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湖之下的無色城,在白日依舊是一片寧靜。
一望無際的白石棺材排布在水底,昨夜血戰的冥靈戰士已經在日出之前歸來,重新化為靈體沉睡——然而,那些石棺上卻出現了無數的裂痕,顯示著裡面的許多靈體在昨夜那一場的激烈戰鬥中已經受到了損害。
大司命和諸王在光之塔下焦急的等待,不時地抬頭看著頭頂離合的水光——因為他們的王,至今尚未歸來。
等了不知多久,正當大家心急如焚的時候,只聽一聲水響,有什麼從萬丈高空墜落水面!無色城上空立刻起了一陣波動,冥界城門應聲打開,巨大的漩渦里一個人直墜而落,一頭栽倒在光之塔下。
「殿下!」所有人一起驚呼,擁上查看。
那個狼狽的王者跌落在塔下的玉座上,束髮的玉冠歪斜,手裡的辟天長劍也飛了出去,劈碎了旁邊的黃金蓮座。看到下屬和太傅擁過來,真嵐掙了一下,似乎想起來,然而受傷的手臂無法支持,只能頹然放棄。他仰面朝天地躺在鏡湖最深處,感覺四肢百骸都痛得彷彿裂開,似乎又經歷了一次車裂。
「殿下,您總算歸來了!「赤王紅鳶第一個開口。畢竟是女人,她的眼眶有些發紅,聲音顫抖——昨夜那一場仗實在慘烈,她和黑王在日出前領命緊急撤退,卻回頭看到真嵐皇太子提劍獨面巨大的迦樓羅,為冥靈軍團斷後。
那一瞬,她甚至有再也見不到皇太子的恐懼。
「嗯……」真嵐沒有力氣站起來,臉上卻依舊掛著憊懶的笑,「我命大的很,放心。」
大司命上來攙扶,然而臉色忽然變了,脫口:「殿下,你…你的肩膀!」
「怎麼?又裂了么?」真嵐吃力地抬起左手,撫摩了一下自己流血的肩膀——然而只聽喀喇一聲輕響,他勉力抬起的左手居然齊肩而斷,落在了地上。而右肩上也裂開了一道深深的血縫,赫然見骨。
空桑諸王一時間驚呆在當地。
「真是的,居然弄成這副樣子,」他苦笑,露出自謔的表情,「太丟臉了……看來白瓔的縫紉女紅實在是欠缺火候啊!」
「殿下不要這樣說,」大司命喃喃,「能從魔得手裡返回,實在太不容易。」
「是啊,真可怕。」真嵐喃喃,眼神變幻,「破軍越來越強大了……比誕生的初期擁有更大的毀滅力量!再這樣下去的話……」
——魔可以從殺戮和毀滅里汲取力量,再這樣下去的話,整個雲荒將會被黑暗籠罩!到底有什麼方法可以阻止他?越早越好!
「皇太子殿下回來了么?」有侍女出來,恭謹地行禮,「太子妃請您一回來就去見她。」
「噢。」真嵐怔了怔,「馬上去。」
等得侍女離開,真嵐忽地轉過頭對赤王急急開口:「糟了,紅鳶,我可不想讓她擔心——快替我把斷了裂了地方縫上。」
「好吧,屬下遵命。」赤王笑了起來,有些無奈,「可是我的女紅實在一塌糊塗——縫的歪了殿下可別怪我。」
「顧不得了,」真嵐抓頭,「快點縫好就行,你們站著幹嗎?快來一起幫忙啊!」
「是!」諸王不由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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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瓔躺在鏡湖的最深處,默默看著頭頂離合的水光——那些光芒從九天之上灑落,被最深的水面折射擴散,一波一波的蕩漾離合。在無色城裡看去、彷彿變幻無常的宿命。
她聽到外面遠遠的聲音,知道是真嵐終於返回,然而卻無力站起迎接。
侍奉的宮女連忙出去替她傳話,她頹然閉上了眼睛,眼角沁出一滴無形的淚——是的,她恨自己。她曾經發誓為空桑戰鬥到死,發誓將自己的餘生和所有力量都獻給國家和族人,然而在這樣的時候,她卻居然躺在這個地方,甚至無法握起劍來!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身體會變成這樣!
她忽然覺得前所未有的狂躁,狠狠抬起手砸著自己的腿——沒有知覺!還是沒有知覺!在鏡湖上空和雲煥交手之後,她的身體就每況愈下,甚至到了無知無覺、不能移動的地步!到底是為什麼?她明明已經休息了很久,身上的傷也已經癒合大半,然而健康卻反而每況愈下,彷彿有無形的黑洞在不停抽取她的生命,令她漸漸衰竭。
——難道,是當時魔對她使用了什麼詭異術法么?
不,不……她忽然顫了一下,一個可怕的念頭浮現在腦海里。難道是……白瓔的眼神忽地凝滯了,直直地看著頭頂上方莫測變幻著的光,臉色變得雪一樣蒼白。難道是因為星魂血誓!自己如今那麼衰弱,莫非是因為那個人他也……
「別動了,」忽然間,她捶落的手被握住,一個聲音響起在耳畔,「快躺下休息。」
她驚喜交加地側過頭,看到了血戰歸來的人。真嵐裹著一襲黑色斗篷,臉色一如平日,對著她微笑,語氣輕鬆:「我來幫你捶捶腿,你別動了,身體還沒好呢。」
塔里等待他歸來的太子妃驚起,看著他的模樣,鬆了口氣:「你沒事?」
「嗯,當然沒事。」真嵐在她身側坐下,按住她肩膀讓她躺回床上,開始替她按摩僵硬的腿,帶著歉意,「被雲煥拖住了,所以回來得晚了一些——讓你擔心了。」
白瓔細細地看著他,直到確信他平安無事才鬆了口氣,頹然靠回了軟榻上:「不,應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她側過臉不看他,聲音卻在顫抖:「所有人都在拚命血戰,而身為空桑太子妃,我卻不能和你並肩戰鬥……實在對不起。」
輕輕錘打她腿部的手停住了,真嵐抬起眼睛看著病榻上憔悴的女子,語氣嚴肅:「不要說這樣生分的話,白瓔——你是竭盡了全力的,無論是神廟裡那一戰還是鏡湖上對迦摟羅的那一戰都是如此——你不要總是對自己太嚴苛。」
「……」她沒有再說話,沉默下去。
「蘇摩……回來了么?」沉默了片刻,她忽地輕聲問了一個不相干的問題。
「蘇摩?」真嵐怔了一下,眼神有細微的變化,聲音卻是平緩:「尚不曾——復國軍大營也已經失去他的消息好幾個月了……只是聽說他走時留下了話,說十月十五那一日必然會歸來,和大家並肩戰於鏡湖之上。」
他聲音溫和地安慰:「所以,你也不要太擔心……再過一個月他也該回來了。」
白瓔沒有說話,不知在想什麼,臉色忽然蒼白得可怕,整個人忽然瞬地坐了起來,抬頭看向鏡湖上方——無邊的光影映照在她雪白的臉上,顯得明亮而憂傷。
那一瞬間的氣氛極其詭異,真嵐被她的眼神震懾,一時間不敢開口打斷她的沉思,只是默默坐在榻旁看著她——出什麼事了?
