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踏入鐵城最大的一個作坊時,飛廉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頭頂的光驟然消失了,彷彿有巨大的烏雲當頭籠罩下來,天地驟然失色。抬起眼,看不到天,一座山撲入眼帘中來,讓人第一眼看見幾乎以為是墮入了夢境。
迦樓羅金翅鳥。
那架只能在夢境中才會出現的、前所未有的巨大機械,正靜靜地停棲在斷金坊十頃之寬的石坪上,在午後的陽光下發出耀眼的金色光芒。
數以千計的人正忙忙碌碌地沿著雲梯上下,將那些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零件扛上去,組裝到機械里,叮噹的敲擊聲不絕於耳——斷金坊是鐵城七十二坊中最負盛名的匠作坊,帝國最好的能工巧匠雲集於此,近百年來一直在巫即大人的帶領下不斷地進行試驗和製作:滄流帝國的第一架風隼、第一架比翼鳥均誕生於此。
而迦樓羅金翅鳥的胚胎,也同樣誕生於此地。
「迦樓羅金翅鳥,以龍為食,展開兩翼展達三百三十六萬里,頭上有大瘤,內蘊如意珠。據說其鳴聲悲苦,由於終生以毒龍為食,積聚毒氣極多,臨死時毒發而自焚,肉身焚去,只餘一只純青琉璃色的心。」
——這,就是他曾在帝都藏書閣里翻閱到的關於迦樓羅的資料。
而眼前這個龐大的機械的確有著類似於鳥類的外形,金翅鯤頭,星睛豹眼,展開的兩翼寬達一百丈,襯托得圍繞著它施工的匠作們微小如螻蟻。
智者大人只寫了三分之二卷的《營造法式》,那一卷書授予了滄流冰族諸多人世未見智慧、一躍成為最強的民族。然而,那一卷寶典,卻嘎然中止於「征天篇?迦樓羅秘制」。
沒有人知道智者大人為何在那一刻收住了筆,不肯將這個最大的秘密告訴冰族——或許,是因為這個機械的力量太過可怕,智者擔心一旦傳授給陸上人類會引發不可預知的後果;或許,只是他寫到那裡的時候,忽然興緻已盡。
沒有人知道智者大人的心思,即便是隨身侍奉他的歷代聖女。智者大人是超出了他們這些冰族凡人的存在,他只能被仰望,卻不需被理解。
——就如神袛一樣。
然而,即使智者大人閉口不言,上百年來帝國卻沒有放棄,不斷地投入力量研製,試圖憑著這殘缺的半章,製造出完整的迦樓羅。五十年來,前後已有數十位將軍因此陣亡,億萬計的金錢因此耗費。
飛廉定定地站在那裡,一時間不由有些目眩神迷——
又變樣了么?上一次看到迦樓羅的時候還是五年多前。
那時候,自己剛剛從講武堂出科,按照帝國的軍規、那一屆前十名的子弟被允許一睹帝國最高機密:迦樓羅金翅鳥的真容。他按捺著心裡的激動,來到從未踏足過的外圍鐵城。和所有人一樣、在第一眼看到這個巨大機械時為之震驚。
——那是怎樣的一項超越人類力量極限的創造!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這一架機械如果某日真的能振翅飛入九霄,大地上的一切,都將會在它的俯瞰之下吧?
多年之後,重新踏入斷金坊的他、依舊為這個奇蹟而失神。
五年前的那架迦樓羅,高不過十丈,寬不過百尺,只是普通風隼的三倍大小。而眼前這個機械的尺寸卻遠超於此,腹內甚至可以起降兩三架風隼,翼下和頭部更是安裝了諸多前所未見的設施——顯然這幾年裡經過無數次的試飛,迦樓羅已經有了脫胎換骨的改進。
「飛廉公子,請出示令牌。」看守的軍隊里有人攔住了他。
飛廉回過神來,有些尷尬地一笑:「不,我不進去,只是來找巫謝大人。」
「巫謝大人?」隊長記得那個最年輕的長老和飛廉是好友,語氣更是客氣了幾分,「巫即大人接到命令剛走,巫謝大人卻應該還在——我幫公子去找找。」
飛廉頷首稱謝,隊長便回頭走向了寬不見頭的石坪。
石坪上支架林立,每一根都粗達合抱,均為采自東澤南迦密林中的金絲巨竹。密密麻麻的支架中,新的機械已經初露雛形,金色的機首和雙翼在日光下奕奕生輝。
那個隊長走入了川流不息的匠人隊伍中,很快便已找不到影子。
飛廉等了片刻,漸漸有些焦急顯。
「飛廉!」忽然間,他聽到有人喊了自己一聲,抬起頭身側卻無一人。「過來吧!」那個聲音近在耳畔,竟然是用念力傳來,「我在艙室里忙著呢,就不下來接你了。」
是小謝?他有些遲疑——迦樓羅金翅鳥是帝國的最高秘密,一直只是由巫即和巫謝師徒負責製作,他身為巫朗一族的繼承人,這樣貿貿然的進去,是否會犯了忌諱?
「沒事,我師父不在。」彷彿知道他的猶豫,巫謝再催促了一句,語氣裡帶著掩飾不住的激動和興奮,「讓你看個好東西,快過來!」
他無法,只好硬著頭皮走了過去。
那是他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看到迦樓羅金翅鳥的真容。
那樣巨大的機械,甚至從地面攀升至內艙都需要半個時辰的時間。他一步步地沿著腳手架登上去,一路觀察這個機械的一切細節,看到不可思議之處,便忍不住伸出手觸摸那精緻堅固的金色外殼。
西荒出產的赤金混和了北越郡特有的火玉,在煉爐里化成金水,三沸三冷之後,再由鐵匠用手工打造成薄片,一片一片地在機械上拼合,形成巨大的金色翅膀。合金極輕,延展性卻極好,紙般薄的一片卻如同玄鐵一樣堅硬。
在金翅鳥巨大的翼下,他甚至看見了黑黝黝的炮口。
——如今這架機械,內外都已經臻於完美。
飛廉曾經看到過巫謝拿著畫滿了曲線和干支計數的稿子沉思,上面凌亂的數據堆疊,可以想見是在進行極為複雜的推力計算,俊美的少年從故紙堆里抬起頭看著來訪的好友,眼睛卻是一片空洞,似是停留在太深的幽界無法返回、又似疲憊得已然失去了光彩。
從十六歲束髮拜在巫即大人門下起,那個自幼有神童之稱、年紀輕輕就登上最高權位的貴族少年不再熱衷琴棋書畫,也不再和同齡人遊冶飲樂,拋棄了一切豪門子弟的享受,將所有一切聰明才智獻給了格致物理,儼然成了一個學究。
每一次飛廉去探望他的時候,都看見案上放著已然冰冷的飯菜,紋絲未動,而巫謝照樣在書卷和算籌之中埋頭苦讀,對身外一切、自己身體上的一切毫無反應。只有談到迦樓羅時,他的眼裡才會煥發出激動的光芒——
「你知道么?迦樓羅的速度比光還快,幾乎是比翼鳥的一百倍。而它的力量,則超過整個征天軍團的總和!它將會是凡人創造的最接近『神』之領域的東西。」
「——甚至比這座六萬四千尺高的伽藍白塔更接近!」
他記得巫謝收攏了散落一地的紙,滿懷驕傲地對自己說了這樣一席話。然而,就是那番雄心勃勃的話讓他心生寒意,宛如刀兵過體——五年後,當他親身接近這個龐大的機械時,那種寒意再度逼來,帶著難以言喻的壓迫力。
——超過整個征天軍團力量的總和!
