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擊襲來時,白瓔根本無法躲避。
她只是怔怔地站在那裡,看著那個最熟悉的人對自己發出了必殺的一擊。那些鋒利的引線呼嘯而來,在半空中忽然凝聚成一束、直取她的心臟!
只有一步的距離。
后土神戒發出了璀璨的光華,展開屏障護衛著主人。背後的黑暗裡有個聲音低低笑了一聲,一道金光激射而來,壓住了后土的光芒,黑暗和白光糾纏在一起。
引線繼續呼嘯而至。
魔!是魔在操縱著一切,要讓他們兩人自相殘殺的死在這裡!
白瓔竭盡全力想要退避,然而一步的距離實在太近,她根本無法在這一瞬間做出有效的防衛。她眼睜睜地看著那一道死亡的光呼嘯而來,刺入了自己的心口——剛剛凝聚回血肉之軀的身體裂開,鮮紅色的血飛濺而出。
那張冷漠的臉近在咫尺,邪異而蒼白,黑暗的雙眸黯淡無光。他周身燃燒著無形的黑色火焰,那種火焰是由內而外出現的,瞬間將他吞噬。
在這一剎那,她只覺得恍惚,眼前的一切彷彿和百年前重疊了。
蘇摩……在最後的一瞬,她脫口喃喃,下意識地伸出了手。
引線呼嘯而來,洞穿了她的心臟,從她背後透出。他因為巨大的衝力而急遽前進,止不住身形,撞入她展開的雙臂中間。在刺穿她心臟後,他停住了,就這樣靜靜地停在她的雙臂之間,無聲無息,彷彿死去。然而她卻能夠聽到他體內那個狂笑的聲音,細細的,尖利的,如此得意又如此酣暢——那,應該是他那個始終不肯消失、滿懷仇恨的孿生兄弟吧?
阿諾……到了如今,你可滿足?
在刺殺完成的一瞬,那些黑色的火焰都熄滅了。阿諾從他體內悄然撤離,將這個身體的控制權還給了孿生兄弟,殘忍地旁觀接下來的死亡。
在眼裡黑暗退去的瞬間,蘇摩怔在了原地,無法說話。她卻彷彿感覺不到疼痛,只是張開了雙臂,貼近了他,輕聲呼喚:蘇摩,蘇摩。
沒有想到,一百年後,我居然第二次死在了你的手裡……難道,你就是我始終無法擺脫的宿命詛咒?那一瞬,她覺得從未有過的疲憊和坦然,所有的堅持和守望都頹然潰敗,彷彿一片到了季節從樹梢落下的葉子,準備隨著湍急的水流飄然遠去。
真好……真好。就這樣結束,也是不錯。反正,她也已經為空桑竭盡了全力。
她緊貼著他的胸口,感覺他冰冷的身體正在被她心口滾燙的熱血溫暖。
蘇摩怔怔看著她,雙手保持著一擊過後的姿式,不知道神智是否已然恢復,臉上卻毫無表情。她只覺得他的身體開始漸漸發抖,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
「我,我又……」她聽到他開口,握著引線的雙手劇烈顫抖。
「別動,別動。再動的話,血會流得更快」她低聲喃喃。
蘇摩不敢再動,雙手彷彿凝固了,在黑暗的神廟裡僵硬著。懷裡的人是如此的溫暖寧靜,潔凈美好,簡直和他來自於兩個世界——那麼多年來,他一直是在這樣的純白色光芒下自慚形穢的吧?
白瓔在黑暗裡沉默,感覺最初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後、身體居然漸漸麻木,再也感覺不到疼痛——是死亡即將來臨了么……這個剛剛新生不久的身體、又要再度毀滅了?
身後傳來魔的狂笑——那樣的得意而狂妄,帶著操縱生死、毀滅一切的睥睨。神廟裡的黑暗氣息越來越濃重,彷彿要吞沒這個六合間的一切!
她悚然一驚,極力凝聚自己潰散的神智。
不,魔還沒有死!如果她就這樣死去的話,還有誰能夠遏止它?不可以,不可以就這樣半途而廢!
「蘇摩!」她霍然抬頭,在他耳畔低語,「我身體現在好像還能動——來,幫幫我,一起把它給封印了!就趁現在!」
然而,蘇摩卻沒有說話。她詫異地看向他,卻發現他略略抬起頭,凝視著虛空中的某處,似乎忽然有一瞬的失神。瘦峭的雙手停在她背部,有略微的顫抖。
「怎麼了?」她低聲問,發現對方的神色有些異常。
外面夜空里戰鬥正酣,不斷有風隼拖著長長的火光墜向大地。神廟裡一片寂靜,只有魔低沉而狂妄的笑聲一步步的逼近。同伴尚未有回應,白瓔再也不能等待,毫不猶豫地倒退了一步,霍然轉身。
一步之後,她就退出了他的懷抱,洞穿心肺的引線從她身體里抽離——然而,奇怪的是、居然沒有血流出來。在離開了她身體後,她身上的傷口迅速癒合,平復,只是一眨眼便彷彿什麼痕迹也沒有留下的消失了!
這……這是怎麼回事?她驚駭地看著自己身上的變化。
然而,背後迫近的殺機已令她沒有時間多想。
「動手!」忽然間,那個沉默的人開口了,急促而決斷。
黑暗裡忽然彷彿有萬點星辰亮起,蘇摩忽然動了,動作快如疾風閃電。從他的十指之間閃耀出了千萬道引線,只是一瞬間就在神廟內織出了重重的網,將正在移動的破壞神石像如繭般的包裹起來!
彷彿心有靈犀,同一時刻、白瓔應聲點足,合身飛掠而去,將所有力量凝聚在了右手上,一劍刺向了那個魔——后土神戒回應出了極燦爛的光華,上古傳承的力量湧向她的手指,光劍上吞吐出凌厲的光芒,在一瞬割裂了黑夜!
「你……!」那一瞬,魔彷彿明白了什麼,發出震驚的低呼,「你居然……」
巨大的力量交鋒令一切四分五裂。
耀眼的光從神廟內四射而出,炫住了每個人的眼睛。光芒的中心,有一個高大的人影在一分分的崩潰——那,是魔的石像,正在一片一片、由內而外地碎裂。
將所有力量凝聚在一劍、完成最後的一擊後,白瓔劇烈的喘息,卻不敢拔出自己貫穿在石像上的光劍——因為生怕一抽劍、這個魔鬼便會如同前面上百次一樣,再度凝聚成形。
身上的傷口已經莫名其妙的癒合了,然而她卻依然覺得力量在一分一分的枯竭——經過那樣長時間的交鋒,連后土神戒的光芒都已經微弱下去,
「蘇摩,蘇摩,」她低喚,「接下來怎麼辦?」
然而他沒有出聲,在她背後保持著奇異的沉默。只有高天上的風灌入四分五裂的神廟,發出奇特的、宛如歌吟的長短聲音。
白瓔不敢分心回頭,心裡卻一分分冷下去:「蘇摩?」
——還是沒有人回答她。
「不要鬆手!」在她幾乎忍不住要不顧一切回頭看時,耳邊傳來了白薇皇后威嚴淡漠的聲音,「后土的力量和魔相生相剋——用力量一直壓住他,直到他的實體和魂魄完全湮滅為止,才可以撤劍!」
「是。」她低聲回答,感覺心底有沉沉的冷意。
可是……蘇摩,蘇摩怎麼了?
