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自海上歸來,伴隨著他的是橫掃一切的怒潮。
七海在沸騰,彷彿瘋了一樣地撲向雲荒,想將那片黑暗動蕩的大陸徹底地清洗一空。滾滾怒潮化成了巨大的猛獸,從各個方向卷上陸地,毫不留情地橫掃著一切。
黑暗裡沉默的黑衣傀儡師站在怒潮之上,手牽著巨大的海獸,迎風而立。
滔天的洪水裡席捲著無數人畜,滾滾而去。然而這席捲一切的洪水卻彷彿是砸碎牢籠的巨錘,所到之處摧枯拉朽,那些被禁錮了數百年的奴隸們得到了自由,紛紛脫離了桎皓投身水中,在黑色的波濤里自由地上下飛躍,發出了喜極而泣的歡呼。
黑色的潮水已經席捲了大半個雲荒,從葉城入海口直衝向鏡湖。
鏡湖也沸騰了,大營里所有的復國軍戰士傾巢而出,在洪水席捲而來的瞬間向著南方飛奔而去,準備迎接從遠方趕回來的王者。炎汐和碧從戰場上中途折返,帶領著戰士們向著浪頭上迎去,欣喜若狂。
是的!海皇歸來了!
在十月十五日這一天,他從遙遠的七海上歸來和所有人一切並肩戰鬥了!他們的海皇歸來了!
「海皇!海皇啊!」黑色的巨浪里,無數鮫人紛紛圍繞著浪尖上的王,在水中下跪行禮,熱淚紛紛落下,化為明珠墜入漆黑的水底。
在他們身側,無數的牲畜和浮屍隨波逐流。
一道水箭向著潮頭激射而去,所到之處黑色的海水紛紛避讓,露出了一條通道。
「蘇摩!蘇摩!你瘋了么?」那笙坐在馬前,大聲叫喊著,看著那個站在浪尖上的黑衣傀儡師,拚命揮舞著手臂,「快停下啊!讓海水退回去,你會讓所有人都喪命的!」
所有的鮫人都吃驚地望向那個對海皇不敬的人。炎汐回過頭,看到一匹馬沿著辟開的水路飛奔而來,直接奔到了海皇的面前,馬背上馱著兩個人:一個是重傷在身的空桑劍聖西京,而另一個,正是那個令他朝思暮想的少女。「那笙!」他狂喜地轉過身。
——方才巨浪席捲而來的剎那,正和鎮野軍團戰鬥的他還在擔心,生怕那個不知好歹的丫頭會一個不小心被潮水吞噬了。
那笙也看到了他,卻出乎意料地沒有立刻撲過去,只是憂心忡忡地勒馬對著那個王者叫喚:「蘇摩!聽見了沒?快停下啊!你快停下來!」
巨浪高達百尺,蘇摩站在上面,面無表情地俯視著腳下已經成為汪洋大海的雲荒大陸——鏡湖也已經被染黑了,湖水與七海起了呼應,整個湖面發出了沸騰一樣的呼嘯聲,怒潮一陣接著一陣洶湧而來,撲向湖心的城市!
「你瘋了嗎?」那笙急了,「你到底要幹嗎?」
然而那笙只覺坐騎一輕,身子已經向上升起——西京暗自一抖韁繩,策馬沿著一座山麓飛奔而上,站到了和蘇摩齊平的,尚未被淹沒的山頂。空桑劍聖沒有回答,只是勒馬望著不遠處的傀儡師,心裡陡然升起某種不祥的預感——這樣蒼白沒有生氣的面容,空洞默然的態度,竟似跟死人無異。
「蘇摩!」西京捂著胸口的傷,低聲道,「適可而止吧!」
浪尖上的黑衣傀儡師沒有回答,他臉色蒼白如死,眼神直直地看著鏡湖中心的那座城市,十指緩緩交錯著舉起——十根手指上指環熠熠生輝,引線的那端隱隱沒入水中,只聽一聲驚天動地的呼嘯,他身後的黑色水面「嘩啦啦」地裂開,巨大的魔物浮出水面。引線那端,居然牽著十隻藏於驚濤駭浪中的猛獸!
「去。」蘇摩的手指向鏡湖的中心。
巨大的風浪撲面而來,將那笙一行人兜頭淹沒——可怖的吼叫聲里,十隻巨獸掙脫了引線,朝著帝都伽藍飛奔而去,帶起了漫天的黑色巨浪。
「蘇摩!」那笙尖叫起來,「你怎麼這麼不講理!快停下來啊!」她顧不得西京,徑自跳下馬背沖了過去,試圖阻攔那個瘋狂的黑衣傀儡師。
「那笙!」炎汐和西京脫口驚呼起來,不知道這個大膽的少女會不會觸怒海皇。
然而,蘇摩彷彿根本沒有看到她一樣,只是看著遠方的伽藍帝都,繼續踏浪前行。黑色的風浪在他身側呼嘯,踏浪而行的人看也不看那笙,與她擦肩而過。
他徑自走過,只餘下渾身濕透的少女站在那裡,徒勞地伸著手臂——她的手,竟毫無阻礙地穿過了對方的身體,彷彿遇到了虛無之物。
「西京……炎汐!」那笙站在那裡怔怔地看著自己冰冷的手,忽然間不可思議地大叫了起來,「炎汐!你們看到了沒?他……他沒有身體!」
「他……他不是活人!」
頭頂的黑暗越來越濃重,雲荒之外的七海上,那道黑色的水牆一分分地升起,彷彿鐵一樣的帷幕逐漸拉起,竟然將雲荒上方的日光全數封閉!
