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起來的時候外面尚未天亮,弟弟阿都還在睡,葉賽爾撩開帳篷出來、冒著寒氣查看著各處營帳。旁邊的駝隊里已經有人在忙碌,高大的男子竟要比赤駝都高上半截——那是族中第一勇士奧普已經起來了,正在檢查駝隊。
「昨晚有流星,看到了么?」膚色深褐的男子咧嘴對她一笑,問。
葉賽爾含笑點頭。奧普還想和女族長多說點什麼,一時卻找不到話題,有點尷尬地拍了拍赤駝背上的褡褳,轉頭繼續忙去了。看他首先檢查整理好的,卻是她的赤駝。
葉賽爾嘆了口氣,心裡有些澀澀的不是滋味,信步向那個鮫人的帳篷走去。然而撩開帳子俯身進去的剎那卻嚇了一跳——
氈毯之下,半躺著的卻是一個陌生的女子,面目清秀。
「你是誰?」她的手按上了腰刀,厲叱。
那個女子似乎在疲倦地閉目養神,此刻聽得喝問,微微睜開了一線眼睛:「是我。」
深碧色的眼睛,一邊清晰,另一邊混沌。
「你?你這是……」葉賽爾繞是見多識廣,也嚇了一跳。聽聲音分明就是前日救回來的那個鮫人,可血肉模糊的面容一夜之間居然變了那麼多,彷彿重新長出了一張新臉來。
「那是幻術……鮫人的幻術。」旁邊聞聲趕來的是族中最老的女巫,迪邇大媽拄著拐杖彎腰進來,看著氈毯中躺著的女子,眼裡有一種不屑鄙視的光,「這些從海里誕生的鮫人,有自己的奇怪幻術。可這種幻術卻脆弱如海上的泡沫,維持不長久。」
「至少能維持到進入葉城。」那個鮫人安靜地回答,應該是葯有奇效,說話中氣都足了很多,用碧色的眼睛看著老女巫,「可惜眼睛的顏色不能改——我入城的時候可以扮做盲女,這樣也不會給你們帶來麻煩。」
葉賽爾點頭,旁邊的老女巫卻忽然發出了桀桀的冷笑:「會使用『雲浮幻術』改變自己形貌的鮫人,可不一般啊……你確定不會給我們帶來麻煩么?」
顯然沒有料到西方大漠一個殘留部落中、還有人能說出她的幻術名稱,那個鮫人一驚,不由怔了怔。然而很快眼裡就浮出了狠厲的神色,咬牙道:「若是勢頭稍有不對,我自然立刻離開、絕不連累你們。」
「都是被那些冰夷逼的……我們應該是盟友。」同是女人,葉賽爾看不得那樣的孤狠絕決,立刻插言,堅決地盯著老女巫,「反正五十年來我們的麻煩還少了?多她一個、那些追殺也不見得就會多多少——我們霍圖人接待了客人後、可從來沒有把再客人推出去過!」
彷彿被族長的氣勢壓住,女巫迪邇想說什麼,最終還是重重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快喝點駝奶,等會兒就要上路了。」葉賽爾俯身到了一盞熱奶,遞給那個鮫人女子。顯然對方不習慣喝那樣的東西,只喝了一口眉頭就皺了起來,然而定了定神、依然握著碗口、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光了一碗奶。
在紅衣女族長放心地離去後,空空的帳子里那個鮫人女子掙扎著坐了起來,用手按著胸口。彷彿胸肺里有什麼東西在翻騰、最終忍不住還是一口吐了出來——
吐在地上的奶中,夾雜了無數慘綠色的血塊。
毒性還是沒有拔除乾淨啊……鮫人的身體就是太脆弱,稍微受了傷就要很長的時間來恢復。不知道這次浸泡毒河那麼久,會不會留下終身難以痊癒的內傷。
那個鮫人女子想著想著,唇角忽然浮起枯澀的笑意:還談什麼痊癒不痊癒呢?活下來已經是幸運。她親眼目睹了那些慘烈的死亡。一起去往空寂城的同伴、返回的途中一個個先後死去,用盡全力游著、全身的肌肉就片片脫落,最終變成了毒河裡漂浮的骨架,被赤水中的幽靈紅藫吞噬。
那樣悲慘的景象她永生不能忘記。
而不曾親眼目睹的死亡,卻更讓她痛徹心肺——寒洲那個笨蛋,在半途聽說曼爾戈部以勾結復國軍的罪名被圍剿後,沉默了一整夜,最終決定孤身返回。
這個優柔善感的寒洲,真的是復國軍的右權使么?她曾和他一起在鏡湖深處長大,共同經歷了二十年前那場被鎮壓的起義。然後、她在戰敗後被俘虜,趁機混入了征天軍團做傀儡,不擇手段以美色竊取種種情報;而他留在了復國軍中,和炎汐一起管理著鏡湖大營。
——而那樣婦人之仁的脾氣,從小時候開始就沒有變過啊!
