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流歷九十三年三月二十五日,葉城之戰終於以飛廉一方的撤退而告終。據說,有人在城破的那一夜親眼看到了破軍少帥來到葉城,和帶兵撤離的飛廉少將交手。
軍中雙璧的第二次直接交鋒,依舊還是以雲煥占絕對上風而告終——據目擊者說:那一戰里,雲少帥以個人之力、幾乎將葉城裡的鎮野軍團消滅殆盡,卻偏偏不殺作為統帥的飛廉。到了最後,溫文爾雅的貴公子勢若瘋狂。
然而,他的力量和破軍相比無疑螳臂當車,雲煥的黑暗之劍幾次切過他的身體,然而彷彿有意容情、每次都沒有深入要害,只是盡多的給予痛苦。不一會,飛廉身上已有十數處大小傷口,整個人彷彿血池裡出來一樣可怖。
瓮城裡的軍隊已經奔逃一空,剩下滿地屍首狼藉。雲煥站在一地的屍首之中,掉轉劍鋒、架在了最後一名少年戰士的咽喉上,定定看著同僚,唇角浮起一絲冷笑。
飛廉踉蹌著站住,滿臉都是血和汗,眼神慢慢變得頹敗而絕望。
「放了他!」他忽然大聲吼了起來,目眥欲裂,「雲煥,你這個瘋子!殺這樣的無名小卒,不嫌污了你的手么?放了他,來殺我吧!」
然而雲煥根本沒有理睬他,只是將劍鋒一寸一寸的割入那個少年戰士的咽喉,眼裡充滿了陰暗而璀璨的金色光芒:「我就是不殺你,我就是要在你面前殺你的同伴——如何?」
「瘋子!」飛廉厲喝一聲拔劍刺去,竟似已不顧生死。
「真的想死么?」雲煥看著他,低低吐出幾個字,冷笑,「可是求死不得的滋味,你還沒體會夠呢!」黑色的光芒在他手心凝聚,他看著昔日的同僚,金色的眸子里殺氣充盈:「真厭惡你總是以這樣的姿態站在我眼前……廢了你的手,就不會總想充英雄了吧?」
兩人的身形,在瞬間交錯——飛廉踉蹌而過,只覺膝蓋再無力氣,低下頭就看到血從左臂直流下來。
雲煥站定,施施然轉過身:「接下來是右手。」
他步步逼近。然而,半空里忽地風聲大起,一道黑影從巫羅府邸後院無聲騰起,壓頂而來,銀色的閃電細細擊下,轉瞬抵達雲煥的後心!
破軍根本不為所動,手一回,手心便凝聚出了另一把黑色的劍,反手割裂了夜空——有金屬撕裂聲刺耳的想起,那架飛來的銀色機械在一擊之下便被摧毀,隆隆墜地,化為一團火光,碎裂開來。
「愚蠢。」雲煥唇角浮出一絲冷笑,頭也不回。然而,他的眼神忽然變了——那架墜落的風隼忽然間碎裂,彷彿鏡像,天空中出現了另一隻一模一樣的銀色機械!
比翼鳥?!出其不意攻擊他的,居然是一架比翼鳥?!
「走!」一道銀色的飛索從天而降,精確地捲住了飛廉的腰,在瞬間將那個陷入絕境的人飛速拉起,收入了艙室。
雲煥大怒,手心黑暗之劍化為閃電,向著那架比翼鳥投擲而出。比翼鳥一個踉蹌,卻很快重新穩住了身形,只是一瞬便掠過了葉城的外牆,消失在西方的晨曦之中——對方在空中以精確巧妙的角度折轉,操縱之靈活,竟然能和軍團第一的傀儡瀟媲美!
是誰?居然有人、駕駛著比翼鳥從他眼皮底下救走了飛廉!
眼角餘光里,他看到了駕駛著比翼鳥的傀儡。那個傀儡也側過頭,看了他一眼。只是一瞬、他就從那熟悉的眼神里認出了對方——
湘!居然是湘!那個該死的鮫人,居然還活著!
那一瞬,殺氣從心中再也無法控制的湧起,目眥欲裂。
「湘?」黑暗的艙室內,飛廉捂住流血的左肩,不可思議地看著面前熟練地操縱著比翼鳥的鮫人——那個奄奄一息的鮫人戰士居然在此刻坐到了操縱席上,拖著潰敗不堪的身體,比任何傀儡都靈巧地操縱著這一駕比翼鳥。
聽到他的問話,湘並沒有回頭,碧色的獨眼始終凝視著前方,面無表情。
「你應該慶幸……葉城裡已經沒有傀儡了,而我卻還有操縱比翼鳥的力量。」她的聲音有掩飾不住的衰弱,在飛離葉城之後動作漸漸遲緩,「而更該慶幸的……是我還欠你很多人情,飛廉少將。」
「所以,我願意為了你,再充任一次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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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躍出慕士塔格的時候,一夜的激戰終於結束。
那一戰慘烈異常:外有鐵桶似的包圍,內有強敵入侵,為了掩護同僚從空中撤退,駐守瓮城的鎮野軍團浴血奮戰,直至天亮才撤退。
然而,最終能成功逃離葉城進入博古爾大漠的,不過十之一二。
城破之日,這個雲荒大地上最繁華的城市一片狼藉,三分之二成為了廢墟。外城、瓮城裡層層疊疊都是軍人的屍體,城內街道上也是蕭條無比,到處都有空戰後墜毀的風隼殘骸,一些繁華的街坊被戰火燒成了一片白地。
當迦樓羅緩緩盤旋於葉城上空,巨大的雙翼遮蔽住日光時,倖存的百姓們紛紛從地窖里走出,在被戰火熏得烏黑的街道上匍匐下跪,將雙手舉向上天,祈求自己的性命——那些下跪的人中,也包括了重傷在身無法逃離葉城的巫羅。
然而破軍少將始終不曾走下迦樓羅,只是在半空里望了一眼、便返回了帝都。
他回到了帝都,卻把他的旨意貫徹到了這一座被征服的領地上:按照他的命令,十巫中僅剩的巫羅繼續成為葉城的負責人——這樣的決定多少讓人有些吃驚,然而,在列隊進入葉城的帝國將領們見過巫羅後,才恍然大悟。十巫之一的巫羅坐在府上,眼神卻是獃滯的,手足僵硬,每一句說出來的話都刻板如鸚鵡學舌。
在看到巫羅身側站著的那個帝都密使時,所有將領恍然大悟:
——昔日高高在上的巫羅大人,如今竟然成了一個被傀儡蟲控制的傀儡!