在日光消失的那一瞬,浪尖上的黑衣傀儡師忽然睜開了眼睛,舉手向天:「空桑的冥靈軍團們,出來一起戰鬥吧!」
蘇摩的聲音在天地之間回蕩,竟然壓過了呼嘯的風浪。他的臉色蒼白,眼神冰冷而銳利,身體被水汽縈繞著,彷彿一個若隱若現的幽靈。
在黑暗完全籠罩的瞬間,鏡湖北方升起了一片薄霧——日夜逆轉,陽界和冥界的界限被打破了,大批的空桑冥靈軍團擺脫了日光的桎皓,從水底無色城一起浮出了水面!空桑人的皇太子妃乘著天馬急奔而來,白衣如雪,長發揮舞,手指間閃耀著某種潔凈的光華,宛如神仙中人。她從無色城浮出水面,看到雲荒大地上的那一幕慘境後也為之失色,驅策著天馬飛行,不斷用法術阻攔那些席捲一切的巨浪,建起一堵堵無形的牆,將那些肆虐的海浪阻攔住,指引地上的百姓們乘機離開,往高處奔逃。——直到她看到了驅趕著海浪的那人,那個黑衣的傀儡師。
她靜靜地望著海天交界處的那個人,眼睛一眨不眨,彷彿那是一個交睫間便會消失的幻影,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那個臉色蒼白的人也在看著她,那一瞬間,那空洞虛無的目光才彷彿凝聚起來。他彷彿認出了她,蒼白的臉上忽然間有了表情,那種柔和的神色取代了原來的肅殺和憎恨,深藍色的長髮在風裡飛舞,他動了動唇,似乎想說些什麼,面容似悲似喜。
「蘇摩!」白纓怔了片刻,突然不顧一切地奔向了浪頭上的人,緊握著光劍的手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然而,剛奔到了離他三丈遠的地方,天馬卻忽然驚撕著立足,似乎是害怕著什麼,再也不敢靠近。
無限的狂喜在胸腔里回蕩,白纓勒住馬,一時間幾乎要跪下來感謝上蒼——是的,是他!他竟然回來了!他遵守了諾言,在十月十五的這一天,真的隨著滔天的巨浪回到了雲荒,和所有人一起並肩戰鬥了!
然而他卻只是遙遙看著她,沒有靠近,也沒有離開。
在他的身側,巨浪滔天,滄海橫流。
「蘇摩……適可而止吧。」沉默了片刻,她卻只能以這樣一句話來作為開場白,聲音微微顫抖:「你回來了……就已經很好了。」
他望著她,似是笑了一笑,但沒有說一個字,彷彿對她屈服了,黑衣傀儡師站在浪尖上,忽然鬆開了交錯的十指,引線根根垂落。巨獸們紛紛消失,漫天風浪也開始平靜下來。
他抬起臉,徵詢似的看著她,好象在問她是否滿意——這一瞬間他眼裡的神色是如此寧靜而溫和,宛如澄澈、湛藍的天空。
那樣的目光讓她隱隱覺得不祥,彷彿眼前這個歸來的人已經不是離開時的那個了。
「蘇摩?」她吃驚地看著他——那個水霧裡的人對她伸出手來,蒼白修長的手指緩緩上下移動,彷彿觸摸著虛空里一個無法觸碰的臉,眼神渴盼。風浪圍繞著他,卻彷彿淹沒了他的聲音,她只看得見他口唇翕動,卻始終無法聽見他說的話。
「你說什麼?」她吃地問,卻看到他眼裡的淚水忽然落下。突然間的心痛,令她眼前一陣空白。她再也顧不得什麼,從天馬背上躍下,踏著波浪朝他奔去——然而,彷彿退避著什麼,他卻在一陣風裡瞬息退遠了。
「蘇摩,蘇摩!」她追逐著浪里的那個影子,嘶聲呼喚。她伸出手去,幾度觸碰到了他的衣袖,卻無法抓住任何東西——他的衣袖,他的手臂,都在她的指尖碎裂成千片,化為冰冷的海浪,飛濺在風中,濕潤而冰冷,帶著咸澀的苦味。
「太子妃姐姐,小心啊!」那笙遠遠地迎上來,失聲驚呼,「他,他不是活人!你要小心!他不是活人了……」
白纓全身一震,不可思議地看著那個熟悉的人——他站在滔天的風浪里,然而卻出乎意料地沒有否認那笙的話,只是對著她微微地點了點頭,眼神似悲似喜,又開口說了一句什麼。
然而,彷彿有一堵透明的牆壁隔在他們中間,無論如何,她還是聽不見。
但她卻能感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刺骨的悲涼,空桑皇太子妃定定地看著風浪里的那個虛無的人,淚水再也無法抑制地落下。彷彿感受到了那淚水的溫度,黑衣傀儡師在風浪中對她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居然沒有半點的陰鬱,明亮乾淨得如同初晨落下的雪花一般。他看著席捲了雲荒全境的風浪,彷彿感到了一絲疲倦,微微搖了搖頭,便轉身向著天盡頭的海面歸去,全然不顧腳下子民們的呼聲。
金色的巨龍從黑色的蒼穹降落,離開了九天的戰場,急急追向海皇,在蘇摩頭頂盤旋著,發出低沉的長嘯,彷彿在和那個怒潮里的王者交流著什麼。
然而,蘇摩依舊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蘇摩!」這一次白纓再無遲疑,不顧一切地追了上去,「你要去哪裡?」
然而那個黑衣傀儡師隨著退潮飛快地離去,快得如同一陣風,即將消逝在海天的盡頭。