那麼,當這隻金翅鳥振翅飛上九天時,只要一瞥、便足以毀滅一切吧?這……這哪裡是神諭,這些人,簡直是在建造毀滅一切的惡魔!他怔怔站在雲梯上,望著迦樓羅,眼裡露出極為複雜的神色,扶著雲梯的雙手居然有難以覺察的顫抖。
「飛廉,怎麼樣,壯觀吧?」出神的剎那,卻又聽到了巫謝的聲音。
這一次不是念力,而是切切實實響起在耳邊的。
他抬起頭,就看見三丈上方探出了一個腦袋,巫謝對自己朗朗而笑,臉上帶著說不出的自豪和興奮,揮舞著手臂:「快進來,快進來!給你看一個好東西!」
飛廉嘆氣:這個傢伙雖然已經是元老院的一員,可依然還是脫不了孩子氣啊。
手在舷上一使力,整個身子登時離開了雲梯往上掠起,瞬間便一個翻身落入了艙內。裡面只有巫謝一人,穿著利落的短靠,手上拿著奇怪的工具,正在忙碌的進行著什麼。
「咳咳!咳咳!」然而,卜一落地就被一種奇怪的味道嗆住,飛廉說不出話來,忙用袖子掩住口鼻,「這……這是什麼?」
「啊呀,我忘了!」巫謝一拍腦袋,忙從兜里摸出了兩顆東西,二話不說地塞到了飛廉的鼻下。飛廉措手不及,呼吸一下子被塞住,感覺一線細細的辛辣從鼻腔中透來,登時將充斥於艙中的奇怪味道沖淡。
「咦?這是——」他回手摸了摸鼻子,抬眼看到對面巫謝鼻孔里同樣塞著的兩粒赤豆狀東西,好好一張冠玉般的俊秀臉龐變成了衝天豬籠鼻,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
「笑什麼?」巫謝沒好氣,「龍骨膠有毒,不拿這個塞著,進艙沒站穩就該暈了。」
「龍骨膠?」飛廉詫異,卻看到艙內一片凌亂,到處放置著奇特的針,他拿去一支看了一眼,發現上面赫然還有幹了沒多久的血跡,不由失驚,「你在做什麼?」
「喏,」巫謝歪了歪嘴,示意他去看機艙的最深處,「曠世傑作啊!」
飛廉抬起眼,忽然間手裡的針就直落下去,發出了低低的驚呼——這、這是什麼?
光線黯淡的艙室深處有一塊濃重的陰影,陰影里隱約露出一個人形。那個「人」坐在一張嵌入艙壁的合金椅子上,低低地垂著頭,雙手安靜地分開放在扶手上,彷彿只是睡去了,一動也不動。
金色的椅子非常華麗,每一處細節都精雕細刻,椅背最上方甚至還垂落了一個金線編織的冠冕,正正虛扣在頭頂,令坐在上面的人看去高貴如王者。
然而,飛廉卻清楚的看到:座椅上竟探出了無數的針,探入了那人體內!
走近仔細看,卻發現那不啻於一個殘酷的黃金牢籠:兩邊扶手上卻各有一道細細的金環,將一雙纖細的手牢牢固定在上面,金環下伸出無數細長的針,刺入了身體,隱約在肌膚下順著血脈蔓升出去很遠。
而那個金冠更是一個頭箍,將整個頭顱都套入,無數引針寵金冠里探出,以各個不同角度刺入顱腦。額環正中有一根黑色的刺對準了眉心,刺破肌膚,堪堪停在那裡。
將金針牢牢固定在肌體上的,便是無色而劇毒的龍骨膠。
飛廉陡然覺得心驚,止不住倒退了兩步。
「瀟?」一眼看到金冠下垂落的藍色秀髮,他喃喃開口,掩不住的震驚——雲煥以前那個鮫人傀儡,不是已經戰死在桃源郡了么?怎麼還會在這裡看到?
「是啊,我在御道入口揀到了這個鮫人,真是天賜的寶物!」巫謝難捺語氣中的興奮,「她是唯一沒有被傀儡蟲控制心臟的鮫人,很完美!完全符合迦樓羅的要求——任何一處的對接都非常成功,只剩下心腦兩處,很快她就要和迦樓羅完成最後的『合體』了!」
「合體?」飛廉轉過頭看著好友,「你……叫我上來,就為了看這個?」
巫謝卻對對方驟然而起的憤怒毫無覺察,看著那個鮫人,眼神歡喜得幾近痴迷,彷彿一個雕刻家看著自己最完美的作品:「是啊!我們這幾年來試驗了上百名的鮫人,大都在完成膝蓋以下的接駁後都死去了,只有這個……簡直太完美了!太完美了!」
「瘋子。」不等對方說完,飛廉驟然吐出了兩個字。
氣氛陡然從狂熱降低到了冰點。巫謝看著好友,眼神里有驚訝、迷惑和委屈,彷彿一個剛奪了頭名的孩子興沖沖地歸來向人炫耀,卻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
「你說什麼?!」他嘟囔著,聲音裡帶著委屈,「連師父都誇我是天才呢。」
「真令人噁心。」飛廉拂袖,神色里透出無法掩飾的厭惡,「小謝,想不到昔日文採風流的你,竟然變得比那些屠龍戶都不如!」
「屠龍戶?」貴族少年陡然皺眉,「怎麼能比!那群下賤的傢伙!」
「你們做的事,不都是一模一樣么?」飛廉冷笑。
「當然不一樣!」巫謝抗聲厲喝,「我在做的、是接近於神的事!」
「一樣的。」飛廉眉間漫起冷笑,「你們都輕賤生命。做的,都是魔鬼的事。」
「生命?飛廉,你又來這一套了……」巫謝一怔,隨後輕輕笑了起來,搖頭:「鮫人又不是人,我說過很多遍了。我只是把最好的東西用到了最合適的地方而已——我所做的,的確是接近於神的創造,不能用常人的道德標準來衡量。你不會明白。」
「但願我永遠不要明白你們這些人。」飛廉冷然回答。
天才少年搖了搖頭,有些無奈地苦笑:「好了,既然你也是一個蠢人,我也就不和你浪費口舌了——和你一起下去。我也得回白塔頂上議事了。」
身後的艙門忽地打開,從艙底的鐵梯上攀援而上了一個穿著短靠的工匠,束髮修眉,目若寒星。那人將手裡帶著油污的齒輪一個個的放好,一聲不響地幫忙開始收拾。
飛廉暗自吃了一驚:方才他們兩人爭論,難道被人在旁聽到了?