「快點找到他……」白瓔忽然開口了,瞬地轉過頭,「一定要快點找到他!」
「真嵐,你們一定要快點找到他!」她眼裡充滿了恐懼和擔憂,握住了他的手。她握得如此用力,那種痛似乎可以從手上深入他的骨髓,她的聲音一瞬間也飄忽恍惚,恍如夢囈。
然而真嵐沒有問,只是默默點了點頭:「你放心,我一定儘力。」
「他……他一定出事了。」白瓔臉色蒼白,喃喃,「一定是。」
她抬起臉來看著真嵐,失神地囈語:「我剛剛才明白過來,為什麼我的傷會變成這樣——真嵐,這是因為星魂血誓的緣故啊!星魂血誓讓我們氣脈相通,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的身體如今在不受控制的枯竭損耗,肯定是因為他也在遭遇某種不測!」
她的眼神漸漸變得恐懼:「是的,他在遭受某種不測!他在衰弱!——真嵐,真嵐!一定要快點找到他!」
真嵐的臉色在她的囈語里變得蒼白,顯然「星魂血誓」這四個字擊中了他——從神廟裡那一場神魔之戰後,歸來的太子妃竟然脫胎換骨,獲得了新的軀體,擺脫了冥靈的身份。這種巨大的轉變曾經讓無色城裡的所有人感到驚駭,連他也不例外。然而,一貫坦誠以對的她卻三緘其口,沒有對任何人做出解釋,甚至對於他也是一樣。
他們是那樣聰明而相敬如賓的夫婦,對於一方的沉默,另一方也會沉默以對,決不會多問一句——直到這一刻,她吐出了「星魂血誓」這四個字。
他曾以為是蒼梧之淵里后土力量完全覺醒的結果、令她逆轉了生死獲得了新生——然而卻不料,竟然是經由「星魂血誓」那樣的術法獲得!
終於是……無法挽留了么?「那個人」是如此的不顧一切,做出了如此瘋狂的決定,終於在瞬間把她漸行漸遠的心徹底拉回去了。
但是他什麼都沒有問,只是回答:「好,我立刻去找龍神商量,一起派人出去儘快把海皇找回來!」
「一定要快……否則,來不及了……」白瓔喃喃,感覺神氣又再一次耗盡,「我的預感越來越不好了……真嵐,他、他一定是出了事!如今我衰竭到什麼地步,他也會衰竭到什麼地步!你們……你們一定要找到他!」
她開始咳嗽,身上那種僵冷感又開始蔓延,逼得她無法呼吸。
「你先休息吧。」真嵐輕拍她的後背,扶著她躺下,「你要好好的,才能看到他回來啊。」
——在那一瞬,穿過她雪白的長髮,他第二次看到了她背上那個逆位五芒星的符號。那一瞬,他的手顫抖了。他忽然想起了一個上古捲軸上看到的說法,明白了這代表著什麼。
是的,那是轉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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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重新在水底睡去,因為枯竭和傷病而顯得如此蒼白虛弱,身子蜷縮在一起,宛如一個孩子。在睡夢中眉頭還是緊鎖著,眼角有依稀的淚痕——這個要強的女子,在醒著的時候拚命克制著自己的情緒,一直到睡了才會像個小孩子一樣。
他凝視著她,目光褪去了平日的從容笑謔,吐出無聲嘆息,站起身離開病榻,一襲黑色斗篷在水光下猶如獵獵的風。
她握緊時的痛感還留在手上,撕裂了他倉卒縫合的傷口,然而她卻絲毫沒有覺察。
「蘇摩……蘇摩。」他聽到昏睡中的人發出囈語,恐懼而焦急。
結束了么?他在轉身離去的瞬間,感覺心中荒涼如死。
星魂血誓——她在驚慌之中吐出的那四個字彷彿是禁咒,將他心裡的熱度在瞬間凍結。她一直沒有向他提過這件事,想來她也是知道這意味著什麼,知道一旦說出、將會深深的傷害到對方——是的,在聽到四個字的那一瞬,他心裡的震撼不亞於百年前在婚典上看到墮天發生的那一瞬。
他知道那是什麼樣的術法,也知道施行這樣可怕的咒術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決心——那個人,是不惜一切要得到她的!那個背天逆命的傀儡師甚至可以不顧天地輪迴,星辰宿命,用了全部的血和力量來締結這個盟約,只為換取和她同生同死的權力,彌補少年時的錯過。
從此後,他和她無論身在何方,將永遠不會再分離。
多麼可怕的想法,多麼狂暴而不顧一切的舉動!她的心,在百年的相守後或許曾經一度是偏向他的,但是那個人卻以如此狂暴不顧一切的行動將她拉了回去。
多麼可笑……不久之前,在她為自己縫合軀體時,他曾經以為自己已經得到了她,從此可以舉案齊眉、相互扶持的渡過一生。
真嵐在無色城裡獨自行走,只覺頭痛欲裂,滿身的傷還在不斷滲出血來,他卻渾然不覺。他茫然的走著,黑色的斗篷拂過滿目的石棺,那裡面沉睡著一個個無法見到天日的族人,那些受苦靈魂的呻吟穿過了石棺傳到他耳畔,讓他混亂的心漸漸平靜下來。
是的,他是這些人的首領,是空桑一族最後的皇子。他的心應該放在這裡,而不應被拿去放在猜忌和苦痛的烈火上灼烤。
他長長的嘆息,在光之塔前回身,看著鋪滿了水底的無數靈柩——是的,為什麼到如今他竟然還會被這種私事困擾?在戴上冠冕的那一天起,他的心,本來就應該被挖出來,祭獻給國家和民族。
「我的先祖,我的子民,我的國家,」將雙手握在了辟天長劍上,他緩緩對著那些受苦的靈魂彎腰,致意,「因為我的無能,才讓大家百年不見天日——但是請相信,空桑一定可以再度出現在日光之下。」
「是的。」忽然間,他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介面,「我相信你,真嵐。」
他愕然抬首,身周卻沒有一個人影,只有聲音一直傳到耳畔。
「西京?」聽出了是遠在東澤的故友,真嵐不由站起身來,「你在哪兒?」
「我在城外的水裡。」西京的聲音凝聚一線抵達耳際,顯然是用了武學心法,「真嵐,我和慕容修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和你面談,但卻無法進入無色城。」
「重要的事情?」聽出了這個酒鬼朋友語氣里從未見過的慎重,真嵐臉色也是肅然,「少等,我立刻出來見你們。」
黑色斗篷如風拂過,立刻消失在無色城的光影中。
看到西京和慕容修的時候,真嵐略微吃了一驚:這兩個人都顯得有些狼狽,身上還都濺了血跡,彷彿為了某種急事匆匆趕來,卻在一路上遇到了不少麻煩——而且,也不見那笙在他們身側。
