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流歷九十三年十月十五日,整個雲荒的歷史在此轉折。
這一日,天崩地裂,滄海橫流,全境同時爆發了戰爭,從北方九嶷到西方帕孟高原、東方澤之國以南方葉城,甚至從九天到七海,無一倖免,四方大海的怒潮咆哮著撲上這片大陸,將其覆滅在水下長達一個時辰之久。而在怒潮退去後,雲荒大地依然被黑暗籠罩著,那些從海里升起的黑色天幕封閉著日光,令整個大陸都陷入了無日的時代。
伽樓羅折翼而去,破軍自毀而封,海皇化霧而散……
空海聯軍向鏡湖中心的伽藍帝都發起了最後的攻城之戰,城中的征天軍團、靖海軍團在守將季航的率領下殊死抵抗,帝都內的各大門閥竟是空前團結,一致對敵。
戰爭進行了三日,卻堪堪只攻破了外圍的鐵城,留下滿地的屍首。
便在此時,真嵐竟然下令停止進攻。
「困獸莫斗,」空桑皇太子勒馬返回,指揮大軍從海陸空三路,分頭包圍了這座孤城,神色平靜而冷酷,「且圍住葉城,切斷其對外的一切聯繫——等城中糧草斷絕,兵民疲憊,便可兵不血刃而勝。」
「是!」各部戰士領命而去。
「諸位,其實我覺得現在最重要的是對雲荒上的百姓及時展開救援,防止災後瘟疫的流行。」真嵐回過頭,看著六部之王和復國軍的高級將領,「所以,一方面我們需要圍困敵人以待時機,另一方面,希望各部能儘力抽調多餘兵力去往各地,協助當地百姓脫離災難。」
各部之王面面相覷,而復國軍的將領也大都沒有立刻回答,各有意外之色。
「那些人和我們有什麼關係?」黑王玄羽忍不住嘟囔道,「就該乘勝追擊,一鼓作氣拿下帝都。」
然而,龍神卻是回過頭,微微頷首,對著子民吩咐:「按皇太子說的去做。」
真嵐對龍神和大司命點點頭,便策馬離去,神色疲憊。
「奇怪,臭手怎麼現在還擺著一張臭臉?」那笙忍不住奇怪地拉拉炎汐的衣角,「你看,明明打了勝仗,卻好像所有人都欠了他錢一樣!」
「皇太子是在為太子妃擔心吧。」炎汐輕聲嘆道。
「太子妃姐姐?」那笙一驚,想起封印了魔之後白瓔就再也沒有露面,一貫開朗的少女也沉默了下去,咬著自己的小手指,「是……是為了蘇摩的事么?」
炎汐點了點頭,神色暗淡。和所有海國的鮫人一樣,左權使的襟上別著一朵小小的白花,是在為剛剛死去的王者哀悼。
「那……真的是沒辦法了,」那笙拉著炎汐的手,抬頭看著鮫人男子碧色的眼睛,「你想啊,太子妃姐姐該有多傷心啊,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愛人死去!我都不敢想像如果你死了我該怎麼辦,所以說……」她頓了頓,「所以說幸虧你是鮫人,比我活的時間長,我肯定不會死在你後頭——」
少女的眼神在這一剎那是憂傷的,彷彿第一次考慮到了那麼遙遠的事情。
炎汐看著她的眼睛,暗暗嘆了口氣——鮫人的生命是人類的十倍,與異族通婚往往意味著開端美麗而結局凄涼的一生,便如慕容修的母親一般。
「啊,不說這個了,白白壞了興緻,」苗人少女卻很快又高興了起來,「我還能再活八十年——將來的日子長得很呢!」她拉著炎汐,高高興興地向著鏡湖走去,「來,炎汐,我們去水上散步吧!」
她嘆了口氣,撅起嘴看著天上:「只可惜沒有夕陽了。」
頭頂的確沒有日光,黑沉沉的天幕如同鐵一樣籠罩著大地。
※※※
「海皇已經離去了,為何這『黑天之術』尚未消散?」大司命站在伽藍帝都的鐵城上,仰頭看著如墨的天穹,愕然。
「大概……是因為要做的事尚未完成吧。」龍神在空中盤旋著,嘆道,「戰事未畢,冥靈又怎能見日光?想必海皇顧此一念,魂魄至今不曾散去。」
大司命動容,雪白的長須微微顫動,久久不能發一言。
——這個空桑夢華王朝末期的重臣,一直對那個鮫人奴隸印象深刻。他記得那個少年被牽到白塔上時那驚人的美麗,也記得他上殿指證太子妃不忠時的冷酷,還記得在歸來後那個傀儡師複雜莫辨的眼神……
從來,和所有的空桑貴族一樣,他是從心底里鄙夷這個鮫人的,甚或在支持皇太子的空海之盟提議時,也大半因為對局勢判斷的不得已。
他未曾料到,今日空桑一族命運的轉折會依仗那個奴隸的力量。
老人眼裡浮起一抹慚色,他急急用玉簡掩住了皺紋橫生的臉,轉過了頭去。
「不過,的確也要儘早設法讓族人重生了。等奪回了帝都,就讓六星匯聚,到九嶷的傳國寶鼎之前舉行儀式。這樣,所有的冥靈都會重回陽世,無色城便將再度封閉。如此,我們上百年的劫難,才算是過去了。」
龍神長吟:「六星呢?會隕滅么?」
這句話問住了大司命,老人拿著算籌算了好半天,卻只是頹然搖頭:「不知道。」
——是的,不知道,原來遵照力量守恆的原理,無色城打開的時候,需要以六王的肉身性命作為交換,而在無色城閉合的時候,六星完成了使命,便應該作為暗星隕落,消失在宇宙之間,亦不入輪迴,這本是命定的六星的歸宿。
然而,自從星魂血誓將星盤打亂之後,一切便變得不可捉摸起來,也就沒有了所謂的宿命了。冥靈之身的太子妃率先有了實體,六星的預言便已經名存實亡——而如今,誰又知道在儀式結束後,到底會出現怎樣的結果?