「冶胄,這裡就交給你了。」巫謝卻彷彿和此人極熟,也不多問,只是將桌上的種種工具一推,然後指了指那個鮫人,「這個鮫人再過十二個時辰就該醒來了,到時候再來完成最後的接駁。替我好好看著她,注意她脈搏和心跳是否穩定——一旦有不妥,立刻通知我。」
「是!」那個工匠點頭領命,臉上沒有表情。
「冶胄是我的副手,」巫謝這才回頭對好友解釋,挑起了拇指,「鐵城裡最好的工匠!」
冶胄……飛廉心裡驀地一跳。這個名字似乎有些熟悉,彷彿在哪裡聽到過。他轉頭看了那個工匠一眼,然而對方全神貫注地整理著一排鋒利的針,根本沒有看向這邊的兩個貴族。
斷金坊,姓冶的人家……好像昔年講武堂里有過一個少年叫做冶陵?他正陷入沉思,巫謝已經洗完了手,開口:「對了,今天你來找我,又為何事?」
飛廉一怔,這才想起了此行的目的,雖然一時間心思複雜,但依然不得不沉下氣來,委婉地開口:「小謝,我這次來,其實是為了破軍少將的事。」
叮噹一聲響,一邊整理東西的冶胄忽然頓住了手,背對著他們,陷入沉默。
「雲煥?」巫謝一驚,飛快地看了他一眼,「你想怎樣?」
飛廉直截了當:「我想救他。」
巫謝一震,斷然拒絕:「這不可能。」
「那麼,至少保住他的命!」飛廉只覺心裡的怒火再也無法壓制,幾乎要拍案而起,「他都已成那樣了,你們還想如何?是不是還想對雲家趕盡殺絕?——就像對幾十年前的前代巫真一樣?!」
兩人的對話越來越激烈,冶胄卻只是重新開始整理那一堆機械,動作緩慢而鎮定。冶胄將最後一套針收起,然後細心地用龍骨膠再次塗抹了一遍鮫人身上各處關節,令身上那些已經接駁好的地方保持完整,然而他的手卻在不易覺察的發抖。
「不是我想,」巫謝嘆了口氣,「而是元老院想。」他輕聲嘆息:「飛廉,我勸你不要再白費心了——雲煥他非死不可。」
「為什麼?」飛廉失聲,「只是沒有完成軍令而已,犯得著這樣趕盡殺絕么?」
「呵……」巫謝笑了笑,若有深意,「你既然什麼都不知道,還是不要強出頭了。」他負手望著艙外,年輕的臉上居然也浮現出了那些長老才有的高深莫測表情:「非除不可啊……破軍!嘿嘿,飛廉,你其實並不了解你的朋友。」
飛廉一時無語。他承認,自己的確是不了解雲煥的。
「飛廉,」已經走出了艙門,年輕的長老回頭看著他,「我勸你還是不要插手這件事。此事關係重大,已然不是任何人獨力可以挽回——今晚,我們就要去神廟請示智者大人,請他賜下聖諭,將雲家族滅!」
「什麼!」飛廉變了臉色,追了下去,「族滅?!」
在兩個帝國貴族青年離開後,冶胄才停下了不停翻檢器具的手,雙肩微微發抖——手指上被針尖刺破的地方,緩緩沁出了一顆殷紅的血珠。
「雲煥!」他低低吐出了一個名字,彷彿有無形的力量扼住了咽喉,嘶啞而激烈。然後,又是一個名字:「雲燭……」
然而這一次他的聲音里卻出現了微妙的變化,交織著種種說不出的複雜情愫。
那個名叫冶胄的名匠閉上了眼睛,極力壓制著自己的情緒——然而一閉上眼睛,昔年的種種就更加清晰地從眼前浮現出來:鐵城,斷金坊,素衣的女子,從流放地歸來的貧寒的弟妹,被排斥和孤立的三個人……
三姐弟都從西荒流放地歸來,被赦回到帝都後都在外圍鐵城裡暫住了一段時期。
而那一段時間,是他永生難以忘記的回憶。
在雲家姐弟初來乍到、在帝都處處被排擠和孤立時,他和弟弟冶戈成了他們的朋友。甚至有一度,他曾經幻想過兩家人能成為親密的一家。
然而,很快她卻被巨大的權力之手攫取而去,被放置到整個雲荒的最高點。她成了聖女,接著,又成了十巫中的巫真——她出身貧寒的弟妹也由此青雲直上,拜將封聖,一躍成為這個龐大帝國權力核心中炙手可熱的家族。
在被巫彭元帥帶入帝都時,她曾經來向他們一家人告別,說一定會回來看他們。然而,她卻並沒有回來。再過了不久,她的弟弟也被從鐵城裡接走——他們成了被神選中的人,飛越了那兩道高高的森冷城牆,一躍進入了帝國的權力核心。
十幾年了,他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名叫雲燭的女子。
他也漸漸有了自己的人生。從年少時開始,冶家就以精湛的技藝聞名於鐵城數千名匠作之間,在鑄造武器上更是無人能出其右,成為巫即大人研究軍械的左膀右臂——雖然還是沒能躋身於新的階層,但他獲得的金錢和聲名也已讓無數鐵城的冰族平民羨慕。
已經那麼多年過去了,優越的物質享受和周而復始的生活,卻並未消磨掉心中殘留的那個影象——他無數次回想起那短短的一瞬:他在鐵匠鋪子里揮汗如雨,而那個素衣女子汲水而來,微微笑著遞給他一方手帕。
熊熊爐火映紅了那一張魂牽夢縈的臉。
然而,記憶的火焰很快熄滅了,那張秀雅的臉消失在森冷的禁城背後。她變得如此遙遠,如同一個虛幻剪影,彷彿並不曾在他生命里真的存在過。她終究只是他生命中的過客,飄萍般地相逢後、便各奔東西永不相逢。
她或許早已把他忘記。然而,他卻始終不能將她遺忘。
這十幾年來,身在鐵城的他無時無刻不在關心著她的一切,仰望著九天之上雲家的一切變遷:從初露崢嶸到青雲直上,從炙手可熱到兵敗如山倒……他從來往於匠作坊的帝國軍人口中打聽著那高牆裡的一切,為雲家的每一個變動而擔心。
而幾個月前風雲突變,從雲煥在桃源郡折翼歸來開始,雲家的命運便急轉直下。
「噠。」輕輕一聲響,尖利的針在手裡折斷,冶胄看著粗礪掌心裡沁出的血珠,漸漸發抖——他能做什麼?他只是一個平民,甚至不被允許進入皇城和禁城。他只能仰著頭,眼睜睜地看著那一隻翱翔九天的鷹墜落下來,眼睜睜地看著那個聖潔的女子被推上火壇!
