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摩離去,真嵐顯然正在趕來的途中,盜寶者不知所終——整個第三玄室此刻終於陷入了徹底的安靜。
「我們在這裡等真嵐一下。」西京脫下大氅,在地上鋪了一下,招呼那個丫頭坐下。自己卻走到正中那具無頭的邪靈屍骸旁邊,彎下腰去細細觀察。
生存了幾千年的邪靈的屍體猶如一座小山,綠色的血從斷頭處湧出,將折斷的翅膀和觸手都泡在血里,發出刺鼻的腥味,熏得人幾欲昏過去。
然而西京卻不顧惡臭,仔細地圍著邪靈的屍體看了又看,忽然間在巨大的翅膀下停住了,手腕微微一扭,「喀嚓」一聲白光吞吐而出,隨即閃電般一掠而下,剖開了整個肚腹。
西京持著光劍急退,綠色的血噴涌而出。他飛速地伸手,抄住了內腑里飛出的一粒紅色珠子。
「咦,那是什麼?」那笙看得奇怪,脫口。
西京握住那顆珠子,退回那笙身側,低聲回答:「內丹。」
他攤開手來,手心裡那顆紅色的珠子光華流轉,似乎還在微微跳躍——這是魔物修了上千年才凝成的內丹。他望著那笙驚詫的表情,笑著將那顆珠子放到她手心裡:「吃了吧。」
「什麼?」那笙嚇了一跳,甩手,「才不!臟死了。」
「乖,吃了對你修習術法大有幫助。」西京耐心地勸說,「你不是想進境快一些么?有了這個你就不用那麼辛苦地鍊氣凝神了。」
「是么?」那笙遲疑了,抬頭往往西京,「真的有幫助?不是騙我吧?」
「嗯。當然。」西京回答。
然而,話音未落,身後的黑暗裡忽然傳來了一陣驚呼,赫然竟是方才悄無聲息消失了的一行盜寶者,尖利而驚恐——「少主,小心!小心!」
來不及回頭,西京只覺有什麼東西在瞬間從背後黑暗中呼嘯沖了出來。
那個黑影從內室直衝出來,尚未逼近已然能感覺到殺氣逼人而來!西京只來得及將那笙往身邊一拉,回過臂來,手中白光吞吐而出,攔截在前方。
「叮」地一聲響,那個襲來的黑影停頓了。
大約沒有料到外面還有人攔截,那個衝出的人猝不及防被光劍擊中,踉蹌退了幾步。然而,立刻又瘋狂地撲過來,想奪路而去。暗夜裡西京看不清對方面目,只覺對方眼神亮得可怕,充滿了不顧一切的煞氣。
西京只是想將這個人阻攔在一丈外,不讓他傷到那笙——可對方卻是下手毫不容情,竟是你死我活的打法。三招過後,空桑劍聖眉頭蹙起,有了怒意。在對方再度衝過來時,他光劍一轉,再也不留情面。
「別……別!」然而一劍斬下,卻聽到背後斷續的聲音。
西京聽出了是音格爾的聲音,微微一驚,卻已然是來不及。光劍的劍芒在瞬間吞回一尺,可那個人依然直直闖過來,不管不顧只想往外逃。
「噗」地一聲,光劍刺入胸腹,血噴涌而出!
「哥哥!」音格爾在內掙扎著驚呼了一聲,撕心裂肺,「哥哥!」
隨即,就聽到了盜寶者們的一片驚呼:「少主,別動!」
哥哥?西京詫然鬆手,後退了一步——這個闖出來的人,竟然是音格爾的哥哥?
那個黑影受了那樣重的一劍,卻依然彷彿瘋了一樣往外闖,捂著胸口奔向玄室外的甬道,雙目里的神色可怖。那笙被那樣瘋狂的眼神嚇了一跳,情不自禁地讓到了一邊。然而那個黑影只是踉踉蹌蹌再奔了幾丈,就再也無法支撐,跌倒在甬道口上。
西京暗自搖了搖頭,被光劍刺中的人還這樣強自用力,簡直是找死。
「哥哥!」音格爾在裡面驚呼,卻被下屬們七手八腳按住:「少主,動不得!」
音格爾厲叱:「抬我出去!」
「是,是……少主你別動,小心血脈破了。」九叔的聲音連聲答應,招呼,「大家小心些!抬著少主往外走!」
黑暗裡,腳步聲漸漸移動。一群盜寶者們開始緩緩由內室往外走,應該是閃閃執掌著七星燈引路,亮光一層層移出來,漸漸外面的玄室也亮了。
在盜寶者們出來之前,西京走到那人身側,微微俯身一探鼻息,便變了臉色,心知不妙,立時將那笙拉到身側,一手握劍往甬道外退去。
「實在抱歉,」一邊退,他一邊開口,手心微微出汗,「方才令兄奔出突襲,在下猝不及防,下手重了。」
盜寶者們齊齊一驚,停在了內室門口。
「你是說……清格勒少爺死……死了?」許久,九叔才訥訥問了一句。
清格勒?西京吃了一驚——他在受襲後斷然反擊,將這個衝出來的人殺死,不料如今竟是和卡洛蒙世家結下了這般仇怨!