大司命拿著算籌,站在鐵城上怔怔地看著漆黑的天幕,彷彿在揣度著星辰運行的軌跡,過了半晌,他忽然搖搖頭,嘆道:「那個海皇,還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啊……居然以一己之力,逆轉了整個天下的宿命。」
宿命被打破,星辰被打亂,破壞神被后土的力量封印,神魔雙方終於第一次達到了平衡,雙雙同歸平靜,整個天地之間諸神寂滅。
雲荒,難道要從此進入「無神」的時代了么?
※※※
然而,比無神時代更早來臨的,卻是「無日」的時代。
海潮從四面八方退去後,遭到滅頂之災的雲荒大陸重新浮出了水面。一眼望去都是百廢待興的蕭條景象。
圍困住了伽藍帝都後,空海雙方將力量轉移,救援和重建在各地匆匆展開,一切彷彿又回到了正常的軌道。然而,唯有頭頂的黑色天幕,卻始終不曾散開。
空寂之城裡燈火闌珊,背後的空寂之山將巨大的影子投到了整個西方的天空,山頂上,那些亡靈的哭聲還在繼續,和大地上那些家破人亡的百姓的哭聲遙相呼應。
飛廉獨自佇立在寒冷的夜裡,在空寂大營的城牆上遙望東方。夜色里只能看到白塔隱約矗立,卻始終無法看到塔下的帝都是怎樣的局面。
——空桑和海國的聯軍,是否已經攻破了伽藍帝都?
季航和那些族人們,是否已經被複仇的異族們屠戮殆盡?
那些帝都倖存的百姓們忍受了多少恐懼災難,才從破軍手裡逃出一條命來,卻沒想到轉瞬又落入了另一場更大的災難里!而空寂之城也是岌岌可危,等到空海聯軍攻破了帝都,必然會麾軍殺向這個滄流人最後的據點。
難道,滄流的國運在九十三年時便已經到了終點?
飛廉一掌拍向了城頭,生生擊碎了一塊巨石。或者,狼朗昨日提出的建議已經是唯一的可行辦法——必須離開這裡……如果不儘快帶著倖存的族人離開雲荒,返回西海,就會遭到全族覆滅的厄運!
昔日的軍中雙璧、門閥貴公子飛廉一身戎裝,站在夜風裡凝望著帝都,心如刀絞。
「很晚了,還不回去么?」身後傳來了一個溫柔的聲音,一雙白晳的手將一襲大氅披上他的肩頭——明茉見他久久不歸,挑著風燈沿著城頭的女牆找到了他,「要小心身體,破軍已經死了,如果你再倒下了,我們還有誰可以指望?」
他回過頭,看到了妻子關切的目光。這個美麗活潑的門閥千金小姐,在這一年裡經歷過幾次生死大難,榮辱起落,如今已經在大漠風沙里成長了起來。
「不!我沒有辦法。」飛廉忽然將頭深深埋入了掌心,靠在了冰冷的城頭上,聲音哽咽,「明茉,我沒有辦法……我在這裡想了很久,滄流的氣數已盡,根本無法挽回了……我只能在這裡眼睜睜地看著最後時刻的到來。」
「不,不要這麼說,飛廉。」寒氣漸重,在鎧甲上凝結出細小的冰花。然而,他的妻子卻將臉緊緊地貼在了他冰冷的鎧甲上,「努力到最後吧!就算真的無法逃脫,那也沒關係……最多,大家一起死在這裡。」
「不,明茉,」飛廉一震,輕輕地將妻子扶起,「我們不能留在這裡等死——我們得在空海之盟發動進攻之前,離開這座空寂之城。」
「離開?」明茉苦笑道,「能去哪裡?這個雲荒上已經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容下我們了。」
「從哪裡來,回哪裡去。」飛廉嘆道,「我們泛舟回西海——前幾日我同意了狼朗的提議,已下令軍中秘密準備此事,一旦糧食器具準備妥當,便立刻拔營離開雲荒。」
明茉的身子輕輕一顫:「那……帝都里被困的那些人怎麼辦?不管他們了?」
飛廉望向遠處黑夜裡的伽藍城,神色痛苦——將數十萬族人留在敵人的手裡,任其屠戳,這個決定對他來說實在太過艱難。然而,此刻若再不做取捨,怕是已經來不及了。
飛廉輕輕拍了拍妻子的後背,吐出一聲嘆息:「如果破軍此刻還在就好了……」
空寂之城外,一座金色的山巒矗立在黑夜裡,發出金屬的冷光——那是伽樓羅於夜色里沉沉睡去的身影。
——那一戰後,伽樓羅折翅敗落,瀟操縱機械勉強降落在空寂之山的腳下,與那個空了的古墓遙遙相對。或許,她明白主人最後的心意,知道他生命中最懷念的還是這裡,所以用儘力氣穿越了茫茫的大漠,回到了這裡。
因為艙室已經被利刃斬開,裸露在外,所以空寂之城的所有滄流軍人都震驚地看到,那個令天下震懾的軍人無聲無息地坐在金座里,心口貫穿著一把銀白色的光劍,全身上下被一種奇特的藍色薄冰封住,已經變得冰冷而僵硬。
破軍……破軍少帥死了!
雖然對這個可怕的獨裁者滿懷恐懼和憎恨,但所有的滄流人在此刻卻都感覺到了滅頂之災的來臨,知道本族的命運終將無可挽回!因為自破軍之後,冰族中已經無人可以和空桑、海國對抗!
獨立支撐殘局的滄流貴公子定定地望著那架龐大的機械,忽然想起了這是好友巫謝的畢生心血,不由一陣默然。
小謝,小謝……你窮盡一生心力,製造出了這樣一架接近「神」之力量的機械,到頭來,卻依舊無法挽救滄流一族的覆滅!