「怎麼了?」真嵐把片刻前的軟弱情緒迅速壓制,振眉看向多年摯友,「我的大將軍,你不在東澤坐鎮,卻把我們的軍師也拉到水下來了?」
「不,皇太子見諒,是我拉著西京來的。」慕容修卻是上前一步,身上帶著辟水珠,上前行禮,「因為有要事需要萬分火急的稟告。」
真嵐看著這個中州來的商人,發現他身上傷痕纍纍,顯然從九嶷郡到鏡湖的這一路走得頗為艱難,不由驚訝:「到底有什麼事讓你們兩個這樣大老遠的跑來?——如果要商量,用水鏡傳話也是可以的啊。」
「不能用水鏡,」慕容修卻搖搖頭,「水鏡畢竟是術法,萬一被破軍所察覺就不得了。」
真嵐看到他說的如此鄭重,不由更加吃驚:「到底什麼事?」
西京上前一步,將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臉色凝重地開口:「事關重大,還請皇太子和我們一起去一趟復國軍大營請出龍神,和海國方面一起商議。」
「到底什麼事?」真嵐被他拉著走,還是一頭霧水。
慕容修側過頭,俊逸的臉上忽然露出一個莫測的笑容——
「殿下,我想到了擊潰破軍的方法。」
「這是可以扭轉天下大局的計策——但,必須要得到海國、空桑、西荒人甚至冰族人的全力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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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無色城裡的女子逐漸衰竭的時候,萬里之外的怒海上驚濤駭浪翻湧。
漆黑的大海在喃喃的祈禱聲里狂怒起來,無數如小山般高的巨浪在黑色的海面上來回移動,相互撞擊,發出巨大的轟鳴,飛濺的水花遮蔽了天日,憤怒的濤聲回蕩在天地之間。
「天地間的所有神明,九天上的日月星辰,如今我向你們獻上最尊貴的血,以此來換取您的庇佑——」
「請給予我們力量,聽取我們的心愿!」
紅衣女祭站在哀塔的頂端,對著蒼穹伸出了雙手,用某種上古的語調日夜祝誦,召喚天地間的一切力量。七日七夜的不眠不休已經讓雙目變得血紅可怖,長發在風裡蜿蜒如蛇——隨著儀式的進行,這一片大海在她的呼喚下變得憤怒起來,洶湧澎湃,發出了令天地顫慄的聲音。
——七千年前,她曾經用過同樣的儀式,付出了被封印千年的代價,向著九天上的神祈禱,令海皇的力量在滅國後得以保全。沒想到七千年後,她居然要第二次施行這樣的咒術!
黑暗的塔心室內充斥血的腥味,赤紅色的血在地上塗抹著,畫出了一個詭異的符號。而在血的符咒的中心,有更多的血正在蔓延而出。彷彿一條條蜿蜒的小蛇朝著四方爬去,從塔的四面窗口滲出,彷彿有生命一般、無聲無息的爬入了這一片大海,和怒潮融為一體。
而在那個符咒的中心,一個人靜默地躺著,面容靜默蒼白。他的手足全部被釘在了黑曜石的地面上,金色的長釘刺穿了肢體,血從其中緩緩湧出,無休無止,被塗抹成各種詭異的符號,布滿了他的身周,形成了血的咒術大陣。
——而他胸口的正中,卻釘著女祭尖利的法杖,從心臟部位直刺下去!
嘶啞的祝誦聲還在延續,漸漸和這一片大海一樣變得瘋狂——
「請接受這血的祭奉……」
「天地之間的所有神明啊,請享用血食,然後聽取我們的心愿!」
血從黑塔里無窮無盡的蔓延,彷彿藤蔓一般爬滿了這一座上古佇立的黑色高塔,然後融入了大海——那血液似乎浸透了整片大海,令怒海狂怒。
這是萬古之前,星尊大帝遠征海國時候的最後一個戰場,在這裡曾經有成千上萬的鮫人死去,一度整片大海都成為了血紅色。而在星尊帝將海國徹底摧毀,將無數財富和奴隸掠奪一空後,這裡成了一片死海,在血的海洋里,只有無數憤怒的靈魂在遊盪,千年之後尤自發出呼嘯和吶喊。
女祭站在死亡之海上,仰天祈禱,聲音漸漸尖利。
彷彿回應著她的祈禱,這片大海開始沸騰,只見黑色的浪越來越高,宛如一座座小山在大海上急速地移動著,撞擊著,發出恐怖的呼嘯。在冷月下看去,整個一望無際的大海上彷彿有無數巨大得可怕的怪獸在來回馳騁,向天怒吼!隨著祈禱的進行,那些黑色的巨浪越發洶湧,彷彿一隻只巨手從海面上升起,不顧一切地向著天宇拍擊而去!
「海皇……」黑暗的塔心室內,女祭低頭看著禁咒中心的人,緩緩跪倒在他身側,聲音顫抖,「已經到了第四十九天了……真的還要繼續么?」
黑暗裡的人睜開眼睛看了她一眼。那樣妖異絕美的碧色雙眸里閃著冰冷絕決的光,令她不由自主地低下頭——這個可怖的咒術施行到了如今,已經耗盡了他身上的大半精血,讓軀體枯竭到了無復以加,如今只怕不會有人再認得這個光彩奪目的鮫人之王了。然而,唯獨這雙眼睛還是保留著驚艷天下的風采,即使在黑夜裡也可以奪人魂魄。
「繼續。」蘇摩的聲音枯澀沙啞,隨即閉上了眼睛。
溟火身子一顫,終究不敢違抗,緩緩將手扶上了那柄直插心口的法杖,喃喃念動了咒語——然後,手腕猛地一頓,尖利的法杖再度向下戳進了三分。
新的血從心口涌了出來,刺心的疼痛讓那個人的眉頭蹙了一下。
——然而,始終沒有一句呻吟。
溟火看著符咒中心那個被釘住的祭品,再也忍不住,眼裡的淚水長劃而落——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麼能忍受這樣的痛苦呢?到底是為了什麼……居然可以不顧一切到這樣的地步?!純煌……你的後裔,是一個多麼可怕的人啊……
還有二十多天,這一個空前的術法就會結束了。
等到第八十一天,陣中的人全身鮮血便將流盡,融入了蒼茫的大海,然而他卻不會立刻死去——通過這個儀式,他將獲得前所未有的力量,將天地間所有「水」的潛能發揮到極至,甚至可以通過血脈來操縱七海!
然而,這樣可怕的力量不會持續太久,很快他就會徹底的枯竭死去。
既然他捨棄了全部的血,那麼就等於斬斷了以共享血脈締結的盟約,同時也解開了星魂血誓的束縛——在死去的那個瞬間,他的星辰將解除與她的星辰的捆綁,向著黑色的夜裡獨自墜落,從此再無交集。
紅衣女祭輕輕嘆了口氣,在鮮血圖畫的大陣之外闔起了手掌,對著被釘在中心的那個王者深深行禮,眼中含有熱淚——為什麼這一切,都和七千年前那樣相似?