一念及此,他全身的肌肉都緊繃到了極點,手穩定地持著光劍,默默調整劍芒的長度,迅速估計著將昏暗室內的所有情況——人已經被他所殺,事情急轉直下,已萬難罷休了!於今唯一的方法,便是設法帶著那笙離開,躲過這群惡狼的復仇,平安將石匣內的右腿交到真嵐手中。
然而,奇怪的是他一直退到了甬道口,那一行盜寶者卻並沒有爆發出復仇的殺氣,只是在那端沉默。
「報應……報應啊。」九叔走到屍體旁,低頭看了看,吐出喃喃的嘆息,搖著頭走回去,「這是天殺他,天殺他啊!……就算世子慈悲,清格勒也難逃這個下場……」
音格爾沉默著,沒有說話。許久許久,忽然他吐出了一聲低沉的嘆息,消沉而疲憊,隨即無聲。
「少主!少主!」盜寶者們忽然亂了手腳,連忙將他放下,「糟了!九叔,你快來看,少主胸部的血脈破了!他昏過去了!」
「快快!找葯出來……」九叔顧不得西京還在一旁,連忙跪在廢墟里照料著昏迷的音格爾——然而胸部那個傷口實在太嚇人,血噴出來怎麼也止不住,連見過了無數大場面的老人都有點手足無措起來。
西京一直在全身心地戒備著,看著那邊亂成一團,心中有些疑惑——不知道方才那段時間內,內室里又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有個陌生男子從內衝出,而那一群盜寶者分明和他是認識的,卻又不為對方復仇。
那笙定了定神,聽到那一片混亂里有少女的哭泣聲,一怔:「閃閃?」
執燈少女閃閃跪在音格爾身側,不停地用袖子去擦流下來的血,眼裡接二連三地掉下眼淚來。然而諸多盜寶者們蜂擁而上,爭著給少主敷藥,立馬就將這個外人擠出了圈子,她握著七星燈,在那裡不知所措。
那笙對著閃閃招招手,一把拉住了她,低聲問:「怎麼回事啊?」
「音格爾……音格爾被他那個哥哥……殺了!」閃閃握著燭台,忽然間大哭起來。
方才,趁著蘇摩西京一行和邪靈對峙,盜寶者們悄悄潛入了寢陵的內室。
閃閃作為執燈者第一個進入純黑的內室,卻在一瞬間被裡面的光芒眩住了眼睛,一腳踏在滿地的寶石上,幾乎跌倒。她下意識地攀著站起身,卻發現手裡抓著的是一支高達六尺的血珊瑚。頭頂上蒼穹變幻,竟是石室屋頂上鑲嵌了無數的凝碧珠和火雲石,布成了四野星圖!
她失聲驚呼起來:天啊,這裡有那麼多各種各樣的寶石!難怪,只要一點點光照進來,這裡就會如此輝煌奪目。
閃閃手裡下意識地抓了一把各色寶石,在王陵密室最深一間里茫然四顧,連驚呼都已經發不出來——那麼多的珍寶!就像是在……做夢一樣。不,就算是最荒唐的夢裡,她也不曾夢見過這樣奢華的場景。
那就是星尊帝和白薇皇后的墓室?
最後的這間密室是圓形的,居中有方形的白玉台,台上靜靜地並排躺著兩座玉棺。石窟頂上有淡淡的光輝射落,籠罩在玉棺上,折射出神秘美麗的光。
這光,是從哪裡來的呢?她下意識地抬頭。
在她出神的時候,身後的盜寶者已然魚貫進入,看到這樣堆積如山的珍寶,齊齊發出哄然歡呼。在所有人都放下行囊,開始掠奪的時候,只有一個人站在那裡沒動,對眼前價值連城的寶物連眉頭都不動,只是細細地打量著這最後一間地宮裡的一切。
白玉台上的兩座玉棺里,左側那一座的棺蓋有略微移動的跡象,裡面露出一個精細的銅片,似在遇到外力進時,觸動了裡面的機簧——星尊帝玉棺里設置的最後一道防護,想必力量極其可怕吧?不知那個搬動玉棺的盜墓者是否還活著。
最後,他的目光和閃閃一樣,投到了玉棺的正上方——
「哥哥!」忽然間,盜寶者忽然聽到了一聲狂喜的驚呼。
那是音格爾的聲音,卻因為喜悅而不成聲——一路同行下來,諸人從未想像過一貫冷靜的少主,竟會發出這樣顫抖的聲音。
閃閃詫然抬頭,循著聲音看去,也脫口驚呼起來——有一個人!在這個離地三百丈、只有亡魂出沒的地宮裡,居然看到了一個活著的人!
那個人被一支銹跡斑斑的金色長箭穿胸而過,釘在密室的最頂端。
閃閃一聲驚叫,手裡的燭台掉在了地上。
那一瞬間,整個寢陵密室內重新陷入了寂靜無比的漆黑——那是百丈地底,帝王長眠之處特有的」純黑」,除了執燈者的七星燈,任何人間的火都無法照亮。
然而,音格爾的情緒卻並不因光線的消逝而減弱。
「清格勒!哥哥!」他對著虛空呼喊,聲音里有無法壓抑的顫抖,「你聽見了么?是我,音格爾!我來救你了,哥哥!天見可憐……你果然還活著。」
所有盜寶者悚然動容——除了族裡德高望重的九叔,一行人從未料到此次在星尊帝的寢陵密室內,竟然能見到失蹤已久的清格勒大公子,不由得都在黑暗裡呆在當地。
「咳咳,咳咳……」那個人卻沒有回答,只是低啞地咳嗽了幾聲。
「清格勒,再忍一下,我馬上把你放下來。」音格爾急急地說,衣襟簌簌一動,跳上了玉棺,「我馬上就放你下來!」
「少主,小心!」九叔在暗夜裡疾呼,卻無法阻攔少主的莽撞。
他也知道,少主自幼以來受這個唯一哥哥的影響極深,也懷有深厚的兄弟情義,所以就算是清格勒幾次三番對他痛下殺手,少主竟是寧可死也不揭穿對方——從最初的盲目崇拜和畸形依戀,到最終的決斷和奮發,這中間的心路只怕是旁人無法領會的。
所以,儘管過了十年,儘管自己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少主還是孤注一擲地冒了極大風險,帶著人下到萬丈地底,去解救這個殺害自己的唯一兄長。
「好險。」黑暗裡有細微的響聲,音格爾短促地啊了一聲,避開了暗器,手腳卻絲毫不停。暗室內只聽長鞭破空,音格爾竟是憑著方才的一剎印象確定了方位,長索如靈蛇般探出,捲住了石室頂上清格勒胸口的那支金箭。
頓了頓,他低聲喊道:「哥哥,我要拔箭了!你先閉氣忍一下!」
「唰」地一聲輕響,長索收回。只聽頭頂那個人痛呼了一聲,音格爾抖動手腕倏地縮回長索,然後立刻伸出了手臂,去接那個從頂上墜落的身影,低呼:「哥哥,小心!」
被釘住的黑影從頂上落下,清格勒落入了他的手臂。然而讓音格爾震驚的是,那個八尺男兒竟然那麼輕!
「哥哥……」一瞬間,音格爾的聲音有點哽咽——被活活釘在墓室十年,哥哥是怎麼活下來的?沒有風,沒有光,只有滿室的寶物和死人的靈柩,這樣的十年,怎能讓人不發瘋?他到底是怎麼活下來的?