忽然,飛廉神色一動,疾步走到女牆前探身出去。黑夜裡,只見一襲黃塵席捲而去,似乎有誰趁著天黑悄悄地從側門出了城,一路奔向了那架伽樓羅!
火光一閃,映出了那人的臉。
「衛默?」飛廉大驚,看著巫謝的胞弟孤身策馬離開了空寂之城,向著那架伽樓羅奔去,「不好!」他一聲驚呼,隨即轉身奔下了城頭。
「飛廉?」明茉看著他翻身上馬,吃驚不已。
「我去阻攔那個傢伙!」飛廉雙眉緊蹙,「快,去叫狼朗將軍起來,立刻跟我一起過去——衛默想接近伽樓羅,只怕會出事。」
「好。」明茉臉色一白,立刻奔下了城堡。
追出三十里,便是空寂之山下的古墓所在。
飛廉策馬過去,發現荒野上的巨石中只有一匹空馬在遊盪,而馬背上的衛默已經不見了蹤影。他心頭忽然湧起了某種不祥的預感,霍然抬頭看向不遠處歇息著的伽樓羅金翅鳥——巨大的機械在黑暗裡靜靜蜇伏,看不出一絲生機。彷彿隨著主人的戰死,它也封閉了自己的內心,默默地進行著自我修復。
一條黑影在呼嘯的沙風裡迅速地爬上了伽樓羅,幾個起落,便來到了伽樓羅的核心艙室,大步走向了那個冰封的金座。
「不……衛默,停下!快停下!」飛廉一抬頭便看到了伽樓羅機艙內的景象,不由得脫口驚呼,「快點兒下來!」
然而,衛默看著眼前的金座,眼裡露出了狂喜的表情,彷彿被看不見的手推動著,一步一步走了過去——是的,這就是伽樓羅的核心!誰坐上了這個金座,誰就可以成為伽樓羅的主人,可以操縱這架令天地為之失色的機械!
「雲少將,讓讓吧。」衛默毫不猶豫地伸出手,想將那個僵硬的人從座位上挪開。
「不!衛默,別動!」飛廉在底下看得真切,失聲驚呼。
然而,已經遲了。在衛默的手觸及破軍的一瞬間,整個伽樓羅忽然震了一下,在瞬間蘇醒了過來!伽樓羅發出一聲尖嘯,陡然射出了一道金色的光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洞穿了那個冒犯者的雙手。
衛默一聲慘叫,重重跌倒在金座之下。
「瀟,停手……停手!」飛廉疾步奔了過去,對著伽樓羅嘶聲大喊,「別殺他!」
然而,還是遲了。聽到熟悉的呼聲,彷彿認出了是飛廉,伽樓羅停下了攻擊。但衛默卻倒在地上,四肢不停地顫抖——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吸取著他的血肉和力量,他想掙扎呼救,卻一動也動不了。
養尊處優的貴公子瞬間枯萎下去,就這樣被一分分地吸去了生命。
當飛廉登上伽樓羅機艙的時候,同僚已經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有奇特的藍色薄冰封住了他的全身,將他瞬間凍結了——就如他面前的破軍少帥一模一樣!
飛廉驚駭地看著這一切,心潮澎湃——衛默原本是光耀無比的門閥貴族公子,僥倖躲過了破軍的屠殺和洪流之禍,卻不料現在竟遏制不住野心,試圖伸手去竊取不屬於自己的強大力量,生生把性命斷送在這裡。
「不要奇怪,」伽樓羅的聲音在空曠的荒野里響起,「我的主人取走了他的性命。」
飛廉驚訝地看向了那個一動不動的冰冷軍人:「雲煥?」
「是的,」瀟答道,「凡是敢於打擾主人長眠的,都將會被殺死——你也一樣,飛廉少將。所以,請不要觸碰主人。」
飛廉不可思議地看著那個分明已經沒有了氣息的人:「雲煥他……不是死了么?」
「主人沒有死!」瀟的聲音略略提高,似乎有些激動,「他只是被封印了而已!」
封印?飛廉看向了雲煥的胸口——那裡,五劍的創口居然首尾相連,構成了一個奇特的五芒星記號!冰藍色的光芒從中透出,彷彿一層冰一樣將金座上的滄流統帥封在了裡面,壓制住了他體內的金色光芒。
「他……是被誰封印的?」飛廉詫異地問道。
瀟的聲音很是低沉:「唯一能封印他的人。」
「哦?這把劍……」飛廉看著插在雲煥胸口的那把銀白色的光劍,忽地明白過來,「是……是她么?是『那個人』下的手?」
瀟沒有回答,伽樓羅發出了一陣微弱的震動,彷彿痛極的戰慄。
飛廉回過身,看著金座上的鮫人傀儡,輕聲問道:「封印何時能解?」
「不知道,可能永遠無法解開了……」瀟的聲音縹緲恍惚,帶著某種深不見底的悲哀,「那個人親手在他的胸口刻下了封印,而后土的力量又克制著他體內的魔性——兩種如此巨大的力量合在一起,世上不可能再有人能將其打破。
飛廉想起了當日和瀟一起聯袂營救雲煥時的情景,望著面前這個已經和機械融為了一體的鮫人女子,長嘆一聲。
——這,難道不是她心裡最希望的結果么?