「你當年真該去做女人,而不該變身成一個男的!」她怒罵,用盡所有刻毒的語言,隱約痛心莫名,「色迷心竅——你以為你回去了雲煥真的會放了曼爾戈人么?那個有天鈴鳥般歌喉的長公主,值得你拋下復國軍回去送死?你的誓言呢?你的夢想呢?竟還抵不過區區一個女人!」
然而,無論她激烈反對或者曉之以理、都無法打動右權使赴死的決心。
「不,不是為了那樣,湘。」溫雅的右權使望著她、目光里有一種奇異的力量,「我們沒有理由為了自己的生存、而讓另一族去死。」
那樣溫雅的回答彷彿一支利箭射中了她,她不能回答,卻下意識地去奪他手裡的如意珠,大罵:「笨蛋!你要把如意珠送還給雲煥?」
然而寒洲沒有反抗,任憑她輕鬆奪去了如意珠:「不。復國軍為了如意珠,已經犧牲了很多人,這些血不能白流……滄流帝國拿到了如意珠、必然會用於伽樓羅製造。一旦試飛成功,我們海國永無出頭之日——這些道理,我不是不明白的。」
她在水裡看著右權使,忽然道:「那你準備就這樣回去送死?你並不能阻攔什麼。」
「便是沒有希望,還是要儘力。」寒洲也停住了潛游的腳步,懸浮在劇毒的水中靜靜看著她,雖然能力超出普通戰士,他的肌膚依然開始潰爛,「就算只是贖罪也好。我沒能攔住你殺那個空桑女劍聖,這次我卻無法坐視…我真的無法坐視——不然,我和那些禽獸般的人有什麼區別?」
然後他掉轉了身形,逆水泅游而去,深藍色的長髮如同水藻。
「寒洲!」她看著那個優柔善感的右權使離去,忽然間大叫了一聲。
他停下來看著她。
那個瞬間,她的手指摳入了自己的左眼,生生將眼球挖了出來!
「湘!」那個瞬間寒洲驚呆了,迅速閃電般掠回來,看著鮫人紅色的血浮散在水裡,「你這是幹什麼!你瘋了?」
然而她捏著自己柔軟的眼球,忍著劇痛、迅速開始念動鮫人族最古老的咒語。
凝聚了碧色的瞳孔忽然擴散了,那種綠色彷彿被攪拌開一樣、漸漸瀰漫到整個眼球,將眼白部分掩蓋——隨著幻術的進行、那枚被空桑人稱之為「凝碧珠」的鮫人眼睛,居然變成了一粒直徑寸許的純青色剔透珠子,閃著琉璃的光澤。
寒洲一瞬間說不出話來,他已經明白了湘的意思。
「帶它回去給雲煥——或許有一線生機。」她忍著眼窩裡毒素入侵的劇痛,將施了法術的珠子塞到寒洲手裡,「雲浮幻術只能維持十日,我已儘力。」
「湘……」看著面前同樣遍體潰爛的女子,寒洲卻彷彿被燙了一下似的鬆開了手。
「其實我也不想殺慕湮,更不希望曼爾戈人死,可對手太狠了……我們只能比他更狠!海國,曼爾戈人,我們兩族…本都可以好好活下去。可是……偏偏有些人不讓……」眼裡流出的血似淚滴,然後彷彿再也忍受不了眼窩裡劇毒的刺痛,她猛然將另一隻手裡握著的如意珠塞入了空洞的眼眶,掉轉了頭,「希望你能活著回來,右權使。我和復國軍戰士,在鏡湖最深處的大營里等著你——直到永遠。」
身邊再也沒有一個夥伴。她用盡全力在黑暗的水底游著,直至筋疲力盡昏過去。
如果不是亡國、如果不是奴役,他們的人生本來會完全不一樣吧?海國的子民,本來應該是海洋的寵兒、藍天下自由自在的長風。他們居住在鏡湖深處的珊瑚宮殿里,在碧落海的七色海草里歌唱和嬉戲,無憂無慮,有著千年的生命,只為愛而長大。她和寒洲自小一起在鏡湖深處耳鬢斯磨的長大,成年後為誰而變身、都是心照不宣的。
然而是什麼讓一切都變了——是誰不讓蒼天下這些微小平凡的生命好好生活?