滄流歷九十三年三月,葉城重新落入了破軍的控制,扼守的門戶被打開了。經過一輪血腥的洗牌後,新十大門閥誕生——那些少壯派的年輕人掌握了帝都的軍權和政權,列隊跪於迦樓羅下聽命,有著不同於昔日舊門閥的勃勃野心和殺意。
講武堂開始大量的招收新生,打破門第的界限遴選精英、培訓新的戰士。十大門閥在平定了族內的紛爭後,為了在新政權里出人頭地、紛紛開始積極表現自己,主動請纓出征,試圖在戰場上建功立業。
四月開始,帝都的調令一道道簽發,十大門閥的子弟依次被派往雲荒各地,分別和冰族亂黨、鮫人復國軍和空桑人作戰。那一群群年輕的虎豹被一隻充滿毀滅力量的巨手從牢籠里釋放出來,撲向了四方作戰。而另一群魔物:鳥靈,則雲集在了帝都破軍的金座之下,俯首帖耳聽從調遣。每一次都跟隨這些軍隊出擊,然後在戰後狂歡地享用著血肉的盛宴。
——在帝國創立後的百年里,它們還是第一次吃的如此肆無忌憚。
整個雲荒都在戰火中燃燒,局勢錯綜複雜。
在東澤,龍神帶領復國軍和空桑的西京將軍一起作戰,中州來的珠寶商慕容修出任了幕僚和智囊,雖然這個年輕人從未有過戰場經驗,然而飽讀史書自幼熟知權謀的他縝密冷靜,做事綿里藏針滴水不漏,幾次應變下來,竟是運籌帷幄令人刮目相看;而北方九嶷郡的局勢也比較穩定,青塬雖然年紀尚小,卻將屬地管理得有板有眼,不讓滄流人有可乘之機,幾次戰役下來局面暫時佔優,控制了鏡湖東側的半壁江山。
到了晚上,局面則更加有利——空桑的冥靈軍團在皇太子的帶領下每夜從無色城出擊,在夜色的掩護下飛馳各地,對滄流帝國的軍隊進行狂風暴雨般的打擊,然後天亮之前在陸地上友軍的掩護下撤退,弄得滄流人日夜枕戈待旦,疲憊不堪。
然而,在西荒,因為缺乏空桑和復國軍的兵力安排,帝都的軍隊卻長驅直入,追擊從葉城撤退的部隊,深入大漠上千里,幾乎將其一舉殲滅。但在關鍵的時刻、盜寶者之王音格爾忽然帶著人馬出現,在博古爾沙漠深處突襲了帝都的軍隊,打亂了追兵的步調。在盜寶者的幫助下,狼朗和衛默趁機帶著軍隊突圍,帶兵連夜奔到空寂山下的古墓,背靠空寂之山排出陣形,對著天空里密布的軍隊發出了開戰的訊號。
——奇怪的是,不知道接到了什麼命令,破軍麾下的軍隊居然不再追擊,反而齊齊撤退了一百里,不敢再推進一步,彷彿那座古墓里有什麼可怕的武器。
一時間,天下群雄並起,各路烽煙燃遍。
戰鬥進入了相持階段,數月之中,整個雲荒都籠罩在戰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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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流歷九十三年七月十五日,滿月之夜。
冷月下,砂風呼嘯過耳,狼朗帶領戰士在古墓前長久地守著,日復一日——無論是飛廉還是他、都已經知道了這座古墓的重要意義,所以絕對要不惜一切力量將其控制在手裡。
多麼可笑……他的一生似乎都被這座冰冷的古墓所牽制,彷彿有一種神秘的力量,令他無論走出多遠、都會回到這個地方。
多麼奇怪的羈絆……彷彿他一生的宿命只在於此。
月光照在冰冷厚重的玄武岩上,狼朗抬起手輕輕磨娑古墓的石壁,臉上的神色複雜無比——只不過半年不到,重新回到這裡卻已經恍如隔世。那一襲純白如羽的華衣還在眼前飛舞,伴隨著閃電般雪亮的劍光,宛如在漫天雷霆之中當空而舞,如此高潔、如此奪目,令人心生自慚,只能仰望而不敢接近。
快三十年了吧……他一直默默觀望著她,哪怕一年只得見上一面也覺得心滿意足。可直到闔上雙眼,墓中之人卻始終不曾知道他的存在。他不過是一個外人啊……對這片大漠而言,他是一個過客,而不是歸人。
而對她和破軍之間傳奇的一生來說,他,也只不過是一個旁觀者。
狼朗在墓前合起了手掌,默默祝誦:墓中之人,請原諒我們驚擾了你的長眠,以你來要挾了破軍……但是,能讓這一片土地暫時免於戰火,對你來說也是欣悅的事情吧?
所以,請寬恕如今我們的不敬。
「隊長,到底這裡頭有啥?」旁邊的戰士看了很久,忍不住低聲。
狼朗睜開眼睛,不出聲地回頭,看向了東南方密布的戰雲——那是帝都派出來的軍隊,已經壓到了博古爾沙漠的邊緣。縱然是遠隔百里,他都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肅然殺氣。
「老大,我也真想看看這座墓里到底有什麼!」副隊長同樣大惑不解,頓足,「那天帝都的軍隊都快要打到空寂大營了,可是一到這裡,全部又回撤到大漠另一頭!——難道真的有什麼女仙保佑不成?」
狼朗點了點頭,放下了合十的雙手:「你猜得不錯。」
「什麼?」副隊長和所有冰族人一樣一向對神鬼之道嗤之以鼻,不由吃驚。
「你難道忘記了么?——當日雲煥奉命追回如意珠,那些曼爾戈人躲入古墓,他卻始終不敢攻擊。連他那樣的人、都對墓里的女仙敬畏三分啊……」狼朗笑了笑,意味深長,「別問原因,反正,只要守著古墓便是安全的。」
「哦,是。」副將訥訥領命。
耳邊忽然傳來熟悉的祈禱聲,驚慌而顫抖。諸人轉頭看去,卻看到一群衣衫襤褸的牧民,拖兒挈女的趕來。彷彿是害怕有軍隊駐守,這些牧民們遠遠跪著不敢靠近,只是對著古墓不停的合掌祝誦。
「又是這群殺不盡的沙蠻子!」副隊長不耐煩,啪的一聲抽了個響鞭,「找死。」
狼朗抬起手攔下了他,搖頭:「算了,讓他們也來這裡躲躲吧……現在到處都在打仗,各個部落都不安定,也只能來這裡祈禱了。」
「那些沙蠻個個不安分,不如全殺了乾脆!」副隊長蹙眉,憤憤:「聽說還有很多暴民投奔了烏蘭沙海的那群盜寶者,裡頭還有霍圖部的餘黨!——時局一亂,這些傢伙都無法無天了,再這樣下去西荒都要變成那群強盜的天下了!」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狼朗點頭嘆息,「百年積怨,一朝爆發啊。」
說到國內時局,一隊人便各自無語,心頭沉重。蒼天瀚海,冷月下寂靜無聲,只聽到砂子一粒粒吹打在鐵甲上的聲音,長短不一,錚然有聲。
半晌,副隊長忽地一拍腦袋:「對了,老大,明天宣武將軍成親,你準備送什麼?」
「成親?」狼朗一怔,才想了起來,有些愕然,「和誰?」
「和那個帝都逃難出來的巫即一族小姐啊。」副隊長笑,「聽說是遠房親戚,來投奔宣武將軍的——真是一個美人兒,可讓那個傢伙撿了個大便宜。」
「是那個女人?」狼朗吃驚,「聽說她不是瘋了么?那傢伙還真的好意思逼婚?」
「呵呵,宣武那傢伙有什麼不敢的。」副隊長冷笑,有些不屑,「他的德行大家都知道——那個小姐如今落了難,逃到了這裡,雖然驚嚇過度變得瘋瘋癲癲,但還是帝都有名的美人。他肯放過才有鬼了。」
「是破軍的未婚妻啊……宣武胃口倒是大。」狼朗喃喃,「也不怕撐破了肚子。」
「沒關係,」副隊長搖頭:「據說是破軍不要的女人,想來撿了回來也不打緊——何況破軍還放了她一馬,顯然還是有點顧惜這女人的……他冷笑起來:「宣老二算盤打得精呢,抓住了這個女人,將來無論帝都贏還是飛廉少將贏,他都摸了一張好牌在手裡。」
狼朗蹙眉,露出厭惡的神色:「那……飛廉也肯么?」
「少將沒什麼立場反對吧?畢竟那個女人也不是他什麼人,人家遠房親戚不嫌她瘋癲肯照顧她,如果硬要反對也太說不過去了。」副將啐了一口,吐出被風吹到嘴裡的黃沙,露出輕蔑的表情,「何況那個女人水性楊花朝三暮四,實在是對少將不起——如今大敵當前,飛廉少將好幾天沒回空寂城了,哪裡還管得上她死活。」
狼朗重新沉默下去,回頭看著帝都上空的冷月。
數月前飛廉少將能從葉城擺脫破軍的追殺脫身已經是奇蹟。一到空寂城,少將就投入了緊張的軍情之中,連日都工作到通宵——一方面要提防東方逼來的雲煥手下的叛軍,另一方面因為空寂自城孤懸一地、必須要儘可能的取得外界的支持。
然而西荒本來駐守的靖野軍團不過分為三個大營,除了空寂大營之外,其他兩個大營倒有一半倒向了帝都叛軍,剩下的也在觀望之中。能馳援空寂城共同對敵的,更是十中無一二。這幾日,飛廉少將又帶領人馬悄然潛行出城,想必也是四處尋求支援去了。
狼朗看向帝都的方向,眼神複雜。
伽藍白塔已經被撞毀了,然而即便是如此,在雲荒大地的各處依然可以看到它——夜色下,迦摟羅懸浮於其上,遠遠看去就如一片烏雲籠罩。
在迦摟羅的映襯之下,那月光、看上去竟也是血色的。
狼朗嘆了口氣。亂世里人命如草芥,如明茉這樣出身貴族的弱女子,身不由己地捲入了這樣的亂世急流里,只怕也只能被激流扯得粉碎罷了——可憐這樣的朱門繡戶王侯之女,到最後卻被庸人所欺。
狼朗想起自己的身世,不由對那個女子生出一點同情來。
「說起飛廉少將,也是命大啊,」副隊長因為無聊而喋喋不休,「留下斷後,誰都以為他死定了——誰知道竟然還被比翼鳥從破軍手裡救了回來!」
狼朗點了點頭:「是命大。」
「聽說救他回來的是個鮫人?」副隊長好奇,抓了抓頭髮,「那麼赤膽忠心,倒是和破軍的那個瀟有一比……只是面目全爛掉了,也不知道是哪個的傀儡。」
狼朗無語。比翼鳥分裂後,一半墜毀於雲煥手裡,另一半卻帶著飛廉少將穿越了一路烽火,千里來到空寂大營。在最後脂水燃盡迫降在沙漠時,重傷的鮫人從比翼鳥里爬出,冒著大漠熾熱的風砂拖著受傷的冰族軍人行走了上百里,終於來到了空寂大營。
在狼朗看到九死一生歸來的飛廉時,他身旁的鮫人已經因為脫水和衰弱而昏迷。她傷得那樣重,已然面目全非。一直到飛廉恢復,她還是處於深度的昏迷中。醒來飛廉少將長久地站在那個鮫人病榻前,神情複雜,什麼也沒說,只是吩咐軍中大夫好生照看。
「飛廉少將向來善待鮫人,當有此報。」狼朗只是淡淡說了一句,便再也無語。
然而,不等他回過神,耳畔忽然聽到了一聲長長的馬嘶,城上士兵大聲歡呼。
「怎麼了?」閑談中的將官們齊齊抬頭,卻看到空寂城下煙塵飛揚,似有大隊人馬趕到,為首的白衣男子赫然是出城多日的飛廉少將,但他身後帶著的隊伍卻是黑壓壓一片,在夜色里看不清到底是哪一方的軍隊。
飛廉抬頭對城上高聲吩咐:「開城!」
隨著一聲命令,沉重的門閂被十名士兵合力抬起,高達十丈的城門緩緩打開。
人似虎、馬如龍,一行人馬疾奔而入,旌旗半卷馬蹄翻飛。
「不對!」狼朗身邊的副將忽地驚呼起來,「這、這……是盜寶者啊!看他們的馬,上面都有銀色的薩朗鷹標記!」
狼朗也是一驚,瞳孔驟然收縮——不錯,他也認出來了:這一支飛廉少將星夜帶回的隊伍、居然是縱橫大漠的盜寶者!