從此以後,能夠守望著那個人,再不分離。
飛廉轉過頭看著臉色寧靜的雲煥,苦笑道:「他倒好,這個時候還能如此偷懶,要知道,亡國滅族的大難馬上就要到了。」
瀟也嘆道:「飛廉少將,主人已經不在了,辛苦您了。」
——也許因為曾經並肩戰鬥過,瀟對飛廉一直保持著尊敬和關切,並無絲毫排斥之意。
「我們決定離開雲荒,」飛廉凝視著雲煥,輕聲道,「這裡已無我們的立足之地——所以今日前來,也算是最後的告別吧。」
瀟身子一震,卻沒有說話。
飛廉低聲道:「瀟,你會跟我們一起回西海去么?」
「我不會去。因為主人必定不想離開這裡——他說過,無論幾生幾世,他都會在這裡一直等待『那個人』的再次到來。」瀟的聲音頓了頓,「可是……帝都里被圍困的族人呢?你要捨棄他們了么?」
「是的,以我的力量,無法帶走他們。」飛廉臉色蒼白,忽然跨前了一步,死死盯著雲煥被冰封的臉,「所以,我來這裡,也是想問問破軍最後一句話——他是不是真的要捨棄我們了?」
「住手!」伽樓羅陡然發出一聲驚叫,「不要碰他!他會殺了你的!」
然而,飛廉已經毫不猶豫地上前一步,握住了那隻冰封的手。他單膝跪在沉睡之人的面前,平視著他緊閉的雙眼:「雲煥,我知道你心裡滿懷恨意——但,如今你是不是真的要任憑我們死在各族的夾擊之下?在你師父的墓前,你回答我,你是不是真的就這樣撒手不管我們了?回答我!」
冰封的人沒有回答他這一連串激烈問話,依舊毫無表情。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飛廉卻也沒有遭到任何攻擊。
「主人!」瀟驚呼起來,隱隱明白了那個不能說話的人的意思。
「如果不是,那麼,」飛廉喘了一口氣,一字一字地說出了最後一句話,「請你把力量暫時借給我,讓我去一趟伽藍帝都,把那些無罪的子民帶出重圍。」
金座上冰封的人還是沒有回答,面上卻有了微妙的變化。
「主人!」瀟驚呼一聲,感覺到了那個被封印的人某種情緒上的波動,不可思議地喃喃,「您……您的意思是不拒絕么?您不拒絕?」
「雲煥!」飛廉平視著那張冰封的臉,「求你把伽樓羅的力量暫時借給我!如果你覺得我冒犯了你,就將我格殺在此吧!」
飛廉毅然伸出手握住了那個操縱伽樓羅的機簧。然而,直到機簧被扳下,伽樓羅發出起飛前的顫動,他依舊安然無恙。他鬆了一口氣,回頭看著那個曾是那麼暴戾、殘酷的軍人,不敢相信對方竟默許了自己此刻的舉動。
冰藍色的封印下,破軍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變化。
「主人……」終於證實了雲煥的心意,瀟低呼了一聲。
——是的,主人沒有拒絕!他在命令自己為飛廉而戰!
「瀟……多謝了。」飛廉轉身看向金座上的鮫人女子,聲音里透出一絲欣慰,「沒想到如今,我們竟然是要第二次聯手行動了。」
伽樓羅發出了起飛前的鳴動,飛廉將手放到了機簧上。
「飛廉!」然而,一陣「嗒嗒」的馬蹄聲傳來,伴隨著一個狂怒的聲音。
那個隨後趕來的人飛馬奔過沙漠,來到了伽樓羅金翅鳥的面前,翻身下來,遙遙望著機艙里金座上的飛廉,臉色霍然大變,幾步就跳了上來。他身後,居然還跟著一個嬌弱的女子。
「別襲擊他。」飛廉連忙阻攔了瀟的舉動,「我有話和他說。」
狼朗攀著金屬外殼,急速登上了伽樓羅,他幾步跨到了金座前,看著取代雲煥坐在那裡的飛廉,大聲叫道:「飛廉!你……你想做什麼?你瘋了么?你難道想要……」
「不,不,你想錯了。」俊朗的少將微笑起來,「我不想成為第二個破軍——我坐在這裡,只是為了去救回帝都的族人。」
「帝都的族人?」狼朗怔了一怔,忽地大笑起來,「你以為憑你一個人,就能把那數十萬人救出來?你真是比破軍還狂妄啊!」
伽樓羅隱隱震動了一下,似有怒意。
「我自然也知道自己的能力有限,但是,我還是會儘力去做的。」飛廉低聲答道,「就是不能救回帝都的族人,起碼,也能暫時阻攔空海之盟的追兵,讓空寂大營里的人安然離開。」
「你……」狼朗怔住了,卻無話反駁。
「狼朗,你聽我說,衛默已經死了,我離開後你便是空寂之城裡最高的將領了——所有的人性命懸於你手,不可有一絲馬虎,」飛廉凝視著空虛大漠里長大的同僚,眼神嚴肅,「明日,你便帶領族人拔營離開,從狷之原去往西海,隨時準備渡海。我則會去帝都盡最後的努力,如果成功了,我們就一起離開。如果……如果我死在了那裡,伽樓羅也會返回通知你們的。到了那個時候,一刻也不必多等,立刻離開雲荒,能逃多遠就逃多遠!」
狼朗定定地看著這個巫朗一族的貴公子,緩慢而慎重地點了點頭,對於少將這個幾乎是赴死的決定,他出乎意料地沒有反對或者勸阻。他只是將手放在劍柄上,單膝跪下,斷然答道:「是,屬下領命!」
「好。」飛廉鬆了一口氣,臉上浮出一絲欣慰的微笑,「幸虧有你在。」
然而,他的笑容忽然凍結在了臉上——黑夜裡,女子美麗而哀傷的臉出現在自己面前。明茉努力地攀上了伽樓羅的艙室,站在那裡定定地看著他。
「明茉?」他看著自己年輕的妻子,滿臉驚訝。
「你一定要回來!」她的臉色死一樣的慘白,聲音卻是鎮定的,「否則,我一定會來找你……不管你是在帝都還是在黃泉。」
「明茉!」他一驚,「別說傻話!你才18歲,將來的日子……」
「沒有什麼『將來』的日子——如果你死了的話。」她卻截斷了他的話,斬釘截鐵地道,「你要我在你死後再跟別人,是不是?我不會再承受這樣的折磨了……這一生,在你和破軍兩個人之間搖擺不定,我已經夠累了……」
她看著伽樓羅上的兩個男子,唇角浮出一絲苦澀的笑意:「你說這樣的話,是不是在內心也是看不起我的?一直以來,你只是在可憐我——」
「不,不是這樣的。」飛廉截斷了妻子的話,「明茉,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地生活下去——我和破軍都是軍人,都不過是戰爭里的灰燼而已。而你會遇到更懂得生活和愛的男子,可以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
然而,那個貴族女子只是凝視著他,眼裡露出某種悲涼的神色,緩慢而堅決地搖著頭:「每個人都有自己可以為之赴死的東西,我雖是女子,卻也一樣……所以當我下定了決心時,飛廉,請你就不要再阻擋我了。」
她忽然推開了狼朗,走到丈夫面前,俯下身親吻他的額頭,「我是你的妻子,我不會阻攔你去帝都,也不會非要跟你一起去。但是,我會等著你。」
「飛廉……我知道你那時娶我,只是憐憫我罷了。可是……我卻是真的愛你啊,我一定會來找你的。」她的唇冰冷而柔軟,聲音溫柔而悲傷。
飛廉抬起手,撫摩著她蒼白而美麗的面頰,輕聲嘆了一口氣:「好,那就等著我吧——無論在哪裡,我們總會相見的。」
※※※
黑暗籠罩了雲荒上空整整一個月後,孤守湖心的伽藍帝都終於陷入了岌岌可危的境地——城內貴族雲集,各個世家大都有自建的糧窖,存著大量的嘉禾,因此糧食不曾匱乏。
然而,水源卻出現了危機。多麼可笑而可怕的場面啊——一座四面都是水的城市,裡面卻無一處可飲之泉!