「不要走!」白纓用盡了全力追上去,極力伸出手,終於又觸到了他:「你要去哪裡?你要去哪裡?不要去!」
蘇摩彷彿再也來不及躲閃,在她的手穿過水一樣虛無的肩膀時,他回過頭看著頭,眼裡有著微弱的笑意。
「我愛你。」在風浪的呼嘯聲里,她終於清晰地認出了他的口型。
「我也是。」白纓輕聲回答,風浪里的蘇摩忽然笑了起來,那個笑容令此刻黑暗的蒼穹變得璀璨無比。他深深凝視著他,忽然俯下身貼近了她的臉,如同在生命盡頭吻別自己的情人一般,深深親吻她的唇。
她徒勞地合攏了雙手,試圖挽留那風一樣離去的人。然而,那虛幻的影子卻在她的懷抱中迸裂成千萬片——千萬水珠飛濺在空氣中,隨著一陣海風吹散在黑暗的蒼穹之下,只留下清冷濕潤的氣息縈繞臉旁,彷彿一個冰冷的告別之吻。
「蘇摩……蘇摩!」她的聲音消散在風裡。飛散的水滴里,留著他最後的微弱念力,每年的十月十五,我會隨著潮水,回到雲荒來看你。
當海皇的幻影消失在水面上時,怒潮以驚人的速度退去,飛散的水珠淋濕了她的全身。
空桑太子妃站在黑暗的海面上,看著空無一物的懷抱,怔怔無語。良久,彷彿力氣不支,她往前踉蹌了一步,頹然跪倒,將臉埋入掌心,發出低低的哭聲。
「太子妃姐姐!」那笙奔過來扶住她,卻看到她身子猛然往前一傾,吐出一口血來,白衣上登時一片刺眼的殷紅。
那笙嚇得呆住了,卻又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好茫然地看著西京。
「快躲開!」西京看著她們,忽然焦急地大呼,「丫頭,小心上面!」
隨著他的驚呼聲,一架龐大的東西從天而降,帶著強烈的火光。那笙來不及反應,只覺一雙手從背後將她猛然拉過去。她被拉入了水中,旋即又迅速浮出水面。只是短短的一瞬,她們原來站著的地方已墜下了一架燃燒著的風隼,爆炸在水面上。
「你怎麼不小心一些!」一個聲音在耳畔厲聲道,驚懼中帶著一絲責備。
「炎汐!」她忽然歡喜地叫了起來,一個翻身,便抬手抱住了對方的脖子。爆炸的火花在水面上四射,炎汐來不及多說,只是迅速帶著她穿行在海浪中,遠遠離開那個激烈交戰的區域。
「啊?太子妃姐姐呢?」等回過神來,那笙忽地驚叫起來,「她,她不會被砸中了吧?」
「怎麼會?」炎汐從水裡浮出,搖了搖頭。
「那……她不會有事吧?」想起方才那一剎那的情形,那笙猶自心驚。
「不會。」炎汐輕聲道,「太子妃性格堅韌,雖缺少決斷力,但應不會輕易被打倒吧……」
隨著他的聲音,一襲白衣從水面上升起——正是空桑的皇太子妃。天馬受到了召喚飛速返回,展開雙翅馱起主人冉冉升空。馬背上,白衣的銀劍女子抬頭看著環繞著金色和黑色火焰的伽樓羅,眼裡露出一種令人敬畏的光芒,手腕微微一動,劍芒吞吐而出,宛如割裂黑夜的閃電一般。
她臉色蒼白如雪,薄唇緊抿,纖細的手腕緊握光劍,指間的神戒放出了光華,迎著龐大的伽樓羅飛去。一頭雪一樣的長髮在風裡獵獵飛舞。
衣襟上,猶自有殷紅的血跡。
「太子妃姐姐!」那笙驚呼起來。她不敢相信,只是短短的片刻時間,白瓔竟然如此迅速地從莫大的悲哀里恢復了過來!
漫天的鳥靈彷彿接到了什麼指令,忽然間從龍神身側齊齊散開,尖厲地叫著,朝著她飛去,將她籠罩在一片烏雲之中——率領成千上萬鳥靈的正是那些被封印了上千年的邪靈。
白瓔沒入了漫天的鳥靈之中,一襲白衣很快消失不見了。
風浪漸漸平息了。撲上雲荒的潮水在摧毀了一切之後,隨著主人的消失也失去了憤怒猙獰的氣勢,開始慢慢退去。然而,頭頂那在海皇強大念力下升起的黑暗的天幕,卻依舊不曾動搖半分。
七海倒轉,傾覆天際,黑色的水牆從各方升起,將雲荒上空的日光封閉!
在這樣的「夜幕」下,整個冥靈軍團提前出動,從無色城裡傾巢而出,在六王的帶領下馳援皇太子,和滄流的征天軍團展開了慘烈的搏殺。
一眾復國軍在滾滾洪流中沉浮,仰頭望著九天之上的戰況——戰鬥慘烈,已經到了定乾坤的生死關頭。
「不妙。」西京抬頭看了一眼上面的戰況,暗自擔憂起來。
海皇魂魄重返雲荒,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毀滅了一切,陸地上雖大局已定,然而九天上的形勢卻依然嚴峻。
空桑冥靈軍團和滄流徵天軍團的實力本是旗鼓相當,堪堪匹敵,但怎當得起一旁鳥靈和邪魔的圍攻?再加上伽樓羅異變後力量大得駭人,破壞神的力量在這一場災難里也得到了空前的加強,龍神和真嵐一方一時間處於下風之位。
幸好冥靈軍團及時趕到增援,征天軍團這才從圍攻被迫轉嚮應戰。久戰之下,伽樓羅的速度也開始放緩,空桑太子妃單騎突入,大群的鳥靈圍著她攻擊不休。局面激烈而複雜,但奇怪的是,居然至今不見破軍出手。
「破軍也真沉得住氣,」西京緊握雙手,喃喃地對身側的炎汐道,「大地滄海橫流,伽藍帝都幾乎覆滅,他卻還在天上征戰不休,竟無一絲回顧之念——難道帝都被淹,數十萬同族都葬身魚腹,他也毫不在意么?」
然而,他話音剛落,天上的戰局便起了劇烈的變化!