已經有了綠洲氣息的砂風中,她迎風微笑起來,眼角卻有淚水落下,化為珍珠。鮫人女子抬起手、去觸摸隱隱作痛的右眼——那枚如意珠如同生了根一般牢牢嵌在眼眶裡,阻擋了眼裡所有的光線。
空寂城裡的夜風要比曠野里和緩多了,然而雲煥走在風裡、依然覺得森冷。
離開了將軍府,身後哭泣聲漸漸也消失,他只聽到自己的靴子踩在砂石地上的聲音。他是來送死訊的,「南昭將軍不幸犧牲」,很簡單的一句話交代了就走。而門內,南昭的妻子抱著三個孩子痛哭——那三個孩子……最大的也不過十歲吧?最小的還不懂事,不明白「死亡」的意義,只是睜著眼睛看著母親和哥哥悲痛的表情,咿咿喔喔地表示肚子餓了。
在帝國那樣嚴酷的門閥制度之下,講究家世和出身勝於一切,南昭本來就是出身於鐵城的平民之中,毫無背景可言,全靠自身奮鬥爬到鎮野軍團的少將地位,而不及調職回帝都,卻死於壯年之時。他這一死、餘下三個年幼的孩子必將面臨著更苛酷的人生之路。
三個孩子中,有幾個可以出頭呢?
又有幾個,會如他童年之時那樣、被永遠的埋葬在這荒漠的黑暗裡?
他走在路上,砂風掠過他的髮際。
天地間終於又只剩了他一個人。雲煥忽然間放聲大笑起來。
空寂城上守夜的士兵驚懼地看著這個帝都來的少將,不明白這個日前剛提兵踏平蘇薩哈魯、立下大功的天之驕子為何如此失態,紛紛猜測大約是少將此行順利、因此內心喜悅。看到雲煥擺手命令開城,一排士兵連忙跑上去挪開了沉重的門閂。
巨大的城門緩緩洞開,那位破軍少將、就這樣仰天大笑出城而去。
他回到了那片石頭曠野中,長久的凝望那一座被玄武岩嚴密封起的古墓。巨大的石條將它封閉得猶如一座堡壘。雲煥遠遠站在那裡看著,彷彿看著的是自己的內心。恍惚間竟有某種恐懼,讓他不敢走近一步。
「師傅……弟子來看您了。」他將如意珠握在手心,俯身放下了一個籃子,裡面是師傅生前最喜愛的桃子。單膝跪地、他低聲喃喃稟告:「我明天就回帝都去了。」
想要轉身離去,然而卻挪不開腳步。儘管冷醒著的內心裡是如何地厭惡著這種軟弱和拖沓,然而有一種更強大的力量、讓滄流少將根本無法離去。這一個月的荒漠生活如一夢,一個充滿了背叛、陰暗、血腥的噩夢。他就要回去了……回到那個有著鐵一般秩序的帝都,重新回歸於力量的規則之下,繼續攀向權力頂峰。
然而……就算到了那個頂點,他又能得到什麼?能得回在這座古墓里所失去的么?