蘇摩,蘇摩……寂寞么?——如果生和死都只是一個人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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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怒海呼嘯的那一刻,萬里之外的龍神發出了一聲長吟,彷彿有什麼感應。
「怎麼?」正在鏡湖大營一起商議的諸人齊齊抬頭,看著盤旋而去的海國之神——龍神化為一道金光躍出了鏡湖水面,騰上九霄,遠遠的凝望了碧落海那一頭一眼。然後在迦樓羅沒有來得及驚動之前,又驟然落回了鏡湖的最深處。
金帳里的諸人面面相覷,不知所以。只見龍神在水底盤旋,顯得有些心神不定。
片刻,還是虞長老忍不住開口,將方才說到一半的話題繼續下去:「那麼,神,您認為慕容公子提出的這個計策,是否可行?」
真嵐和西京都是肅然,回頭等待海國最高聖神袛的最終答覆。
龍神沉吟許久,明月般的雙目依次掃過在座兩國當權者的臉,最終緩緩點了點頭,首肯:「是的,我認為空桑方面提出的計策可行——如果要滅破軍,也只能用這樣的手段了。」
這樣一錘定音的答覆,讓來訪的空桑貴客齊齊鬆了一口氣,然而炎汐卻霍然站起。
「龍神!真的要這樣做么?」向來溫和的左權使臉色蒼白,似乎有不平之氣充塞胸臆。直視著神袛,衝口而出:「請您三思!這樣做實在太殘忍了!」
碧低著頭,雖然沒有開口反對,但神色也是慘然。
只有虞長老厲聲喝止:「左權使,坐下!你怎可這樣對神袛不敬!」
然而龍凝視著炎汐,聲音卻是平和的,彷彿完全明白對方的憤怒由來:「是,我又怎麼不知道這樣何其殘酷——但是,對付破軍這樣的魔,這樣的手段還只恐不夠。」
神袛側過了頭,看著來訪的空桑一行,點了點頭:「慕容公子,就按你說的辦吧……我希望在十月十五日的前一夜行動——因為離開時海皇曾經說過:在那一天,他將會返回雲荒,和我們一起並肩戰鬥。」
如今已經是九月二十七日,離開那個約定的期限不過半月。然而真嵐遲疑了一下,看了看西京和慕容修,卻見來自中州的年輕人出列行禮,對龍神許諾:「好。我們會在那之前完成這個計劃!」
「那就好……」龍神旋繞在大營上空:「至於你們提出的要求,海國會儘力協助。」
「多謝。」真嵐輕輕吐出一口氣,三人一起俯首稱謝。
「碧,」龍神轉向了暗部的隊長,「此次事關重大,這一次你就陪同慕容公子和西京將軍他們去一趟西荒吧。」
「……」碧的嘴唇微微顫抖了一下,臉色蒼白,彷彿那是一個比死更可怕的命令。
「是。」然而停頓了片刻,她終於還是低聲領命。
在一切都商議妥當之後,這個最秘密的計劃便無聲無息的開始。
西京和慕容修從復國軍大營走出,翻身上了天馬,從水底急行而去——在他們身後,綠衣女子緊緊跟隨,臉色卻是蒼白的,彷彿竟是赴死般苦痛。
「碧。」在她離開時,聽見了背後左權使的聲音。
一柄鋒利的匕首遞到了她的手心,炎汐的手也在微微顫抖,顯然極力剋制才不至於讓情緒失控:「拿著這把分水匕,下手的時候,利落一些。」
「嗯……」碧低聲應,纖細的手握緊了刀柄,身子顫慄。
「難為你了。」炎汐握緊她的手,眼裡有一個戰士對另一個戰士的了解和鼓勵,「去執行這樣的任務,你可以做到么?」
「可以!」碧卻是傲然揚頭,「左權使,為了海國,碧沒有什麼做不到的!」
「好。」炎汐微微嘆息,鬆開了手,「那你去吧。」
「是。」碧向著他行禮,然後決然翻身上馬,「請在大營等我們的消息!」
三騎如風一樣在水底去遠,只余水波蕩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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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迦樓羅里,寂靜如死。
戎裝的青年元帥在金座上靜靜睡去,呼吸平穩而細長,緊抿的唇角依然露出某種暴烈殘忍的氣息——在背向而坐的金座上,那個鮫人女子靜靜聽著身後之人的呼吸,眼神里露出寧靜和滿足的神色。
是的……這樣便足夠了。
可以在他身畔,不離不棄,並肩戰鬥到最後一刻——這就是她夢寐以求的歸宿。像她這樣一個被天地拋棄的人,還能再奢望什麼?
「師父……師父。」身後的呼吸忽然紊亂,有驚恐的低語,「不!」
「主人?」她失驚,知道對方又陷入了夢魘。
然而她被金針固定在座位上不能回頭,只能聽憑身後的人在夢境里顫慄——很多次了,在睡去的時候,這個君臨天下翻雲覆雨的最強者都會露出醒時從未有過的恐懼和脆弱,一次一次的在夢裡發出驚呼。而在最近的一個月里,也許因為戰爭的持續白熱化,他做的噩夢越發頻繁。
「主人?」瀟擔憂的低語,卻無法回頭看,「醒醒啊。」
「呵呵。」忽然間一個陌生的聲音冷笑起來了,在艙室里顯得寂靜森冷,,「沒事,就讓他繼續做夢去吧……人還真是個軟弱的東西啊,連破軍也不例外!」
瀟一震,全身忽然間僵冷——又一次聽到這個聲音了。
「迦樓羅,」那個陌生的聲音無視於她的驚駭,繼續發出指示:「別管他了,給我轉向西方——你看到有三騎人馬從鏡湖出來么?立刻殺了他們!」
聲音消散了,然而迦樓羅還是沒有動。瀟垂頭坐在金座上,對於身後的命令毫無反應。
「鮫人奴隸,聾了么?」陌生的聲音暴烈起來。
「我只聽從主人的命令,」瀟的聲音平靜,「對於佔據他身體的魔,沒有聽從的必要。」
「喀嚓」,一隻手忽然從後面伸過來,扼住了她纖細的脖子——金色的眸子奕奕生輝,魔的表情猙獰而可怖,「什麼?一個卑賤奴隸,居然敢違抗我的意志!」
那隻左手擰住了鮫人的咽喉,在一瞬間讓瀟喘不過氣來。滿身的金針發出細微的裂響。迦樓羅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從萬丈高空失衡下墜,沖向了帝都的地面。瀟竭盡全力的和那隻試圖侵入她意志的魔之手搏鬥,已經無法再控制迦樓羅。
地面上,無數人看著金色的巨鳥失去控制的下墜,發出了驚駭的大呼。
「住手!」忽然間另一個聲音響起來了,另一隻手伸過來,用力掰開了那隻扼在她咽喉上的左手,「該死的,給我滾開!」
「主人!」聽到了熟悉的聲音,瀟在得以喘息的瞬間發出驚喜的低呼。
金座里沉睡的人瞬地睜開了眼睛,抬起右手,死死扼住了自己左手的手腕——雙手互搏交握,眼眸里的金光盛了又衰,彷彿一個軀體里的另一個靈魂蘇醒了,在爭奪著控制權。破軍坐在位置上,金色的烙印從左手升起,眼神莫測而詭異,苦痛萬分。
「這是我的鮫人,我的迦樓羅,輪不到你來下令!」終於,雲煥的聲音清晰傳出。右手用力將左手按回了金座扶手上,蔓延的烙印慢慢消退。
「是么?還那麼要強啊,破軍。」魔的聲音模糊傳來,帶著冷笑,「你連自己的身心都已經祭獻給我了……你的一切,遲早都是我的。何苦還要掙扎呢?」
魔漸漸隱去,迦樓羅的艙室里重新恢復了寂靜。
瀟劇烈地喘息,在第一時間重新操控了迦樓羅——金色的巨鳥在離地面三十丈的地方堪堪止住去勢,重新上飛。巨大的翅膀擦著大片民居的屋頂,發出了刺耳的聲音。
在重新穩住機械後,瀟聽到了身後急促的呼吸聲。雲煥鬆開了扼住自己左腕的手,看著上面的烙印和一圈烏青,眼神變得空茫而黯淡,抬頭看著迦樓羅的頂艙,長時間的沉默。
「主人?」瀟有些擔心地低聲,「要追鏡湖裡出來的那三個人么?」
然而雲煥那一瞬似乎有些恍惚,沒有及時做出回答——瀟遲疑著,看著那鏡湖裡出來的三個人乘著天馬離去,迅速化為微小的白點,消失在西方大漠的黃沙里。
——那一行人,要去西方空寂之城做什麼呢?