彷彿是對之前破軍做法的嘲諷一般,如今空海聯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用幽靈紅藫作為武器來對付滄流人。這種來自西荒赤水的幽靈紅藫沿著鏡湖水脈瘋狂地滋長,很快便將帝都內可供飲用的八十一口水井全部侵蝕了——而外圍的鐵城已經被空海聯軍攻陷,城內的滄流軍民無法出城汲水,只能困守其中。
缺水比缺糧更加可怕,只不過短短一個月的時間,伽藍帝都里的滄流冰族已經到了山窮水盡、快要崩潰的邊緣。
這一場最後的攻堅戰役在無聲無息中進行,緩慢而殘酷。
「殿下真是英明,」大司命忍不住贊道,「圍城之策勝過十萬雄兵啊。」
真嵐卻是面色陰沉,並不以此為喜:「當年我也曾在這裡守過十年的城,所以……如今攻守轉換,自然佔了便宜。」
大司命嘆道:「所以,這真是天理循環啊!」
真嵐看著城中的景象,眼裡的光芒卻是暗淡的——城裡饑寒交迫的百姓哀號聲盈耳,慘烈可怖。他沉默地看了許久,似是不忍再聽下去,最終掉轉馬頭,進了無色城。
「已經連樹葉都扒光了么?」站在鐵城的城頭,大司命遙望著禁城和皇城內的景象,眼裡有著報復的快意,「看來,接下去很快就要易子而食了吧?除了人的血肉,已經沒有任何含有水分的東西可以解渴了……我們當日的苦,總算也讓這批冰夷嘗到了!」
外圍的冥靈戰士沉默地看著城中的一幕幕慘劇,黑洞洞的眼裡沒有任何錶懷,只有龍神默不作聲地游弋在伽藍的上空……
※※※
光之塔下,一身帝王冠冕的青年用手支著下頜,正在閉目小憩。不知道是否四肢縫回去的時候出了點差錯,他此刻雖然恢復到了王者的狀態,卻還是坐沒坐相,一副自由散漫的樣子。
「真嵐,」海國的神祇對那個午睡的王者開口道,「我有話問你。」
「怎麼?」皇太子被冒昧來訪的客人驚醒了。
「你……」龍神看著他的雙目,微微一驚。那雙睜開的眼裡血絲密布,頗為駭人,似是一連多日沒有好好地休息過了。
真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指指水面:「那些呼號聲,讓人不得安眠。」
龍神看著憔悴不堪的空桑皇太子,眼神意味深長:「看來,若是真的滅了城內數十萬的滄流人,你在餘生里都將寢食難安了。」
真嵐沒有回答,看向龍神,臉色陰晴不定。
「一個月來,圍城已經初見成效,如今城內的滄流人已經困頓不堪,甚至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龍神低聲道,「皇太子為何不下令軍隊發起總攻?只要一聲令下,這個世上便再也無『滄流』一族了。」
「我……」真嵐低下頭,看著手邊的辟天長劍,遲疑不決。
「皇太子為何猶豫?」龍神凝視著面前的年輕男子,眼神明亮,「請說出來——空海已經結盟,我們應坦誠相待才是。」
真嵐抬起頭直視著龍神:「是,在下心裡尚有猶豫,無法拔劍。」
「為何?」
「兵乃兇器,戰乃存亡之道,是故天下動蕩,生死皆不足為奇。」真嵐手撫辟天長劍,看著上面星尊帝寫下的銘文,眼神複雜無比,「但……我不是先祖那樣的人,無法做到橫掃天下、血流漂杵而無動於衷。」
他搖搖頭,繼續道:「當我明白那一句話只要一出口,就意味著要奪去數十萬人的性命時,我就彷彿中了咒術一樣,怎麼也開不了口……多麼奇怪啊,按理說,我不該多想這些。想當初,冰族追隨智者滅我空桑時,下手何曾留情?上百萬的空桑百姓也就這樣被屠戮——而我自己,又何曾不是被他們生生車裂?相信外面的六部之王,個個都恨滄流人入骨,只等我一聲令下便會大肆屠城吧?他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太久……」
龍神靜靜看著他,並沒有開口。
「我非常、非常厭惡現在的自己……我的先祖用這把劍掃蕩天下時,何曾有過一絲猶豫?而我呢,卻連拔劍的勇氣都沒有。」空桑的王者看著海國的神祇,苦笑著搖搖頭,「可是,上面的那些哭聲和慘叫讓我整夜、整夜不能入睡……你說得對,如果我真的下了屠城令,我在餘生里必然無法安眠。龍神,請你告訴我,我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真嵐殿下,原來你是一個如此軟弱的帝王……和你的先祖完全相反。」龍神忽地笑了,盤起了身子,「你無法做這個決斷,是因為負擔不起葬送千萬蒼生的責任。是不是蘇摩還在,你就不必如此痛苦了?這個困擾你的問題,他很快便會替你做出決斷……他可不會如此婦人之仁。」