佩戴后土神戒的手握住了光劍,貫穿了魔的身體。在神之右手的力量下,魔的石像在持續地崩潰,盛大的金光從由內而外的發散而出,將整個神廟籠罩,似乎一顆太陽在迅速地燃燒——那樣強烈的光線彷彿割斷了時間和空間,將此處的一切籠罩在無始無終的無限寂靜之中,在這個萬丈高空之上的神殿里,一切彷彿都停住了。
「原來你是……」魔金色的眼眸穿過了白瓔的肩頭,看著她身後的人,喃喃,「了不起。」
然而,蘇摩還是沒有回答。
魔的石像在崩潰,而神的石像在一旁靜靜的凝視著碎裂中的孿生兄弟。
「琅玕,你早該知道會有這樣的結局。」女神開啟了冰冷的雙唇,吐出這樣的話語,純黑的眼裡沒有表情,「為何還要掙扎?是否心裡尚有不甘?」
魔發出了低低的笑,沒有回答,金色眼眸里有她所不熟悉的表情。
石像被白瓔那一劍釘住,從腳底開始一片片的迸裂、散開,在虛空中宛如花火消散。那些碎片落到了女神像的臉上,宛如刀鋒般銳利。女神像冰冷而光潔的臉頰上,忽然滑過一道殷紅色的痕迹——黑曜石的眼裡,居然流出了血一樣的淚!
「終於結束了么?」毀滅終結了持續千年的恩怨,盛放的金光里,白薇皇后臉上流露出了凡人才有的哀傷和軟弱,將深藏千年的話在最後一刻傾吐。
魔的笑聲歇止了,金色的眼睛抬起來,凝視著虛空。重重簾幕翻飛,簾幕外映照著無數墜落毀滅的火焰。魔的臉上,忽然出現了某種無法說出的表情。
「阿琅,七千年了,我發現我竟從來不曾真正懂得你……從一開始就不懂得。」白薇皇后的聲音在虛空里緩緩傳來,「那麼,結束之前,總應該讓我明白吧?」
身體在不斷的潰敗碎裂,魔轉過了眼睛,看向了一旁的神,不易覺察地低了一下眼帘,做出了首肯的微妙示意。
白薇皇后嘆息:「琅玕,我在九歲之時遇見你,二十一歲嫁了你,三十二歲開國登基,三十三歲生了姬熵——但是,多麼可笑……一世夫妻,我卻連你是誰都不知道。」
「你究竟是誰?」
「從一開始,我們就是不對等的吧?在遇到我時,你已然是修行了幾千年的雲浮人、雲荒大地上被稱為『神』的存在——而我,卻一直以為你只是個學習星象的十幾歲少年而已,卻不知你是為了修習占星術,而跟隨了那個老星象師四處流浪。」
「你本來的出身,心中的抱負,從來不曾對我說起。」
「我只知道,越到後來你便破壞得越多,我便越是恨你。」
「我只知道,我必須阻止你。
「天賦予我力量,大約就是為了讓我能夠在某一日,阻止你毀滅這個世界——那一日,是七千年之前的斷指還戒之日;也是七千年之後的今日!」
白瓔愕然地看著一步步走近的女神石像——這、這是白薇皇后說的話么?那個強大無比的、神一樣的女人,終於承認了她生命中最大的失敗……如此軟弱如此無助,彷彿一個迷途的孩子,不知道何去何從,只是執拗地抱著必須歸家的執著念頭,一路艱難地走到了今日。
——走到那個深愛也深恨的人的面前,問出一句為什麼。
魔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她,眼裡流露出高深莫測的表情。
「我想知道,在你心裡,到底是怎樣想的?」
「七千年前,你遇到我,引領我,陪伴我,令我一生與眾不同——到底是為什麼?你為何要獲取力量?為何要統一雲荒?為何要鍥而不捨地建造白塔?……這些,我都不明白。」
神像緩緩走來,白玉般的臉上有著兩道殷紅色的血淚,觸目驚心。
魔的石像在一分分的碎裂、崩潰、消失……然而在那種破裂上升到頸部時,彷彿終於蘇醒了,魔金色的眼睛裡忽然有了表情流轉,凝望著對面女神的石像,露出一種詭異的、似笑非笑的表情,翕動了嘴唇——
「為什麼?琅玕他當然是愛你的啊……他已經在這裡等待了你七千年。」
低沉的聲音吐出時,所有人悚然動容——變了!這個聲音,忽然之間變了!
「你是誰?!」女神的雕像霍然抬頭,純黑的雙眸里露出驚駭的表情——魔的雕像開啟了咀唇,吐出低語。然而那個聲音卻是完全陌生的,根本不是琅玕本人!
在那個破壞神的石像里,到底藏匿著怎樣的靈魂!
「我是誰?」魔在低低微笑,「如你所說,我是破壞神啊。」
「不,你不是琅玕!」白薇皇后聲音驚懼,「琅玕呢?」
「琅玕?」魔忽然大笑起來,「琅玕在這裡呀!」
巨大的石像動了起來,尚未完全碎裂的左臂一分分的上抬、彎曲,將冰冷的手放在了胸口正中——魔的雕像在微笑,金色的眼睛裡閃著說不出的詭異:「琅玕他就在這裡呀……你說的每句話,每個字,他都聽得見。只是現在,暫時還輪不到他來說話。」
「你究竟是誰?」白薇皇后詫然,眼裡有殺氣。
「我是誰?」魔低笑,「還不明白么?我的孿生姐姐啊……」
魔將手按在了胸口正中,唇角露出諷刺的笑意:
「如果一定要我說我是誰——那麼,我是上古的御風皇帝;是空桑始祖懷仞皇帝……同樣,我還是空桑毗陵王朝的開創者、雲荒的統一者:星尊大帝?琅玕!」
白薇皇后驚住。
金色的眼眸在微笑,低語:「是的,魔和神一樣,沒有實體,只能以各種形式存在於世間:在冥界成為鬼怪,在荒野成為妖獸,在人間則侵入人心。
「魔可以千變萬化。而和神一樣,我也更偏愛使用人的軀體而已——萬年以來,一共有三個偉大的空桑君主與我共存。他們都先後成為我的寄主,享受了我帶給他們的力量和權勢,也付出了靈魂和身體的代價——然後、因為人類肉體無可阻擋的衰老,而失去了軀殼,只餘下靈魂成為祭品,永世不能離開。
「一萬年前,當懷仞皇帝的軀體不堪再用的時候,我沒有及時找到合適的寄主,不得不被封印在了鏡湖的中心。我等了很久很久……一直當你們兩人在鏡湖中心打開封印,將我釋放,我才選擇了新的寄主:我附身於你丈夫的身上,一直到今天。
「那些人出於各種目的與我交換了契約,付出的代價就是漸漸失去了自我。」
「為什麼人類總是那樣有自信?以為自己與眾不同,以為自己很強,妄想憑著意志便可以遏止我,可以只享用我的力量而不必付出交換靈魂的代價!——多麼可笑!
「你的丈夫是雲浮翼族,修鍊千年術法高深,便以為自己成了神——他從鏡湖中心將我從上古封印里挖出,佔用了我的力量,卻始終覺得自己可以控制這種力量。
「——可是,最後呢?
「呵呵……你看,他連你都殺了。」
魔低低的冷笑,將亘古的謎團逐步揭破。白薇皇后的眼睛裡流露出震驚和恍然的表情。原來如此……原來居於雲荒最高處,一直操縱著大陸命運的,不是琅玕、也不是十巫,而是這個擁有毀滅力量的破壞神!
任何凡人的力量都是微小的,哪怕是一時無雙的英雄。
千年後,唯獨存留不滅的、居然唯有魔性!