「瀟,你說,我吃了那麼多苦——到最後,得到的又是什麼?」忽然間,背後的軍人開口了,發出了低沉的問話,帶著一絲茫然,「只是報復時的快意么?」
瀟吃了一驚,不知如何回答,只是輕聲:「主人,整個雲荒都是你的。」
「整個雲荒?」雲煥忽地笑了一下,帶著一種奇特的表情,「是啊,聽起來是多麼的可觀:我手裡握著這個天下!——可是『整個雲荒』說到底究竟又是什麼呢?看似龐大卻空無一物。我的手能抓到的,還只是虛無而已。」
他側頭看著艙室外面——大地上所有的一切,都已經在他的腳下。
「為了獲得力量,我把靈魂獻給了魔物。」破軍眼角露出一絲冷睨,聲音低沉,「而所有一切權勢富貴,在生命被剝奪的瞬間都會顯得微不足道——多麼可笑啊……而我卻付出了後者去獲得了前者!」
「主人!」瀟真正的驚慌起來,為他這種前所未有的語調。
這一年來,破軍發出了奪目的光華,站到了天地間的顛峰——所有的仇人都被消滅了,甚至連著仇人的後代都已經被從這片土地上清除。他獲得了這個國家,這片大陸,擁有無數的財富子民和奴隸,所有戰士們都崇拜他,仰視他,在他無與倫比的強悍里顫慄和服從……
一切,彷彿都如了他的意。
而一開初那種憤怒的爆發,也在不停止的殺戮里消失了。自從半個月前凌遲處死了辛錐後,他心裡的那種不甘和報復也慢慢的被無數的血沖洗而去,歸於沉寂——而失去了最初的那一點憎恨和憤怒,帝國的主宰者居然變得無所適從起來。
——原來殺戮和毀滅不能持久,憎恨和報復不足以支撐人的一生。
那麼,如今把一切祭獻給了魔的他,又將何以為繼?
「瀟,魔正在漸漸侵蝕我的意志。」雲煥仰起頭,看著金色的艙頂,聲音冷漠,「遲早有一天,我會成為它的傀儡……會變成和你一樣的東西。記住,如果到了那一天,當我已經不再是我——那麼,瀟,你的主人就已經死了,你便是自由的。」
瀟的臉色唰的蒼白,顫聲:「不!您不會敗給它的……您是這天下最強的人!」
雲煥微微笑了一下,沒有回答。
「是的,」終於,他閉上了眼睛,開口,「我不會敗給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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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水靜靜的流淌,戰火剛剛消散,這個僥倖逃脫的偏僻村落依舊平靜。
惦記著前幾天路過這裡時看到的那個孩子,那笙一個人從紫台來到了這個青水旁的小村莊,在村口四處張望。不知找了多久,當夕陽落山的時候,她終於看到了一群從嘉禾園裡跑出來的孩子,這一回看得真切,那笙忍不住張口高呼了一聲:「晶晶!」
那個青衣小女孩愕然回頭,大眼睛裡閃著明亮的光。
「咦?」啞巴女孩側頭看著這個來到村裡的陌生人,彷彿覺得有點眼熟卻一時想不起來,咿咿呀呀地比劃,卻還是說不出一句成形的話來。
「哎呀,真的是你!」那笙卻是驚喜交加,上去一把抱起了她,「晶晶!我可找到你了!」
小女孩似乎認出了這個人是曾經救過她的姐姐,也不怕生,反而歡喜的笑了起來,伸出手攬住了她的脖子,笑眯眯地將手裡的一串嘉禾遞了過來,發出一個單音節:「吃。」
「你沒事可真太好了,我都擔心死了。」那笙抱著這個粉團也似的孩子看了又看,又驚又喜,「那天我忘了帶上你,回頭你就不見了!可嚇死我了……我,我都不知道怎麼和你姐姐交代,唉……幸虧你福大命大,平安無事。」
她摸了摸晶晶的頭,滿心歡喜:「這下可好了,我可以帶你去見閃閃了!」
聽到姐姐的名字,晶晶眼裡露出狂喜的神色,張大了小嘴啊啊的叫著,用力點著頭。那笙想了想,又覺得奇怪:「對了,你這個小傢伙到底去了哪兒啦?滿地都是戰火,你居然能躲到了這裡?是被村民收養了么?」
晶晶眨了眨眼睛,露出一絲奇怪的神色。
「怎麼了?」那笙感覺出小女孩的反常,抱緊了她,「你……遇到了什麼事情?那一天後,你跑去哪裡了?我以前在九嶷郡問了一圈,都說一架帝都來的風隼帶走了一個當地的孩子——他們說那就是你。」
晶晶抬起頭,看著遠處發出了低低的咿喔聲。那笙隨著她的視線看去,卻看到了那一座佇立在暮色里的白色巨塔——雖然被攔腰撞斷,但依然還是整個雲荒的中心。
「什麼?」她大吃了一驚,「你真的去過帝都?」
晶晶點了點頭,孩子的眼睛澄澈無邪,彷彿不安,又彷彿傷心。
「天啊……」那笙喃喃,「難怪我四處找你不見——你居然去了那裡!可是…可是現在你怎麼又回到九嶷了呢?是誰把你送回來的?」
晶晶身子微微一顫,彷彿想起了什麼可怕的回憶,眼睛登時黯淡下去。
許久,她玩著手裡的嘉禾蕙子,輕聲說了一個字:「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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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沙漫漫,砂風呼嘯。
入夜,博古爾沙漠一片寂靜,只有風在曠野上來去的聲音。大漠的盡端,空寂之山如巍峨的屏障佇立。山下燈火輝煌,卻是駐紮重兵的滄流大營。
燈下,一個秀麗明朗的少女托腮看著北方的夜空,輕輕嘆了口氣。旁邊正在磨劍的少年斜看了她一眼,露出關切的神色,卻沒有開口。
「不知道我妹妹怎麼樣了。」閃閃眨著眼睛,露出黯然的神色,「我離開家鄉那麼久了,都沒有時間回九嶷去看看……也不知道那笙姑娘有沒有找到她。」
「嗯。」音格爾輕輕應了一聲,「等事情定了,我們回一趟九嶷吧。」