「我也希望他還活著,」真嵐喃喃道,「起碼這樣,我就可以少聽一個人的哭聲了。」
此話剛一出口,他立刻便愣住了。
氣氛微妙而尷尬,片刻的沉默里,有女子低低的哭聲從光之塔內傳出,悲涼而壓抑,一絲絲鑽入耳中,令聞者無不動容。
「那麼,」龍神低聲道,「你問過她的意見了么?」
真嵐苦笑著搖頭:「她無法給我意見……」
龍神長嘆一聲,半晌無語。
「西京將軍倒是給過我一些意見,」真嵐看著外面的水色,神色複雜,「畢竟是劍聖門下,他也希望不要殺害城中的無辜百姓。但城破之日,亂軍壓陣,又怎能分得清軍民?何況,我估計……無論是空桑這邊還是你們海國那邊,都不會贊同赦免他們吧?」
「誰說海國不會贊同?」
真嵐霍然抬頭,只見明月一樣皎潔的雙眼正在注視著自己——海國神祇眼裡,閃耀著某種智慧的光芒,似乎可以看到人的心底。
「你……你的意思是,你贊同赦免他們?」
「當然。」龍神低聲道,「你以為我會贊成屠殺?」
「可是……」真嵐不知是驚還是喜,喃喃道,「可是滄流人對鮫人一族曾……」
「但如今,不是連空桑人都成為我們的盟友了么?」龍低聲道,「如果真的要追究,難道空桑人上千年來對海國所做的一切,會比滄流人這一百年來的少么?」
真嵐一時語塞,只覺得汗顏。
「誅其首惡,脅從罔治——這根仇恨的鎖鏈,必須有一方忍讓後退才能斬斷它!」龍神開口道,聲音低沉而威嚴,「何況在破軍的治下,滄流的血流得還少么?當年壓迫你我兩族的十巫都已伏誅,剩下的大半是和那段恩怨無關的百姓——難不成到了今日,真要動不動就滅族才能罷休么?」
「可是,斬草不除根,恐會留後患,」真嵐喃喃,「若是將來滄流餘黨死灰復燃,我便要成為空桑的千古罪人了。」
龍神發出了一聲冷笑:「若要江山穩固,只有富國強兵才是唯一可靠的方法,而並不在於趕盡殺絕。皇太子,你若是為本族考慮得如此長遠,便該將我也格殺在此,以免遺留後患。」
「我……」真嵐一怔,再度語塞。
「為留名青史,光耀千年,便要縱容這樣慘絕人寰的屠戮行為?」龍神的聲音低沉而嚴肅,「皇太子殿下,你是否真的想要用滅族之血來染紅史書上關於你的記載?如千年前的星尊大帝那般?」
「不!」空桑皇太子憤然答道,「當然不。」
他起身在光之塔下來回走了幾步,眉頭緊蹙:「我只是擔心六部之王反對——當日滅族的屠殺如此慘烈,無色城裡百年來不見天日,族人的仇恨銘心刻骨,我若此刻下令赦免滄流餘黨,孤掌難鳴,定然會遭到所有人的反對。」
「不,」忽然間,一個溫柔的聲音傳來,「至少,我是支持你的。」
「白瓔!」真嵐一驚,霍然回頭。
——皇太子妃不知何時已經起來了,扶著牆壁慢慢地走了出來。她披著白衣,臉色蒼白而恍惚。她看著自己的丈夫,輕輕將手放在了真嵐握著劍的左手上,彷彿是要阻止他拔出辟天長劍來,低聲道:「無論其他五王怎樣,我是站在你這一邊的……」
真嵐一震,只覺得一種感動從心底升起,滿滿堵住了咽喉,竟無法說出一句話。然而,此刻水面上卻起了一陣騷動,有刀兵出鞘的聲音,伴隨著緊張的呼聲:「滄流人?滄流人的援軍來了!」
「什麼?」龍神和真嵐齊齊一驚。
沒有什麼援軍,在浮出水面的時候,龍神和真嵐只看到了一個敵人。
沒有反攻而來為帝都解圍的大軍,只有一架金色的巨大機械從遠處呼嘯而來,懸浮在伽藍帝都上空,宛如一片巨大的浮雲遮蔽了整個城市。
「伽樓羅金翅鳥?」真嵐驚道。
——雲煥被封印後,伽樓羅一翅已折,如今居然這麼快又飛了起來?難道伽樓羅之魂……那個鮫人瀟,這麼快又認了一個新主人?這怎麼可能!
城裡的滄流人發出了驚天動地的歡呼聲:「破軍!破軍回來了!伽樓羅回來救我們了!」
隨著興奮的歡呼聲,伽樓羅底艙的門無聲地打開了,無數條粗大的銀索從中飛落,垂向被圍得跟鐵桶似的帝都。伽樓羅里發出了巨大的聲音,響徹黑暗的天宇:「讓平民先上來,軍隊繼續守城!」
「天啊……」聽出了那個聲音,城頭上有人低低驚呼,「飛廉?」
碧望著夜空里的金色伽樓羅,露出了震驚的神色——從那短短的一句話里,她便認出了坐在伽樓羅機艙里的操縱者是誰。
她臉色蒼白,身子晃了一下,幾乎從城頭落下。
——在空寂之城匆匆見了一面後,很多話還來不及說,她曾無數次想像能有重逢的機會,能將一切說個清楚,卻不料,竟然會在今日這樣的情況下再遇到那個人!