只見漆黑的天幕下,伽樓羅的頭部忽然四分五裂,一道白光從中激射而出,將整個艙室的頂蓋一削而飛!如此駭人一擊,令天地瞬間為之失色!
「天啊!」西京失聲驚呼,「九問?」
是的,是九問!那劈開伽樓羅金翅鳥頭顱的一劍,正是九問里的最後一問!
「這,這是……」半空中正在和鳥靈搏殺的白瓔同時失聲驚呼,幾乎握不住手裡的光劍——黑色的天幕下,高高的九天之上,站在金色的伽樓羅頂艙內的白衣女子手撫光劍,微微喘息,黑髮如絲緞一般垂落雙肩,臉色如雪,竟無一絲血色。
——那,竟赫然是空寂古墓里被她親手安葬的慕湮師父!
她看到死去的師父手持光劍,衣袂迎風飛舞,宛若虛幻一般。九問從前代女劍聖的手裡發出,有著閃電般震懾天地的光華,竟將整個伽樓羅艙室的頂蓋全數削去!
而慕湮就這樣站在這個巨鳥的頭部,和面前的人靜靜對峙。
「原來是你。」她對面的人忽地微笑了起來,薄唇彎起。
英俊的戎裝青年坐在艙室中心的黃金坐椅上,轉過頭看著這個無禮的闖入者,手上黑色的火焰漸漸燃起:「真是一位貴客啊……您已經死了,為何還要回來?您是來殺我的么,師父?」
「住口。」慕湮的聲音平靜而冰冷,「你並不是我徒兒。」
「呵呵,請您不要這麼說,」破軍嘴角的笑容猶如刀刻一般,回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這句話從您嘴裡如此清晰地說出來,會讓這裡感到非常難受啊……您不知道您的徒兒有多愛你,師父。」
「我的徒兒已經死了——就在你說的那個地方死了。」慕湮用劍指著對方的胸口,冷冷道,「魔,伏誅吧!」
「可笑!」魔抬起了左手,猙獰地笑道,「苟延殘喘的回魂者,竟然還大言不慚地挑戰我?」魔之左手上燃燒著黑色和金色兩種火焰,映照出年輕軍人冷硬的側臉——他手上的黑色火焰席捲而來,瞬間便將光劍上的白芒包裹得嚴嚴實實。
「方才殺入艙室,已經把剩下的那點兒力量耗費得差不多了吧?」魔在冷笑,眼神冷酷,「回魂者,你竟然還想憑藉這點微薄的力氣從我手裡奪去雲荒?可笑……我,要讓你魂飛魄散,再不能輪迴!」他霍然從金座上長身而起,手執黑色的光劍,擊向自己的師父!
殘破的伽樓羅金翅鳥還在繼續飛翔和攻擊,與冥靈軍團纏鬥不休——而艙室內的這種交手只持續了片刻,便已經可以分出高下。
「師父!」白瓔眼看那種黑色越來越濃,幾乎已經看不到慕湮的身形,不由大驚,不顧一切地想從鳥靈的重圍中殺出——龍神及時趕來,和真嵐一起並肩做戰,撕開了征天軍團的鐵幕,幫她擋住了那些惡靈,全力劈開一條通路。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她剛躍上伽樓羅,就眼睜睜地看著黑色的火焰熄滅了那一道白光,魔之左手帶著毀滅一切的力量,用一招同樣的「蒼生何辜」,以指為劍,掐住了白衣女子的咽喉!
「螳臂擋車!」魔在冷笑,眼裡露出一絲冷芒,「靠著勉強凝聚的魂魄,卻妄想阻擋我?如今就讓我用這雙手重新送你上黃泉路吧!」魔之左手緩緩收緊,黑色的火焰燃燒在慕湮蒼白的咽喉上,竟要將其生生粉碎!
「住手!住手!」白瓔不顧一切殺出重圍——因為急切的守護心情,后土的光芒一瞬間大盛,護之力量注入光劍,她手裡的劍芒陡然暴漲,吞吐幾達百丈!
「該死!」彷彿顧忌后土的力量,魔咒罵道,反而加重了手上的力度。
「咔嚓」,女子蒼白纖細的脖子居然在他手裡碎裂了。年輕軍人鬆開了手迅速退去,避開了白瓔光劍的攻擊,眼睛轉為璀璨的金色,肩膀微微戰慄。
「師父!」白瓔驚駭交加,看著咽喉被捏碎的白衣女子失聲痛呼。
然而,同時喊出這句話的,還有那個手染鮮血的殺人者。
雲煥退開了兩步,怔怔地看著被自己親手殺死的那個人,身子漸漸開始顫抖,臉上換上了一種完全不同的表情——那是「人」才有的表情!破軍忽然踉蹌地跪倒在了機翼上,發出了痛苦而絕望的低呼,抱住了頭。
「呵呵……原來你的意志力還沒有完全消散啊,雲煥?我還以為你已經被那些盜寶者給殺了呢。」魔在輕聲冷笑,抬起左手,手上黑色的火焰之劍瞬間熄滅了,「正好,我可以把這個軀體的控制權還給你一會兒,讓你來控制一下。」
雲煥的身子一震,然而衰弱的身體根本讓他無法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軀體,他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己的左手,臉上的表情痛苦而複雜。
「破軍,你太令我失望了——在烏蘭沙海上,居然被那些盜寶者暗算!」魔的語氣中充滿了譏誚和殘忍,「如今我用你的手斷絕了那一絲軟弱——快謝謝我吧!」
「不,不……」破軍喃喃道,忽然把頭撞向堅硬的機翼,「不!」
「哈哈哈……」魔在大笑,「快,把她的頭顱斬下來!從今以後,你將無人能敵!」
魔的力量再度強行侵入他的心,操縱著他的身體,左右著他的神志。雲煥緩緩站起身,走到師父面前,臉上的表情是痛苦的,眼神里透齣劇烈掙扎的光芒,然而左手卻不由自主地舉起,凝聚了毀滅的力量,向著眼前的人一揮而下!