「音格爾……是你么?」懷裡的人終於發出了低啞斷續的問話,冰涼枯瘦的手攀著他的肩膀,「是你……是你來了么?」
他默默地點頭,淚水忽然就沁出了眼角。身後噹啷啷的響,是閃閃那個丫頭在黑暗裡滿地地摸索著她的寶貝燭台——然而他卻寧可她晚一點再找到,免得,自己如今滿臉的淚水被那些下屬看到。
「你來……幹什麼呢?」清格勒急促地呼吸著,吃力地問。
隨著語聲,他嘴裡吐出令人難以忍受的沉悶氣息,帶著腐爛的味道——彷彿是這個地底的死亡已然侵蝕了他的身心。
「我是來帶你回去的,哥哥。」音格爾輕聲道,掃開滿地金珠,將清格勒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不要擔心。」
「哈……」那個枯瘦的人笑了一聲,喃喃,「到底還是你有本事啊……我認輸了。」清格勒一手抓著他的胳膊,彷彿想吃力地站起來。
身後光一閃,似是閃閃找到了燭台,正在重新努力點火。
就在這火光明滅的一剎那,音格爾看到了清格勒扭曲的臉——那樣的臉,在餘生里千百次地出現在他的噩夢裡,帶著某種猙獰和惡毒,深刻入骨。
「嚓」,一聲極輕的響,胸臆中猛然一冷!
瞬間,火光已然熄滅,他下意識回手撫胸,卻摸到了一截箭尾。
「哥……」音格爾嘴巴張了張,卻沒有發出一聲驚呼或者痛呼——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出聲,隨行的盜寶者就會驚覺少主受到了攻擊,便會蜂擁而上將奄奄一息的清格勒揍成肉泥!
他的手劇烈地顫抖著,按著透胸而出的長箭,感覺到清格勒正在手足並用地從他身邊離去,無聲無息地接近密室的出口,狂奔而去。
他沒有出聲——他要留足夠的時間讓清格勒逃走。
「哈哈!」終於,那個人平安退到了門外,在確認了在安全距離之外後,終於忍不住狂笑起來,「小崽子,少假惺惺了!追到這裡想殺我?門都沒有!」
「少主!」「少主!」聽得那一聲猖狂的笑,黑暗裡響起了一片驚呼。
隨即,只聽喀嚓一聲響,燈光終於重新亮起來了。
閃閃執燈愕然地站在那裡,望著滿身血跡的音格爾——片刻前那一支金箭,此刻居然釘在了他的胸口!
是……是方才他那個哥哥,竟然想要殺他?
「音格爾!音格爾!」她脫口驚呼起來,搶步過去查看。血正急速地從少年單薄的胸膛里洶湧而出,音格爾的臉死一樣蒼白。望著那致命的傷口,她忽然間感到無窮無盡的害怕,「哇」地一聲哭出來。
「別死啊……」閃閃俯身哽咽著喊,推著音格爾,「別死啊!」
「別亂動!」忽然間她聽到身後一聲斷喝,隨著身子騰雲駕霧,轉瞬被人拎著挪開。
盜寶者們反應了過來,急速圍了上去。莫離在人群最內側,一看音格爾的傷,他的臉色也變了變,卻來不及多說什麼,他出手點了傷口附近幾個大穴,減緩血流的速度,然後從懷裡翻出一堆葯,迅速選了兩種。
一瓶倒出是藥粉,莫離撕裂衣襟,在那灘血里浸了一浸,將藥粉倒了上去。葯迅速融化,發出馥郁的香氣。
莫離打開另一個瓶子,倒出的卻是一枚碧色的藥丸。
他撬開音格爾緊閉的牙關,將葯餵了進去。等音格爾含住了葯,莫離用眼睛示意了一個盜寶者上去緊緊扶住少主,然後在閃閃沒有反應過來之前,他猛然伸手,閃電般地將那支金箭拔了出來!
血噴出一尺高,莫離迅速地拿起那塊浸了藥粉的布,按到了傷口上。血流立緩——在這個過程中,音格爾竟然以驚人的毅力控制著,沒有叫出一句。彷彿在被兄長那一箭當胸刺入的剎那,他的魂魄已然遊離出去了。
只有當眾人憤怒地準備出去追殺那個兇手時,音格爾才猛然撐起了身子。
「不!」他只來得及說出一個字,嘴裡便噴出一口血來。
「好,好,我們不追。」九叔深知世子的心意,連忙約束眾人,急急忙忙地查看傷勢,「世子你快別動了!平躺,平躺!小心傷口附近的血脈!。」
閃閃在旁邊掌著燈,望著一群盜寶者手忙腳亂地救治自己的少主,手不停地發抖。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呢?少主歷經千辛萬苦來到陵墓的最深處,想解救被困在這裡的兄長,卻被哥哥想也不想地反手殺害!
她越想越難過,到最後幾乎哭出來。
然而,就在這時候,他們聽到了外間的打鬥和低喝聲——似乎是奪路而逃的清格勒和人撞上了,而且動起手來。
她還來不及回過神,在那一瞬間,就聽到了清格勒的慘呼。
「哥哥!」音格爾脫口大喊,想撐起身來,「抬我出去!」
被抬出到外室,音格爾蒼白著臉,望著地上已然死去的人,手捂著胸口急劇咳嗽,血染紅了衣襟。
他的眼神渙散下去,再也沒有了一路上指揮若定的氣度,只是默默低頭望著被斬殺當場的清格勒,急促地呼吸,臉色蒼白目光遊離。
「實在抱歉,「西京注意著他臉上表情的變化,一邊開口解釋,「方才令兄奔出,忽然發難攻擊那笙,在下不得不還擊,還望世子……」
「不怪你。」話音未落,音格爾豎起手掌,斷然低語。
一語出,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九叔和莫離相互遞了個顏色,暗自慶幸少主的剋制力和理智——雖然他們都認為清格勒死有餘辜,但如果少主激怒之下執意為兄長報仇,那麼所有盜寶者都少不得和這位空桑的劍聖拚死血戰了!
卡洛蒙家族發出的絕殺令,除非族裡最後一個人死光,才會撤銷。
而音格爾只是長久地注視著地上那個死去的人,面無表情。然而,閃閃卻從他映著燭光的眼睛深處,看到了深不見底的悲哀和絕望。
「哥哥……」音格爾閉上眼睛,仰起頭長長嘆了口氣,眼角有淚水滲出,忽地改了語氣,低聲命令左右,「從他身上,搜黃泉譜出來帶走。」
「是!」九叔應了一聲,隨即上前翻檢屍體。
多年不見,清格勒的屍體瘦得可怕,簡直已是一具骷髏,手腳上只有薄薄一層皮貼著骨頭,胸口被金箭貫穿的地方早已結痂,仿似從中被穿了一個洞。一邊搜身,九叔一邊不自禁地想:大公子被釘在這個空寂的地宮裡十年,沒有任何外援,又是如何能活到如今?