可如果不繼續攀登,一鬆手那便只有死。
連著全家族、一起墮入萬丈深淵,粉身碎骨!
無路可退。多麼想回到那個時候啊……十二三歲的少年時。還被流放在屬國,也尚未捲入帝都的政局,他只是個普通冰族少年,和牧民的孩子們嬉鬧鬥毆,習武練劍,陪伴著古墓中輪椅上的那一襲寥落白衣。
師傅或許不曾知道吧?連他自己都不曾發覺:所謂的「快樂、矯健和自由」……她對他期許的三件事,細細想來、居然只是存在於遙遠的過去那一瞬。如同雪白的曇花,在他的生命中一現即逝。
低下頭,手指在沙地上緩緩移動,茫然寫下幾個字:「恩師慕湮之墓。棄徒雲煥立。」
剛一寫下,冷風就將沙上的字跡捲走,湮沒無蹤。雲煥握緊了雙拳,用力抵在地上,只覺肩背微微發抖——無論怎樣的懷念、他卻不能在這個世上留下任何痕迹,甚至不能公開承認她在自己生命里存在過——因為要時刻防備著帝都里那一群惡狼的窺測。
枉他一生自負,到頭來、居然連給師傅立碑都作不到!
「棄徒雲煥」——在流沙上寫下那四個字的時候是撕心裂肺的痛楚。他終究被所有人遺棄。他也活該被遺棄。即使師傅在世的時候,他也不曾毫無保留地信賴她——因為她終究是空桑人的劍聖,而他卻是滄流帝國的少將。他從師傅那裡得到了力量、借用著力量,卻依然包藏著私心,計算著那個自己最敬愛的人、使用了種種伎倆和手段。
經歷了噩夢般冷酷的童年、交織著權欲和陰謀的青年,帝都歸來的少將有著自己一套陰暗的處世方法——這彷彿是種在他骨髓里的毒,隨著心臟一起跳動到最後一刻。
他或許天生就是這種人——然而,即使這樣的人、心裡也不會沒有對溫暖的渴慕和希求。
一直到師傅死去的一剎,心裡無法擺脫的猜忌和提防才如大堤崩潰一般的瓦解——死亡撤銷了最後一絲防備,他終於可以放任自己失聲痛哭或狂笑,去全心全意的相信一個人,懷念她、景仰她、眷戀她,而不必再去保留什麼私心和猜忌。那個淡然溫暖的影子被無限的放大,在記憶中冉冉升起,作為一個虛幻的象徵而存在——那個玉座上的冰冷石像,便成了他終身的仰望,無可取代。
或許,這反而更好。這一趟荒漠之行,終於將他心底里那一點脆弱徹底了斷。
從此後,這個空茫的雲荒大陸、再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羈絆他的血戰前行。
深夜寂靜的大漠冷如冰窟,厲風如刀切割著身體。少將跪在墓前、許久沒有起身。
黎明的時候,聽到了遠方前來的風隼獨特的鳴動聲——那是帝都派遣來接他回京的座架。該回去了么?——雲煥在風裡緩緩站起,面無表情地轉過身去。一夜的寒氣、已經在他的軟甲和發梢上凝出了細小的冰花。
「斯人已逝,少將封墓而返。」
遠處的紅棘叢里,一雙眼睛靜靜注視著古墓前少將的一舉一動,在密信上寫下了一行字。
應該是要下雨了,鏡湖中心那一座城市彷彿籠罩了密雲。
帝都外圍依舊有長年不歇的鍛造聲,十戶為一里,百戶為一坊,每個坊的中心都設有鍛造作坊,一排排巨大的爐子里火光熊熊、地上挖掘好的溝渠里縱橫流淌著銅鐵的汁液。