這是個什麼樣的世界,這是個什麼樣的國家?
——這個帝都就像是張開了巨口的魔鬼,把一個個年輕鮮活的生命吞噬下去!該死的,該死的!
冶胄站在那裡發抖,聽到自己強制壓抑的喘息聲回蕩在機艙里。
為什麼?他為什麼還要給帝都里那一群吃人不吐骨頭的魔鬼製造武器!那一瞬間,他心裡充滿了瘋狂的、想要摧毀一切的念頭。他用可怕的眼神盯著即將完工的迦樓羅,夢遊一樣的伸出手去,握住了那個垂落在金色椅子上的冠冕——
這是連接迦樓羅和駕馭者之間的紐帶——只有他知道,這正是整個機械最脆弱的地方。
只要……只要把這裡折斷,就能……
這個龐大無比的機械非常精準靈敏,無法靠著人類的身體反應來控制,甚至連以靈巧著稱的鮫人也無法跟上機械的速度。所以,經過了無數次失敗的探索,巫即大人終於發現唯一的解決方法:只有徹底將鮫人「植入」機械內,將全身的筋絡和機械進行高密度的接駁,才能通過心和腦的產生的反應控制迦樓羅。
因為唯有心念,才能比閃電更快。
他知道巫即和巫謝為了尋找這個完美的「迦樓羅之魂」,已經失敗了許多次、耗費了許多年——如今,只要把這個纖細的金冠扭斷,讓這個費盡心力尋來的鮫人死去,就能……
「雲……雲……」然而,在他用顫抖的手握住那個冰冷的冠冕時,耳畔忽然聽到了模糊的呼聲。他的手觸電般一震,從金色的頭盔上滑落。不可思議地、他看到了有一滴淚水正從那個面無表情的傀儡眼角緩緩滑落,划出一道晶亮的痕迹。慢慢凝結成珍珠,然後,落在地上,發出錚然的響聲。
醒了?怎麼可能!——為了進行全身八大脈的接駁,這個鮫人在三天前接受了重度的麻醉,無論如何不可能這麼早就醒轉!
「雲…雲少將……」終於,他聽到她說出了下面的話,帶著慘烈的掙扎痕迹。
雲煥?這個鮫人,在呼喚雲煥的名字?
「你,還能思考?」他俯身平視著這個全身接滿了金針的鮫人,帶著震驚。
「請……」瀟無法睜開眼睛,聲音微弱而模糊,「請……救救他……」
冶胄倒吸了一口冷氣,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鮫人的身體遠比人類脆弱,而這個鮫人,到了此刻這種情況,居然還能清晰地說出話來!
冶胄忽然間明白了過來:「你是雲煥以前的傀儡?」
「是……」顯然是已經聽到了片刻前飛廉和巫謝的對話,瀟極力掙扎著想要睜開眼睛,卻始終無法動彈,痛苦地低語,「請…救救他……救救他……」
淚水接二連三地從她頰邊落下,在寂靜的機艙里發出短促的聲音。
冶胄站在那裡,怔怔地看著這個已經瀕臨死亡的鮫人,心中有驚濤駭浪翻湧——還能怎麼辦?元老院已經下了斬草除根的決心,屠刀已經血淋淋地舉起,二十年前前任巫真一族的慘劇即將重演——她在向他求救,可一個鐵城裡的小小匠作,螳臂當車,又怎能攔住這滾滾而來的巨輪?
「救救他……」瀟喃喃低語。
雖然身體被禁錮,但由於情緒的極度激動,她身體各處的金針都起了一陣顫慄——冶胄忽然只覺腳下一個不穩,驚駭地抬起頭,發現龐大機械竟然發出了與之呼應的震動!
「成功了么?!」
——那一瞬間,突破禁域的狂喜席捲而來,掩蓋了片刻前種種憂心。冶胄衝上前去,想查看那個傀儡的情況,然而整個迦樓羅忽然由內而外地發出了一陣陣顫抖,彷彿一顆心臟在反覆地縮緊,震得他在內艙幾乎不能立足。
「救救他……救救他啊……」不知道哪裡來的聲音充斥了機艙,低而哀,仿如耳語,「有誰……來救救他……」
這個呼救聲是……冶胄驚駭地抬起頭,卻發現那個鮫人的嘴唇並沒有動——機艙里,那個聲音還在遠遠近近地徘徊,苦苦哀求著他,然而奇怪的是外面施工的工匠們居然毫無感覺。只有機艙內核在不停地顫抖,顯示著迦樓羅在凝聚著能量。
剎那間,他明白了:這一架迦樓羅,終於擁有了靈魂!
可是,即使身體已經死去,被同化的魂魄卻並未湮滅,還在執著地想著拯救主人——雲煥那個小子……怎麼會有這樣的傀儡呢?