魔看著一旁的女神雕像,金色眼裡也閃過一絲詫異:「奇怪啊……既然當初你傳承了后土的力量,我的姊妹應該也在你身上寄生才是——可是,為什麼現在看來,你依舊是個『人』,而從來不曾展現出『神』應有的一面呢?」
魔喃喃自語,閃過寂寞的表情:「她去了哪裡?莫非是已經將自己和天地同化,融入了時空?在我蘇醒過來之後,在這個六合之間,再也感覺不到『她』的存在了……」
魔低下了頭,仔細凝視著女神的雕像,眼裡神色閃爍。
「難道,她把創造和守護的力量、全部交給了脆弱的『人』來保管了么?她相信人可以自己掌控這種力量,平衡這個天地,而不願再插手人世了么?真是愚蠢啊……」
白薇皇后將手按在胸口,低聲:「不,神與我同在——神也與所有人同在。」
她看向魔,冷笑:「神把力量賦予了所有人。就如一粒鹽融化在大海里,它雖然消失了形體,但它會在所有的水中存在,所以她永不會枯竭、也不會消弭——同樣的,神雖然沒有形體,卻將與天地同在,影響著天地萬物。」
「神選擇了相信人類,將力量散佈於天下,藏善念於人心。我不是唯一一個獲得她力量的人——有更多人,比如劍聖門下的女弟子,比如六部之赤王,都或多或少都會擁有她的力量。一旦魔王誕生,那些守護的信念就會重新凝聚,將其封印!所以,不管你化身為何種形式、依附於誰之上,只要你一出世,都會被遏制!」
那樣的語言,令不可一世的魔也沉默下去。
「看來你說的沒錯……能說出這樣話的、不可能是普通凡人。」破壞神忽然大笑起來,頭顱在金光中一片片的碎裂,「她還在……是的,她永遠會與我同在!」
「白瓔,封印它!」看到魔的一雙眼睛還在閃亮,白薇皇后厲叱。
「是!」白瓔不敢耽誤,立刻凝聚了所有力量,從下而上一劍斜掠,喀的一聲將虛空中尚未粉碎的魔之頭顱辟成了兩半!
魔沒有絲毫閃避的意圖。然而,雖然軀體最後一部分也被粉碎,那雙純金色的眼睛卻沒有消失。浮在虛空里,在白瓔再度揮劍劈來之前看了一眼外面的夜空,流露出詭異的笑——外面天色泛出微微的白,已然是長夜逝去、黎明將近的時分。
北方星野上,北斗逆轉已經完成,斗勺換位。
——那顆破軍,已然發出了曠古未見的血紅色的光!
「到時候了。」魔的聲音低低響起,「這個身體,不要也罷!」
金光轟然盛放,有一道影子從那個碎裂的石像里四散逃逸,如同風一樣的消失在夜幕。那金光是如此強烈,即便是白瓔、一瞬間都被刺得睜不開眼睛。
只是一瞬,那雙眼睛便在金光里消失了,只留下虛空里遙遠的一陣大笑——
「這些死靈魂,就還給你吧!
「想徹底封印我?再等七千年吧!」
金光的盛放只是一瞬,神廟旋即恢復到了冷寂黑暗。高空的風從四處吹來,從破敗的戶牖之間穿入,發出細微的聲音,宛如逐漸剝落破裂的心。
白瓔握著光劍站在原地,劍上空無一物、卻滴滴垂落不知從何而來的血跡。她被魔消失一瞬放出的金光炫住了眼睛,過了片刻才能感知到外面的一切——然而,在她可以看到東西的瞬間,卻發出了低低的驚呼。
白薇皇后!白薇皇后站在那裡,看著神廟中的某一處,眼睛忽然里流出了血紅色的淚,縱橫滿面。一時間,雪白的女神玉雕宛如沐血羅剎。
她在看什麼?白瓔不解。
「唉,最終還是讓他逃了么?」白瓔看著空無一物的房間,喃喃,有無盡的疲倦和失落——那個魔物已經被他們合力攻擊,幾乎消滅殆盡。而對方居然在衰弱之極的情況下從容逃脫……難道,對方也早已預先埋下了計劃?
對,蘇摩呢?她霍然一驚,想起已經許久沒有聽到對方的動靜,不由回過身,在黑暗的神廟內踉踉蹌蹌地一路摸索,低聲呼喚;「蘇摩?蘇摩?……你在哪裡?」
「這裡。」終於,一個熟悉的聲音低低回應。
白瓔驚喜地回頭,在黑暗中尋找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借著外面天空中交戰的戰火微光,她看到了靜靜靠在神廟柱子上的傀儡師。
蘇摩靠著柱子休息,微微闔起了眼睛,似是極疲倦。交叉於胸前的雙手上隱約拖下斷裂的引線,每一根引線上都有若有若無的血滴落——那一場劇斗里,他雖然沒有直接和魔交手,但負責防禦和封鎖對方行動、又要抵禦入侵腦顱的惡念,也耗費了極大的精神力吧?
幸虧到了最後、他們總算是雙雙無恙。
「還好么?」她低聲問,掩不住的關切。
「嗯。」蘇摩卻沒有睜開眼,只是簡短回了一聲,「你呢?」
「我很好。」白瓔忍不住喃喃,「真奇怪,居然沒有受傷。」
——魔雖然衰竭、但力量還是非常驚人,這樣一場惡戰下來,她居然毫髮無損,實在出於原先的意料之外。
蘇摩看著她,唇角浮出莫測的淡淡笑意,一閃即逝。
「怎麼?」白瓔無端地覺得心裡一跳,忍不住上前。
「沒事。」他以一貫淡漠的語氣回答,身子卻始終靠著柱子,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低垂著頭,水藍色的長髮覆蓋了臉頰,留下深深的陰影。白瓔依然隱隱不安,然而在她準備進一步詢問時,卻忽然聽到了一聲低呼——
「阿琅?」
阿琅?這個名字……莫非星尊帝琅玕?!白瓔霍然回頭,看向聲音來處,卻看到流淚的女神像正緩緩抬起了雙臂,去觸摸虛空的某處。
她怔在了原地。白薇皇后……難道瘋了么?