魔在大笑,全力地爭奪著雲煥的神志,想徹底馴服這樣一個桀驁不馴的軍人。然而,它卻沒有注意到在魔之左手揮動長劍、斬向昔日恩師的時候,另一隻手卻動了起來,以不顧一切的姿態擊向了左手!
只聽「咔嚓」一聲輕響,剛剛抬起的左手垂落了下去。
魔的聲音在一瞬間因為劇痛而扭曲:「破軍?」
——這樣決絕的攻擊,居然來自於他自身。來自於,他的另一隻手?
雲煥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薄唇緊抿成一線。他用右手按著自己的左肩,手上青筋凸起。隨著魔的怒吼聲,那隻扣在左肩上的右手再度用力,只聽「咔」的一聲,他竟然將自己的整隻左臂生生擰了下來!
劇痛令他的臉上失去了血色,然而他直視著虛空,眸子卻已經從金色恢復到了冰藍色。
「魔,」他低聲喃喃,「我不會讓你如願的。」
「雲煥!」白瓔脫口驚呼,「你……」
「快。」雲煥緊緊地握著自己的左臂,抬眼目視著師姐,低聲道,「封印我!用你的力量封印我!不要再讓它出來了……絕不要!」這一刻,他的眼神堅定而無情,透出一絲狼一樣的冷酷和瘋狂。
白瓔驚駭之下往前踏了一步,卻看到那隻魔的左手再度動了起來,彷彿在極力和那隻「人」的右手抗衡著,蠢蠢欲動。
——然而,就在那一剎那,劍聖之劍急速地斬落!
出手的不是白瓔,而是那個片刻前已經失去了生氣的前代女劍聖——慕湮的眼睛陡然睜開了,彷彿是用盡了最後的力氣,在魂魄再度飛散之前握緊了手裡的光劍。沒有一絲猶豫,她將劍刺入了弟子的後心,光劍從前胸直透而出。
「該死!居然毀我分身!」魔在咆哮,左手再一次抬起,「我要讓你魂飛魄散,永不超生!」
然而被那一劍刺中,雲煥卻彷彿恢復了神志。手捂著胸口上的致命傷,看著虛空里的純白色幻影,眼裡充滿了震驚和狂喜——那種目光是如此灼灼,讓提起劍準備發起第二次攻擊的劍聖出現了略微的遲疑。
——這樣的眼神,和十幾年前她在地窖里看到的那個奄奄一息的孩子的眼神一模一樣。
原來,那個孩子一直都未曾死去么?
空桑前代劍聖執劍立於風中,手微微一抖。與此同時,魔的力量在蔓延,斷裂的左臂開始閃電般的癒合。恢復了力量的左手開始和右手互搏,試圖掙脫束縛。重傷之下,那隻「人」的右手幾乎無法壓制那樣可怕的力量。
「快!」雲煥極力用右手壓制著左手,咬牙厲聲道,「快啊!」
那一刻,空桑女劍聖再無猶豫,一劍當胸刺下!
第二劍依然是透胸而過。劍柄沒入雲煥的胸口,刺穿了他的心臟,血沿著銀白色的劍柄洶湧而出——那不屬於九問,也不屬於劍聖門下的任何一招一式,但這樣簡潔凌厲的手法,卻比任何手段都能更有效地奪去一個人的生命。
第二劍和第一劍交疊,形成了一個斜斜的十字,將他整個身體釘住了——無論屬於魔的左手,還是屬於人的右手,都無法再動彈分毫。
雲煥踉蹌著跪倒在地,然而,看著自己面前的那個白衣女子,眼裡卻露出了溫柔的笑意。
慕湮看著跪倒在自己面前的弟子,眼神微微一動,上前一步扶住了他,另一隻手卻迅速地從他胸口抽出了光劍,然後,手腕一送,再度剌穿了他的心臟!
手起劍落,她竟毫不猶豫地連續刺出了數劍,劍劍穿心而過!
白瓔已經奔到了他們身側,卻被這樣的一幕驚呆了。血從雲煥的胸口飛濺而去,濺上了空桑女劍聖的雪白衣襟,宛如雪地上綻放的花朵一樣觸目驚心。
慕湮連刺五劍,在第五劍後頓住了手,緩緩鬆開劍柄,顫抖著倒退了一步,靜靜地看著自己最鍾愛的弟子。
——直到現在,他都沒有任何的反抗,就這樣跪倒在她面前,一聲不吭地受著那一劍劍穿心而過的痛苦。
光劍停留在雲煥的身體里,那連續而來的五劍交錯縱橫,竟然在他的心臟上刺出了一個五芒星的符咒!