「我回城看看,」他低聲吩咐副隊長,「你好生看守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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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所料,飛廉少將將西荒盜寶者迎入空寂大營的做法遭到了過半將士的反對——特別是那些從帝都千里血戰而來的門閥子弟,更是激烈的表示絕不肯和這些賤民同處,如果少將非要安排這些人作為戰場上的搭檔,他們寧可放棄戰鬥。
狼朗知道事情的棘手,卻更明白飛廉的苦心。第二日,受了委託,他不得不硬著頭皮走入衛默少將的房間,去遊說那個帝都來的門閥子弟。然而,自從他一走進門口開始,那個貴族少年就對這個同僚冷言冷語。
「唉,請你們也體諒一下飛廉——他是在竭盡全力為平叛而奔走,」他看著臉色鐵青的衛默少將,搖頭嘆息,「破軍力量太強,我們根本沒有取勝的機會,如今盜寶者願意和我們合作,也是一個反敗為勝的機會。」
衛默倔強地仰著下頷,冷笑:「鳳凰與野鳥,怎可同槽而食?」
「那麼,你是寧可死了,也不願意接受異族人的幫助?」狼朗神色漸漸嚴肅,看著這個帝都里來的驕傲公子,「想想吧!父母的死、兄弟的死、族人的死……那麼多人的血,難道還比不上你們的臉面和驕傲?!
衛默冷哼一聲側過臉去,不屑:「你這個被流放西荒的賤民,也配和我說這些?」
狼朗眼裡亮光一閃即逝,控制住了自己殺人的衝動——這些帝都的紈絝子弟不知道、在二十年前,他也曾經是十大門閥之一,甚至比這些人身份更是高貴顯赫。
「你引以為傲的是什麼?血統?門第?還是那一堆堆寫在紙上的譜牒?」狼朗冷笑起來,決定不再給眼前這個傢伙留面子,「衛默少將,我想你該清醒一下了——如今風水輪流轉,這裡不是帝都,沒人會買血統的帳;這裡是西荒、是弱肉強食的地方!」
驚訝於對方驟然強硬的語氣,衛默詫然轉頭,卻看到一隻被太陽晒成棕色的手臂霍地伸過來,一把捏住了他雪白的衣領,用力之大幾乎把他從地面上提起。
「幹嗎?快把你的臟手拿開!」貴族青年驚怒交急,卻掙扎不脫。
「血統?血統算個屁!雲煥血洗帝都後,現在人人都恨不得撇清說自己不是貴族,你卻還在這裡做夢!」狼朗冷笑,雪白的牙齒森冷如狼,看著手裡粉團也似的貴公子,「告訴你,如果你死在了這裡、巫謝一族便是徹底完蛋了——你如果不想讓巫謝一族的血脈在這裡斷絕,就得和一切可能合作的人合作,明白么?」
「咳咳、咳咳……」衛默劇烈地掙扎,卻無法掙脫那隻鐵一樣勒緊的手臂。
「明白么?」狼朗再度逼問,眼神狠厲。
那一瞬,衛默明白只要他不點頭屈服,那個野蠻的同僚只怕要將自己勒死——而在這一天高皇帝遠、風砂酷烈的西方大營里,只怕死了也不會有多少人會在意。
「明白了么?」狼朗第三次開口,手指越來越緊,「帝都來的少爺?」
咽喉幾乎要被捏斷,在巨大的恐懼之下他頹然點頭,急促喘息,眼神又是憤怒又是屈辱。
「那就好。」狼朗看著他發青的臉,眼裡露出譏誚的光:「聽清楚,並永遠記住——決定一個人是否高貴的不是門第也不是血統,而是他自身的品質。明白么?」
衛默連連點頭,只痛得眼淚都沁出。
「所以從這個標準來看、你還遠遠不合格。」狼朗譏誚,鬆開手,看著癱倒在地的紈絝公子——真是欺軟怕硬的傢伙,平日裝出那麼一副趾高氣昂的屌樣,結果真的一被人卡住喉嚨就軟成這樣?