「好。我一定會設法救他——」沉默了許久,終於,冶胄吐出一口氣來,一步一步穩穩地走到了那個金色的椅子前,俯下身端詳那張沉睡似的美麗的臉,眼神溫和,語氣卻剛毅。
「我不會連一個鮫人都不如。」
明茉剛換了衣服出來,就在廊下碰到了被侍女簇擁而來的母親。
雖然已經年近四十,母親依然保持著韶華鼎盛時的容貌,衣袂飄飄秀髮如瀑,乍一看,居然象是明茉的姐姐——「羅袖夫人」,整個家族都那樣稱呼這個來自巫姑一族的女人,帶著某種恭謹和討好的意味。
巫姑一族以女子為尊,歷代族長皆為女子。羅袖夫人身為巫姑最寵愛的幼女,一直握有族裡的實權。而隨著巫姑的衰老重病,她遲早會成為下一任的族長,進入元老院,正式凌駕於所有貴族之上。
迎面遇上,要再退回房中是來不及了。明茉聞見了母親身上那種奢靡馥郁的香氣,忍不住退了一步——羅袖夫人雖嫁給了巫即一族、卻依然一直居住在娘家,連生下的孩子也不曾親自撫養,全數交給了傭人乳母。也許是自幼不曾親近,明茉雖然是羅袖夫人唯一的女兒,也對母親保持著某種畏懼的距離。
「怎麼,大清早就出去了?」羅袖夫人停下了腳步,饒有深意地看著女兒。她的手搭在一個俊美的鮫人侍從肩頭,軟若無骨,聲音里也帶著某種慵懶消魂的味道。
明茉無言地點了一下頭。她知道母親雖不居住在巫即府邸,但府中上下卻布滿了她的眼線,什麼事都了如指掌。
「聽說是飛廉送你回來的,是么?」羅袖夫人看著低頭扭捏的女兒,纖纖玉指逗弄著身邊那個美少年藍色的長髮,唇角泛起一絲奇特的笑意「真難得喲……我還以為大小姐你會和我擰到底呢!終於還是想通了么?」
「……」明茉不知如何辯解,最終明智地選擇了沉默。
然而這種沉默顯然被當成了默認,羅袖夫人掩嘴一笑,將女兒攬在身側,低聲:「怎麼樣?飛廉比雲煥好很多吧?娘可不會害你。可恨你父親是庶出,生生累得你也低人一等——不過只要嫁給了飛廉,在十大門閥中就沒有任何一家敢看不起你了……」
羅袖夫人親密地對女兒私語,忽地掩口笑了一笑:「我知道你心裡不大樂意。傻瓜,別捨不得那個破軍少將——他這一次可是死定了。別死心眼,等將來娘繼承了巫姑的位置,整個雲荒你要什麼樣的男人沒有呢?」
明茉的臉驟然紅了——母親長年在娘家居住,然而關於她的種種傳聞卻依然傳到了女兒的耳里:她養了許多年面首;她每年必去葉城西市挑選最合心意的奴隸;她是一個妖精,靠著那些年輕男子的精血來維持美麗不衰的容貌……
她的母親是皇城裡最引人矚目的女子,種種關於她的種種傳言滿城皆是。母親生性放浪不羈,自從掌權後更是肆無忌憚——但整個帝都卻沒有人敢當面說一個字。
雖然門閥里對於女子操行要求嚴苛,但那些三綱五常都是紙做的枷鎖,只能約束那些尚未得到權柄的小輩們——而對那些站在權力頂峰的人來說,耽於慾望的遊戲、和耽於權力的角逐一樣,都是理所當然肆無忌憚的。
於是,這個美艷的夫人公然帶著不同的美男子出入皇城,派人在雲荒各地物色面首,近年來更是寵愛起了一個鮫人奴隸,出入不離左右,引得門閥貴族紛紛議論。
這個強悍而高貴的夫人我行我素,從來懶得對自己的慾望做任何掩飾——可是,天知道她的女兒又為此忍受了多少難堪和羞辱。
那個放蕩的母親在說完了那種沒有廉恥的話後,語音一轉,卻立時換上了一副嚴肅的神色:「不過,茉兒,沒成親之前切記不要和飛廉來往過密!一日不成婚,一日有變數,說不定巫朗家族和巫真一樣,說敗就敗了!女人不能靠指望男人來一輩子,只能偶爾借來噹噹踏板——得為自己留一條後路,知道么?」
這樣的教導只聽得明茉全身一震,低聲:「是。」
「真乖。」羅袖夫人露出滿意的神色。「半個月後就該辦婚禮了。好好準備準備吧——」羅袖夫人笑了笑,「你會成為整個皇城裡最受羨慕的新娘!」
明茉微微苦笑起來:被迫離開自己所愛的人,去嫁給另一個不愛的人——這樣的婚禮,怎麼還能被稱之為令人羨慕呢?
注意到了女兒落寞的神色,羅袖夫人想了想,從袖子里摸出了一把金色的鑰匙。
「也該送你一件禮物了。」彷彿是有意逗女兒重新開心起來,羅袖夫人顯寶一樣地將金鑰匙放到明茉手裡,指了指院子最深處那扇緊閉的朱門,「這是巫即家族寶庫的鑰匙,向來是當家的女主才能執掌——今天,娘特許你進去挑一件陪嫁,無論看上了什麼都可以帶走!」
明茉一驚,眼裡放出了光,緊緊將金鑰匙握在手心裡。
「謝謝母親大人……」她低下頭,恭謹而又低微的回答了一句。
「哦呵呵……總算是叫了一聲母親!」羅袖夫人掩口笑了起來,軟如無骨地靠著那個美少年肩頭,施施然走開,「我的茉兒啊,你慢慢去挑吧……不過總有一天你會知道,這世上什麼都是假的,無論是權勢還是金錢——對女人來說,最好的東西無過於男人。」
明茉站在廊里,低下頭躬身送走母親,臉頰滾燙。俯身行禮的女兒,並沒有看到美艷的母親回身時眼角輕輕掃過了廊下,嘴唇微微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只是發出了一聲微弱的嘆息。
馥郁的香氣和悉索的綢緞拂動聲都漸漸遠去。明茉知道,又將會很久見不到母親了。
「他媽的……真是個賤人!」忽然間,一聲含糊不清的咒罵從隔間的門內傳出,伴隨著酒瓶破裂的聲音,和美人嚶嚶的勸解聲——她無聲嘆了口氣,轉開臉來不想看見那人。
不用回頭,她也知道那是酗酒的父親在發泄不滿。
據說父親景弘年輕時雖然是庶出,卻是族裡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前途不可限量,母親不計較他的出身而下嫁,也曾出雙入對感情融洽。然而婚後不久,巫即和巫姑兩個家族之間旋即發生了暗鬥,剛嫁入巫即家族的母親在短時間的彷徨後,毅然倒向了娘家。在母親的裡應外合下,巫姑一族在爭鬥中佔了上風,巫即長老最終被奪去了實權,對政局心灰意懶,從此皓首窮經一心鑽研機械之道,這一族的力量也由此削弱。
從此後,父親和母親中間就有了不可彌補的裂痕。
因為沒有及早發覺和阻止妻子的行為,父親失去了族裡長輩的信任和看重,從此失意潦倒——而母親在對夫家拔刀相向後,連夜歸寧娘家以避不測。但出乎意料的是幾個月過後,巫即一族卻並沒有休掉她。
其中的原因錯綜複雜——有人說,是失勢的巫即一族不想徹底和巫姑撕破臉;有人說,不解除婚姻是對那個女人的懲罰;也有人說,只是因為那個還在襁褓里的女兒明茉。
種種傳言塵囂欲上,然而沒有人知道真和假。
對她而言,這些都是遠在她的記憶誕生之前的事了——自從她記事開始,就沒見過父母和顏悅色坐下來吃過一頓飯。而她,從來也不曾擁有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她忽然覺得悲從中來——帝都里的婚姻大都如此,父母的一生,不過是門閥中年輕男女的縮影罷了。難道,自己也會那樣渡過一生么?
明茉雙手微微發抖,打開寶庫的金鑰匙從指縫間錚然落地——
有什麼用?有什麼用呢!