「阿薇,真高興又能見到你。」然而,空無一物的神殿里,忽然有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回應著那一聲蘊含了複雜感情的呼喚,「如果不是魔在最後一刻解體逃逸,選擇了下一任寄主,我可能永遠無法出來和你見面了……」
白瓔驚詫地看向神殿,然而無論她如何凝聚幻力,卻始終看不到虛空里那個魂魄。
「蘇摩,你能看到么?」她低聲問身後的海皇,「難道是星尊帝?」
「看不到。」蘇摩聲音依舊低而輕,「那人的魂魄,應該只有她才能看到吧?」
白薇皇后定定站在那裡,看著虛空的某一處,眼神複雜地變幻。旁觀者能清晰的看到種種愛憎在女神石像的眼裡潮水一樣翻湧,驚心動魄。
片刻的寂靜長得仿如千年。
最終,白薇皇后眼裡得憎恨和殺意都退去了,只是嘆了一口氣,眼神溫柔,完全不似平日的叱吒凌厲:「阿琅……原來,你老了後是這個樣子。」
虛空里的聲音微笑:「是的,我比你多活了五十年,放棄這個軀體的時候已經耄耋——而你還是如此美麗,一如初見之時。」
「不,當年你在蒼梧之淵殺我時,我也已經三十許,」白薇皇后唇角浮出苦澀的笑意,「也是老了……」
白瓔怔怔地看著女神石雕和虛空的一問一答,恍如夢寐。
星尊帝的聲音長長嘆息:「阿薇,對於當年的事情,其實我——」
然而她卻毫不猶豫地截斷了他:「事到如今,何必再提。」
——是,她寧可相信是破壞神的魔性侵蝕了他,令他身不由己的做下種種惡行。這樣的話,她或許可以在千年之後釋懷,選擇原諒。
「不,你聽我說。」星尊帝低聲回答,帶著急切,「為了這句話,我已經等了七千年。時間已經不多了,我即將去往彼岸轉生……請你務必聽下去。」
女神的石雕微笑起來,有些無奈:「那好吧。」
星尊帝的聲音頓了頓,語氣忽轉慎重,一字一句開口:「你知道么?七千年前出征海國,是我自己的決定,和破壞神無關——那時候,它尚未侵蝕我的心,我還沒有被任何東西操縱。」
「什麼?」白薇皇后眼裡露出驚詫的神色,隱隱憤怒,「為什麼!」
「很多原因……可惜你當時沒有耐心聽我辯解。」虛空里的帝王嘆息,「七千年後,你終於可以給我一些時間。」
白薇皇后低下了頭,半晌才冷冷:「什麼原因?」
「首先是因為朝廷內的分裂。天下一統後,六部驕奢跋扈、擁兵自重,相互之間明爭暗鬥,隨時隨地會挑起新的內戰。我想削掉六部之王的兵權,以穩天下,卻難以有機會——一直到海國派來使者為你賀禮……」
聽到這裡,白薇皇后忽然打斷了對方的敘述,以難以克制的憤怒一口氣反問下去:「所以你就不惜在我身上下毒,然後栽贓嫁禍給海國?——因為一旦挑起了戰爭,你就有機會出動六部軍隊,然後趁機削弱六部的兵力!」
她的聲音因為憤怒而發抖,語音越來越急促——是的,是的,為什麼他非要提起!
輪迴茫茫,命數無定。千載相逢只得一刻,轉瞬便要各奔東西,從此黃泉碧落,茫茫萬古,可能再難相逢——他為何還要在這種時候浪費時間,執著地將昔日最不快的事情反覆提起?!
「不,不是我。」然而,那個聲音卻簡短而有力地否認了指控——
「七千年來,我一直想和你說的就是這一句——不是我!
白薇皇后怔住:「不是你還會有誰?純煌是不可能派人毒殺我的!」
「你相信純煌,卻不相信我!」星尊帝的聲音里出現了憤怒的波動,「你居然相信那是我下的毒!你居然認為我是那種為了權勢、不惜拿自己妻兒性命當棋子的人!——你怎麼可以這樣認為?!」
白薇皇后一驚,似是被對方震懾:「不是……不是你?」
「當然不是我。」
「可是,除了你,還會有誰?」她喃喃。
星尊帝低聲冷笑:「誰?你記得那個海國的公主么?那個送來當人質的公主……那一日,她給你敬過酒,祝你和孩子永遠尊貴安康——你不記得了么?」
「雅燃!」白薇皇后失聲驚呼,回憶起了幾千年前的往事。
——那個美麗絕倫的小公主,據說是海國內亂後的失敗者。七千年前,王位交接之時,海國一度動亂。雅燃公主是最小的公主,卻曾試圖和兄長爭奪王位,結果敗落。她的戀人被處死、自己也被強行送到了帝都伽藍去當人質。
然而,皇長子冰炎雖然贏了奪嫡之戰,但沒有得到多少好處——他在內亂中重傷,半年後就死了。天意弄人,最無意於權勢的二皇子純煌被推上了王位,然後滅族戰爭旋即爆發,新海皇便代替冰炎死在了戰爭里。
七千年後,白薇皇后慢慢開始回憶那一日夜宴的情景,臉色漸漸改變。
——那個小公主是如此反常的安靜從容,眼神里卻蘊含著熊熊燃燒的不甘和憤怒。她留著長長的指甲……那種美麗之極的淺紫色,象極了深海里最毒的紫膽花。
「是她?」七千年後,她終於明白過來,不可思議的喃喃,「是她?」
星尊帝嘆息:「對,是她——是她在你的酒里下了毒。」
白薇皇后怔住,不可思議地喃喃:「可她,為什麼……」
「當然是為了復仇!」星尊帝冷笑,「你知道她心裡有多少恨意和怨毒?」
「……」白薇皇后說不出話,倒抽了一口冷氣,「你說,是海國末代公主雅燃為了報復將她驅逐出境的族人,不惜一切的破壞海國和空桑之間的關係,試圖挑起戰爭?——你的意思是:當初首先挑釁的、並不是你?」
「當然。」虛空里的魂魄回答,「我怎會是那種把所愛之人拿來博弈的人!」
轉瞬他的語氣就轉為嚴厲,隱隱帶著雷霆般的暴怒:「那些碧落海的賤民,不老老實實的呆在海里,居然敢派人到陸地上來毒殺空桑的皇后和太子!——我畢生未曾受到如此挑釁,怎生忍得下?不把海國踏平,這口氣如何消得了!」
「不要再說了!」白薇皇后忽然厲叱,眼裡露出雪亮的光,「這都是借口,都是借口!你一早就想出兵,只苦於沒有機會罷了。這件事,只不過讓你找到了一個最好的借口!」
「……」星尊帝沉默下去,片刻忽地低聲笑起來——
「是的,阿薇,你永遠都是如此了解我。」
白薇皇后微微冷笑:「所以,你讓我怎麼原諒你?」
「我早已不求你的原諒。」星尊帝的聲音低下去,冷笑,「我知道我把你氣瘋了。同時,你也把我氣瘋了——為什麼你不相信我,卻相信那個純煌?!在你看來,他是至善至美的化身,而我卻是一個面目可憎的暴君吧?」
「那好,既然你這般喜歡,我就把他的頭砍下來送給你!」
「阿薇,我告訴你:滅海國,我有千百個理由——但殺海皇的理由卻只有一個!我決不許任何人分享你——一絲一毫都不可以!就算心裡想想也不可以!」
白薇皇后全身顫抖,定定看著虛空說不出話來。
那是什麼樣的感覺?憤怒?悔恨?震撼?——七千年後,當她深愛的丈夫親口向她交代清楚一切真像時,胸臆中巨大的潮水洶湧而來,幾乎將她湮沒。
她所愛的,居然是這樣的人。
「阿琅,你聽著:就算我知道了下毒的不是你,但如果回到七千年前……」她用力咬緊了牙,一字一句,「我還是會一樣叛離你!」
虛空里的聲音放聲大笑起來——
「是的,哈哈……是的!我知道你會!阿薇,這正是我如此愛你的原因——」
「你是如此卓爾不群的女子,天上地下、千秋萬載都不會有第二個人像你。無論在怎樣的男人身邊,你永遠都不會失去自己的光芒。」
「多麼奇怪啊……我被你的光芒吸引,卻無法容忍你和我爭輝!」
「天無二日——我是至高無上、萬星之尊的帝王,而你居然敢對我說『不』?你居然敢置疑我的決定,居然敢同情那些卑賤的鮫人,號召我的軍隊來反叛我!阿薇,你是我的皇后、是我的妻子啊……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你把我置於何地?!
「堂堂的星尊大帝,如果連自己的妻子也收服不了,還怎麼治理這個天下!