「好了,快回去收拾一下,」他放下手,拍了拍衛默的肩膀,「今晚是宣武將軍的大喜日子,飛廉也會去——到時候你要帶頭出來,當眾表示對西荒盜寶者們加入的支持——知道么?」
衛默微微一愕,露出憤怒和不屑的神色,然而狼朗的手毫不留情地又勒緊了他的脖子。
「明白了。」他覺得氣短,連忙回答。
「還算是個知道好歹的傢伙。」狼朗冷笑轉身,喃喃,「我也該去準備一下了……賀禮還沒打點好呢,真是令人頭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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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因為是在戰時,空寂城裡那一場婚禮進行的悄無聲息。
宣武副將出身於巫即的遠房,算不得顯貴,戍邊多年不得回到帝都——但也因如此,恰好逃過了這一場大劫。在如今十大門閥嫡系幾乎為之一空、庶出弟子紛紛佔據高位之時,這個遠在西荒久不得志的人感覺到了命運轉機的到來。
宣武向來乖覺,南昭將軍一死,他便迅速抓住時機上位,一舉成為空寂大營的主將——而此刻,他再次伸出手去,試圖抓住第二次機遇:迎娶流落西荒的明茉小姐。
那是具有風險、但也可能帶來巨大回報的舉動——畢竟那個被送到空寂大營投靠自己的瘋癲的女子曾經是飛廉少將的未婚妻,更是當今帝都里那個主宰者的棄妻。但在既懷著投機心理、又貪婪於美色的宣武看來,這無疑是一次利潤巨大的賭博。
當然,事先他試探過飛廉的口風,吐露自己想要照顧這個瘋癲的遠房親戚的意願,而對方沒有明確反對。宣武知道飛廉少將最近內外交困,奔波於諸方勢力之間,試圖聯結一切力量對抗帝都的破軍,已經是沒有精力顧及那個女子。
於是他便下了決心,準備要好好賭這一次。
但是這個精明的賭徒同時也明白其中的風險,為了給自己留一條後路,以便將來風頭不對可以撇的乾淨,所以沒有大張旗鼓的明媒正娶,只是將婚禮在私下悄無聲息地安排好,一抬軟轎便接了那個帝都的天皇貴胄之女進門。只有幾個高層的將領接到了請貼,被邀請出席一個只有十數人參加的酒宴,便算是草草辦了婚宴。
——然而,誰都不知道那一場如此低調進行的婚禮,還會出這樣的大亂子。
那個喝下了大量不知什麼湯藥,被藥性弄得昏沉的瘋癲女子,一直都痴呆安靜地被牽引來去,讓她走就走,坐就坐,叩首就叩首,沒有絲毫反抗。
不料,卻在被送入洞房之前忽然再度瘋癲了。
「魔鬼!魔鬼!」她忽然間一手掀了紅蓋頭,然後看著自己手上的紅帕和身上的紅衣,發出了歇斯底里的喊叫,「血……血!都是血,都是血!魔鬼,魔鬼……滾開!」
在眾人目瞪口呆時,嗤啦一聲,新娘子將身上的嫁衣撕裂。
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明茉用纖細的手指生生將紅綢扯裂,幾下就將身上的衣服全數脫下撕碎,扔在腳下,也不顧只穿著褻衣的身體,只是驚懼地看著堂內滿眼的紅色,全身發抖,一步步的後退,眼神絕望而瘋狂:「血……都是血!都是血!」
宣武將軍臉上陣紅陣白,不敢相信自己新娘竟然在那麼多人面前出如此大的丑,連忙疾步上前去拉扯她:「別鬧了!快把她弄回後堂去!」
「可是,將軍,還沒拜天地呢……」主持婚禮的儐相低聲提醒。
「還拜什麼天地!」宣武惱羞成怒,頓足把她往裡面推,「嫌不夠丟人現眼么?快替我把這個瘋女人弄回去關起來!」
「魔鬼!」她卻看著他尖叫,一伸手,尖利的紅指甲抓破了新郎的臉,撕裂他的喜袍,「別碰我!滾開……都給我滾開!」
「賤人!」宣武徹底惱了,反手便往她臉上扇去。
那個瘋癲的女子卻靈活的如一條魚,轉身就溜了開去。他一個踏步上去,準備扯住她的頭髮。然而手上一疼,雪亮的刀子已經在胳膊上划出一道血痕。明茉咧嘴對他笑,得意地揚著手裡一把匕首,上面鮮血淋漓:「魔鬼,別想抓到我!」
旁邊的人一起驚呼,連忙上來奪去她手裡的兇器。畢竟是個不會武功的弱女子,不幾下便被奪了匕首,驚懼地退到喜堂一角,看著堂上諸人,全身發抖地縮成一團。
「魔鬼!魔鬼!」她看著道賀的諸位軍人,厲聲詛咒。
宣武驚魂初定,上去一把拉起她,一掌便想把這個瘋女人打清醒過來。然而,他的手剛揚起,卻被人凌空抓住,用力得幾乎捏斷他的骨頭。宣武脫口痛呼出聲,正要扭頭怒斥,卻發現霍然站起扣住他手腕的,居然是一直都沒有開口的飛廉少將!
在滿堂大亂的時候,他居然不避嫌地站了出來維護以前的未婚妻。那張一貫溫文儒雅的臉上帶著少見怒意和殺意,瞬間刺得他不敢開口說話。
「宣武將軍,明茉小姐有病,你也是早知道的,應該體諒她。」飛廉一字一字開口,凝視著他,眼神凌厲,「你承諾過會好好對她——如今大喜之日,卻在喜堂上打她?」
「可是……」他看著衣不蔽體的瘋癲女子,氣不打一處來。
——難道自己計算錯了?這個女人的失心瘋居然到了這種地步,遠遠超出他想像。和這樣懷著匕首的女人共處,真是需要冒著生命危險,如果真的娶了這個瘋婆子,看來這一生恐怕是沒有好日子過了。
「看起來,你不是真心想照顧她,」飛廉淡淡,「她也不喜歡你。」
「……」宣武訥訥,發現那個文雅溫和的少將有時候說話也甚為不留情面。
「既然如此,不如就此放手,如何?」飛廉定定看著他,眼神明亮而犀利,「否則這樣鬧下去,遲早要出人命——你的命,或者她的命。」
宣武看著自己流血的手,打了個寒噤。
「魔鬼,魔鬼……」披頭散髮的女子看著他尖叫,卻不知何時躲到了飛廉的背後,瑟瑟發抖地拉著他的衣襟不肯鬆手,探出頭來看著周圍的一片紅,喃喃詛咒,「都是魔鬼!」
「好吧。」宣武嘆了口氣,嘟囔,「反正也還沒行大禮……」
「如此甚好。」飛廉笑了笑,鬆開了他的手,「快去下去包紮吧。」
他脫下外袍裹住了明茉雪白的肌膚。出乎意料的,那個瘋癲的女子在他身邊乖得出奇,宛如一頭羔羊般聽話地任憑擺布,不叫也不掙扎。飛廉回頭看了看旁邊愕然的諸人,搖頭笑了笑:「真是讓大家掃興了……不過既然都來了,還是繼續喝完這一席吧。」
諸人看得事情平息,都鬆了口氣,紛紛坐下繼續,然而已經沒有了胃口。這時有喜婆上來試圖將明茉帶下去休息。然而剛剛安靜下來的女子又開始尖叫,狂亂地揮舞著手臂,歇斯底里,不肯離開飛廉身旁半步。
「好了,好了,沒事的,」飛廉連忙讓喜婆退下,安慰著明茉。
瘋癲的女子緊緊抓住他的衣袖,雙眼警惕地看著身側所有軍人,流露出恐懼驚慌之意,靠在他身側瑟瑟發抖。看到這樣的情狀,衛默先冷笑了一聲,側過頭去不屑地喝酒,青珞嘴唇動了動,但終究沒說什麼。
同樣出身門閥,深受禮儀訓導,飛廉此刻也覺得不妥,然而看到她的眼神,終究不忍將她推開,嘆了口氣,吩咐左右給她加了碗筷,然後將菜挾到了她面前——應該是幾日來餓得狠了,明茉埋頭猛吃起來,他布菜的速度幾乎趕不上她吃的速度。
「別那麼急,慢慢來。」飛廉看著她滿臉的汁水,輕嘆,眼裡有憐惜的光——他一直記得她曾經是一個多麼矜持而高貴的女子,就是在奔跑中也保持著獨有的風姿,艷名播於帝都,令多少王孫公子拜倒裙下。然而,此刻她卻彷彿把自幼的教養訓導忘記的一乾二淨,和西荒那些貧賤出身的女子沒兩樣。
前日帝都激變,血流成河,聽說她甚至一度和「那個人」舉行了盛大的婚禮。
——然而,那場婚禮最終變成了血腥的屠殺。
那之後她的遭遇沒有人知道,只聽說巫姑和巫即一族並未因和破軍結親而得到優待,照樣沒有逃脫被血洗的厄運——在破軍眼裡,這個女子只是一顆無足輕重的棋子,在走過了那一步後便失去了價值。
多麼可笑啊……是不是所有女子都有這樣單純不切合實際的幻想?總是容易被那些帶著毀滅邪惡氣息的男子吸引,卻又盲目的相信愛情的力量,以為自己就是與眾不同,只要出現在對方的生命里,就可以用真情來拯救那些黑暗孤獨的靈魂。
多麼天真啊……她不過一介弱女子,卻一度試圖伸手去救援一個擁有毀滅力量的暴君!於是不自量力的她被洪流捲起,拋入了驚濤駭浪之中,被撕扯得支離破碎——旖夢碎裂後流落邊荒後,這個天之驕女如今居然會落到這樣的地步。