九叔翻遍了清格勒全身上下,臉色一分分地沉下來。
「沒找到?」莫離在一旁看著不對,壓低聲音問,也上來幫忙一起找,幾乎是一寸寸皮膚的捏過來,卻依舊沒有找到那張黃泉譜。
「怎麼可能……」莫離也變了臉色,不可思議地喃喃,「地宮裡沒有別人,大公子不可能把身上的東西轉出去啊。」
兩人商議良久,束手無策,不知如何回複音格爾。然而一回頭,卻驚呼出聲來——音格爾胸口的血再度洶湧而出,浸透了半個身子。那個蒼白單薄的少年彷彿躺在一片血泊中,漸漸消失了生氣。
閃閃執著燈在他身側,不住地掉眼淚。
「怎麼回事?」九叔厲叱,望著莫離,「你的葯不管用,根本止不住血!」
莫離也是驚得臉色發白,一個箭步沖回去:「不可能……」
「不關,咳咳,不關葯的事……」音格爾微弱辯解,指著自己的胸口,「那一箭、那一箭……正好刺破了我身體里……被鳥靈壓住的幽靈紅藫之毒……」
所有人齊齊一驚:幽靈紅藫!
音格爾只覺身體慢慢冰冷,麻木,他知道是那種可怕的毒再度發作了——就如八歲那時候一樣,他將會成為一座石像。
「找到黃泉譜……拿走我身上的魂引,帶著這裡所有寶藏,返回烏蘭沙海去……」趁著還有一點點力氣,他吃力地舉起手,從懷中拿出那隻金色的羅盤,「九叔……兩件神器,都由你保管吧……直到確認下一個繼承者為止。」
「世子!」老人痛呼,在他眼前,那個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正在慢慢死去。
「各位,拜託……拜託了。」音格爾覺得那種麻木已然蔓延到了胸口,連出聲都開始困難,他用手指著西方,眼睛裡有深切的哀痛,「我母親……我母親她……已經失去了兩個兒子。莫要讓人再為難她……拜託了。」
「少主!」所有盜寶者齊齊跪下,簇擁著那個垂危的少年,悲痛莫名。
肺也開始僵化了,音格爾努力吸進最後一口空氣,眼裡的光開始渙散,他喃喃道:「我要死了……拜託你們照顧我母親……」
「哇……」閃閃實在忍不住,大哭出聲來,撲上去握住音格爾的手,「不要死!不要死啊!」
然而,那隻手也已變得冰冷僵硬,無法動彈。
「執燈者……」音格爾這才看見了她,嘴角浮出一絲苦笑,喃喃道,「對不起,實在是對不起啊……」
「你沒什麼對不起我。」閃閃抹著眼淚,「你救了我很多次。」
她的淚水落到他臉上,熾熱而濕潤。音格爾嘴角動了動,望著這個明麗的少女,卻終於沒能說出話來——其實,一直有一個秘密沒有告訴她:在七星燈點燃的時候,其中燃燒的,是執燈者的生命!
也只有生命之光,才能照徹這黃泉下的純黑之所。
每進入王陵密室一次,執燈者就會消耗一部分生命。所以,每一任執燈者,都活不過四十歲,包括她的父親和祖父,也包括她自己——那是卡洛蒙家族保有的秘密,甚至執燈者一族都不曾了解。
為了彌補,每一次盜墓歸來後,他們也都贈與執燈者巨額的財富。所以說,雙方也是你情我願,並無虧欠。
然而,有什麼財富能換回人的生命呢?
在彌留之際,望著這個少女,他心裡就有無窮的複雜情愫,夾帶著說不出的愧疚——如果能做到,真希望能好好補償她啊……
但在想到這裡時,他的視線已經開始模糊了。
「哇……」在看到他眼睛闔起的剎那,閃閃大哭起來,不顧一切地抱住了少年冰冷的身體,直到莫離強行將她拉開。她癱倒在地,哭得傷心欲絕。
「不要哭了……」一隻手輕輕搭在她肩膀上,聲音也帶著哭腔,「閃閃,你不要哭了。」
那笙望著她,忽地問:「你喜歡他嗎?」
閃閃吃了一驚,哭聲低下去了。她把頭埋在肘彎里,不知道在想什麼。一路上悄悄滋生的情愫,年少的她自己都尚未發覺。直到在音格爾閉上眼睛的一瞬,心中那種蟄伏的感情才洶湧爆發出來,才發現自己竟然會為了他那麼難過——幾乎願意代替他去死。
「唉……」那笙望著這個比自己小不了幾歲的女孩,輕輕嘆了口氣。
「別傷心了,或許還有救。」她拍了拍閃閃的肩膀,轉過身來看著旁邊那群悲痛欲絕的盜寶者,走過去,「喏,這個你們拿去試試,或許有用。」
「那笙!」西京一驚,脫口。
「沒關係。」那笙扯著嘴角對他笑了笑,對著九叔攤開手心,「老伯,這個是邪靈千年煉成的內丹。你給音格爾吃了試試?」
內丹?!一群盜寶者都吃了一驚,齊刷刷抬頭望著這個陌生的少女,那些剽悍漢子的眼裡都有震驚的神色——這個半路相逢的少女和他們素不相識,竟然會將如此珍貴的東西交出來?