「雲浮禁咒!你是誰?你是誰!」在第五劍落下的那一瞬,魔物發出了狂嘯,「來自星辰彼岸的咒術!你是誰?竟然敢封印我!」
「不錯。」空桑前代女劍聖終於開口了,目光恍惚而深遠,「若不用這種上古禁咒,又怎能奈何你——連琅玕都無法收服你啊。」
「原來,原來你竟然是……雲浮人?」魔在虛空中喃喃,「琅玕是你什麼人?你的力量和他不相上下,卻有著不受任何黑暗誘惑的心!莫非,你是雲浮城主?」
「不必問我是什麼人。」她微微嘆息,感覺身體里的力量逐漸地衰弱下去,「我穿越了生死的空間,只是為了將你毀滅——我不能讓你毀了煥兒,毀了雲荒。」
胸口上貫穿著劍聖的光劍,雲煥卻悄然有一種如釋重負的快意,抬頭一瞬不瞬地看著她,輕聲喃喃:「師父,您,您終於來了……」他凝視著她,露出一個奇特的微笑,「我知道,您是來救我的……您是來救我的!對不對?我等了您太久……」
慕湮看著自己的弟子,蒼白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表情,她抬起冰冷的手顫抖地撫摩他的頭頂:「煥兒,煥兒……」
一直在不停瘋狂攻擊的伽樓羅忽然停了下來,祼露在外的金座上,那個面無表情的傀儡彷彿觸電般地一震,霍然抬起了頭——瀟眉心的黑氣還在瀰漫,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慕湮那一劍重創了魔,還是雲煥的垂死掙扎觸動了她,她驟然醒了過來。
「主人……」瀟喃喃地開口,「主人!」
「伽樓羅!伽樓羅!」受到重創的魔發出了狂呼,一邊極力掙扎,試圖重新用力量控制住破軍,一邊卻呼喚著那一架殺人機械,「殺了他們……快替我殺了這兩個人!立刻毀掉這裡的一切!聽見了么?」
金色的巨鳥隨著魔的呼聲飛起,然而只是顫了一下,便沒了下一步的行動。
「魔,不要妄想了。瀟不會聽從你的指揮……」雲煥低聲冷笑,眼神輕蔑,「她的主人,永遠只有一個!」
魔憤怒地咆哮著,漫天的鳥靈聽到了這黑暗的呼聲都紛紛呼嘯著趕來,試圖圍攻那兩個白衣女子。然而,伽樓羅金翅鳥忽然動了起來,射出無數道金光,將那些惡獸惡靈們擊落當空!
金座上鮫人傀儡的頭輕輕抬起,淚水化為珍珠錚然而落。
「是的,我只有一個主人。」瀟的聲音響起在夜空里,「從來只有一個!」
「我要死了,瀟。」雲煥低聲道,「此後按照你自己的意志去生活吧……」
「是的,主人,感謝您讓我保留了意志……」瀟緊緊咬著嘴唇,臉色蒼白如死,伽樓羅的聲音逐漸尖厲而顫抖,「所以您若死了,我也不會聽從於任何人!我會一直一直地守著您,直到您重新輪迴。」
「不,我不能再重生了。」雲煥搖了搖頭,看著自己胸口的傷——這五劍交錯組成的傷口彷彿有一種奇特的魔力,竟然將魔所有的力量都暫時封印在了左臂上,再無法蔓延分毫。
當然,也連帶著這個軀體的生命,一起封印。
魔在掙扎,似乎要破出這個被封印的軀體,騰空離去。然而無論怎樣努力,胸口上的那個血封死死釘住了它,把它釘在了雲煥的身體里,無法動彈分毫。
魔憤怒地呼嘯,聲音嘶啞:「雲浮城主,你太過分了!這個雲荒和你又有什麼關係?你已經是黃泉路上的遊魂,為何竟要逆了天地的輪迴,插手這裡的事?」
「因為這裡有我所愛的人。」慕湮輕聲道,「所以,不能任憑你毀了它。」
「哈哈……可笑!」魔低啞地笑起來,帶著深深的譏諷,「要毀掉一切的,不正是你一手教出來的好徒弟么?殺戮從他的心裡誕生,我只是順從了他的願望而已!」
「可是他已經知道錯了,」慕湮撫摩著雲煥的頭頂,「是不是?」
「是的,師父,」他在她的指下戰慄,「您還能原諒我么?」
「我從未責怪過你。」慕湮微笑道,那個笑容在夜色里宛如虛幻一般,「你已經竭盡了全力和心魔搏鬥,而且最終獲得了勝利,不愧是我的煥兒。」
破軍的臉上忽然露出了從未有過的光彩,這一刻,他的眼神清澈如水。
「我知道,您一定會來救我的……和我八歲時一樣——就算所有人都棄我於黑暗中,您也一定會來的。」他喃喃自語,臉上竟然帶著某種靦腆的表情,「您不知道,我有多麼愛您……」
垂死之人竭盡全力伸出手,喃喃道:「我非常愛您……師父,非常非常愛您。」
「我知道。」慕湮有些茫然地答道,「我知道的。」
「那,那就好了……」他心滿意足地微笑起來,聲音卻漸漸微弱下去,「請記住我。在下一個輪迴里,我一定還會等著您的到來……希望那個時候,您能來得更早一些。這樣,這樣……我就可以陪伴您更長的時間。這一世,我來得太晚,太晚了……」
他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湛藍色的眼睛合上了,再無一絲生氣。他睡得如此安靜,安詳得如同一個在日光下睡去的少年——在師父身側,那個孤獨的孩子終於沉入了夢寐以求的甜蜜夢境。
胸xx交錯的劍傷組成了五芒星的形狀,彷彿一個來自遠古的最強大的封印,將這個身體連著體內的魔之力量一起封住了。
慕湮茫然地看著這一切,看著他冰藍色的眼睛緩緩合上,忽然再也忍受不住,將他的頭顱緊緊抱在懷裡,淚水滑落下來——這一刻,她想起了地窖里那個奄奄一息的孩子;想起了古墓前那個陰鬱的學劍少年;想起那個野心勃勃、冷酷無情的年輕軍人,又曾經怎樣熱切而顫抖地吻過她的手背……
——他的一生都與她緊密相連,她卻一直不動聲色地將他拒之門外。
他所要的救贖其實很簡單——希望有一個愛他的人,能給予他足夠溫暖和安全,平息他內心的黑暗和殺戮,讓他不再孤獨前行於黑夜中。然則,她卻從未給予他最渴望的東西,所以他也沒有得到真正的救贖。
多年來,她冷眼旁觀著這一切,看著那個孩子所受的種種折磨,卻不曾開口說一個字來讓他解脫,因為那是禁忌……那是禁忌!