飛廉在心裡輕嘆,想起當日她不顧一切去天牢探望雲煥的情形,眼神柔軟下來——無論如何,她的本心總是善良的,就算她的所作所為很可笑,純粹是深閨少女不知好歹的白日夢,但那個夢在森冷殘酷的帝都里也顯得如此的溫暖。
——任何一個善良的人,都實在不該得到今日這樣的對待。
飛廉看著她狼吞虎咽地吃著東西,想起自己一直以來來忙碌于軍政,竟然疏忽到不知道她已經忍飢挨餓多日,不由心中暗自愧疚——忽然,他眼角瞥見她的腰帶內側有寒光一閃,竟是還掖著一把匕首,不由臉色微微一變。
她……原來竟是這樣地防備著所有人么?不像是一個喪失神智的瘋子,更像是一個無可依靠不知所措的孩子,在陌生的地方獨自面對著大群的惡狼。
「慢點吃。」他柔聲勸著,拿起一塊帕子替她擦去頰邊濺上的汁水,她很聽話地抬起臉來配合著他,秀麗的臉在溫柔的擦拭下有了血色。明茉一隻手抓著筷子,另一隻手卻始終不敢放開他的衣袖,彷彿生怕一鬆手這個人便會消失,自己便又要被魔鬼包圍。
酒席還在繼續,然而氣氛變得曖昧而沉悶,滿堂議論紛紛。
「咦,我喜歡那個飛廉少將。」堂上一角,應邀出席的一個少女對著旁邊的少年低聲道,眼睛明亮,「音格爾,你呢?」
那個少年看了她一眼,眼神甚為古怪,隱約有怒意。
「好啦,這樣也生氣,真是的!」閃閃哭笑不得,「我喜歡他,因為他是個好人嘛——和這裡很多人都不一樣。你說是不是?」
盜寶者之王沒有理睬她,只是低下頭去自己喝酒。西荒人的酒量都很好,這個看似瘦弱的少年也不例外,一大碗烈酒轉瞬倒灌入喉,蒼白的臉頰上騰起微紅。他又抓起一瓮,淋漓倒了一大碗,旁邊的滄流軍人都不由為之側目。
「……」閃閃無可奈何,「好啦好啦,我不喜歡那個少將了——行了吧。」
「不行。」遞到唇邊的酒碗頓住了,少年的眼睛從瓷器邊緣看過來,不容置疑,「因為我也喜歡他——盜寶者不會和自己不喜歡的人做朋友,他的妻子也不能不喜歡丈夫的朋友。」
「……」閃閃一時無語,暗自嘆氣:唉,音格爾的脾氣有時候實在也霸道得很……西荒男人是不是都這樣大男子呢?和九嶷青族那些溫柔文弱的男子完全兩樣呢。
一碗酒再次被一飲而盡,音格爾重重把酒碗放下,彷彿借著酒勁,忽地大聲道:「飛廉,不如你娶了她吧!」
一語出,滿座聳動。在座的滄流軍人紛紛回頭,看著這個突發狂言的西荒盜寶者,臉上表情驚愕。飛廉的手也不由一顫,杯子里的酒濺出了一些,也愕然回頭。明茉依靠在他身旁,身子也是劇烈一震,卻只是深深的低下了頭不說話。
音格爾拍案而起:「飛廉,你娶她吧!」
盜寶者獨立於滿座軍人之中,眼神雪亮,有著西荒人獨有的烈性:「否則她無依無靠,在這裡少不得就要被人欺負——你看,她那樣喜歡你,你也不討厭她。如果你是個男人,就好好娶了她吧!」
西荒人直率的話擲地有聲,讓在座的滄流軍人相顧失色——從誕生起就被打上烙印,冰族一直在諸多苛刻的規範條例下成長,從誕生到死去、無不受到種種拘束。在過去門閥和血統主宰一切的時代里,他們不但無法選擇出身,無法選擇職業,更是無法選擇婚姻。此刻盜寶者這樣的話,無疑石破天驚,令滿堂寂靜。
寂靜中,連瘋癲的女子都不再出聲了,只是睜著明亮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看著身邊正在為自己挾菜的少將。飛廉的手到中途頓了頓,彷彿也被那一席狂言震驚。然而,隨即只是繼續輕輕將菜挾到了她的碗里,手輕而穩,不動分毫。
然後,他鬆開了攬住明茉的手,轉頭看著音格爾,若有所思。
「飛廉,你娶了她吧!」音格爾再次道,聲音直率,「肯與不肯,也就一句話而已——反正她未婚你未娶,你們冰族又哪來那麼多的規矩?」
飛廉看了看他,又低頭看了看明茉那雙明亮而不知所措的眼睛,笑了笑,忽然開口,清清楚楚地回答了一個字:「好。」
什麼?!滿座發出了低低驚呼,諸人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卻聽得飛廉再度清晰地重複:「好。」然後他低下頭,看著那個愕然睜大眼睛的女子,柔聲:「明茉小姐,你願意讓我來照顧你么?」
瘋癲的人臉上忽然露出某種複雜的表情,似是不敢抬頭,只有兩行淚水從頰邊如珍珠滾落,簌簌落入碗里。
「你願意么?」飛廉繼續溫和地問,「我尊重你的意願。」
「呵……」堂內有人發出低低嗤笑,顯得分外刺耳。衛默捏著酒杯冷笑:「問一個瘋子願不願意?你看上她了就娶唄,如今這個空寂城裡也不會有人敢反對你的,是不是?」
「住嘴!」狼朗憤然拍案,怒視。衛默冷笑不語。
然而,只聽一聲脆響,碗碟紛紛墜落在地。穿著嫁衣的女子霍然站起,轉身緊緊拉住了飛廉的手,一掃平日的瘋癲痴狂,看著所有人,用清晰而確定的語氣回答——
「是的,我願意!」
眾人愕然,還沒明白過來原來那個新娘子竟然一直在裝瘋賣傻。只有音格爾大笑起來,用力擊掌,狼朗第一個反應過來,也帶頭喝起采來。
掌聲剛開始是零零落落,然而漸漸的大家都反應過來,知道空寂大營里畢竟還是飛廉作主,想想這其實也算是完璧歸趙,能再結前緣也算是一段佳話。於是滿堂的賓客都發出了恭賀的聲音,湮沒了這一對新人——卻無人看到新娘埋首于飛廉肩頭,淚水已經無聲地濕透了重衣。
原來,童年時的預言是靈驗的:她是一個幸運的女子,將會得到一個很好的歸宿。即便是在滄海橫流的亂世中,當旖夢破碎、流落天涯之後,歷經了那麼多的磨難,竟尤自還能找到一枝良木可依。
她應該感謝上蒼的仁慈,也將以餘生來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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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於西荒那一場熱鬧而一波三折的婚禮,在和空寂之山相距千里的帝都內,入夜後卻是一片寂靜,彷彿一座死城。
金色的迦摟羅披著月光,在上空凝定不動,無數紅光從剛剛血戰完畢的葉城升起,如縷不絕,最後消失在迦摟羅的底艙內。密集的烏雲簇擁在周圍,仔細看去、卻是無數匍匐於下的鳥靈。
「啪!」寂靜中,手再度狠狠拍在金座上,留下深深印記。
「主人,請息怒……」瀟的聲音帶著怯意,「都怪瀟沒用,不能幫你阻住飛廉。」
雲煥冷哼一聲:「不關你的事。」他的手漸漸握緊,指甲刺破了掌心,低聲咬牙:「只是湘這個賤人,居然在我面前帶走了飛廉!她居然還活著!她居然還敢出現在我面前!」
「……」瀟不敢答話,沉默。
「可恨!那一群傢伙居然還逃往空寂之山,拿師父來要挾我!」雲煥只覺得心裡有無數聲音在呼嘯,那種殺氣幾乎要衝破他的軀體,將他徹底吞噬。他顫抖著抬手按在心口,眼神變幻——血洗帝都之後,那種虛無和茫然差一點將他擊潰。然而,此刻一念及此,心底里的仇恨再度被激發出來,殺意凜冽,重新充實起來。
那群該死的傢伙,居然敢拿古墓來要挾他!
他不敢想像飛廉和狼朗去了西荒後會把那座古墓怎樣。如果……如果師父的遺體遭到絲毫損壞,如果他們敢對其有絲毫不敬——他發誓:就是把整個雲荒都毀滅,也要讓每一個參與過、哪怕觸碰過一塊墓石的人得到報應!
雲煥頹然將手捶在座位上,嘴角抽搐了一下。
「瀟,你的情況如何?」他壓低聲音問。
「修復接近完成,」瀟回答,聲音略微顫抖,「又……又要開戰了么?」
「是!「雲煥側過頭:「追擊帝國餘黨的事暫時放在一邊。明夜開始,集中兵力與空桑海國交戰——務必要在三個月內平定東澤局面!」
「是……」瀟默默點頭,暗自咬緊了牙。
「我下去一下。」雲煥站起了身,「在這裡睡不著。」
「是。」瀟知道他要去哪裡,只是默默點頭——主人並不喜歡這裡,更少在迦樓羅里過夜,連日來都要回到被重新修復好的甘泉宮去。
在他離開後,她寂寂地坐在黑夜裡,許久不動。一滴淚水從眼角滑落,錚然落地為珠。主人走了,她又將獨自陷入無窮無盡的噩夢裡……面對著一張張死去族人的臉。
今夜,那些文鰩魚還會不會飛來呢?會不會帶來那些指責和咒罵?