——在冰族聚居的伽藍城裡,一切都按照門閥姓氏劃分開來,三重城牆裡內外隔絕、井然有序不容逾越。
冰族凌駕於雲荒其他種族之上,基本上不從事農桑生產。然而,有一些機械製造和器物鍛造的方法,卻是族內的不傳之秘,外族不得沾手分毫。而居住在外城的冰族,便是從事工匠行業的,在族中則屬於人數最多、地位卻也最低,從開國以來就被安置在帝都的最外一層,負責著龐大的軍工生產。
所以帝都的外城,也被冰族人稱為「鐵城」——匠作鍛工聚居的地方,也是最卑下的姓氏的居住地。和最內層皇城裡居住的十巫正好處於兩個極端。
然而,即使這些每日忙於勞作鍛造的冰族平民,也感覺到了整個帝都的壓抑肅殺氛圍。
「你們看……又有風隼從西方飛回來了啊……」一個淡金髮色的精壯男子抬起頭來,放下鎚子,擦了擦額頭密布的汗,看著半空飛向伽藍白塔的那一點黑影,「不知道帶回來什麼樣的消息——破軍少將應該快回來了吧?」
他旁邊的同伴用力拉動巨大的皮囊,將風鼓入爐中,催動烈焰。
「我看那傢伙是回不來啦!國務大臣他們分明是要他去送死的,」斜眼看了一下陰沉沉天色下飛回的風隼,鼓風的漢子冷笑,「回來了又如何?雲家已經倒了,回來會被國務大臣那邊整的更慘——還是戰死在沙漠的好!也算一個人物,別回來被整得不成人樣。」
掄錘的精壯男子聽得這話,臉色忽地白了一下,抬頭怔怔看著半空返回的風隼,竟忘了繼續工作。金髮鬆脫開來,沾在額角,赤膊上的肌肉一鼓一鼓。
「冶胄!快錘啊,精鐵都要化了!」拉著風囊,同伴不耐地大聲叫。
「啊?——」那個被叫做冶胄的冰族青年如夢初醒,振作精神掄起巨錘,把融得發紅髮軟的鐵條擊得火星四濺。彷彿內心有巨大的憤懣,他再也不多話,只管用足了力氣揮舞大鎚,一下又一下,似在發泄什麼。
「好了,好了,該翻面了!」同伴又忙不迭的提醒——帝國向來管制嚴格,鐵城所有作坊出產鍛造的兵器、都必須烙上鍛造者的名字,如果發覺兵器有瑕疵或者實戰中出現問題,那麼從負責鍛造的巫抵大人開始,立刻就會一層層將責任追究下來,最後落到鑄造者身上,嚴懲不怠。
所以,儘管鐵城中的這些冰族平民從懂事以來就進入作坊、一生中不知打造了多少兵器,對每一件經手的物件卻是不敢有絲毫放鬆——何況現在而他們所在的這個「斷金坊」、更是歷來以出產利兵巧器而聞名鐵城七十二坊中間,更不能因為疏忽砸了招牌。
聽得提醒,冶胄將鐵條翻了一面,繼續沉默著揮動大鎚,彷彿擊向什麼深仇大恨的人。
「怎麼啦小子?有力氣沒處使啊?」同伴看得納悶,忍不住嗤笑起來,「留著力氣、歇息時去葉城抱女人也好呀!你這個月也沒有告假過吧?年紀輕輕,那麼忍得啊?」
「砰!」重重一錘擊在成形的鐵條上,火星如同煙花般迸射開來,嚇了他一跳。
「那群混蛋……那群混蛋、是要把雲家往死里整么?」冶胄咬著牙,在火光後一字字低語,眼裡竟然有野獸一般的狠厲光芒。
「冶胄?你他媽的昏了頭了?」同伴嚇了一跳,連忙制止他,同時驚懼地看著外面,一疊聲低罵,「你想死呀?發什麼瘋!雲家和你又有什麼關係?」