「真的是內丹!」九叔顫巍巍地接過來嗅了嗅,叫了起來,「真的是!少主有救了!」
盜寶者中爆發出一陣歡呼,莫離抹去了眼角的淚光,一轉身向著那笙跪了下來:「多謝姑娘的救命之恩!卡洛蒙家族和西荒所有盜寶者,都將感激您的恩賜,至死不敢忘!」
「多謝姑娘救命之恩!」隨著莫離的帶頭,那些殺人不眨眼的剽悍強盜竟對著一個少女重重磕下頭去,用力得密室的地面都在震動。
「別這樣!別這樣!」那笙嚇了一跳,連忙去扶莫離。然而那個鐵塔般的大漢力氣巨大,她去扶他根本如蟻撼大樹。那邊的九叔心急如焚,卻顧不上道謝,已然在第一時間將內丹掰開,一半送入音格爾牙關,另一半直接摁入了胸前的傷口。紅色的內丹宛如冰雪一般消融,沁入了音格爾的身體。
一分一分,那已經僵硬的身體和臉開始浮現出了血色,宛如冰河解凍。
「啊……」閃閃望著逐步恢復生氣的臉,長長吐出一口氣。
「謝謝你,那笙姐姐。」她拉了拉那笙的衣角,低聲說,臉上尤帶著淚水——原本她一直因為那笙沒有照顧好晶晶而生氣,此刻看著音格爾復活,那一點點芥蒂早已不復存在,只是滿心感激。
那笙笑了笑,宛如一個姐姐一樣地摸了摸閃閃的頭髮:「沒事的,反正我留著也沒用。」她笑了起來,牙齒潔白如玉,望著閃閃,「看到你那樣哭,我忽然想起那個時候,我以為炎汐死了,也就在火場里和你一樣地哭——」
苗人少女在地宮裡抬起頭,望著上方鑲嵌寶石畫滿星圖的頂,眼神忽然恍惚起來:「那時候,蘇摩告訴我不用哭……那傢伙,其實是個好人呢。唉……也不知道炎汐他、他什麼時候才能從鬼神淵回來。」
「很快就會回來的。」西京靜靜聽著,此刻開口說了一句,「蘇摩說過,他已經從鬼神淵取回了石匣封印。」
那笙滿臉歡喜,拍著手笑起來,但還沒說什麼,西京忽然一聲低喝:「誰?!」
光劍陡然出鞘,宛如閃電割裂昏暗的室內——有什麼在瞬間縮入了地面。劍光過後,地上只留下一隻雪白的斷手。
而地上清格勒的屍體,居然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哎呀!」那笙和閃閃看得真切,嚇得脫口驚呼,「鬼!」
「不是鬼。」西京護著兩人後退,眼睛卻一直盯著地面,緩緩開口,「出來吧!」
地面起了一陣波動,迅速又平靜。
西京冷笑:「想逃?」他飛身掠出去,光劍划出一個圓弧,瞬間將地面割裂。地底下又是一陣波動,彷彿有什麼被逼了回去。
西京站定,握劍對準了地面某處,冷然:「再不出來,我就用光劍將你釘死在地底!」
靜默片刻,地面「嘩」地裂開——彷彿一條雪白的藤憑空長出,四枝雪白柔軟的藤蘿伸出了地面。然而那卻是人的手足的形狀,其中一隻手齊腕而斷。
「女蘿!」莫離脫口低呼,盜寶者一陣聳動,個個如臨大敵——那些遊離在九嶷地底的鮫人死靈正是盜寶者的死敵,雙方的仇怨由來已久。一旦被其捕捉,盜寶者將作為養料被生生吸干,痛苦非常。
雪白蔓生的四肢透出地面後,女蘿的臉從地下緩緩升起,宛如毒藥般不祥——然而在她的眼睛睜開的瞬間,所有人都忘記了她身體怪誕的狀況,完全沉醉於她舉世罕見的容色里。
那一瞬間那笙嚇了一跳——她一直以為蘇摩是最美的,卻不料這張臉卻擁有著與之匹敵的美貌!
然而,那樣一張臉卻帶著死氣。
那個女蘿浮出地面,望著面前的一群人,濕漉漉的藍發如海藻一般爬滿了赤裸的身體。她伸長得可怕的手上,纏繞著清格勒的屍體。
「你們殺了他。」女蘿漠然地回答,「我只要帶走他的屍體。」
西京微微吃了一驚,這個女蘿的鎮定出乎他的意料,似乎並不是單純的巧合出現在此處。
「你為何要帶走他?」他問,「你認識他?」
女蘿驀然大笑起來。
「我叫雅燃。星尊帝寢陵里,唯一的一個陪葬鮫人。」她桀桀怪笑著,肢體相互纏繞,將自己的頭轉來轉去,眼角瞟著盜寶者,「我是星尊帝時代最美麗的鮫人……怎麼,你們吃驚吧?」
「你……在這座墓里待了七千年?」莫離喃喃,不可思議。
「是啊。我出不去……這裡的結界太強大。」雅燃冷笑著,望著頂上的寶石星圖,「我的靈魂也無法遊離出去——我和燭陰、狻猊一樣,只不過是星尊帝帶入地宮的收藏品。哈哈。」
她桀桀怪笑起來:「多麼寂寞啊……七千年!如果不是你們盜寶者時不時來陪我玩兒,我多寂寞啊!」她的手臂纏繞著清格勒的屍體,僅剩的一隻手輕柔地撫摩著屍體瘦如骷髏的臉,眼神溫柔而殘忍。
「你……」莫離忽然明白了,脫口,「是你讓清格勒活下來的?」
清格勒大公子闖入星尊帝寢陵後失蹤,已然有十年。這十年里他被金箭釘在密室頂上,不飲不食,居然還能一直活到如今——這,也太匪夷所思。
而如今,盜寶者們終於揭開了這個謎。
「哈哈哈……」雅燃再度爆發出大笑,手忽然變得詭異的長,一直伸出去,竟觸摸到了頂上的寶石,尖利的手指在星圖上摸索著,生生摳下一顆寶石來,斜眼冷看著一行盜寶者:「不錯!他是我的寵物,我實在是太無聊了……」
盜寶者們一驚,望著這個女蘿說不出話來——從來只聽說有吃盜寶者血肉的女蘿,卻還是第一次聽說有女蘿救了盜寶者。
「我原本被封印在朱雀位那條支路的盡端,結果這個人走錯了,誤打誤撞放了我出來。我看他生得倒也好看,就說我可以帶他去真正的寢陵——他心動了,就跟著我從地底穿越墓室,來到了這裡。」雅燃托起清格勒的臉,凝視,冷然道,「我把所有真話都告訴了他,但卻漏掉最後那一句——『別碰玉棺,裡面有力量巨大的暗箭』……哈哈哈!」
女蘿大笑著搖頭:「真是笨啊……他就這樣被釘在了上面!我好容易找到了一個能陪我玩兒的活人,怎能輕易放他走呢?」
盜寶者的臉色漸漸變了——他們可以想像這十年來清格勒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或許,死去對他而言,反而是一種解脫吧?