這一枚無數人夢寐以求的金鑰匙,卻依然無法打開那一道鎖在她身上的無形鎖鏈。
巫姑一族居住在皇城西南角的永寧宮,和巫即一族的廣明宮相去不過一箭之遙。
羅袖夫人在府前下轎的時候忽然聽到一陣喧嘩,轉過頭,瞥見了一個金色的影子從朱雀大街上閃電般掠去——那是八匹金色駿馬拉著的烏金之車,所到之處所有人紛紛迴避。
帝國制度森嚴,除了十巫外無人能皇城之內跑馬——哪怕握有實權如她。
「是巫謝。」旁邊有人低聲道,伸過手扶她下車。
羅袖夫人嘉許地看著那個俊秀少年:「凌,你的眼睛還是一貫的敏銳啊。」
「那也是夫人的恩賜。」有著水藍色長發的鮫人笑了一笑,恭謹地躬身托著貴婦的手,將她從車上扶下,穩穩地踏上錦墩,「否則凌的眼睛早被剜出來做了凝碧珠了。」
「去凌波館么?」那個叫做凌的少年低聲問,聲音裡帶著某種隱秘的誘惑——他有著鮫人一族特有的水藍長發和深碧眼睛,容貌俊美,談吐清雅,有著葉城那些濃艷的鮫人歌姬難以企及的清秀俊朗。然而,在他說出這句耳語時,語氣突轉曖昧,午後的日光彷彿都隨之變得昏昏然。
看著施魅的男寵,羅袖夫人嗤的輕笑,眼波流轉:「還早呢,急什麼?——先去一下退思閣,帳本還沒看完呢。」
「是。」凌眼裡妖魅的光一閃即逝,只是恭謹地扶著她往側院走去。
「上月那群老傢伙去曄臨湖的離宮消暑,也不知道到底花費了多少?」羅袖夫人蹙起了羅黛雙蛾,語氣里有一種無可奈何的埋怨,「養著那群人,簡直象養著一群吸血的饕餮呢……族裡的金庫,年年都剩不下些什麼。」
「讓夫人費心了。」凌並未多答,只是低聲安慰了一句——十大門閥高高在上,然而風光背後卻也有種種難處,但他也早已知道這些事非自己可以置喙。
羅袖夫人扶著凌,一步步踏上高台,一路喃喃。
「族長早已不管這些雜事,也不知道養那群老女人有多難……年年入不敷出,可一旦短了她們揮霍,就會立刻鬧個天翻地覆!」羅袖夫人滿臉愁容,平日那種精明利落全不見了,「唉……也幸虧茉兒即將出嫁,巫朗早早送來了重金做聘禮,多少能解一下燃眉之急。」
她笑了起來:「凌,別看這一族外邊風光,我可是在賣女兒呢。」
「夫人別那麼說。」凌的嘴角往上揚起,似是有什麼感觸,喃喃:「那麼說來……無上尊貴的明茉小姐,其實和凌也是一樣的了?」
話音未落,一個耳光隨即落到了他臉上!
「大膽!」羅袖夫人忽地變了臉色,冷笑。
「奴婢失言了。」凌隨即俯身,單膝跪倒,「請夫人責罰!」
羅袖夫人視線停留在那一頭水藍色的長髮上,眼神複雜地轉換,冷冷:「凌,我看你是得寵太久,得意忘形了!你是什麼東西?居然敢和我心愛的女兒相提並論?——別忘了你是怎麼來到這裡的!如果不是我,你早就已經……」
「凌不敢忘。」凌一震,急急抬起頭,抱住了貴婦的裙子,「求夫人寬恕!」
「哼。」羅袖夫人冷笑起來,垂下纖纖玉手,捏住了鮫人的下頷,凝視著他碧綠的眼睛,「沒有第二次了——否則我就把你送回原來的主人那裡去!」
原來的主人……那雙抱著裙擺的手忽地僵硬,凌眼裡露出了難以掩飾的恐懼,臉色瞬地蒼白。在羅袖夫人以為他會說出求饒或哀憐的話時,卻見這個鮫人忽地鬆手跳起,退開了一步,靠上了白玉欄杆,定定看著她——那種眼神,讓高高在上慣了的貴婦都暗自一驚。
「如果……如果你要把我送回那裡,」顯然亂了心神,凌根本顧不上使用平日的敬稱,只是看著羅袖夫人,蒼白著臉澀聲開口,「就把我的屍體送回去吧!」
「凌!」看著他一步步退向高台邊緣,羅袖夫人變了臉色,「停下!」
「如果你要把我送回去……不如先替我收屍吧……」凌喃喃自語,眼裡有絕望的光,朝著高台外退去,「反正……反正對你們而言……
「停下!」羅袖夫人失聲驚呼,眼睜睜地看著他一步邁出,「凌!」
養尊處優多年的貴婦人臉上煞白,顧不得儀態風度,疾步搶上前,卻看到凌一邊絕望地喃喃,一邊邁出了最後一步:「對你們而言,一個鮫人不過是……」
語音未畢,一腳踏空,那個鮫人從高台邊緣跌落,瞬間消失在她的視線里。
「凌!」羅袖夫人怔住了,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凌!」
她下意識地按住心口,臉上起了某種隱蔽的變化,似乎有什麼激烈的情緒在剎那間強行突破了胸臆里鋼鐵的牢籠——她甚至沒有注意到台下瞬間濺起的水聲,只是踉蹌地向著高台邊衝過去,凄厲地呼喊著那個奴隸的名字。
「姑母,小心。」在高台邊,一隻手及時地伸過來,挽住了她。
「凌跳下去了!」羅袖夫人低呼,急促地喘息,「季航!快、快叫人下去——」
「姑母不必驚慌,」那個叫季航的冰族青年伸過手,架住了渾身無力的貴婦人,從容地開口,「下面是碧波池,凌不會有事。」
羅袖夫人微微一怔,這才緩過氣來,在攙扶下探頭看了看——十丈高台下,一池碧水還在蕩漾,有一個影子在裡面沉浮不定。
「謝天謝地……」她終於吐出一口氣來,感覺膝蓋發軟,「幸虧底下是水。」
季航微微一笑:「是啊。凌又怎會無端端的任性呢?」
然而羅袖夫人沒有聽出年輕族人話里的深意,定了定神,便想下高台去查看——季航也沒有阻攔,扶著她起身,卻開口:「半個時辰前,巫姑大人蒙召前往塔頂神殿。」
羅袖夫人一驚,頓住了腳步:「神殿?」
季航按劍俯身:「聽說是元老院在召集十巫,要面見智者大人——今日清晨星象異常,恐怕是大凶之兆,大約元老院為了此事而興師動眾。」
「難怪……」想起了剛剛在朱雀大街上看到匆匆而去的巫謝,羅袖夫人喃喃。
畢竟是執掌權力慣了的人,片刻的驚惶過去後便恢復了平日的精明冷靜,她按捺住了心神,不再去想凌的事情,沉吟:「看來,又要有大事發生了……不知道巫姑大人這一去,會不會平安回來?」
季航眼裡有深意:「但願巫姑大人平安。」
是啊,等巫姑大人一個「不平安」,姑母羅袖夫人便會登上族長的寶座了吧?