「那些該死的門閥……」冶胄咬著牙,腮上肌肉鼓出來、有一種殺氣:「我們鐵城裡、百年只出了這麼一家子人可以進到皇城裡去!還要硬生生被那群混蛋給弄死?」
「……」同伴目瞪口呆地看著忽發狂言的冶胄,不明白他為何對雲家姐弟如此關心。忽然想起這個年輕人以前曾居住在永陽坊,和發跡前得雲家人是鄰里,不由脫口:「冶胄,莫不是你認識雲家姐弟?」
「雲家?呵呵……」冶胄忽地笑了起來,「巫真啊……至高無上的十巫,我們這些鐵城的平民百姓,又怎麼高攀得起呢?」
同伴還想再問什麼,冶胄迅速低下頭去、將已經成形的精鐵長劍挾起,浸入了一旁的冷水槽內——「嘶!」一陣白煙立刻騰起,瀰漫在狹窄而火熱的作坊里,阻隔了一切視線。
雲家三姐弟……那樣遙遠的回憶。
冶胄忽然有些失神,直到手裡的長劍在水裡浸得冷透也沒有動一下。
白髮蒼蒼的巫即長老從皇城的藏書閣中走出,連平日手裡拿著的金執木拐杖都不用了,沿著朱雀大街一路穿過官員居住的禁城、健步如飛地來到了嘈雜的外城。
年輕的巫謝捧著一卷羊皮卷,小跑著地跟在老師後面,微微有些氣喘。
腦子裡還在回想著片刻前在藏書閣里看到的景象:師傅從閣樓角落積滿灰塵的空桑典籍里翻到了這一冊《伽藍夢尋》,臉色就變了,幾乎是顫顫巍巍地用手指翻開了脆弱的羊皮卷,忽然指著一處大聲叫了起來。
老人欣喜若狂的聲音震得藏書閣的灰塵簌簌而落。
「去鐵城!快帶上這卷書,跟我去鐵城!」十巫之一的巫即大喊,毫無帝國元老院長老的風範,一把扯起了弟子往外就走,「小謝,我終於找到了法子!」
巫謝是十巫中最年輕的一位。他出身清貴、自幼樣樣佔得第一,二十多歲上就順利襲了元老院中十巫之位。英俊聰穎,,權傾天下,不知是多少帝國貴族少女夢中的夫婿——然而,這樣優秀的年輕人把聰明全用在了別的地方,心心念念只在那些璣衡星象,格致物理之間,自始至終無法領會門閥殘酷鬥爭中的真諦。
「什麼法子?」巫謝莫名其妙地問。
巫即一邊走,一邊翻開了隨身攜帶的《營造法式?征天篇》,這個畢生鑽研機械的老人激動得鬚髮皆張,得意洋洋,揮舞著拐杖:「我找到改進伽樓羅的方法了!下一次試飛一定成功!不管巫羅他們提供的木材鐵器有多垃圾,不管負責試飛的是哪個膿包,我都有把握讓伽樓羅飛起來!」
「是么?」巫謝也被嚇了一跳,驚喜萬分,「真的能讓伽樓羅飛起來了?」
「當然!快,跟我去找最好的工匠。」巫即連手杖也不拿了,直奔鐵城作坊,「立刻組織人手,按我畫的圖鑄造器具——真是想不到啊,我想了五十年都無法以機械之道解決的問題,在空桑人的《伽藍夢尋》上居然能找到答案!」
究竟是什麼方法?居然能解決伽樓羅因為能量浩大、而無法受控制的難題?
要知道不同於靠著單純機械力飛天的風隼和比翼鳥,龐大的伽樓羅是借用了如意珠巨大的力量而騰空,結合了機械學的極至和莫測的神力——然而如意珠的力量是如此巨大,以至於無論滄流戰士還是鮫人傀儡,居然無一能駕馭,五十年來九次試飛均告失敗。
而智者大人、雖然一開始給出了伽樓羅的構造圖解,卻留下了這個難題給冰族。
連巫即大人苦思冥想多年、都無法解決的問題,難道空桑人的古籍上會有答案么?