「喏,我知道你們想找什麼。」雅燃的手臂霍地縮回,從革囊里拿出一卷東西,對著盜寶者揮了揮,「是不是這個?」
那是一捲髮黃的羊皮卷,然而奇怪的是,薄薄的捲軸里似乎有星光明滅,隨著女蘿的揮動在黯淡的室內划出一道道亮光。
「黃泉譜!」九叔和莫離脫口驚呼。
這,分明就是當年清格勒畏罪逃離烏蘭沙海時竊走的族中二寶之一!
看到盜寶者們的臉色,雅燃得意地笑了:「我沒料錯,這果然是你們的寶貝。」
她的手倏地伸長,將黃泉譜遞過來:「你們的東西,還給你們也無妨——不過這個屍體還是給我吧。」
聽得這個怪異的提議,九叔和莫離面面相覷,好生為難。音格爾尚在昏迷中,這個決定,卻是他們不敢作的。
在盜寶者們看來,清格勒已然是十惡不赦,他的屍體如何處置自然不在考慮之內——然而,世子恐怕是不肯讓兄長的遺體就這樣落入女蘿手裡的。
在僵持中,西京忽地開口,問了一句:「你為什麼非要留下屍體呢?」
雅燃「嗤」地一笑,冷然道:「換了你,在這地底下待幾千年試試?——誰都會寂寞得發瘋啊!好容易逮到一個有意思的傢伙,卻被你們殺了。等我把他的屍體浸入黃泉水中,做成行屍,也好繼續陪我玩兒。」
「……」聽得那樣的話,從一個美麗絕世的鮫人嘴裡吐出,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氣。
「那麼,」西京想了想,沉聲問,「如果我們把你從地宮裡帶出去呢?」
「哈,說得輕鬆!騙小孩子啊?」雅燃大笑,譏誚地看著一行盜寶者,「我在七千年被星尊帝親自封印,哪有那麼容易出去?你以為帶我出去,和席捲那些寶貝一樣容易?」
西京神色鄭重:「我從來說話算數。」
雅燃猛地一驚,笑聲歇止。她凝神望著這個落拓劍客,看到他手中無形無質的銀白色長劍,喃喃:「啊……原來,是劍聖門下么?難怪一劍可以刺穿地底泉脈,逼我現身。」
劍聖一門源遠流長,在上古的魔君神後傳說里便已有存在。所以儘管在地底幽閉了數千年,她還是認出了眼前這個男子的特殊身份。
「是劍聖門下啊……那麼,我相信你的承諾。」雅燃眼神變了,望著西京,忽地一笑,「我們來約定吧!——如果你不能替我解開封印,那麼你就得代替清格勒,留在這裡陪我!」
西京想了想,點頭:「好。」
「哎呀!」那笙叫出聲來,拉著西京的衣袖,「別啊……萬一真的帶不出她怎麼辦?難道你要留在這裡被活埋?」
「放心。」西京卻是拍了拍那笙的頭,一臉的鎮定,「沒事的。」
雅燃嘴角露出一個笑容,俯身將黃泉譜遞過來,放在了地上。
九叔連忙將寶物拿回,護在懷裡。
「很好,你眼裡有一種正面的『力』,不愧是劍聖門下。真是有點像他啊……」雅燃望著西京,眼神倏地變得恍惚,彷彿回憶著什麼遙遠的往事,唇角露出一個微笑,「知道我為什麼要留下你么?很久很久以前,在我還沒有被送到空桑帝都去之前,我有一個愛人,他也是劍聖門下……」
「也是劍聖門下?」西京愕然地望著雅燃。
「是啊……」雙手輕輕絞著,雅燃嘴角浮出溫柔而哀傷的笑容:「你不知道他,是么?他是死在大海里的……那時候,外敵虎視眈眈,海國內部卻起了分裂,我和哥哥為了王位爭鬥不休。最後,他成了犧牲品,被我哥哥用一隻木筏,放逐到了大海深處——」
活了幾千年的鮫人女蘿嘴裡吐出遙遠的往事——歷史已然過去了七千年,對於她描述的那一個劍聖,他竟已然毫無所知。
「多麼可笑的結局……四面都是水,他卻在烈日下漸漸渴死……」雅燃縮回了雪白的雙臂,捂著臉哭泣,無數明亮的珍珠從她眼角墜落,「我到處哭著求人去救他——可在那時候,連純煌都幫不了我!」
純煌?
西京猛地一驚。這個名字,他是聽說過的——那不就是海國的末代海皇么?難道這個女蘿,竟然是海國的王室?
難怪有著如此驚人的美貌,幾可與蘇摩匹敵!
「多好啊……幾千年後,我居然又看到劍聖門下!」雅燃忽地望著西京笑起來,有幾分瘋狂,「你就留在這個地宮裡陪我吧!你是無法帶我出去的……我身上,有星尊帝的封印。」
她霍然扭過身,嶄露出雪白的裸背——
一個血紅的符咒,映在肩胛骨之間!
「他恨絕了我,所以要我生生世世不得解脫!星尊帝親手用血畫下的封印,無人能解。」雅燃的手忽地伸長,繞過肩膀,反手撫摸著那個殷紅如血的封印,眼神卻有幾分冷酷,「何況,我也不想再出去了。」
「為什麼?」那笙忍不住驚問,「你都被關了幾千年了!」
「我有罪。即便是被囚禁一萬年,十萬年,也不足以贖罪。」雅燃尖尖的十指,忽地摳入了背後那個封印,帶著一種自虐的快意,將皮膚一寸寸揭開來!
然而,無論揭多深,那個封印彷彿入骨一般巍然不動。
閃閃不忍心再看,扭過頭去。
那一邊,九叔沒耐心去聽那番關於劍聖的對話,俯身將黃泉譜握在手中,急急翻看。
「這下好了,有了黃泉譜,出入地宮就方便多了。」旁邊有盜寶者低聲說,如釋重負。
閃閃望著那捲發黃的薄薄的羊皮,上面浮凸出隱約的線條,細細看去,竟是勾勒出一幅地宮的平面圖來——更奇異的是,那捲羊皮上,繁星般地浮動著點點綠色光芒,明滅不定。
「咦,那些東西,是什麼?」她忍不住舉著燈湊過去看,指著那些星星。
「你說呢?」莫離微笑著,俯下身指著某個綠點,「你看著。」
一語畢,他忽然間縱躍而出,落到三丈開外。
「哎呀!」閃閃驚喜地叫了起來,「這顆星星也動了起來!」
「當然了。」九叔沒有莫離那樣有耐心,蹙眉直接回答,「黃泉譜上能自動浮凸出所在地宮的地形,以及顯示地宮裡所有人所處的方位。」
「每一顆星星,就是一個人?」閃閃明白過來了。
莫離笑著點頭。
「那麼光芒弱一點的,是不是就是……」她側過頭,望著一旁在盜寶者照顧下昏迷的音格爾,「身體不好一點的人?」
「嗯。」莫離簡短地解釋,「如果死了,就不會顯示出光芒了。」
「真神奇啊……」閃閃驚訝地睜大了眼睛,認真地數了數,忽地問,「可是,為什麼上面的星星,比這裡的人多出兩顆呢?」
一語出,所有盜寶者吃了一驚。
「喏,這裡還有兩顆。」閃閃撇了撇嘴,抬起手,指著地圖邊緣的角落上——在入口處的享殿位置上,果然還有兩顆星星在不令人察覺地閃耀!