「他想轉移城裡的那些冰夷!」大司命失聲驚呼。
然而,龍神和真嵐雙雙站在鐵城的城頭上,交換了一下眼神,卻沒有作出任何回應。
「是飛廉少將啊……」真嵐喃喃,看向了夜空。
「是啊。」龍神的神色也是無比複雜,「他居然孤身殺回來了。」
帝都里一片沸騰,被圍困已久的百姓們看到了救兵,個個欣喜若狂,爭先恐後地朝著那些銀索撲過去,死死地抓住那一根救命在旦夕的稻草——垂落的銀索被迅速地拉起,向著底艙收去,每一根銀索上都密密麻麻地掛滿了百姓。
「該死!那些冰夷想逃走!」黑王等不及下令,咬牙切齒地跳了出去,「別讓他們逃了!冥靈軍團,上去砍斷那些銀索!」
「是!」冥靈軍隊黑之一部齊齊出列,翻身上了天馬。
眼看敵方撲近,伽樓羅忽然發出了一聲呼嘯,金光從羽翼下激射而出,化為一道密集的網,將所有闖入它領域的冥靈軍團格擋在外!天馬被殺氣所驚,紛紛嘶叫著後退。只有黑王一馬當先,急速地穿越了攔截的光芒飛入網中,手起劍落,朝著一根銀索砍去。
粗大的銀索被一劍砍斷,銀索上無數的冰族人從高空中墜落,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
「哈哈哈哈!」黑王大覺痛快,不由放聲長笑,迅速揮劍砍向第二根銀索,「你們這些冰夷!今天就是你們的末日,都摔成肉泥吧!」
六部戰士呼應黑王的狂笑,大聲喝彩。
「住手!」一個聲音忽然響了起來,白光穿越了光網,攔住了黑王玄羽——空海雙方驚呼著看去,卻是多日未見的太子妃白瓔飛馬而來,一劍打落了黑王的長劍!
底下觀戰的六部戰士齊齊一驚,脫口驚呼起來。
「玄羽,屠戮手無寸鐵的百姓,你覺得很痛快么?」白瓔冷冷開口,臉上兀自帶著幾分憔悴,「黑王,你應該覺得羞愧!」
「這些冰夷罪孽深重,我恨不能讓他們死一萬次!」黑王咆哮道。
「你敢!」白瓔揮劍厲聲道,「有種去和城裡的滄流軍隊作戰!來這裡逞什麼英雄?」
黑王和白王在虛空中縱馬相對,雙方劍拔弩張,竟是誰都不肯退後半步——在他們頭頂,伽樓羅迅速將那些城中的百姓拉上去,藏入巨大的艙室中,同時不停地發出攻擊,將那些試圖闖過來的冥靈戰士擊退。
真嵐看著這一幕,只覺煩躁和怒意迅速湧起。
「都給我住口!」他終於忍不住咆哮起來,拔出了辟天長劍,一指伽藍禁城,「集中兵力,全力進攻內城!黑王和白王,都給我撤回來!」
「是!」空桑六王齊齊領命。冥靈軍團迅速出擊,以六部為單位開始了最後的攻城。然而龍神只是在一旁看著,並未發一言。
「龍神……為何您不下旨,讓我們的戰士也投入戰鬥?」虞長老抬頭看著虛空里的神祇,合掌喃喃祝誦,「為何您不下令讓戰士們一起攻擊伽樓羅?」
「不必戰鬥,」龍的聲音傳入了每一個海國將領的心中,「讓他們自己去戰鬥吧……不必協助空桑人。空桑和冰族都不值得我們為之戰鬥。事到如今,我們可以回歸碧落海了!」
回歸碧落海!
——這短短五個字在所有鮫人心底激起了狂喜的浪潮,萬里外的故國彷彿發出了聲響,在召喚著這些遠離的遊子們歸去。
「海皇不惜滄海橫流覆滅雲荒,也要替你們打碎這個牢籠。如今,是大家回歸故土的時候了!」龍神的尾巴橫掃過天際,大聲道,「這個黑暗籠罩的雲荒已經沒有什麼讓我們留戀的,滄流人和空桑人的戰爭又關我們什麼事?空海之盟已經解散了……我們不屬於這裡,應該離開了。」
炎汐吃驚地看著龍神,不明白一貫寬厚仁慈的神祇為什麼會忽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然而那笙撇了撇嘴,嘟囔:「離開也好,反正滄流人的軍隊都已經消滅得差不多了,接下來如果要我看著你去殺那些滄流百姓,我還真的有點兒看不下去。」
彷彿醍醐灌頂一般,炎汐這才恍然大悟,卻沒有開口說話。
虞長老面有不悅之色,然而終究無法反抗神祇的決定,低頭行了一禮,喃喃道:「也罷……先讓他們自相殘殺去!我們先回碧落海,日後有機會,再殺回雲荒來找那些傢伙復仇也不遲!」
海國的諸位將領中,只有碧一直定定地凝望著伽樓羅,神色複雜——原來,就算是再次見面了,還是沒有機會說出心中想說的話。她想告訴他,那個青族孩子的下落,想告訴他自己心中真實的想法……然而,宿命一次次安排他們相逢和錯過,卻始終不曾給他們一個相互諒解的機會!
飛廉……飛廉,你,是否原諒了我?
如今的我,即將回歸萬里外的故土,從此以後,天涯海角永不相見。
「炎汐,碧,長老們,盤點人馬,準備拔營!」龍發出了命令,「我們該回去了!」
「回去!」鮫人戰士們群情激昂,齊齊舉起了手裡的武器,對著南方大呼。
遙遠的碧落海發出了隱約的呼嘯聲,彷彿回應著自己子民的歡呼。回歸於藍天碧海之下,在珊瑚的國度里盡情暢遊——這是幾千年來失去了故土和自由的鮫人們夢寐以求的生活!