「事情定了?」閃閃苦笑,「這時局恐怕要亂很久,等定了不知道什麼時候。」
「說的也是。」音格爾想了想,道,「或者我派手下去九嶷暗中察訪一下——畢竟我們盜寶者對那一代都比較熟悉,說不定可以找到一些線索,也免得你在這裡日夜懸心。」
「真的么?你太好了!」閃閃眼睛亮了一下,發現這個沉默靦腆又霸道的少年實在是一個體貼的人,忍不住湊上去在他頰上親了一下。音格爾的臉忽地紅了,手一震,磨著的短劍割破了手指。
「哎呀。」閃閃心疼地叫了起來,連忙拉起他的手,含到了嘴裡吮吸。
「別這樣……會被人看到的。」音格爾低聲,臉更加紅了。
「嘻嘻,我才不管。」閃閃露出捉狹的笑意,輕輕舔著他的手指,眼色盈盈。她最喜歡音格爾的這種表情了。很多時候,這個縱橫大漠的盜寶者之王都是冷漠鎮定的,指揮著一群豺狼一樣的手下,有令人不敢置疑的決斷力,霸道而獨斷——但在獨處的時候,他就變成了一個靦腆的孩子,臉紅的時候非常秀氣可愛。
她伸出舌尖故意舔了舔他的掌心,咯咯輕笑。音格爾臉頰浮出了淡淡的紅,忽然反手扣住她手腕,將她拉入了懷裡——就在他快要吻到她的一刻,帳子被出其不意地撩開了。
「請問……咦?抱歉抱歉!」進來的人一看裡頭如此曖昧香艷的景象不由吃了一驚,抬手擋住眼睛下意識的退出,卻砰的一聲和後頭進來的人撞了滿懷。
閃閃沒料到這個時候會有人不告而入,大吃一驚,登時滿臉飛紅,一下子閃到了音格爾後面。音格爾臉上的血潮卻在剎那褪去,霍地抬頭看著闖入者,眼裡騰起了冷意——他一手將閃閃拉到背後,另一手已經握緊了那把剛磨好的短劍。
「怎麼啦,慕容?」後面進入的人被退出的那人踩了一腳,不滿地推搡著他進帳,「見鬼了么?踩到我了!——音格爾少主不是在裡頭么?」
音格爾看著那個俊秀文雅的陌生公子被推進來,眼裡殺氣已經瀰漫。然而不等動手,猛地看清了他背後的第二個來人,失聲:「西京將軍?!」
「是啊,九嶷一別,好久不見了,」西京朗朗一笑,看著盜寶者之王和躲在他背後的少女,「閃閃也在?咦,怎麼臉那麼紅?」
閃閃本是個羞澀的少女,只在自己的那位更靦腆的情郎面前才如此活潑,此刻看到兩個男人直闖進來,早羞得一溜煙躲到了帳後死活不肯出來。
慕容修來自中州,頗重禮法,此刻也覺得尷尬,便咳了一聲帶開了話題:「將軍……」
「哦哦,對了,說正事兒!」西京回過神來,猛的一拍手,大馬金刀的在帳中坐下,目光炯炯地看著音格爾,「少主,你來到空寂大營也算有段時日了,覺得飛廉怎樣?」
「飛廉?」音格爾愣了一下,脫口回答,「當然不錯,是個好漢子——難怪真嵐殿下飛書於我,要我答應出兵相助空寂城。」
「噢……」西京似乎鬆了一口氣,轉頭看旁邊的慕容修,兩人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似乎達成了什麼共識,「果然。」
「怎麼了?」音格爾蹙眉,有些懷疑地看著他們兩人,「你們千里迢迢,半夜前來,難道只是問這個?」
「嗯。」西京一拍桌子,回頭看著慕容修,「慕容,你看怎樣?以前碧那麼說,未免有私心的嫌疑。如今連少主都那麼推許,看來我們料得應該沒錯——飛廉這個人,可以合作。」
慕容修緩緩點了點頭,沉吟不語:「那麼說來,計劃的可行性又大了一分。」
「什麼計劃?」音格爾極是敏銳,立刻看了過來。
「合作對付破軍的計劃。」慕容修輕聲開口,聲音冷而銳,看著音格爾臉色剎那一變,「是的,我們是來和你商量一個絕密的計劃的——你也知道對方的可怕,若是讓他獲得雲荒,各族都只有死路一條!如今只有聯合所有的力量,才能對付他!」
「怎麼?」音格爾還是不明白,西京便側過頭,附耳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嚓」,一聲輕響,音格爾手裡的短劍直墜落地。盜寶者之王臉色一變,抬頭看著站在一旁的中州人,眼神凝聚:「是你的主意?」
慕容修無聲地鞠了一躬,眼神凝定。
「呵……呵!」音格爾發出了輕輕的冷笑,不知是驚詫還是憤怒,「不愧是中州來的商人,這種主意你也想的出?」
「不敢。」慕容修笑了笑,眼神不動,「少主莫非想罵在下一頓?」
「啪」的一聲,金色長索閃電一樣捲來,將他臉側的帘子抽得粉碎。音格爾冷冷看著他,聲音冷酷:「你可知道,你的提議違反了盜寶者最重要的準則?我們只取寶,不驚動死者;要我去做這樣的事,實在過分!」
「我知道是過分。」鞭子在臉側一寸之處掠過,慕容修不躲不閃,俊秀臉上依然保持了微笑,「但少主是個明理的人,應該也知道在下這個計劃也是不得已為之——不這樣,怎能除去那個破軍?」
音格爾冷笑:「活人做不到,就要去驚動死者么?」
「是,」慕容修反而坦然,絲毫不以為恥,「活人是做不到了——這個雲荒上的活人里,已經找不到可以壓制破軍的;而唯一能牽制他的人,已經在這個古墓里死去——所以,我們必須借用「那個人」的力量!」
「……」音格爾沉默,臉上神色複雜,「可凡事不可做絕。」
「是,但若對破軍留情,便是給我們自掘墳墓了!」慕容修繼續點頭,聲音沉穩有力,一步步的開始說服盜寶者少主,「這個計劃雖然代價極大,但也有相當的把握,皇太子和龍神都已認可——只是若得不到少主的支持,便滿盤皆輸了。」
音格爾垂首沉吟,顯然也在權衡輕重,遲遲不答。
「真嵐皇太子承諾:此次少主若是恩於空桑,日後復國,便封少主為大漠王,將霍圖部空出來的領地劃給少主,」慕容修侃侃而談,將條件一項項拋出,「到了那個時候,烏蘭沙海上的盜寶者便可以安定下來,不用再掘墓為生——豈不是好?」
音格爾神色微微一動:任何珍寶在他眼裡都微不足道,然而,這樣一個扭轉全族人命運的機會,卻是千載難逢!