「我們得早做準備,恐怕不出這幾日,皇城便要有一場暴風雨。」羅袖夫人站起身,朝著退思閣走去,「替我召集府上的子弟,前來大廳里聽訓,有些事不早點吩咐不行——」
「是。」季航點頭領命。
「你也要更加小心。」羅袖夫人看著這個一族裡最有出息的晚輩,吩咐,「你是皇城裡的御前侍衛隊長,責任重大——這幾日若出了一點紕漏,便會引禍上身,千萬大意不得。你需留心局勢,特別是巫朗和巫彭兩族府上的動向。」
「多謝姑母提醒。」他恭敬的俯身。
「好,快去吧。」羅袖夫人拍了拍他的肩,吩咐,「對了,替我去看著明茉,這個當兒傷,可別讓這個孩子做出什麼傻事來。」
「是!」季航挺拔的背影從高台上匆匆而下,她不出聲的嘆了口氣,抬頭看向近在咫尺的伽藍白塔——巨大的白塔壁立萬仞,即便是極力抬起頭,也無法看到聳入雲端的塔頂。
天意從來高難問啊……她只看到高空勁風呼嘯,四方雲動,都朝著帝都上空急卷而來,彷彿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要把所有一切都吸入其中!
羅袖夫人抬頭看了許久,忽然覺得眼暈,連忙低下頭揉著額角。無數的時事政局掠過心頭,最後定格的、卻只是一個母親對子女的私心憂慮——
唉,又有變故……難道說,這回茉兒的婚事又不能順利完成了?
季航走下高台的時候,正看到僕人們驚慌的將凌從水中托上岸來。
「你們瞎鬧騰什麼?」走過那一群人身側時,他忍不住笑了起來,譏誚的看著渾身濕透的凌,「一個鮫人,又怎麼會被淹死在水裡呢?」
凌瞬地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那種眼神冷厲而憎恨,和在羅袖夫人面前時完全不同。夫人竟然並沒有下來看他的傷勢……難道,又是因為這個人的阻撓?
季航稱羅袖夫人為姑母,然而實際上兩人的血緣關係卻極其淡薄——據說他的母親出身於巫姑一族的遠房分支,嫁給了十大門閥之外的一個冰族普通軍官。她的丈夫在二十年前鮫人復國軍起義里陣亡,孤兒寡母在帝都從此飄搖無依,甚至一度淪落到搬入鐵城、和匠作們為伍的地步。
剛剛當家的羅袖夫人聽說了他們的境況,為了籠絡人心豎立威望,便派人將這一對母子從鐵城接了回來,延醫給母親治病,又將那個少年送入了貴族子弟就讀的講武堂。
季航也算爭氣,一路成績均勝過那些出身望族的同輩,二十一歲出科後便留在了帝都,五年後升任御前侍衛隊副隊長,和巫謝家族的衛默一同維持著皇城內的秩序,也算是這一輩門閥子弟里的佼佼者了。
大約也知道自己有今日全是得自於羅袖夫人的提攜,這個遠房晚輩便認了夫人為姑母,來往殷勤,不敢有絲毫怠慢。然而由於羅袖夫人在貴族階層里的狼藉聲名,這個頻繁出入於她宮闈的年輕子弟不可避免地被謠傳為她的面首之一,特別是對夫人心懷不滿的那些人,甚至嘲笑說這個侍衛隊長是靠著做足了床第功夫、才在族裡出人頭地的。
有一度,羅袖夫人也試圖堵住那些不倫的謠言,給季航指定了婚事,並在三個月內匆匆完婚。然而季航卻未因此卻足於門外,照樣早晚請安,出入不避忌——因為他早已明白自己的成敗只繫於夫人一念之間,而外頭那些謠言對他來說根本無所謂。
羅袖夫人換男寵的速度如更換新衣,如果說,那麼多年來還有哪個年輕男人一直停留在她身側,那麼,也就只有他和季航了。
凌吐出了胸臆里的水,看著這個金髮的冰族青年,忽地冷笑起來,低頭說了一句什麼。
「你說什麼?」季航本已轉過了頭,此刻忽地回身。
「我說,」凌低低冷笑,眼裡有刻毒的光,「堂堂一個冰族貴族,竟也來和鮫奴爭寵……真是可笑啊……」
「啪!」馬鞭狠狠抽了上來,將他下半句話打了回去。彷彿被戳中了痛處,季航眼裡一瞬間放出盛怒的光,憤怒得難以自持,揚起馬鞭辟頭向那個鮫人奴隸抽去:「該死!下賤的奴才,居然敢這樣說話!」
鞭子接二連三落到身上,凌冷笑著,任憑他抽打,只是抬頭四顧。彷彿尋到了什麼,眼神驟然一變——
「夫人救我!」他向著高台上某一處顫聲喚,眼神里的那種刻毒瞬間變成了哀憐。
「季航,怎麼還不去辦事?!」高台上,憑欄的貴婦探頭,微怒地低喝。
季航僵住了手臂,那一鞭頹然垂落——他清楚地看到了凌眼裡譏諷和勝利的炫耀,令他恨不得將這個卑賤的鮫奴撕裂成兩半。
「是。屬下就去。」然而,最終他只能低聲領命,然後轉身離去。
暮色降臨的時候,退思閣燈火通明。
羅袖夫人安排完了族裡的事務,令各房退下,這才得了空兒開始翻看帳本——
「……碧玉十匣,菡萏香一百盒,瑤草十二株,共計——共計五十七萬金銖?!」念到了末尾,她不知不覺提高了語聲,忿忿然將帳本扔到案上,「一群饕餮……一群饕餮!去一趟曄臨湖離宮避暑,居然要花費五十七萬金銖!」
她來回走了幾趟,霍地站住了身:「那群老女人,難道當我是百寶盆么?」
「夫人息怒,」凌輕聲上前,「先喝一口參茶定定神。」
羅袖夫人就著他手裡喝了一口茶,握緊胸口衣襟吐出一口氣,坐回了軟榻上——罷了……族裡那些老人,無論如何也是不能得罪的,畢竟自己繼任之事還全憑她們的舉薦。然而,這般的揮霍,眼見也是無法支撐下去了。
「唉……實在不行,就把明璃那個丫頭嫁了吧。」她喃喃,想起了嫡系長房裡還有一個未出嫁的小姐,從一堆文牒里翻出了一頁大紅的婚書來,「巫羅家來人說了好幾次了,開出五百萬金銖的聘禮單子,不如就答應了罷。」
凌沒有答話——他知道這種時候夫人只是在自語,根本不需要旁人的意見。
只是……他眼裡泛起了微微的譏諷:只是巫羅家的四公子據說是個和父親一般好色的人,脾氣暴虐,經常聽說有下人被鞭撻至死。加上又是庶出,所以儘管是巨富之家,捧著大把金錢,卻還是難覓門戶高貴的女子為妻。