在族人看來,自己定然是千古未有的叛徒吧?
她俯身看向大地。大地上,無數的生靈在死去,那些人的魂魄如縷不絕地從地面被抽取,漸漸融入迦摟羅的內艙,在紅蓮烈火里煉化,成為這具殺人機械的原動力所在。力量每增加一分,她就覺得心中的苦痛增加一分——為什麼?為什麼在與迦樓羅合而為一、成為曠古未有的殺人機械時,不把她的心也一併變成鐵石呢?
如果這樣,在面對這種與故國開戰的命令時,也不會感到如此生不如死吧?
湘……你我雖然並稱軍團兩位擁有最高技能的傀儡,但我們的目的和信念卻完全不同——或許在別人看來,你崇高、我自私,但我們卻同樣曾背棄了無數人,傷害了無數人,只為自己心裡認定的那個信念血戰到底。
但,如今你卻在戰火中不惜一切的救了飛廉。
復國軍的女英雄啊……是否你的心裡,也曾經有過如此苦痛的掙扎和取捨?
――
在破軍少帥的命令下,帝都調集了最好得工匠夜以繼日的開工,所以重修這座甘泉宮只花了兩個多月的時間。如今這座位於皇城西北角的宮殿又恢復了原來的華麗齊整,宛如從未遭受過兵火一般。
雲煥悄然踏入了庭院,輕輕推開門,回到了熟悉的地方。
——然而,景物依然,人事卻已全非。卻再也沒有長姐溫柔寧靜的笑容迎接他,也沒有活潑任性的小妹躲閃著在門後看他。重新回到這裡的他,早已是一個天地背棄的魔。
他悄然走過花園,眼裡的金色光芒一寸寸的黯淡。在推開最後一道內堂的門時,他的手頓了一下,垂下了眼睛,在門外恭謹地低語:「師父,徒兒來看您了。」
在通報過後,他才小心地推門入內。
門一開,室內一燈如豆,無數帷幕在夜風飄飄轉轉,宛如千片白雪。
千重帷幕背後,一張素白如蓮的臉藏在光下,寧靜而恬淡。那個人彷彿是在輪椅上睡去了,閉目不答,面容安詳。長長的頭髮直垂到地上,在帝都清冷的風裡一動不動。
雲煥踏著一地的月光走進來,在十步開外駐足。
這一幅畫像出自於帝都最好的畫家之手,美麗寧靜,栩栩如生——重新修建甘泉宮,是為了給自己的過去所珍視的人留下一個紀念。殿堂里供奉著那兩個女子的畫像,一個是他血脈相連的長姐,另一個則是他畢生無法忘記的引導者。
巫真雲燭的相貌,帝都里見過的人也並不少,所以很快便能畫的栩栩如生。然而對另一個女子從未謀面的女子,畫家們卻始終無法順利繪製——然而暴虐的破軍卻出人意料地耐心,不厭其煩地一次次對繪畫者描述,每一次的語調都溫和而舒緩,似乎沉迷於某種難得的美好回憶里。
然而畢竟不曾親見,畫者的筆下始終缺了那種獨有的神韻,不是過於美艷、便是蒼白寡淡。居上位者在憤怒之下一連處死了多位畫家,直到最後一位才覺得稍為滿意——而那個聰明的畫家,是在計窮之下、直接使用了神廟裡創世神的雕像為原型。那樣寧靜悲憫、幻化萬物的神色,和記憶里那張蓮花般的素顏居然不謀而合。
有一道玉石的香案放在畫像面前,上面陳列著諸多世上罕見的奇珍異寶,而居中卻赫然是一盤桃子,雖然已經過了春季,卻顆顆飽滿,依然如新採下般鮮美。
「師父,」他屈膝跪倒在香案前,將雙手放在案上,低頭輕聲喃喃,「您知道么?事情已經無可挽回了——我殺了白瓔師姐,還要殺西京師兄……我最終要把空桑和海國都滅了。」
您說過的話,徒兒終究一句都做不到……您的在天之靈,能不能閉上眼睛不要看?您的徒兒,如今已經變成了您最痛恨的模樣了……可是,如果不這樣,我早就活不下去了。我不甘心就那樣死……師父,我不甘心!您知道么?
他輕聲喃喃,眼裡的金色光芒漸漸熄滅。
冷月的光斜斜照入,帷幕在夜風裡無聲飄轉。戎裝的軍人終於睡去了,和衣卧倒在案前,安靜得宛如一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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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皇的驟然離去,給正在進行戰鬥的復國軍帶來了措手不及的慌亂。
遠在東澤的龍神聽聞這一消息,立刻舍下了前線的同族戰士臨時返回,和復國軍大營里的諸人會合商議。這一來,才發現除了一起消失的溟火女祭,竟然連藥師治修都不知道海皇離去的原因。
「已去往哀塔,勿念。十月十五之夜,當歸來同戰於鏡湖之上。」
炎汐的手裡托著一張信函,上面疏疏朗朗一行字,卻是海皇的手筆——十月十五之夜?為什麼會選擇這樣一個半年後的日子作為歸來的日期?
龍神看著那張信箋,沉吟了很久,搖了搖頭,彷彿明白了什麼,卻終究沒有說話。
「通知空桑這個消息了么?」它問。
「已經通知了。」虞長老回答,「空桑也非常吃驚。」
「那邊如何回復?」
「稟龍神,真嵐皇太子來大營里看過,只是……」炎汐頓了一頓,「只是皇太子妃白瓔,據說在和破軍交手後身受重傷,並不曾前來。」
「重傷?」龍神神色肅穆,微微搖了搖頭。
「為了迎回最後一個六合封印,太子妃與破軍狹路相逢,力戰不敵。」
「原來是那一戰啊……我在東澤也看到了,」龍神發出了低吟,感慨,「九個太陽墜落鏡湖,末日一般的景象——太可怕,太可怕了……不能再容許魔的力量繼續擴大了!要知道,魔可以在殺戮中汲取力量,越是久戰、它的力量就會越發強大!」
「是。」諸人悚然,手握緊。
「既然如此,在海皇不在的時間裡,還請碧統領復國軍,去往澤之國和西京將軍會合,」沉吟過後,龍神有了決定,「左權使,請你留在復國軍大營,主持大局。」
「是!」碧和炎汐雙雙屈膝對神袛下跪。
然而,此刻卻聽身後一個聲音低低道:「龍神,請讓我也回東澤去。」
所有人詫異地回身,卻看到了一個瘦得脫了形的女子——如意夫人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後面,面容蒼白而憔悴,只有眼神奕奕閃亮,彷彿一個熱病患者。日前高總督在息風郡遇刺,如意夫人受到極大的打擊,精神幾乎崩潰,不得不將其迎回大營休養。然而想不到剛到這裡沒幾天,她卻已經執意要返回前線。
龍神微微一怔:「你剛回到大營,尚未得到真正的休息。」
「我不需要休息!」如意夫人蒼白了臉,聲音顫抖,「大家都在戰鬥,為什麼我要躺在這裡休息!——我沒有受傷,我還能戰鬥!我想要回到東澤去!」
「不,我不能答應你。」龍的聲音悠長而低沉,帶著悲憫,「如今你心裡只有死的意志,去了那裡也於事無補……我不能讓你去送死。」
如意夫人低下了頭,肩膀劇烈顫抖:「那麼,您就讓我在這裡等死么?」
「如意,海皇走之前的最後一個命令,就是把你接回大營來,」龍神嘆息,低聲,「他很擔心你……海皇看似無情,對在意的人卻用心極深——你曾親手帶他長大,應當明白他最後的苦心,不至於辜負。」
如意夫人全身一震,終於忍不住發出一聲啜泣,以手掩面。
「少主他……」如意夫人在水底跪倒,發出了再也無法掩飾的痛哭,「他、他心裡的苦,比我更深萬倍——如意、如意我又怎敢自毀自傷?」
龍神俯視著水底痛哭的女子,長長嘆息。
那笙抓著如意夫人的手,不知如何安慰,只覺的心裡也是酸楚難言,忍不住鼻子發酸,哽咽起來——來到雲荒不過一年多,然而這一路,卻看過了太多的悲歡離合。為什麼其他所有人,不能象自己和炎汐一樣好好的在一起呢?