有外人闖入了這個地宮!
九叔霍然抬頭,盜寶者們圍了過來,眼神陡然變得兇狠
「就算是蘇摩還沒走出地宮,也不會多出來兩顆啊。」莫離喃喃,「這事情有點不對頭……」
「先派個人出去到享殿看看。」九叔點了點頭,指派了一個盜寶者出去,然後一揮手,斷然下令,「此地不宜久留,帶走所有能帶走的財物,不能帶走的絕不準毀壞——莫離,我看護少主,你去督促大家收拾東西。」
「好。」莫離點了點頭,轉身走向密室內。
一群盜寶者如狼似虎地起身,撲向那一室的稀世珍寶。
他們進入地宮時輕裝簡從,似乎沒帶多少器具,但此刻居然不知從哪裡變出了一個個革制的大袋。袋子每個都足足可以裝下十升的水,裡面襯了厚而軟的羊絨,以免損傷珍寶,是專業的盜寶工具。
「不要驚動死者。」在一個盜寶者沖向兩座玉棺時,莫離抬起手臂阻攔。
「可是,這是星尊帝和白薇皇后的棺材啊!最珍貴的寶貝,一定被他們帶進裡頭去了!」那個盜寶者直直望著白玉台上兩座玉棺,眼神亮如惡狼,「老大,我們好容易活著進來了,如果不帶走,只會白白爛在地底下啊!」
莫離一把將那人推搡了回去,厲叱:「說了不許動就不許動!」
那人被推到一支巨大的珊瑚樹上,「喀啦啦」壓斷了一枝。莫離沉下臉,繞著密室走了一圈,望著那些忙碌搬運的盜寶者,揚聲:「現在我重複一遍卡洛蒙家族的三戒!都給我好好聽著!」
「一、死去的兄弟,和活著的一樣平均地享有所有財富!
「二、不許驚動死者,嚴禁開棺取寶,損壞遺體!
「三、無法帶走的東西,一律原地保留,不許破壞!
「大家聽見了沒有?」
「是!」盜寶者們哄然答應,一邊訓練有素地快速搜集著珍寶,分門別類地裝入各個革囊——一袋是寶石明珠,一袋是金銀器皿,一袋用來裝珊瑚玉樹,其餘的袋子里裝著各類雜物:字畫,古鏡,寶劍……等等等等。
能進入大帝陵墓陪葬的,每一件都是價值連城。這一次收穫之豐富,只怕要超過百年來的任何一次行動吧?所有盜寶者眼裡都壓抑不住狂喜的光,手足迅捷,將一捧捧寶石金砂放入袋中。
那個被派出去查看的盜寶者已經悄然返回,在九叔耳畔低聲回稟了一句。
「什麼?除了那個鮫人,還有另外一個女人在享殿?」九叔有點驚訝。
「屬下也沒跟到那裡——只是從第二玄室聽外頭有兩個聲音,是方才的那個鮫人和另一個陌生女子。」那個盜寶者低聲稟告。但不知為何,他眼裡卻有一種驚恐的神色。
九叔微怒:「你為何不跟過去查看?」
「稟大人……因為、因為……索道斷了!」盜寶者眼裡的驚恐終於完全顯露出來,一下子跪下去,顫聲回答,「那條架在紅蓮血池上的長索,被人斬斷了!」
「什麼!」九叔大驚,止不住地站起身來——他自然不會忘記進來之前,一行人在那條裂淵之前吃了多少苦頭,才打開了這條索道。
如果索道被人斬斷,無異於斷絕了所有人的退路!
最後那句話也被所有盜寶者聽到,那些瘋狂收拾珍寶的人忽地一呆,手腳停滯了下來,面面相覷,彷彿片刻後才反應過來,眼裡陡然有壓抑不住的恐懼。
「去看看!大家快去看看!」莫離也慌了,抱著昏迷的音格爾站起來。所有盜寶者背起了打包好的東西,爭先恐後地朝著甬道外頭跑去。閃閃遲疑了一下,看到莫離已帶著音格爾離去,不由得也緊緊跟了上去。
「啊,是誰斬斷了那條索道?」光線隨著閃閃的離去而迅速黯淡,那笙站在黑暗裡,也有點發獃,她抱緊了手中的石匣,感覺裡頭的斷足安靜得出奇,「是蘇摩么?那個傢伙……一向喜怒無常啊。」
「他不會做這種無意義的事吧?」西京卻是斷然否定,望向黑暗的前方,「我們也過去看看。」
在享殿里的,果然是蘇摩和另一個女子。
用引線刺穿虛空,繫上對面玄室的機關,蘇摩從裂淵上身掠過,終於在地宮大門附近追上了那個意欲逃離的女子。他的手指一勾,細細的絲線勒著脖子,將離珠從墓室出口扯回來,她拚命掙扎,美麗的臉因為恐懼和痛苦而扭曲。
「索道是你斬斷的吧?」蘇摩望著那張臉,漠然問。
「嘿……」離珠在他腳下喘息,手裡卻還抓著一頂金冠——那分明是九嶷王的冠冕——原來她是有意落在他們一行後頭,趁機從屍體上取得了這件信物!