「眼見得一個個孩子都被賣盡了,希望那群饕餮的胃口不要再大了……」羅袖夫人寫了回函,苦笑,「否則我只有把自己也賣了。」她忽地笑了起來,有些怪異:「巫羅那個好色的老頭兒,早就對我垂涎三尺了。」
聽到「巫羅」兩個字,凌渾身一震,卻還是咬緊了牙不回答——這種時候,答錯了一個字就是死罪了。
羅袖夫人將筆一扔,疲倦之極地將身子靠入了男寵懷裡,回手攬住了他的脖子:「所以啊……凌,你就不要再給我添亂了。我實在沒有太多耐心。」
「是。」凌低下了頭,「凌再也不敢了。」
「這才乖。」貴婦低低一笑,手指掠過少年清秀的眉,撫摩著他的臉頰,「今天可真嚇了我一跳——你怎麼惹了季航呢?還痛么?」
「不痛了。」凌低聲道,輕吻那隻帶著寶石指環的手,「痛的,也不是這裡。」
「是這裡么?」羅袖夫人吃吃地笑,將手按在他心口上,「好罷……日里的話,我是說重了。我不該說要把你送回去。不過你也真是,幹嗎和季航賭氣呢?——這一族裡全是老女人和嬌小姐,沒一個男子來支撐,我不用他還能用誰呢?」
「嗯……」很有些吃驚夫人居然會對他解釋這個,凌眼裡露出一種微妙的光來。
「不過,你也要知道分寸,不要再和我來這一套了。」她湊過去在凌唇上吻了一下,眼神卻嚴肅,「凌啊,不要再做今天這樣的傻事了,我厭惡自己的男寵用手腕……別以為我不是巫羅那個老變態,你就可以忘了自己的身份!」
唇上忽然有鹹味——羅袖夫人抬起頭,看到一行殷紅的血從唇齒間沁出。凌臉色又轉為蒼白,緊緊咬著牙,似乎極力剋制著內心的起伏,竟然咬破了嘴唇。
羅袖夫人微微嘆了口氣,伸過手去攬住了他的頭,拉入自己懷裡,輕輕撫摩著水藍色的長髮:「好啦……不說了,不說了。放心,我不會把你送回去的。」
——她知道這個鮫人將永生難忘在葉城遭遇的噩夢。
第一次看到凌的時候,是三年前。當時她正領了巫姑的命令,以一族新當家的身份來葉城拜訪十巫之一的巫羅大人。
巫羅一族世代執掌雲荒最富庶的城市,百年來不僅斂聚了巨大的財富,同時也控制了整個大陸的鮫人奴隸交易。富可敵國的巫羅有意在美艷的晚輩面前炫耀實力,一連在府邸里開了十天的宴席,召集最富有的巨賈和最美麗的奴隸來作陪,一時全城為之轟動。
然而在席間,她卻聽到樓上隱隱有慘厲的呼號,抬頭看時,就見到一個血人從樓梯上滾落下來,一直滾到了她的腳邊,還在掙扎著往外跑。樓上有家奴跑下來,連連道歉,迅速抓起那人的頭髮往回便拖。
一切發生在片刻之間,她甚至沒看清那個人的臉。
她猜出那是一個試圖逃脫的奴隸,卻驚訝於盛宴狂歡中,一牆之隔、竟然就是如此血腥的拷問用刑場所。那個鮫人被拖走時緊緊抓住她的衣裾,撕破了她的裙角。來做客的貴族夫人沒有動怒,只是低著頭,看著百蝶穿花裙上那一個血手印。
巫羅的窮奢極欲和殘忍無情,作為晚輩的她也是有所耳聞的——卻沒想到肆無忌憚到這個地步。那一次宴席未終,她便推說身體不適而離去。
第二次看到他,是隔日的後花園。
彷彿是為了彌補前日對貴客的失禮,巫羅府上的大管家引著她來到後院,示意她去池邊觀看。她看了一眼便露出吃驚的表情:一個鮫人被沉重的石鎖鎖住了手足,沉在花園的水底,無法遊動也無法站起,全身肌膚潰爛不堪,伏在水草里一動不動,身側一群以腐肉為食的血鰱虎視眈眈地游弋,在等他咽下最後一口氣。
「這個奴隸昨天衝撞了夫人,巫羅大人吩咐要他慢慢的死。」管家殷勤地諂媚著,指著水裡那個鮫人對她道,「夫人是否滿意?」
她不置可否地看了一眼那個奄奄一息的鮫人,拂袖而去。
巫羅向來是個好色又暴虐的人,落入他手裡的鮫人往往不堪折磨,很快便死去——然而,凌卻意外地活了下來。
那一日下午,羅袖夫人和巫羅大人在水榭中下棋,「僥倖」勝了一盤,便笑著開口向巫羅討這個鮫人作為彩頭。巫羅怫然不悅,然而因為對弈前許下過諾言,不好為了區區一個奴隸翻悔,只好賣了新當家一個面子,令僕人從水底撈出那個垂死的鮫人,送到了巫姑府上。
羅袖夫人召來了帝都里最好的醫生,用半年的時間將那個快要死掉的鮫人救活——然後,那個名叫凌的鮫人,便順理成章地成了這個以放蕩出名的貴婦的新寵。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在那之後的三年里,凌居然得到了空前長久的寵愛。
「不過,話說回來……當時只是想殺殺巫羅那老頭子的氣焰罷了。」閣里燈火昏暗,曖昧潮濕的氣氛四處瀰漫開來,羅袖夫人低低笑著,「說實話……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救下來的這個鮫人是男是女呢……」
「如果是女的……夫人會失望吧?」凌輕輕笑了一聲,開始親吻她的耳垂,修長的手指熟練的滑入衣袂,緩緩撫摩過她豐腴的身體,帶著明顯的挑逗意味,在她的肌膚上燃起了一路的火。
「嗯……」羅袖夫人低低呻吟了一聲,展開了身體。
他的手迫切地搜尋著她的,十指迅速糾纏相扣,鮫人微涼的身體摩擦著女子柔膩的肌膚。夜成了慾望的溫床。那一刻,所有令人煩惱的內政外務、鉤心鬥角都暫時遠去,赤身交纏的兩人只聽從最原始的慾望,沒有一句話,只有急促的喘息和顫慄軀體在真實地訴說著這一刻的快樂——那是一種向下沉溺的、窒息一樣的甜蜜。
「弘……」羅袖夫人仰起頭急促地呼吸著,看著暗夜裡閃著華彩的帷幕,眼神渙散而迷惘,呻吟般地喃喃,「弘……」
是的,這個帝都里有著太多的齷齪黑暗、太多的陰謀爭奪。巍峨的高牆後,華麗的殿堂上,所有一切都面目可憎:夫妻無情,子女無孝,朋友無義……森森冷意早已逼得人無法呼吸。也只剩了這床第間、還殘留著一點樂趣和溫暖罷了。
所以,趁著還活著,不妨放縱地享受一下這生存的微弱快樂吧!
羅幕旖旎地垂落下來,掩蓋住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