「那笙,麻煩你帶她下去休息吧。」炎汐低聲對少女囑咐。那笙聽話地點了點頭,將如意夫人攙扶起來,悄然退了下去。
龍神重新把精力聚集回了正事上:「西荒方面如何?」
「稟龍神,破軍追擊葉城門閥軍隊,已經將對方圍困在空寂山腳下,」碧負責著西方的戰場,當下出列稟告,「不過不知為何忽然停住了軍隊,不再推進——目下飛廉少將執掌空寂大營,與其相持不下。」
在說到那個名字的時候,她的聲音出現了細微的波動,隨即緊緊咬住了嘴唇。
「能令破軍收手,實在令人詫異……」龍神若有所思。
「此外,盜寶者之王音格爾也帶領人馬離開烏蘭沙海的銅宮,參與了西荒的角逐。應該是真嵐皇太子與其結盟,達成了守望相助的協議。」碧調整了一下情緒,繼續稟告,「龍神,屬下還打聽到一個消息……」
她頓了頓,壓低了聲音:「湘……如今也在空寂大營。」
大營里所有鮫人戰士悚然動容,連龍神都變了表情。
——湘,作為復國軍在滄流帝國里埋伏最深的一顆棋子,一直在軍方最高層里活動,十幾年來送回許多珍貴情報,挽救了無數族人的性命。而這一次在奪回如意珠的行動中更是居功至偉,作為族裡最強的女戰士,令所有族人都為之讚歎和敬仰。
然而,在葉城的海魂川猝及不防地被覆滅後,湘就和大營失去了聯繫。甚至後來真嵐炎汐雙雙入城,救出了霍圖部一行人後,也始終不見她的下落。所有人都以為當時已然身負重傷的她、必定是和其餘戰士一樣殉國了——卻不料,居然出現在大陸另一端的空寂之山!
「是被扣押了么?」龍神低聲,「定然要不惜代價的營救。」
「不,不是扣押。」碧輕聲,遲疑了一下,「聽說……是她親自駕駛著比翼鳥,從破軍手裡救下了飛廉少將。」
此語一出,全場皆驚。長老們面面相覷,不敢相信。
「湘,救了一個滄流冰族么?」龍神沉吟。
「是。」碧回答。
龍神有些微的好奇:「為什麼?他是一個怎樣的冰族?」
「稟龍神,他是一個……」碧的聲音再度出現了波動,將身體深深伏下,終於一字一句回答,「飛廉少將他是一個好人,和其他門閥貴族都不一樣——我想湘也是這樣認為的。」
那樣的話從暗部隊長口中吐出,不由讓飽受冰族欺凌的鮫人吃驚。聯繫起多年來她和飛廉的關係,一時間水底竊竊私語四起,各位長老眼神複雜,有鄙夷有懷疑,交頭接耳。
「冰族裡也有配得上被稱為『好人』的么?」
「我看啊,她們八成是被人迷了心了!也不想想汀是怎麼死的,又有多少族人死在征天軍團手裡!怎麼個個都變成瀟那樣的叛徒了?」
「是啊,瀟是這樣,想不到連湘和碧也……唉,女人終歸是女人。」
在四起的議論中,龍神長久不語,不置可否。
「連最堅定的戰士都做出了這樣的評價,可見他真的與眾不同。」龍緩緩開口,周圍一片肅靜,「要知道,冰族裡出了破軍這樣的魔,自然也會有飛廉這樣的人,沒有任何一個民族可以被全數徹底的否定……碧,我很高興你能大膽說出真正的想法,起碼,你和湘都沒有被仇恨蒙住眼睛。」
長老們愕然,一個個抬起頭,看著族裡最高的神袛。
龍神……居然認同碧的看法?——這個被囚禁了幾千年的神,說起宿仇的時候,語氣卻如此的坦然而平靜!
「諸位,你們可曾知道——數千年來,我被困在蒼梧之淵,日夜為子民憂心。」龍神盤旋在復國軍大營上空,聲音響徹水底,一字一句送入每個人心底,「我憂心的,並不僅僅是你們的肉體會遭到怎樣的摧殘,更憂心的是數千年的壓迫和仇恨,會不會蒙蔽你們的眼睛,會不會扭曲你們的靈魂!」
長老們在雷霆般的聲音里惶惶然下跪,鮫人們紛紛單膝跪地,俯首聆聽。
「看看蘇摩,你們的海皇!他是如此強大,但曾經一度,他也被打垮了!」
「打垮他的不是肉體的痛苦,不是生活的艱辛,而正是這種沉積了幾千年的仇恨——因為對整個空桑民族的仇恨,他曾經試圖報復一切,不擇手段的傷害所有可以傷害的人,卻不敢正視自己的內心……結果呢?在獲強大力量的同時,他被打垮了!」
「海國的子民啊……你們可曾明白?
「什麼才是一個民族真正的消亡?不是肉體的痛苦,而是精神的消亡!」
「絕不能忘記舊日的仇恨和傷害,要極力反抗一切加諸於我們的壓迫,對於宿敵,有怨報怨,有仇報仇,這些都是理所應當的——但是,卻記得要始終保持一雙清醒的眼睛,不要讓仇恨蒙上你們的眼睛!」
「當你們的眼睛被仇恨蒙蔽的時候,才是海國真正消亡的時候!」
龍盤旋於水底,大營上空如有金色閃電密布,神袛的聲音響徹水底。
諸人在雷霆般的聲音里微微顫慄,低下頭去:「謹遵神的教導!」
「事情就這樣定了——我先去和真嵐皇太子見面,商議日後打算——或許會和西荒的力量結盟」龍神巨大的身體在水底盤旋,「目下各方要竭盡全力的合作、才能遏制住破軍!」
金色的颶風在水底瞬忽遠去,然而方才那一席話還在每個人心頭迴響,如滾滾春雷。
然而,神袛是超越了生死和時間的,大道無情,最深的慈悲有時候看起來也接近於冷酷——但對於掙扎在泥沼里痛苦了上前年的子民來說,龍神的話,卻並非一時一刻可以理解和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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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色城裡的人知道海皇離去的消息,已經是在一個月之後。
按照六王和大司命的意思,本來是要等她痊癒之後再宛轉告知,皇太子真嵐卻覺得不忍,背了眾人偷偷告訴了病榻上的妻子。然而白瓔聽了,卻是默然無語,許久只是輕輕吐出一口氣:「也罷……他向來如此。」
真嵐鬆了一口氣,低聲:「等你好一些,我陪你去復國軍大營看看吧。」
「不必了,」白瓔默默搖頭,「海皇已經走了,去那裡何用。」
他拍了拍妻子肩膀,然而轉眼又瞥見她白髮下隱約殘留的那一個五芒星印記,不由眼神又是一肅:這個東西……到底是什麼?
真嵐默不作聲地伸出手,在妻子的後背上一掠而過。等收回手,將那個神秘的符號已經全數印入掌心。
「如今戰局激烈,可惜我身體弄成了這樣,幫不上什麼,」白瓔試圖凝聚體內的氣脈,卻發現身體里空空蕩蕩,那些力量彷彿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禁慘然一笑,「真是沒用啊……在要緊的關頭卻先倒下了,一直都無法好起來。」
「不要這樣說,」真嵐回過神,握住了她的手,「如果不是你,我恐怕還被困在葉城。」
白瓔搖了搖頭,片刻沉默後才道:「你要小心。」
「嗯?」真嵐不解。
「破軍……如今實在太厲害了。」白瓔嘆息,抬起自己傷痕遍布的雙手,「他不僅有破壞神的力量、而且兼具了劍聖一門的劍技,以及迦樓羅那樣毀天滅地的兇器——無論你我,均非他之對手。」
「這點我清楚。」真嵐點頭,「所以我和海國結盟,尋求龍神的幫助。」
白瓔默默點了點頭,輕聲嘆息:「也是,只有海國和空桑聯合,才能是滄流的對手——只是破軍能從殺戮和毀滅里汲取更多力量……如果不及早消滅,時間久了對我們越發不利。」
「說得是。」真嵐也是蹙眉,眼裡有深思的表情,「可惜冥靈軍團只能夜裡出動,雲荒戰場縱深廣大,一夜既便殺敵無數,白日一到還是不得不退回,前功盡棄……而復國軍又不擅於陸上作戰,單靠西京的兵力不足以鞏固每一個攻下的城池——」他搖了搖頭:「這樣下去,的確不是辦法。」
兩人一時間默然相對。
「當時在師父靈前就該殺了他!」白瓔低聲,雙手絞緊,「沒想到今日他會變成這樣的——師父在天有靈,只怕也不會瞑目。」
「魔由心生,但沒人願意一開始就捨棄一切。」真嵐點了點頭,半晌卻道:「他做的事,的確百死而難贖其罪——但把他逼入如此絕境的冷酷世情,也難辭其咎。」
「……」白瓔有些愕然,失笑,「你倒是為他開脫?」
「不是開脫,要殺他的時候我照樣不會留情——」真嵐肅然,「只是一路看著破軍出世,覺得有些感慨罷了……這個雲荒,如今變成了一個催生魔王的修羅場啊。」
「也是,這個雲荒有誰可以說自己雙手乾淨、沒有絲毫罪孽?」白瓔嘆息,「殺一人為寇,殺萬人為王,若是這回讓他贏了天下,百年後的青史上、破軍也會被稱為一代雄主吧?」
「我不會讓他贏的。」真嵐微微一笑,「殺人者始終是殺人者。」
那一笑淡然卻深遠,帶著某種睥睨而自信的氣度,讓白瓔一時間失神——什麼時候,那個桀驁不馴的逆反少年、嬉皮笑臉的沒正經皇帝,眼裡居然蘊藏了如此的光芒?是因為他身上深藏這的帝王血統,終於在歷經百戰之後顯露出來了么?