「——你簡直把我氣瘋了!你知道么?」
白薇皇后看著虛空里的人,眼裡忽然露出一個慘淡的笑意——是的,阿琅……當初,令我決意離開的,正是你這種越來越暴虐、越來越自以為是的態度。開創天下用了十幾年,我們始終心意相通、相互倚賴。但毗陵王朝建立不過數年,不知從何時開始,你我之間就不再相互扶持,而漸漸演變成了征服與反抗的局面。
你想把我藏在深宮裡,讓我斂藏所有光芒,只為你一人所有。你不願我再和你並肩作戰,不願我再對你提出任何異議,甚至不願再和我敞開心靈進行交流。而只想做一個至高無上、不容任何人平視的絕對的主宰者!
——這,是魔的力量吧?令你變得如此的獨斷專行、偏聽偏信,完全不再像以前的你。
「你瘋了。」白薇皇后看著他,一字一字的冷冷低語。
虛空里的帝王苦笑起來:「是的,我一定是瘋了……我寧可讓你死在我手裡,從始到終的完全擁有你,也不會讓你的身體和心靈離開我一絲一毫!
「阿薇,我至愛你,所以絕對不能原諒你的叛離——所以在你決然砍斷手指,將后土神戒退還給我時,我親手砍下了你的頭顱!覆水難收啊……阿薇。既然你不惜一切也要與我決裂,我也不惜一切也要令你永遠無法離開!
「可是,蒼梧之淵那一戰後,你不知道那之後的所有歲月我是怎麼渡過的……」
「我當時很自信,覺得自己很強,強到足以克服一切遇到的難題——包括你的離開。
「是的,為什麼不能呢?我已經活了幾千年,還會再活幾千年,我有足夠的時間、足夠強大的力量和心靈,絕不會被任何東西羈絆。
「在你離開後,我做過各種嘗試——憎恨你,取代你,甚至試圖抹煞你存在過的痕迹。我從整個雲荒上選來了無數的美女,可是沒有個人能令我感到愉悅;我用幻術對自己進行封印,試圖抹去那一段記憶,可是最強的術法也無法令我忘記哪怕一個片斷的回憶……
「真是可笑啊……翼族的生命長達萬年,而和你在一起的二十多年短暫如一瞬——可是,為什麼那樣短暫的一瞬、卻比如此漫長的一生更難以忘記呢?
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神廟裡是長久的沉默。
白瓔愕然地望著與虛空對話的神像,漸漸聽得出神。背後有低低急促的呼吸,蘇摩在黑暗裡沉默,似乎同樣也是克制著自己起伏的心緒。
「所以你離開了雲荒?」許久,白薇皇后終於開口,問。
「是的。」星尊帝苦笑,「我試圖造起伽藍白塔,返回我的故國,然而卻始終不能成功——我終於明白:原來雲浮已經將我拒之門外,我永遠失去了我的精神家園。」
「阿薇,你知道被所有人拋棄的感覺么?那時候,我真是恨不得自己從未出生在這個世上……
「我對這個大陸已經毫無留戀。我一個人獨居白塔頂上,『活』到了接近九十歲——那時候,連我們的孩子都已經兩鬢蒼白,漸漸心生怨言。我明白:我的存在、無論是對於雲荒,還是對於需要繼承王位的我們的子嗣來說,都是一個障礙。於是,我決定離開雲荒,去往一個誰也不知道我的地方,就這樣一個人四處流浪,過完這看不到頭的一生。
「但在離開雲荒的同時,我做了一件事——
「我把自身具有的力量一分為二:把自身修鍊而來的一半力量,以血緣的方式傳承給了我們的子嗣;但另一半源自破壞神的力量,卻被我封印入體內,隨之帶離了雲荒!」
說到這裡,神廟裡的所有人齊齊動容,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原來竟然是這樣!
七千年來,空桑一直傳承著的帝王之血、居然並不是如上古傳說那樣源自破壞神?那居然是非魔性的力量!——難怪后土被封印後,失去了神之右手的制約、空桑居然還能維持繁榮那麼多年,不至於急遽的失衡和崩潰。
「阿薇,你應該知道我那麼做的原因。是的,雖然隨著時間的增加,我內心被魔的力量侵蝕得越發厲害,但我卻一直非常清楚:魔之左手的力量,只意味著毀滅和破壞——而它的力量,在失去后土的平衡之後,會越發可怕。
「在我活著的時候,我還可以勉強約束它——可是,當我死去後,又會怎樣?當它再度轉移到新的寄主身上後,又會怎樣??阿薇,我相信換了是你,也會做出和我同樣的決定。
「是,我絕不可以將它留給我們的後代,不可以將它留在這片雲荒大陸上!
「在你五十年的忌日,我獨居白塔頂上,用了自己所知道的最強的術法、把魔封印在自己體內——然後,我帶著這個災禍離開了雲荒大陸,從此在七海上流浪。
「整個雲荒都是我的,但是我卻不敢回去!
「我怕自己會把災難帶給自己的子嗣,毀了一手開創的帝國,於是,就這樣生生在外流浪了七千年……七千年啊。那段時間真是長的可怕,既便對於雲浮翼族也是如此。
「那一段時間裡我去過無數地方。先是沿著你十五歲時出海的航線,一處一處尋訪你昔年留下的足跡:紅蓮海、棋盤海、蒼茫海、星宿海……到最後,無處可尋的我甚至去過了天下所有的地方,沒有目標,四處流浪。
「就這樣一直過了幾千年——不能活,也不能死。
「阿薇,你知道那種感覺么?知道在空茫天地之中、一個人孑然面對洪荒的虛無和絕望么?如若你恨我,就應該親眼看看那一段時間我承受的一切——你必然欣慰。」
白薇皇后沒有回答,然而眼裡的神色逐漸柔和悲憫。
「翼族的壽命雖然長達萬年,但終究也有盡頭。七千年後,我逐漸老去,意志力也開始衰竭。相反的,魔一日一日的在我心裡強大,它蠢蠢欲動,時時刻刻在我耳邊低語,誘惑我去做出種種可怕的事情。
「我極力剋制,不讓自己被那些毀滅殺戮的念頭煽動——在無法忍受的時候,我甚至會以自殘身體的方式、來滿足內心那個魔鬼嗜血的念頭。
「可是,剋制住了毀滅的慾望,卻無法擺脫對故土的思念。
「於是時隔七千年之後,我終於忍不住和西海上的冰族結伴,偷偷的返回了雲荒。我想再看一眼自己親手締造的國家,再看一眼自己綿延百代的子孫骨血——或許,在我的壽數到頭之前,我還能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
「——結果,我卻看到了什麼?
「夢華王朝末期,整個雲荒散發著腐爛的氣息,就像一枚由內而外爛出來的果子!
「從西海踏上雲荒的時候,我這個外鄉人和冰族一起被空桑軍隊扣留——那個校尉佩戴著我七千年前賜與戰士的白薔薇徽章,腦滿腸肥的樣子卻令人嘔吐。他從那些想返回大地的冰族流浪者那裡勒索了金錢和女色,卻食言不肯放他們走。在我拒絕他的勒索時時,他稟告了他的上司、一個號稱是空桑王室的城主。那個不知是我幾代血裔的昏庸老人,沒有來得及了解情況便隨口下令將我斬首示眾。
「我幾乎不敢相信:這就是我昔年一手打下的帝國?就是流著我的血的子嗣?
「七千年後,我回到我一手締造的大陸,想看看自己幾千年來忍受苦難的成果——可我卻看到了一個浮華骯髒的國度!
