

    那樣的絕望和無助,宛如一個找不到路的孩子。

    幽凰忽然間怔住了,仰頭看著那一幕,任憑半空的珍珠接二連三地墜落在臉上。

    這個人,竟然也會如此哭泣么?

    那一瞬間心裡有無窮無盡的複雜感受,愛恨交織。雖然是遠望著,她也能感覺到這個人內心的痛苦,雖然感到報復的痛快,卻也隱隱有一種說不出的心痛直直刺入她心底。

    遠處還有翅膀撲扇的聲音,舉目望去,有大批的天馬消失在九嶷神廟方向——最後一騎是純白色的,遠遠落在後頭,一邊走一邊依然在回顧。雖然遙遠到看不清面目,然而那樣熟悉的感覺,即使隔了幾生幾世依然一望而知。

    那是她的姐姐……那個奪去了她一切的異母姐姐:白瓔。

    她恍然明白,原來那一場痛哭,竟還是為了那個已然死去百年的女子!

    那一刻,瘋狂的嫉恨重新籠罩了鳥靈的心。幽凰顧不得答允盜寶者要先送他去九嶷帝王谷的要求,瞬間振翅飛起,直向半空中的蘇摩衝去。一定要殺了他……一定要殺了這個不把她放在眼裡、又給整個白族和空桑帶來災禍的鮫人!

    「咯咯,」還沒等靠近巨龍,半空中忽地有清脆的笑,「又見面了啊。」

    不知為何,還沒見人,那個聲音一入耳幽凰便有一種驚怖的感覺,凌空回首,九天黑沉空洞,哪裡有半個人影——是誰?是誰在說話?

    「我在這裡呢。」耳畔那個聲音輕而冷,偏偏帶著說不出的天真歡喜,讓她心頭無故一驚,立刻回顧,眼前閃現出一張俊美少年的臉——「蘇摩?」幽凰脫口驚呼,轉瞬卻發現那並不是傀儡師。她驚怖地睜大了眼睛:那是……那是……

    一個在風裡上下翻飛的人偶?!

    縫製的關節軟軟地耷拉著,隨著風輕輕甩動,然而那張和傀儡師一模一樣的臉上卻帶著詭異的笑:天真而又冷酷,愉快而又殘忍。

    她忽然間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過短短几天不見,那個偶人阿諾居然長大了這麼多!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龍神飛出蒼梧之淵,蘇摩在虛空中哭泣,而那個偶人,轉眼卻成為了一個少年!

    少年盜寶者手裡握著一個金色的羅盤,那個羅盤的指針在瞬間劇烈顫抖起來,在飛快地轉了幾圈後,直指面前這個漂浮的傀儡——魂引,是感覺到了某種強烈的「死亡」氣息吧?面前這個詭異的東西,決非善類。

    「別和它說話!」幽凰還沒開口,背上的音格爾卻動了動,掙扎著說出一句話來,「這、這東西是『惡』的孿生……快走……快走……」

    既便是鳥靈,也感覺到了某種驚怖,幽凰下意識地便繞開了偶人,向著北方飛去。

    「你不恨天上的那個傢伙么?」然而,在她剛起飛的時候,阿諾的聲音從心底細細傳來,帶著說不出的誘惑力,「他害死了你全族,還那般折辱你——想讓他死么?」

    「別回頭!」音格爾在背後低聲警告,然而幽凰還是忍不住回過頭去。

    阿諾在黎明前的夜風中翻飛,雙眼發出攝人魂魄的幽暗綠光,音格爾只看得一眼,心中便是一陣恍惚。手中的魂引忽然跳躍而起,金針狠狠刺入他指尖,讓他痛醒。

    然而就在這短短一瞬,偶人和鳥靈似已交換完了想法。

    引線一盪,阿諾翻著跟斗飄了開去,而幽凰亦展翅飛向北方的九嶷。鳥靈急速地飛翔,眼裡似乎有火焰在燃燒,彷彿剛才偶人那一席話在她內心點燃了某種可怕的復仇之火。

    音格爾伏在鳥靈背上,用手指沾了族中密制的傷葯抹到傷口上。被風隼打傷的地方劇痛無比,在清涼的藥膏下開始癒合。他痛得發抖,他咬了咬牙,只恨自己的身體為何如此脆弱,這番模樣,又如何能去星尊帝的寢陵里救清格勒出來?

    莫離帶領著前一批人去尋找執燈者,此刻應該已經在谷口等待了吧?

    音格爾咬著牙,彷彿下了什麼決心,從懷中拿出了一個瓶子,把裡頭的藥粉全數到了出來,狠狠抹在自己的傷口上——那是從沙魔的唾液里提煉出的葯,和可以蜃氣結城的怪物一樣,這種葯也有著暫時麻痹軀體覆蓋傷痛的功效。

    然而在藥力退去後,苦痛將會以數倍的力量反噬而來。

    但,只希望到了那時候,自己已然從王陵里返回,清格勒已然在身邊……遠方的母親還在苦苦期盼,他一定不會讓那雙渴望的眼睛落空。

    幽凰降低了高度,緩緩朝著谷口飛去。

無憂書城 > 玄幻奇幻 > > 鏡龍戰 > 第五章 龍戰於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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