所以她不能回應。
——如果,當初她開口說上哪怕一個字,是否如今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人心是弱小的,但人心又是強大的,往往一念之間便可天翻地覆。
這一瞬,她看著自己親手在他胸前刺下的封印,心如刀絞,竟不能語。
戰爭還在繼續,然而高空上猛烈的風、惡靈的嘶叫、萬丈之下橫流的滄海,一剎那彷彿都靜止了,時間彷彿從此凝固了。
金色的巨鳥在微微地顫抖,彷彿也在同一時間陷入了不能言語的悲痛之中。
慕湮長久而靜默地佇立在伽樓羅的機翼上,高空的風吹動了她的髮絲,她的神志正在迅速地消散——極北的歸墟傳來了一個低低的聲音,召喚著這個流離於六道之外的靈魂的歸去。
是時候了……是時候了。雲荒的大局雖未真正的平定,但她的時間已經耗盡了,勉強凝聚起來的靈體已經再無法維持更長時間了。她只能走到這裡了……剩下的路,需要其他人來繼續。
「白瓔,過來……」她勉力開口,看著那個白衣女子,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微弱地吩咐,「凝聚后土所有的力量,把你……把你的戒指戴到他的左手上。」
白瓔愕然地看著師父——她臉上的生氣正在迅速消散,重新變得冰冷、僵硬。
「用后土的力量……封印住它。」慕湮輕聲對著弟子囑咐,聲音已如遊絲一般,「我的力量不夠了……方才設下的五劍邊封之術,不足以長久地……長久地封住魔。」
「是!」白瓔明白過來,含淚在師父面前跪下,取下自己右手上的銀白色戒指,捧在掌心,默默念起召喚力量的咒語——在白族女王的祝誦聲里,后土神戒逐漸煥發出柔白的光芒,向她的指間凝聚。
巨大的力量開始凝聚,注入了這個小小的指環上,整個戒指忽然變得光彩奪目!
白瓔攤開手,將這枚銀白色的戒指輕輕戴上了同門那已經冰冷的手上——后土神戒和破軍的左手一接觸,陡然發出了一道耀眼的光華!
彷彿冰火交融一般,破軍的軀體突然起了一陣奇特的變化——一層冰藍色的光籠罩了他的全身,迅速蔓延開去,彷彿厚厚的冰層一般,將他整個人封住了!
「主人!」瀟定定地看著這一切,失聲驚呼,「主人!」
「你不再有主人了,伽樓羅……他已經進入了永久的長眠。」慕湮的聲音飄忽如風,「他這一生,已經結束了……你,自由了。」
說到最後一個字時,慕湮的聲音已是微不可聞。輪迴之門再度打開,生死枯榮的力量是如此強大,將勉強凝聚起來的魂魄向著四面八方拉扯。在意識消散的一瞬,她回眸看了一眼兩位弟子,眼裡露出了悲憫而溫柔的光:「你們,要好好……」
一語未畢,一種極其潔白純凈的光華從她的身體里四射而出,她的魂魄再度消解了,向著北方九嶷黃泉之路飛去,重新進入了下一個輪迴。
空中有風從極北處吹來,回蕩在九天上空,帶走了那蓮花一樣的潔凈靈魂。
歸墟之浪的聲音響徹了天地。
「不,不!」伽樓羅忽然發出了一陣戰慄,彷彿有什麼東西由內而外的碎裂了,「不許帶走我的主人!」
金色的光芒忽然大盛,彷彿疾風呼嘯,一道銀色的光芒從金座上閃電般的襲來,轉瞬將雲煥帶走了——在下一個瞬間,破軍已經重新出現在與瀟背對的金座上。
「不許……不許帶走他。誰都不許帶走他!」瀟哽咽著,淚水從眼角不斷地滑落,「我不會再有新的主人,我會一直守著他,不讓任何人帶走他。」
「你們,你們這些人,都給我滾開!」
強烈的金光從伽樓羅里釋放出來,彷彿要把周圍一切都化為齏粉。白瓔一驚之下,立刻拔出光劍斜揮,格擋住了伽樓羅發出的攻擊。身子朝外掠出。
她在風裡急速下墜,一直到龍神橫過身來,一擺尾將她接住。
「還好么?」身後忽然有人說話。回過頭,她看到了真嵐關切的臉龐——剛剛擊退了無數鳥靈和征天軍團的空桑皇太子滿身是血,殺戮的氣息籠罩了雙眼,讓這個太陽一樣耀眼的男子恍如殺神一般。
九天里如今空空蕩蕩的,半空里的鳥靈都已經不見了,只有漫天的黑色羽毛狂舞著。
「破軍呢?」真嵐神色凝重。
「死了。」白瓔輕聲道,輕瞬又搖搖頭,「不,是被封印了——連著體內的魔一起。」
真嵐一怔,長長鬆了一口氣:「那就好……辛苦你了。」
「不,是我師父封印了破軍。」白瓔抬頭看著頭頂漆黑的天際,眼裡似有淚水,「不……應該說,是她和破軍一起封印了破壞神。」
真嵐愣了一下,搖搖頭:「我被你說糊塗了。」