「我毫不費力地殺死了那些骯髒的螻蟻,從空寂城離開。那些冰族流浪者因為感激我的救命之恩,一路追隨。我輾轉於雲荒大陸,四處看看走走,想知道七千年前我創造的一切到了今天變成如何——結果,我看到了什麼?
「除了伽藍白塔還依舊屹立在那裡,其他一切都變了……我只看到了昏庸無能的皇帝,擁兵自重的藩王,驕奢無度的貴族,肥碩無用的軍隊,堆積在百姓中的怨恨!
「這個雲荒完了……阿薇,那時候我唯一的念頭就是這樣。」
星尊帝的聲音低沉下去,隱隱有刀兵的冷意——
「我本以為我獨自承受了魔的折磨,將災難帶離雲荒大陸,而將力量留給我的子孫,空桑應該會千秋萬代昌盛下去——卻沒有料到,極度的繁榮帶來的卻是極度的腐爛!
「那一刻,我才真正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起了懷疑。
「也在那一刻,魔的低語動搖了我的心:『毀滅這被詛咒的土地,清洗一切骯髒和黑暗!這個雲荒已經腐爛了……你必須親手糾正你犯下的錯。』——它在心底一次次對我說。
「抗拒了七千年,這一次,我終於被它說服了。我無法忍受這樣的雲荒,在魔的煽動下,開始著手準備一切。
「我回到了西海上,那些浮搓海上的冰族流浪者都伏在了我的腳下,願意追隨我,懇求我帶他們返回被驅逐的故土——真是可笑啊……這些懷著回歸家園夢想的冰族卻不知道:在遠古的時候,正是我將他們從雲荒上驅逐出去!
「我成為了他們的領袖,教給他們一切,令他們製造戰車和巨舟,從他們中間遴選戰士和大巫……僅僅用了幾年,就把這一群流浪者訓練成了強大的戰士。
「七千年後,我以征服者的姿態重新返回了雲荒——來覆滅我自己的國家。」
「呵呵……」靜靜敘述著,虛空里那個聲音忽然發出了低沉的苦笑,「阿薇……有時候,命運是多麼可笑啊。而被宿命擺布著的人們,又是多麼可悲。」
「我本來只想清掃一下空桑的糜爛氣息,給那些忘乎所以的後代們一個狠狠的教訓——可是,宿命的預言實現了。殺心只要一動,便再也剋制不住。魔在我心底蘇醒了,我根本停不下手!
「我踏平了雲荒,血洗了六部,馬不停蹄地征戰——那時候我無法控制自己,我的嘴裡總是不由自主的吐出最殘酷的命令,我的眼神落下之處便血流成河。每次看到無數的血和屍體堆積在一起時,我便會覺得很痛快……我簡直變成了一個魔鬼。
「到了最後,我甚至下令把白之一族都全數屠殺殆盡!阿薇,我眼睜睜地看著那些和你相同的血、匯成了巨大的血池。
「因為某種說不出原因的憎恨,我甚至將自己的最後一個嫡系血裔車裂!
「魔的慾望已經侵蝕了我的心,靠我本身的意志力已完全無法再抑制它——只有血,更多的血,才能讓我心裡平靜。魔物已經佔據了我的心和身。我失敗了。」
「——這是我畢生里僅有的、也是最大的一次慘敗。」
沉默再度籠罩了神廟。
白薇皇后凝望虛空,眼神轉為悲憫,發出了一聲嘆息。
「阿薇,阿薇,那時候,我真恨為什麼你不在——如果你在,你定會來阻攔這樣瘋狂的我。可是沒有了你,這個雲荒卻再也沒有人能站出來來阻攔!
「我在無法控制的殺戮里幾乎絕望……我甚至想過要向魔低頭,不再抗拒——直到我在帝都城牆下看到了她。」星尊帝的聲音停頓了片刻。白薇皇后轉過了頭,看向了神廟一角里聽得出神的白瓔,唇角露出淡淡的笑意:「她當時令你驚訝了?」
「是。你知道么?當她躍上城頭,托起皇太子頭顱仰天呼喊『天佑空桑』的時候……」星尊帝低聲,「完完全全就是你當年的模樣啊!——雖然明知后土的力量已經被我封印在蒼梧之淵,但那一瞬還是被震動了。
「我甚至覺得是你再度復生了。七千年後,你回到了族人之中,再度帶著戰士們向我宣戰。這一刻,我再也沒有七千年前的憤怒,心裡只是一片釋然和感激。
「阿薇,你是上天賜與我的珍寶,是封印殺戮之劍的劍鞘。
「——這一次,我再不能負了你。」
白瓔終於忍不住愕然:原來是這樣!他是故意的吧?一百年前,身為「智者」的星尊帝故意在絕境中放了空桑人一條生路,讓六王得以突圍殺上九嶷山,打開了無色城,留了空桑人一線血脈。而一百年來,他也始終不曾真的對空桑和海國遺民趕盡殺絕,反而有意無意的置身事外——他一直手下留情。
原來,都是因為這樣?
「在看到她躍上伽藍城頭的時候,我有一種感覺:你很快就會從蒼梧之淵的封印里解脫了,你會再度回到我面前,用熟悉的語氣和眼神和我說話。
「所以,我一直等待著……心裡懷著這樣隱秘的期待。
「這一點不滅的本心,令我一直堅持了下來。雖然我的精神力已經開始逐漸衰弱,但總不能讓心裡的那個魔物為所欲為。」星尊帝微笑起來,「一百年來,我一直與它抗爭。在至少一半的時間裡,我擁有獨立清醒的意志,能夠遏止身體里的這個魔鬼。」
白瓔恍然地看著虛空里的魂魄,終於明白為什麼在外人看來,滄流帝國至高無上的「智者大人」如此喜怒無常,言行舉止經常前後矛盾,令人琢磨不透——原來這個軀殼裡,本來就容納著兩個截然相反的靈魂啊!
「這一百年來,我再度成了這個雲荒的主宰——成為統治者的冰族對我感激且敬畏,通過種種途徑不斷地搜尋這個大陸最美好最珍貴的東西,送到我面前——包括十年一度的聖女大選。
「可是,人世種種,於我已如塵埃。
「——直到十幾年前,巫彭給我送來了雲家姐妹。」
「唉……很難描述我第一眼看到雲燭時的感覺。阿薇,在這個黑暗的神殿里,她卻由內而外的散發出淡淡的白色光芒。這種感覺……這種感覺……真是讓人懷念。」
「在清醒的時候,我會招雲家姐妹來這裡陪我。在黑暗裡,我不許她們開口說話——因為一開口,那樣截然不同的聲音就會迅速把脆弱的幻影打碎。是的,她像你。而且,身體里流著與你同樣的血——所以,在巫彭把她帶到我面前時,我留下了她,並給予了她我所能給予的一切……」
白瓔失聲驚呼——怎麼可能?在空桑亡國時,族裡除了有極少一些人逃往西海和澤之國藏身,僥倖生存之外,白之一族的王室在戰禍中全數遇難,屍骨被堆疊在西方盡頭空寂之山的地宮深處。而不久之前,她的妹妹白麟死在了九嶷——在這個雲荒大地上,白族的血脈已然斷絕!
那個巫真雲燭,怎麼可能流著白薇皇后的血?!
看到她震驚的眼神,虛空里那個聲音微笑起來:「呵……不要驚訝——白瓔,你應該知道:你的母親、出身於白之一族貴族之家的白鳳王妃,曾經在一百多年前隨外人私奔,背棄了整個家族——而雲家、正是你母親的後裔!