只要拿到了這個去向世子交差,她就能贖回自由。
「究竟為何?」蘇摩蹙眉,本想一勾手切下她的頭顱,然而卻有些詫異,忍不住問,「你已完成使命——將信物帶回去,九嶷那個老世子繼了王位,自然會還你自由之身,又何苦再多此一舉?莫非你不想看到盜寶者洗劫陵墓?」
「哈哈哈!」離珠忽然仰頭大笑起來,笑聲回蕩在空曠的享殿里。
「我才不管那些粗陋的強盜!」她捂著咽喉上出血的傷口,喘息著坐起,在地上恨恨望著傀儡師,眼裡慢慢浮出一種瘋狂的嫉恨,「我要你死!我只要你死!」
她伸出手,虛空里往蘇摩臉上一抓,美艷的臉上充斥了狂悍的殺氣。
「憑什麼!憑什麼你有這樣的美貌!……我才是這世上最美麗的人!」
看著狂怒的女子,連蘇摩都有點愣住了。
這個嬌弱的女子在最後一刻痛下殺手,斬斷裂淵的歸路,將十數條人命統統斷送在地底——這般毒辣手段,僅僅只為了這樣的一個原因?
「你已經很美了。」他淡淡道,放鬆了手中的引線。
「哈哈哈……當然!當然!」聽到他的讚許,離珠再度大笑起來,回過手極度自戀地撫摩著自己的臉頰,喃喃自語,「我當然美貌……你知道為了得來這樣的美貌,要付出多少代價么?是整整四代人畜生一樣被配對,馴養調教,才得來的這副容貌!我才是雲荒最美的人!」
蘇摩一震,卻沒有說話,緩緩鬆開了手。
離珠撫摩著臉,忽然間聲音嗚咽起來:「我的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他們都是從雲荒各地買過來的奴隸,因為容貌出眾被挑選出來,勒令結成夫妻,以便生下更美貌的孩子——而我的父母更是親兄妹,因為要保持最美麗的血統,不得不近親亂倫。」
「整整四代人的心血啊……到了這一代,我終於被所有人都稱為雲荒上最美的人!」離珠回過手,摸索著自己頸部的傷口,眼裡的憤怒如火燃燒:「可是……你居然敢比我更美麗!你憑什麼!你怎麼敢踐踏我們四代人一生的努力!」
「你還弄傷我完美的肌膚!我用了多少功夫,才讓自己全身上下的每一寸都完美無暇……你居然弄傷了我!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這個雲荒上,最美麗的只能是我!你這個下賤的鮫人,怎麼敢擁有如此容貌!」
她忘記了自己根本不是眼前這個鮫人的對手,憤怒地揮舞著手,忽地衝過去,伸出尖利的指甲去抓蘇摩的臉。
蘇摩沒有躲避,任憑她一手抓下,指甲在肌膚上發出絲綢般的裂響。
血從他眼瞼底下流出。望著那清晰而深刻的五道血痕,離珠也有些意外地呆住了,彷彿是不能相信短短一瞬間最美的東西就毀滅在自己手下。隨即,卻揚著十指,快意地狂笑起來。
然而笑著笑著,她的眼神凝滯了,震驚莫名——消失了!就在短短的剎那,蘇摩臉上的傷痕就憑空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你擁有無人能比擬,也無人能摧毀的美?!天啊……天啊!」她啞口無言地望著面前這張彷彿具有魔力的臉,步步後退,以為這個傀儡師會揮手斬殺自己於剎那。
然而等她卻只看到那雙眼裡深切的悲哀,並無絲毫自傲自豪。
離珠愕然望著蘇摩,忽然間覺得他碧色的眼睛是如此空茫而沉鬱,一眼望過去就再也離不開——只是剎那,她的心神就完全沉下來了,再也沒有片刻前的浮躁和狂怒。她忘記了害怕,也忘記了憤怒,只是怔怔望著那一雙眼睛,彷彿墜入了深不見底的碧海。
「世襲的奴隸啊,「她聽到蘇摩嘴裡吐出了話語,低沉而悲憫,「你的心死了么?你不是為美貌而活著的,也不是為了取悅那些奴隸主而活著的……你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你應該有自己的夢想。」
她茫茫然地望著面前的人,感覺他聲音里有某種力量正一分分地侵入她心裡。
「夢想……?」她喃喃,茫然道,「我的夢想……只是做雲荒最美的人。」
「這個世上,美貌只是取禍之源,是被人利用的工具。」蘇摩冷笑。
眼前這個女子的美是極其罕見的,但她身上流的血也極其複雜,混和了中州人,西荒牧民,鮫人,甚至冰族的血……但是,每一代先人,都在血里沉積下了怨恨。對美的無止境的追求,成了蒙蔽她心智的毒咒。
所以到了如今,失落的她才會走入那樣瘋狂的境地。
「而且你錯了,我並不是雲荒上最美的人——」蘇摩輕輕嘆息,搖了搖頭,「真正的美麗並不是外表,而是內心裡散發出的光芒。」
無論外人如何稱許美貌,然而終其一生,他都無法直視那個純白的女子。
那個白族少女身上有一種由內而外散發的光芒,即使在他無法看見東西的時候,都能感覺到——那才是真正的美麗。一生里,他都在那樣由內而外的光中自慚形穢。
「你……這樣好看。可是,我卻看到你痴迷於那個容色普通的白族女人……」離珠的眼光始終未能離開蘇摩的臉,神思恍惚地喃喃,伸出手,彷彿是想去觸摸那天神一般的臉,「蘇摩?……我聽說過你的名字……百年前的墮天后……你、你心裡的怨恨,已經消散了么?這樣……就能更美麗么?」
「嗯。」蘇摩望著那個女子,低聲,「希望你也能——因為,我們都是一樣的。」
一語畢,他閃電般地伸出手,單指點在離珠的眉心!
一種洶湧的靈力透入,直衝向沉積黑暗的內心,離珠只來得及低低叫了一聲,便失去了知覺,委頓在地。
蘇摩緩緩收指,望了一眼地上的女子,轉身走出了地宮。
「我們都是一樣的。」
他本來應該殺了這個敢對自己不利的女人,但最終卻還是放過了她。因為他們都是同樣在被侮辱被損害中長大的、滿懷仇恨的奴隸——受盡了踐踏,心裡積累起無法消除的」惡」,彷彿猛獸收爪咬牙,一等時機到來便瘋狂地、不顧一切地報復所有的人。
他們因為仇恨而活下去,因為仇恨而奮鬥。他們走出的每一步路,都帶著極其自負而自卑的扭曲腳印,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終點和方向,只是被仇恨驅使著。
這樣的一條路,又是怎樣的悲哀。
但是,人的一生不應該僅僅是這樣……他已經犯過錯,於今再也不能回頭——只希望別人,再也不要重蹈他的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