「反正,魔的力量已經被封印了。」白瓔舉起右手,「你看,我用后土神戒的力量將魔連著破軍的身軀一併封住了——神魔雙雙同歸寂滅,從此雲荒將再度進入和平的時代。」
真嵐看著她空空的無名指,眼神卻是不易覺察地一動。
「那些鳥靈呢?」白瓔轉頭問道。
「殺了。」真嵐手提辟天長劍,俯視著下界,皇天神戒在他的手上熠熠生輝,這一瞬,滿身鮮血、提劍站在龍背上的男子沒有了平日的嬉笑表情,神情嚴肅。
她忽然覺得不敢和他對視,低聲問道:「那……滄流人呢?」
「鎮野軍團在洪水中傷亡慘重,因為一直得不到破軍的指令,所以季航擅自決定,將剩下的部隊撤回了伽藍帝都。」龍神發出長吟,嘆息著回答,「畢竟,看到自己的父母親人被困孤城,軍心怎能不動搖啊……」
他們在高空之上看著下界,黑色的大地上一片狼藉。
掃蕩一切的巨浪雖然已經開始退去,卻露出遍地的慘烈景象——雲荒大地上,海浪過處屋舍倒塌,良田毀壞,牲畜死亡,已經看不到活人的影子……那些猶自在滔滔洪水中搖晃的危房裡,已經可以看到屍首浮出。
就在兩人微微錯愕之間,伽樓羅瞬息移動,朝著西方盡頭的空寂之山遁去——不等他們決定是否要去追趕那一架無人操縱的機械時,龍神發出了一聲呼嘯,閃電般地擺尾沖向了腳下的大地,張開了巨口,只是一吸,那些四處橫流的水便化為巨大的水柱,倒吸而入。
龍神在洪水之中展現了它作為海之神祇的力量,儘力挽回因為海皇的原因而造成的災難。
「也罷,」真嵐嘆道,放下了劍,「在這個時候,還有比追窮寇更重要的事。」
空桑皇太子和太子妃隨著龍神急速地飛掠,並肩用法術築起一道道堤壩,阻止那些肆虐的水流,同時也揮劍砍開一道道深深的溝渠,讓那些積蓄在大陸上無法及時回到大海的水流回到鏡湖之中。
他們乘著飛龍縱橫水上,看到大地上的人們也正在極力對抗著這一天災。帕孟高原上的盜寶者,以及空寂之山上的駐軍都積極出動了,在洪水裡救助附近的百姓——這一刻,盜寶者、滄流軍人、牧民,這些原來勢同水火的人們在災難面前互相幫助,配合默契。
「音格爾如此,也不算奇怪,」真嵐忍不住喃喃,「但是飛廉少將如此,實在令我吃驚,看來碧跟湘都沒有說錯——滄流人里能出雲煥這樣的魔,自然也會有飛廉這樣的君子。」
「看啊……那邊是炎汐他們!」白瓔指著下方的某處——洪流里隱約可見鮫人矯健的身影,正在將一個個被大水席捲的災民拉上高處。
那笙戴著辟水珠,跟在炎汐後面幫忙,也忙碌得像只小蜜蜂似的。
「這丫頭,真是……」真嵐看著那笙忙碌的身影,笑道:「也難怪皇天會選中她。」他突然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轉頭問白瓔:「對了,蘇摩呢?」
自從驅趕著七海撲向雲荒後,風浪里就再也沒看到過海皇的身影。這一場大戰能有如今的局面,多虧了海皇的相助,否則勝負實在難料。
他果然是如約歸來了……那麼,日後又將如何收場呢?真嵐看向自己的妻子,眼裡閃過一絲複雜的表情。
聽到真嵐的詢問,白瓔身子一晃,臉色「刷」地白了:「蘇摩他……」
「皇太子殿下,海皇歸天了!」龍神長嘯一聲,「海皇恪守了他的職責,犧牲了自己,為海國竭盡全力戰鬥到了最後一刻——如今已經回歸於天上了!」
龍神的聲音響徹天地,彷彿也在向整個天下宣布著這個消息——滾滾洪流里的鮫人們宛如被晴天霹靂劈中了一般,停下手裡的動作,仰望著黑色的夜空里盤旋的神祇,露出了震驚的神色。
「什麼?」真嵐失聲驚呼,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
蘇摩……死了?
那個陰鷙、桀驁的傀儡師、那個我行我素的王者,居然已經死了?
他那麼冷酷而驕傲,從來都激烈地拒絕著強加到自己身上的王者身份,從來都不肯承認和接受應該承擔的責任,甚至在生死存亡的關頭拋開了族人孤身遠赴海外……這樣的一個人,卻居然犧牲了自己,全力戰鬥到了最後一刻?
「他死了。」白瓔輕聲道,看向自己的雙手,「就在這裡……化成了霧。」她的臉色蒼白恍惚,隱約間竟然有某種末日到來的氣息。靠著連番血戰才支持到如今的心神陡然潰散了,她只覺得氣血攻心,再也無法壓抑內心的劇烈傷痛,一口血從口裡直噴出來。
「白瓔,白瓔!」真嵐急忙護住她的心脈,她卻只是緩緩伸出手,輕聲喃喃:「他死了……就在這裡,化成了霧,化成了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