「命運是多麼奇妙啊……你看,你和雲煥隔了一百多年,卻依然相遇。跨越了時空的隔閡,消弭了輩份的區別,成了同門和敵手;而我,居然還能在七千年後重新看到我的皇后。」
白瓔驚愕萬分,一時間無法回答。
白薇皇后沉默許久,忽然發問:「魔的下一個宿主,難道是雲煥?」
「是。」星尊帝嘆息,「破軍將以『魔君』的身份重返人世。」
「為什麼你不阻止它!」白薇皇后變了眼色,脫口厲叱,「破軍出世,天下動蕩!——魔要將力量轉移的時候,你為什麼不阻止?」
「唉……那是因為,」虛空里的人發出了苦笑,「我的力量不夠了……阿薇。」
「雲浮翼族的生命雖然長達萬年,但七千年後,我也已經垂垂老矣。魔知道我即將衰朽,所以它早在數年之前、就已經選定了新的宿主。這幾年來,為了讓破軍徹底爆發,它在一步步的把他逼上絕路。」
「何況……」星尊帝遲疑了一下,決定說出實話,「我當時的確也沒有阻攔。」
所有人齊齊吃了一驚:「什麼?」
「是。我沒有阻攔。」星尊帝微笑起來,語氣裡帶著某種微妙的無奈,「阿薇……你想一想,一旦我衰朽死去,如果不讓魔轉移到雲煥身上、那它又會選擇誰當宿主?」
白薇皇后忽地愣住,眼神變幻,再也不說什麼。
星尊帝繼續苦笑:「是——毫無疑問,它會選擇真嵐,我們唯一的嫡系子孫!而事實上,在前幾日的開鏡之夜裡,我已經覺察到那個孩子已然開始動用魔的力量——是的,在他極其需要力量的時候,魔也回應了他的願望!」
白瓔怔住。開鏡之夜……在鏡湖底下,真嵐做了什麼?
「我很擔憂:這樣下去,在六體合一的時候,魔便會選擇他作為新宿主!雖然過了七千年,阿薇,我還是一個自私的長輩,不想讓這樣的報應落到自己的子孫頭上。」星尊帝頓了頓,微微苦笑,「更何況,破軍的心裡有著這樣強烈的不甘和憎恨,足以毀滅一切。他非常渴望力量——哪怕是邪惡的力量。」
「所以……在他的姊姊來神廟為他祈禱時,我並沒有阻攔魔向他身上轉移的意圖。在魔策划了一次又一次殺戮,在雲荒大地上畫出鮮血的符咒、以藉此超越血緣的限制轉移力量時候,我沒有阻止——」
「對於這件事,我聽憑天意。」
蘇摩瞬地抬起了頭,看了一眼那一對千古帝後,眼裡的光芒雪亮——原來,居然是這樣?為了保護自己的血裔,不讓其受到魔物附身的折磨,所以他們寧可讓別人取代真嵐的位置,成為新一任的破壞神!
「呵……」再也止不住地,冷笑從他的唇角吐出,「卑鄙。」
虛空里的聲音停止了,彷彿霍然轉頭審視著發話者。
「卑鄙么?呵。」星尊帝低低笑了起來,聲音裡帶著某種複雜的情緒,「新海皇,你可真像純煌哪,難怪后土的佩帶者會被你吸引——只是,你的心卻是黑的,和純煌完全相反。否則,方才魔怎麼可能引誘出你心底里潛藏的『惡』呢?
「小心啊……新海皇!它能誘惑你第一次,就能誘惑你第二次。只要你活著一天,那種惡就會如影隨形——而你,總不能每次都像這一次一樣的僥倖。」
「所以,你註定畢生孤獨。」
蘇摩悚然一驚,眼睛裡的光芒由盛轉弱,彷彿無法剋制體內的某種衰竭,靠著柱子,交叉在胸口的雙手起了難以覺察的顫慄,彷彿是怕冷似的抱緊。
長夜將逝,天光轉亮,微微蒼白的光穿過了神廟破敗的窗、投了進來。
籠罩著神廟的金色光芒終於消退了,黎明前的晨曦里,這座原本高不可攀、光芒四射的最高殿堂露出了真容:頹敗而空洞,彷彿一顆千瘡百孔的心。
風透入,有呼嘯的聲音。
白瓔忽然間有一種大夢初醒的感覺,彷彿短短的一夜後,自己就在這個神廟裡渡過了千年的時間。她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做什麼,只是因為情緒的極度不穩定而全身顫抖——
虛空里那個看不見的人,是她的始祖、是整個空桑的開創者,綿延了七千年的王朝輝煌全,仰賴他昔年的文治武功;然而,這個人,同時卻也是滅亡了整個空桑的罪魁禍首!在他的手裡,凝聚了無數空桑人的血,包括她的整個家族。
面對著這個七千年前的傳奇,她應該拔劍相向,還是應該上前拜見?
「我恨你。」最終,她霍然站起,對著虛空一字一字開口。
女神微微一驚,純黑的眼眸看了過來,落到了千年後的血裔身上。
「我恨你!」白瓔握著光劍,定定看著虛空,再度重複了一次,語音里已經帶了一絲哽咽,「你……你以為自己是什麼?一念之間便想顛覆天地,抹煞一切——你把空桑當作什麼了?把這百萬的蒼生當作什麼了?只不過你博弈里的一顆棋子么!憑什麼!」
她忽然動了——只是一瞬間,白影便已經掠過,一劍狠狠斬落!