許久他吐出一口氣來:「即便是我答應,湘與飛廉也未必會答應。」
「這個少主不必擔心,」慕容修從容回答,「湘和飛廉那邊,碧已經過去協商了,相信很快便會有結果——少主只要做一個決定:參與,或者放棄?」
音格爾沉思了片刻,抬起頭,少年人的眼睛裡有著不相稱的冷定和決斷,定定凝視了兩位深夜訪客半晌,終於吐出了和全族命運攸關的兩個字:「參與。」
「好!要的就是這句話!」一直沒有開口的西京驀然叫了一聲,按劍而起,「少主快人快語,不愧是大漠上的豪傑領袖!」
「誅魔之事,天下均應同心協力。」音格爾他微微冷笑起來:「何況,我欠真嵐殿下一個人情,又怎可袖手旁觀?」
三位男子在大漠的夜裡相對而笑,將手交握在一起,明知此刻開始便是進入了一場有死無生的惡戰,彼此眼裡卻都閃爍著睥睨天下的豪情。
內室帘子一動,閃閃探出頭來吃驚地看著外面三個男人:「你們在笑什麼啊?」
音格爾一怔,臉上的笑容忽然凝結了,眼裡的豪情驀地黯淡,下意識地轉過頭去。
「沒什麼。」音格爾輕聲道,語氣有些煩躁,「男人說話時女人別插嘴。」
「哼。」閃閃撇了撇嘴,然而也習慣了這個盜寶者之王的霸道,便縮回了簾後,悻悻離去。音格爾卻盯著那一片尤自晃動的帘子,有略微的失神。
「怎麼?」西京有些納悶。
「西京將軍,」他看著前方,眼神卻彷彿穿越了這片薄薄的布簾看到了極遠的地方,聲音帶著某種空茫,「如果在這次的計劃里,我不能生還……你能保證我母親和閃閃一生的平安么?如果我不在,也不要讓任何人欺負了她們……可以么?」
西京怔了怔,一時沒有回答。慕容修遞了一個眼色,示意他應該馬上答應下來穩住對方。然而空桑的將軍頓了頓,卻驀然發出一聲朗笑,斷然搖頭:「這我可不能答應你!」
音格爾霍然回頭看著他,臉色蒼白:「不能?」
「我才不會替你照顧她們——你的老媽,你的女人,要照顧就自己去照顧!」西京朗笑,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你如果不放心的話、就算到了黃泉路上也要爬著回來!別妄想別人會替你背這個包袱!」
「……」音格爾一震,覺得內心有某種熱潮湧動,令他無法說話。
慕容修也鬆了口氣,微笑:「將軍說的是——若少主不求生先求死,此次計劃便十有八九要敗了……而那麼多人也將會白白的犧牲。」
音格爾無言點頭:「我明白——那讓我們就立刻開始吧。」
慕容修看向了帳外,輕聲:「碧那邊,也該差不多好了。」
西京忽地沉默下去,臉色變得沉鬱悲涼,看向了西方——那是怎樣一個艱難的使命,他都不敢想像此刻那邊帳中的慘烈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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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站在飄搖的風燈下,燈光明滅照著她蒼白的臉,手裡的利刃閃著水一樣的冷光。
她已經將那個極秘的計劃和盤托出,講給了躺在病榻上的同僚聽。在敘述到最後的時候,她極力想穩住自己的情緒,然而臉色卻比刀光更蒼白,手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榻上那個人面目潰爛,四肢皆腐,只有獨眼裡閃耀著狠絕的光,定定盯著她,卻比她更鎮定。
「動手!」湘勉力仰起身子,側頭看著同族,「快殺了我!還遲疑什麼?」
「叮」的一聲,匕首從碧手裡落到了地上。
「我做不到!」暗部的隊長發出了絕望的嘶喊,抱住了自己的頭,「我做不到啊……湘,我怎麼、怎麼能對一直並肩戰鬥的人下手!」
「是,我們一直並肩戰鬥——所以這一次也是一樣!」湘的聲音卻冷定不容置疑,「碧,不要遲疑,砍下我的頭來!既然你們需要它,就馬上砍下它!」
碧顫慄著俯下身,從地上撿起了匕首,臉色蒼白如死。
「咳咳,堂堂暗部的隊長,對著一個殘廢的同族,怎麼會怕成這個樣子。」湘低啞地笑,輕聲鼓勵,「碧,不要有任何負擔——你是了解我的,應該知道我是為能有這樣一個死法而歡喜的……這樣的死去,總好過不人不鬼的殘廢過一生。」
碧的眼神慢慢變了,她和湘相識百年,自然也是明白這個同僚的剛烈絕決的性格,也知道在此刻這樣的情況下,她已然是心甘情願的犧牲自己的性命。但是……
「那麼,湘,冒犯了。」碧深深吸了一口氣,握緊匕首,踏了一步上前,一手握住了湘的頭髮,一手便轉過鋒利的刀刃、貼著頸部肌膚切入!
「記住,一定要殺了破軍!」在刀光割入咽喉的瞬間,湘厲聲吐出最後一句話,「否則,我便是白死了!」
「好!」寒光在頸側一閃即沒,碧下手乾脆而利落,只是一刀便將頭顱割下。
血從腔子里噴涌而出,有少許濺到了她的臉上——鮫人的血是沒有溫度的,然而那一瞬,冷冷的血卻彷彿燙穿了碧的心臟。她伸手接住湘掉落的頭顱,看著潰爛面龐上那隻尤自睜著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發出了再也無法控制的低聲哭泣。
她們二人,同為復國軍戰士,幾度出生入死,上百年的艱苦歲月里結下了外人無法了解的深厚情誼——沒想到、到了最後,卻是由她來動手斬下她的人頭!