年輕的巫謝實在是好奇,忍不住偷偷翻看了那讓師傅驚呼的一頁——
「如意珠,龍神之寶也。星尊大帝平海國,以寶珠嵌於白塔之頂,求四方風調雨順。然龍神怨,不驗。後逢大旱,澤之國三年無雨,餓莩遍野。帝君築壇捧珠祈雨、十日而天密雲不雨。帝怒,乃殺百名鮫人,取血祭如意珠。珠遂泣,凝淚如雨。四境甘霖遍灑。」
薄脆的羊皮紙上,那樣一段古老記載短而平淡。
雲家要倒了!穿過帝都三重城牆,到處都聽到街頭巷尾在低聲議論。
巫即興沖沖的腳步也不由緩了一下,花白眉下的眼睛裡掠過一絲擔憂。
最近雲荒大地上變亂又起,征天軍團在幾十年的平靜後再度被派出——破軍少將居然鎩羽而歸、代之以軍中不甚得勢的飛廉少將。反之,雲煥被派往砂之國執行必死的任務,雲家三妹、聖女雲焰被逐下白塔廢為庶人,身為十巫之一的大姐雲燭同時不知生死。
——十年內迅速發跡的雲家,可以說是巫彭元帥一手扶持上來的。雲家這一倒、不啻於象徵著門閥間新一輪角逐的成敗。
據前往澤之國追捕皇天持有人的戰士返回稟告,飛廉少將帶著變天一支、在康平郡已經截獲了空桑人。一場激戰後空桑將軍西京退入了郡城躲避,目下飛廉少將已經將整個息風郡城圍得如鐵桶一般,開始一寸寸的搜索。看來截獲皇天、已是近在咫尺的事情了。
形式在向著有利於國務大臣巫朗那一方演進。
雖然帝國有百姓不準議論朝政的律令,嚴格的門閥姓氏劃分也阻礙了消息的流通,可在最低等冰族聚居的外城裡,那些軍工作坊熊熊的爐火間,伴隨著鐵器擊打鍛造的聲音,皇城裡的一些是是非非還是被私下流傳著。
「小謝……我跟你說過,昭明星已經出現在伽藍上空,亂離起於內而形於外啊。」巫即在坊間頓住了腳步,忽然間長長嘆息了一聲,「你自幼聰明、又是長房長子,擔了一族的重任,卻向來對政局少有興趣——其實,這也未嘗不是福。」
「咳咳。」巫謝有些尷尬,不知道如何對老師說起這些政局上的紛爭,只是道:「雖然我和飛廉交情不錯。可是……雲煥那小子雖然囂張,死了卻也可惜。」
「死不了的……破軍星的光輝雖然暗了一下、卻立刻重新大盛,他怎麼會死呢?」說著昨夜看到的星象,巫即拈鬚搖頭,「可怕,可怕……風暴捲來前,總是讓人無法呼吸啊。」
——脫口的自語,卻無意泄露了老者一直從星象來觀測時局的秘密。
「老師,你是說雲煥會拿到如意珠平安返回么?」巫謝問,有些高興,「那小子向來強悍,想來也不會輕易送命在沙蠻子那裡。」
「能不能拿回如意珠,我卻不知道了……」巫即沉吟著,眼睛看著半空飛過的巨大黑影——那是一架從西方砂之國返回帝都的風隼,「要看這架風隼帶來了什麼樣的訊息吧?我想,巫彭和巫朗,一定已經等得急不可待了。」
巫謝抬起頭,看著那架西荒返回的風隼漸漸掠低、返回白塔內部,不由蹙眉。
雲煥回來了么?
不知,又帶回來什麼樣的結局。
以目下情形來看,白家勢微,帝都朝堂上早有一幫豺狼虎視眈眈,蓄勢待發,想趁機將白家撕裂後分食。這一次,除非雲煥將任務完成得無可挑剔、才能堵住各方的嘴——若是稍有瑕疵,就難免就會有人藉機發作。
而若是未能完成,那麼巫朗那邊、早已準備好了鐵牢酷刑等待著他了吧。
年輕的長老抬起頭,凝視著白晝天空里的某一處。
日光掩飾了天宇里星辰的痕迹。然而巫謝憑著星象師的直覺,將目光長久地停留在北方的分野處:那裡,北斗七星以北極星為軸緩緩轉動。破軍為北斗第七星,有洶湧澎湃、善戰披靡之意。傳說每隔三百年、這顆星都會有一次猛烈的爆發,亮度甚至會超過皓月。
而此刻,正如師傅所言:這第七顆星在一度的黯淡後,霍然放出了更亮的光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