「我恨你!」彷彿內心長久克制的情緒終於洶湧而出,白瓔一劍接著一劍斬落,眼裡帶著雪亮的光,氣息平甫,眼裡有淚水長劃而下。
靠著柱子休息的蘇摩怔了一下,想要上前阻攔,卻發現虛空里的人根本沒有反擊。
光劍如同閃電,一次次的割裂黑暗。黑暗的神廟裡,白衣少女持劍當空飛舞,面容上鐫刻著憤怒和反抗。他一時間有些失神:很多很多年來,他從未在這個溫柔順從的太子妃臉上看到過如此激烈的表情。
原來,她心底亦有這樣的不甘。
「不,白之一族的少女啊……我並不是神魔,也不是什麼棋手,」在她筋疲力盡的時候,虛空里那個聲音打破了沉默,發出長長的嘆息——
「我,也只不過是一個宿命和光陰的囚徒。」
「但是,我卻希望你們能從中逃脫。」
黎明到來前,神廟裡那一場神魔的聚首也已經接近尾聲。
「我必須走了,阿薇。」長久的沉默後,虛空里那個聲音嘆息,雖有不舍,卻亦淡然,「時間已經用完了——我必須去往北方盡頭的黃泉,轉生彼岸。」
「要去歸墟了么?」白薇皇后靜靜開口,並無不舍。
雲荒之外,滄海雲浮。有東西南北四海,或分七海:西方蒼茫海、棋盤海;東方星宿海、斑斕海;南方碧落海、紅蓮海;以及北方從極冰淵。
七海之間,棋布幽溟;七海之外,又有歸墟。
傳說歸墟在海天相交之際,虛無飄渺之間,是天上地下所有水流的最終匯聚之處。不單是江河湖海中的水,竟連那天上的銀河之水,也灌入其中。但歸墟卻不因水多而溢,亦不因水少而枯,無窮無盡,無始無終。
上有軒轅丘,乃上古神人的葬身之地。
那些力量凌駕於塵世的靈魂,在死後並不需要經過雲荒最北的黃泉而轉入幽冥,在死後三魂七魄便直接去往極北之處的歸墟,然後在海天盡頭獲得新生。
「我和你同去。」白薇皇后忽地微微一笑,女神像在一瞬崩裂。
無數的碎屑中,一雙清凌凌的眼睛從塑像里浮了出來,澄澈無比。
「你怎可與我同去。」星尊帝苦笑,「我一生殺戮過重,在歸墟將有長達百年的煉獄時間。而你畢生高潔,魂魄消解後便會立刻轉生彼岸,獲得圓滿來世——無論生還是死,我們畢竟不是一路人。」
「我當然要和你同去。」那雙眼睛寧靜堅定,不容置疑,「無論是哪裡。」
彷彿有些意外,虛空里的人長久沉默下去。
這個雲荒白族的女子從孩童時代就和他相識,少女時代與他相愛,成年後嫁給了他。然後,和他一起征戰四方,開創新的王朝——他自視甚高,心裡一直藏著凡人不能理解的雄心和霸圖,按照自己的想法一路走下去,不顧身側的人是否能夠跟得上。
到最後,和他並肩站在顛峰之上的、便只有她。
他是雲浮翼族,凌駕於雲荒一切種族之上的生命體,以超出大地上人類的智慧俯瞰著雲荒上的芸芸眾生——包括她在內。卻未想到、這一點暗藏的本心,難以消弭的自傲和對蒼生的睥睨,卻成了日後魔物附身的起源之點。
他一直以為她只是追隨他的——所以在那一日,發現她居然敢置疑、反抗他時,才有這樣出乎意料的憤怒和暴烈的手段。然而,沒有想到在千年之後,當一切就要徹底終結時,那個曾毫不猶豫背離的人,卻在最後選擇了回歸於他的身側。
「不必。」他終於開口,聲音冷澀,「我們本就不是同路人。」
虛空里的那雙明亮眼睛闔了一下,露出了解的微笑表情——那麼多年了,他還是那樣的驕傲:「阿琅,不要賭氣……天地如此遼遠,時空如此寂寞,我們都不要再留下彼此一個人。」
那句話柔和而堅定,仿如誓言,字字入骨。
他忽然覺得心裡刺痛,再難言表。
從雲浮城下來有多久了?九千年?一萬年?擁有著和大地上民族完全不同的漫長生命,他在雲荒上生生世世的流浪,一心一意只為獲取更多的力量,得窺天道。一路走來,他從不在意身側的一切:因為對雲浮翼族長達萬年的生命來說,這個大陸上的一切都太過於短暫,宛如蜉蝣夕顏,朝生暮死,朝開暮凋。
他一直都是孤獨的旅人,在不屬於自己的土地上流浪。只有在夜晚仰望星空時,才會冥冥中感覺虛空里有俯視的眼睛——提醒他萬仞高空上,有著他永遠無法回去的故國。
然而,在幾千年的流浪後,他卻遇到了她。
當時,他化身為一個普通少年、追隨著一個空桑老星象師學習術法,來到瞭望海郡的豪門白家。那個白族的孩子是如此的美麗聰明,宛如一顆清晨的露水,在一眼看到她時,就驚覺了這個孩子的與眾不同。
在白家待滿了三年後,他選擇了留下——雖然那個年老的星象師已經再也沒有新東西可以教他。但他以學徒的身份隨著師父留在了白家,過起了一個普通少年的生活。
他看著她一點點長大,從八歲到十八歲。
十年的時間,足以讓一個雲荒人從孩童成長為少女,然而那段時間對雲浮翼族來說卻不過是一瞬的光陰。他凝望著她的成長,宛如看著一朵花的開放,目不轉睛,生怕一眨眼、它便會凋零成泥。
十年里,他並不是沒有試圖讓自己離開,但每一次最終卻還是在她的明眸下頹然放棄。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會被她吸引,或許是因為她經常和他一起仰望星空——從孩童時期開始就是如此。
那樣的靜默夜色里,天籟和星野之下,天地如此遼遠,時空如此蒼茫,一切生命在此刻都顯得渺小短促——只有在那個時候,他才能感覺到身側的人和自己是對等的,她的生命與他同樣的美麗、同樣的絢爛,而不是朝生暮死的蜉蝣,朝開暮凋的殘花。
記得某一天夜裡,她與他坐在一望無際的草坡上,仰頭看著漫天的星辰,忽然說:阿琅,你看,那兩顆靠得最近星星就是我和你呢。他微微的笑了,溫和地嘆息,眼睛裡有著和外貌不相稱的滄桑和洞察:阿薇,你可曾知道?即便是看上去最近的兩顆星辰,它們之間也間隔著畢生無法抵達的距離。
然而,在下一個瞬間她就側過身來擁抱了他,令他猝及不妨。
你看,她笑著說,怎麼會畢生無法抵達呢?只是一個伸手的距離呢!
他忽然間就怔住了。她說話時的呼吸吹拂在他耳畔,帶著溫熱的、活潑的氣息——那是綻放的、鮮活的生命,和他上千年來枯寂平靜的苦修生活截然不同。
自己……真的是「活著」的么?
在遇到她之前,自己真的是活著的么?為什麼千年之後,他完全記不起那些歲月里自己都做過些什麼,而所有殘留的記憶、都開始於與她相遇之後?
很久很久了……七千年,漫長的時光幾乎將昔年所有記憶磨滅。昔時的種種雄心壯志、霸圖偉業如今都已經黯淡無光,在光陰和宿命打造的囚籠中,他一直不曾停止過抗爭,試圖逆流而上,讓天地回復到鴻蒙最初。
然而,唯獨不能忘記的、便是初見時的那一點刺痛和悸動。
「阿琅,天地如此遼遠,時空如此寂寞,我又怎會再度留下你一個人。」
千年如風過耳,最終留下的,只有她的最後一句話。
神廟裡忽然沒有了聲響。不知是不是幻覺,白瓔聽到了虛空中彷彿有簌簌的聲響,宛如無形中有淚水濺落。然而,不等她分辯出真假,憑空起了一陣清風,神廟裡千重帷幕一齊翻卷,向著北方悄然逝去。
那雙明亮的眼睛瞬間消失。
「白薇皇后!」急切間,她脫口驚呼,不舍,「可是,空桑……」
「天佑空桑。」虛空里,遠遠送來一聲低語,「我的孩子,希望你們幸福。」
天地終於都寂靜了,神魔俱滅,長夜逝去。
外面持續了一夜的激烈戰火終於漸漸平息,蒼白的天光從四周透了進來,被重重的簾幕阻隔,顯得黯淡而遙遠。一地的碎屑隨風起舞——那,還是神與魔的殘骸。
天上地下,俱歸寂滅。
「蘇摩。」白瓔站在破敗的神廟裡,在長久的失神後喃喃,「他們死了。」
身後沒有回答。
她愕然回頭,眼神忽然間凝固了,呼吸中止了片刻,繼而發出了一聲驚呼:「蘇摩!」
——身後的同伴不知何時已經靠著柱子滑落,毫無生氣的委頓在地。一直交叉抱在胸前的雙手散開了,衣襟上赫然露出大片的血跡,胸口巨大的創口顯露出來,令人毛骨悚然。
他……他什麼時候受了傷?方才他根本沒和魔直接交手,怎麼會受了傷!
「蘇摩!」她衝過去,俯身他從地上抱起,急促的喚著,「蘇摩!你怎麼了?」
蘇摩沒有回答,伸手攀著垂落的經幔,似是極力想掙扎著站起,然而身體已經不受控制。蒼白的手伸向虛空,到一半就頹然垂落。
白瓔駭然抬頭,發現他靠過的柱子上、赫然留下一道殷紅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