「你看,我雖然不是一個好皇帝,但總比那個破軍要強些,」真嵐闔上手,俯視著手指上的皇天神戒,神色肅穆,「白瓔,我不願意去爭奪天下的權柄——但是,我卻不能將其交到破壞一切的魔的手裡。你明白么?」
白瓔點了點頭,將手放到他的手上,輕輕握緊。
后土神戒和皇天神戒相互輝映,放射出璀璨的光華。
「蘇摩真不該這個時候走……此刻如果他還在,局面也會好一些吧。」白瓔最終還是忍不住,輕聲埋怨,「總是這樣一意孤行啊……也不管族人和國家,只是逃避責任。」
真嵐沉默片刻,彷彿斟酌著言辭,緩緩道:「他在白塔頂上回來後,據說傷勢一直不曾好起來,而且阿諾趁機在他體內作祟,病情越發不能受到控制。如今他就算留下,也未必有用……他去哀塔,恐怕也是有苦衷的吧。」
「一直不曾好起來?」白瓔卻是一驚,霍地坐起,「怎麼會?那一日,他不曾和魔直接交手,怎生會受了那麼重的傷?」
真嵐搖了搖頭,眼神也是複雜:「我不知道。」
他轉過頭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但是,你我都應該相信一點:海皇他不是逃避責任的人——他會竭盡全力去做他想做的事,哪怕用的是別人難以理解的方式。」
白瓔渾身一震,彷彿這句話擊中了心底,她劇烈地咳嗽起來。
「是的,你說得對……你說得對。真嵐,沒有想到,你竟是了解他的。」她用冰冷的手指握緊他的手腕,不再掩飾內心的恐懼,說出了心底的話:「我很擔心他……他、他這樣決然的離開,大概是意味著不再回來了啊。」
真嵐無語低頭,卻看見了自己手心那個正位的金色五芒星,眉梢驀地一跳,心裡有沉沉的聲音響起,滾過耳際——
「殿下……治修和我說,曾在海皇手心裡、看到過一個逆位的五芒星符咒。」
正位和逆位、兩枚一模一樣的五芒星符咒,以及周圍環繞的萬字形花紋……這樣的東西,似乎來自於上古某個隱秘的咒術。
他苦苦思索,卻始終想不起那個咒術的真正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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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里之外,茫茫的碧海上只有海風呼嘯。
一葉小舟如同浮萍一般漂流海上,彷彿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推動著,向著一個地方浮去,在短短兩個月里,他們從鏡湖出發,已經渡過了萬里的路途,穿過了傳說中無人可渡的怒海區域,一直漂到了這個除了海鳥和魚類之外、沒有人類足跡的地方。
一路顛簸,舟上居然還是如此平穩乾淨,甚至有人在日光下躺在船頭和衣而眠,面容寧靜,長發飛揚。
「海皇,哀塔已經快要到了。」小舟上,執槳的紅衣女子低聲。
躺在舟上的人睜開了眼睛,低聲:「到了?」
「嗯。」紅衣女子放平船槳,任憑一股暗流將小舟帶往礁石之中,「到了。」
船上一直昏睡的人醒了,掙扎著試圖坐起。枯瘦蒼白的手抬起,握緊了船舷。然而身體里的力量已經枯竭,用力許久,才將身體抬起少許。
「到了么……」他放棄了努力,深碧色的眼睛裡沒有任何光芒。
到了么?他抬頭四顧,眼睛卻是一片空茫:白色、灰色、黑色……層層疊疊映入視線,卻模糊成一片,組不成任何成形可辨的形狀。蘇摩在怒海之上四顧,極力想看到這片被稱之為鮫人聖地的海域是什麼樣的景象——然而,力量的衰退甚至使他看不到任何東西。
側耳細細聽去,只聽到海風從耳邊溫柔掠過,陽光溫暖地曬在身上,遠處有海鳥清脆的叫聲,有魚類不斷躍出水面的聲音,那種陌生而親切的聲音彷彿前世聽到過,數百年來一直令他魂牽夢縈。
「到了么……?」他靠坐在船舷上,喃喃。
「是的,到了。」紅衣女祭眼眸深邃如大海,帶著宗教般肅穆的氣息,「海皇,您已經回到了一切的緣起之處。」
他怔怔地靠坐在船畔,長發在海風中飛揚如雪。
萬頃碧海之中,扁舟一葉漂泊無定,如此渺小、卻如此自由。
「是嗎?到了?」他忽地大笑起來,伸出手去捕捉陽光下的風,已然蒼白如雪的長髮在風裡飛揚——是的,到了……到了。他終於回到了海國的聖地,然而,他的眼睛卻已經再也看不到故國的種種!
這,又是多麼可笑的回歸?
紅衣女祭橫槳膝上,靜靜看著在碧海旭日下大笑的海皇,眼神靜謐而複雜。
小舟被暗流帶著,在礁石間漂轉,漸漸迷失在巨大而嶙峋的黑色石頭之間。海鳥歡躍的叫聲漸漸不聞,魚類的游弋也絕蹤,空氣中出現了濃重的血腥味,周圍的海水的顏色不再是碧藍,而呈現出可怖的深黑色。
憑欄而望的人雖然衰弱,卻也感覺到了什麼,霍然抬頭。
陽光從頭頂消失,巨大的陰影在這一刻籠罩下來,正好落在了他的臉上——小舟一個轉折,漂入了礁石中的陰影區域。礁石嶙峋,形態各異,每一塊都彷彿黑黝黝浮出水面的巨獸,怒海的水流在此反覆迴旋彭湃,發出巨大的聲音。
小舟一到此處就失去了控制,隨水四處飄蕩,幾次都似乎要撞上石頭化為齏粉,卻彷彿有神奇的力量守護、都在最後千鈞一髮的關頭及時轉折。似乎有一種神奇的暗流在引導著海國的王者,冥冥中將他帶往這被封印千年的禁域。
一葉小舟顛簸於怒海暗礁之上,曲折迴環,漂向了陰影最濃重的地方——那裡,一座黑色石塔佇立在最大一塊礁石上,嵯峨清秀,宛如開天闢地時便已存在。
在看到塔的那一瞬,溟火女祭深深跪倒,俯首船頭。
這座塔,有著神袛一樣的威嚴。它甚至比雲荒大陸上的伽藍白塔更古老,亘古多少的事情,都被記錄在這座看似不起眼的塔里:雲浮翼族,海國鮫人,雲荒空桑人……萬年來,碧海之上的這座塔見證了天地間所有種族的一切興亡,更是記下了鮫人一族的無數血淚。
它名為哀塔,千萬年來,始終在哀痛生靈塗炭之中沉默,彷彿無言的史碑。
那一瞬,即便是最離經叛道的海皇也不自禁地折服於歷史的巨大呼嘯中。小舟被籠罩在那片濃重的陰影里,蘇摩默默抬起了雙手在胸前合攏,闔上了眼睛。
大海啊,我終於在這一刻回到了你懷裡,請你……完成我最後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