如今,竟然真的等到了這一日。
「這群該死的鮫人!」黑王恨恨道——他在攻城之時偶然回頭,發現復國軍不僅沒有上前助戰,反而紛紛撤回了鏡湖大營,「這些卑賤的奴隸,果然不可靠,現在居然想袖手旁觀!」
然而一支飛箭呼嘯而來,洞穿了他的甲胄,令他不敢再分神。
「攻城!攻城!」真嵐手握辟天長劍站在鐵城的城頭,「所有人都集中起來,全力攻城!」
冥靈軍團迴轉方向,撲向了禁城城頭,上下夾擊,想要攻克這最後一道防線。但那些背水一戰的滄流軍人卻彷彿困獸一樣咆哮著,不肯後退半分。
「殺敵!殺敵!」率領那些饑寒交迫的士兵死守城頭的正是季航,這個門閥庶出的子弟彷彿殺紅了眼,不顧一切地大呼著,「誰都不許後退!讓城裡的百姓先撤!聽著,今天誰若退後一步,滄流便亡國滅種了!」
似乎知道此刻已陷入了絕境,為了保住身後城內的族人安全撤退,滄流軍人們個個奮不顧身地上前迎戰,竟無一個後退。
鎮野軍團與登上城頭的空桑人貼身肉博,而空中,風隼和比翼鳥也迎向了冥靈軍團,上百門紅衣大炮被調集到城頭攢射,冥靈戰士虛無的身體被火炮震碎,隨即又重新凝聚。這一場戰爭殘酷而漫長,彷彿永無休止。城中的平民在瘋狂地撤退,而城頭的滄流軍人幾乎是在用自殺式的攻擊盡量拖延敵人前進的步伐。
講武堂的鐵血教導,在這樣的生死存亡關頭髮揮出了極大的作用——那些已經到了強弩之末的滄流軍人彷彿戰神附體一般,竟然撐著虛弱的身體,以寧為玉碎的態度一直搏殺下去,幾乎沒有一個人臨陣脫逃,去攀爬那些給平民逃生的銀索!
這樣的凜然、決絕的殺氣,讓空桑人都為之驚嘆不已。
不見日月更替,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伽樓羅忽然發出了一聲尖嘯。
城中的百姓已經逐漸稀少,等最後一條銀索收起來後,伽樓羅底艙的門無聲無息的閉合了,巨大的金色機械振翅長嘯,霍然一個轉身,飛上了九天!
「不好,它要逃跑!」黑王大驚,拍馬直追過去。
「小心!不要追!」真嵐一聲厲喝,只見伽樓羅陡然一個迴旋,發出了一道耀眼的金光,直擊向追來的人——那種力量是如此強悍,竟然將黑王的整個身形都淹沒了!
黑王玄羽發出了一聲慘叫,從虛空中直墜下來,冥靈的身軀幾乎被震得碎裂開來。
真嵐回身飛速趕去,將其接住。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伽樓羅居然沒有對他發起攻擊,只是呼嘯著盤繞了一圈便離開了,帶著艙里的數萬百姓。
「空桑之王,感謝你的手下留情。」一個聲音悄悄傳入了真嵐的心底,難道是伽樓羅在秘密傳話么?
城頭上的血戰還在繼續。
不知道已經砍殺了多少個敵人,季航瘋狂而盲目地砍殺著一切試圖靠近自己的人,他的雙眼已經被血糊住了,卻依舊如瘋獸一樣地大聲狂呼,號令周圍的下屬和他一起戰鬥。
然而,漸漸地,身邊那些應和他的聲音也微弱了下去。
季航血流滿面,不顧一切地拼殺著,直到聽到了伽樓羅離去的呼嘯聲,他只覺得心中一寬,再也無法支撐,一刀劈空,整個人便從高高的城頭墜落了下去。
沒有為他驚呼和哀悼。
落地的瞬間彷彿極其漫長,一生中所有的片斷都慢慢地從眼前掠過——童年時的自己,被姑母提拔時的自己,勾心鬥角時的自己……門閥里的種種腐臭和芬芳再度撲面而來,他忽然覺得極其疲倦,輕輕地吐出了最後一口氣。
其實,能有這樣一個結束,已經很好了。
他這樣出身貧賤的人能夠以這樣的方式戰死,已經是少年時不敢夢想的結局。他並不是適合當族長的人,握刀的手不擅爭奪,尚有溫暖的感情不能應付那些權謀。
在頭顱撞到鐵城堅硬地面的瞬間,他恍惚間居然有了一種親切的感覺。
這樣熟悉的氣息……童年時的故鄉鐵城啊,我掙扎著從你這裡離開,進入了禁城和皇城。直到數月之前當上了一族的族長,還曾以為一步踏上了雲霄。卻沒料到如今,在最後一刻,我卻又重新回到了你的懷抱。
看來,我這個出身貧賤的孩子,還是更適合這裡……
真嵐站在城下,遠遠地看著從高城上力竭而落的滄流將領,緩緩低下了頭,掉轉劍柄指向地面,不易覺察地致意——無論與冰族有著怎樣的世代深仇,但,作為一個戰士,他們最後的死亡卻是榮耀無比的。
空桑皇太子站在血和火之間,凝視著這最後一場大戰的結束,眼裡充滿了深深的悲傷。
「稟殿下,禁城已經攻破!」有下屬奔來,跪告。
他點點頭,翻身上馬,大呼:「入城!我們回家了!」
「天佑空桑!」巨大的歡呼聲響了起來,空桑六部齊集在城頭,看著轟然洞開的禁城城門,一起舉起了雙手,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呼聲,然後彷彿瘋了一樣地爭先恐後地奔入,踉蹌著跪倒在久別的土地上,親吻著泥土。
彷彿被這樣的歡呼聲驚動了,連籠罩天空的黑暗都開始有了退卻的跡象。空桑的皇太子勒馬停在虛空里,俯視著帝都里萬眾狂歡的景象,眼裡卻沒有絲毫贏得最後勝利的歡喜。
一百年後重新奪回這裡時,每一寸土地里都滲透了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