她抱著湘的頭顱在飄搖的風燈下低聲哭泣,只哭得全身顫抖,卻沒發現背後的帘子悄然撩開,一個人走了進來:「湘,今天的葯吃了么?你……」
話語終結在一瞬,來人怔在了原地,不可思議地看著她,「碧?!」
——即便是不曾回頭,他依舊第一眼就從背影里認出了她。
她……她怎麼會在這裡?這個復國軍的女間諜,不是已經在得手後背棄他回到了大營么?怎麼會三更半夜的出現在遙遠西荒的大營里!莫非是他又做夢了?……所有話凍結在咽喉里,飛廉只覺的眼前一切都變得模糊了,無數喜怒從心頭呼嘯而過。直到她轉過身來時,他才從震驚中醒來,竟不能語。
「飛廉,」她卻遠比他平靜,似乎早就做好了重逢的準備:「好久不見。」
「你……殺了湘?」他不可思議地看著她,發現了她手裡割下的那顆頭顱,「你來這裡的目的……竟是殺她?!」
碧回頭看著他,緩緩點頭,眼神悲哀而沉重。
飛廉定了定神,努力剋制著心裡洶湧的情緒。她的回答顯然如一桶冷水潑滅了他心頭殘餘的一線希望和溫情,他的眼神冷了下去,往帳篷里踏進了一步,眼裡湧起了怒意:「為什麼?!她是你們的英雄,不是么?為什麼你要千里來取她首級!」
「她是甘願就死的,」碧嘴角噙著一絲奇特的笑意,「這是任務。」
「任務?」飛廉看了她很久,忽地一笑,輕聲:「我真的不懂你……碧,你既可以出賣我,可以對晶晶下手,甚至可以殘殺同僚——只因為那是『任務』?你難道只為『任務』而活的么?人說鮫人的血是冷的,果然不假。」
碧臉色蒼白的看著他,卻沒有絲毫為自己辯解的意圖。
飛廉嘆息:「碧,你到底是怎樣的人啊……我真是愚蠢,相處數年,卻對你一無所知。」
碧看著他,嘴角牽起一個勉強的笑意:「不必了解,因為我們是敵人。」
飛廉定定看著她。半年多沒見了,這個女子依舊溫柔甜美——然而眼神卻變得如此遙遠,再也不似曾經在帝都朝夕相對的那個人了。他曾為之忤逆長輩、幾度和門閥制度抗爭的那個溫柔鮫人女子,早已泯滅了痕迹。
「無論如何,很高興你在內亂里活了下來,」碧微笑,鎮定的看著空寂大營的統帥,「所以到了今日,我們還有機會成為合作者。」
「合作者?」飛廉詫異於這樣的用詞,眼裡湧現出戒備的光。
「是的,飛廉少將,」碧的笑容彷彿一個無懈可擊的面具,侃侃而談,「我奉龍神之命前來西荒,就是為了謀求合作——少將,我們也聽說了那一場劇變,你們十大門閥背破軍血洗,已然不得不逃離帝都,論處境,如今比我們鮫人也好不到哪兒去吧?」
飛廉沒有說話,只是在燈下定定看著昔日的枕邊人,不敢相信那個溫柔賢惠的女子居然會變成如今這樣的情形:「你……到底想說什麼?」
碧卻只是微笑:「少將,我想說的是:事到如今只有我們通力合作、才能除去破軍!」
「除去破軍?」飛廉一震,蹙眉。
「不錯,如今他已經是我們三方共同的敵人,不是么?」碧看著他,綠色的眼睛裡露出某種複雜的感情,「龍神和真嵐殿下都認為你是一個可以合作的夥伴,而我……也是那樣認為的。所以,我今日受命來到這裡,和你商量合作的計劃。」
「……」飛廉無話可說,尚未從這一猝然而來的消息中回過神。
——空桑和海國,居然會向冰族的自己伸出手?他們……到底想要做什麼?要什麼合作?要怎樣才能除去那個破軍?其中是否有什麼陰謀?
「所以,拜託少將可以抽出一刻鐘,來聽一聽這個計劃么?」碧柔聲開口,聲音柔婉一如往昔,令他無法拒絕,「西京將軍和慕容公子也已經來了,正在音格爾少主的帳里密談——飛廉少將是否願意移步一見?」
「哦,好……不,等一等,」他脫口回答,忽然間回過神來了,記起了如今的身份,「我得先回去一下——太晚了,我出來太久明茉會擔心。」
明茉?一下子聽到這個名字,碧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露出複雜的表情——那個門閥小姐,難道不該在帝都么?怎麼也到了這個荒僻的西部沙漠?
「明茉現在是我的妻子。」飛廉凝視著她,輕聲解釋。
碧微微笑了一下,臉色蒼白:「恭喜。」
「有些事,真的是天註定。」飛廉低低嘆息。
「所謂患難見真情,更是難得。」碧柔聲,「少將當珍惜。」
「是。亂世動蕩,命如朝露——當珍惜眼前人,以免一生虛度。」飛廉微微一笑,拂簾而出,回頭道,「少等,我回去和明茉說一聲,便來音格爾少主帳中與你們商議。」
他的背影消失在西荒的風砂里,冷月下,瀚海無垠,泛著金屬一樣的冷光。
碧抱著湘的頭顱默默目送著他,身形微微顫抖。飛廉的身形隱沒在不遠處一個點著暖黃色燈火的房間里,有一個秀麗的女子側影迎上來,為他拿下肩上披的大氅,兩人側首殷殷低語,如此溫暖而和諧。
身經百戰的復國軍暗部隊長忽然間有再也無法控制的悲哀,跪倒在砂風中,哀哀哭泣,將戰友的頭顱緊緊抱在了懷裡——兩個女子冰冷的臉龐緊貼在一起,淚水和血水混合著滲入了黃沙,迅速泯滅無痕。
生為亂世人,宿命如飄蓬。
將畢生奉獻給了民族的解放大業,這些為自由而戰的女戰士們,披上了冰冷堅硬的鎧甲和面具終身血戰,是否永遠也無法得到一個女子該有的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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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知道,那一夜飛廉和來自空桑、海國方面的使者達成了什麼樣的協議。因為那些半夜到訪的外族人在天亮前便已悄然離開,並無第二人知曉——天亮後,飛廉少將照舊從自己房裡走出,音格爾少主照舊在磨著自己的短劍……空寂大營里一切都和往日一樣。
唯一不同的,就是那個鮫人死在了帳篷里,而且失去了頭顱。
然而幾乎沒有人在意她的死活——畢竟一個鮫人在西荒的沙漠里隨時隨地都可能死去,何況她本身就已經傷得如此之重。
她死得無聲無息,彷彿一滴水滲入了大漠,隨即消失無痕。
——直到鏡湖上空那一戰爆發,世人才明白在那一夜裡,三方達成了什麼樣可怕的協議。也明白那個鮫人女戰士,一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還在不顧一切的戰鬥,獻出了自己所能獻出的一切,沒有一絲妥協,也沒有一絲猶豫。
那是一個令破軍都動容的、擁有鋼鐵一樣意志的女子。
她的名字,將永遠流傳在海國的眾口相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