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到蓮花池中間那尊雕像了么?」凝光淡淡問。
蓮花池很大,而塑像只有真人大小,艾美被這麼一提醒,才注意到——那尊白玉雕像並不是鮫人,而是一個陸上的人類女子!
穿著華麗的空桑式樣衣服,長長的衣裾上,綉著白薇花的紋章。在她腳下,同樣開放著無數雪白的薔薇——那是白玉和冰晶雕刻而成的花朵,在數千尺深的海底靜靜綻放了萬年。
「咦,這是怎麼回事?」有考據癖的少女彎下腰去,仔細看了半天,納悶地抬起了頭,「這應該是白族的人啊……」
空桑白族的女子雕像,怎麼會出現在海國的皇家花園裡呢?
「這是我們海國的雪薔皇后。」
望著那尊美麗的塑像,凝光淡淡的追溯:「在海國覆滅之前,歷史上最後第二任海皇『冷泉帝』,曾經愛上了雲荒空桑王朝里白之一族的公主。」
「什麼?」從未聽說過海國曾和空桑聯姻,艾美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她挑了塊平整的珊瑚礁坐下,開始用心聆聽這一段被湮沒的歷史。
「當時,這遭到了全國上下的反對:鮫人向來遵循一夫一妻的古制,如果海皇娶了空桑人,那麼就無法保持王室血統的純潔——這是長老們不願意看到的。」在荒蕪的海底花園裡,海之女巫靜靜地敘述,面色蒼白地看著那座石像。
她的故事平靜而漫長,年輕的織夢者在花叢里支起了手肘,凝神傾聽。
在海國歷史上九十九位王者里,冷泉帝是平庸的。他浪漫而耽於幻想,優柔內向,缺乏決斷和主見,在治國功業上無甚可推許。
他一生里留下唯一一處與眾不同,只是他當時在選擇婚姻上罕見的固執。
他用辟水珠當聘禮,不顧朝野上的反對,迎娶了雲荒大地上的人類公主,百般寵愛。為了讓她不想念故土,還為她建造了這個摹仿陸地風光的奢華花園。
然而由於長老們暗中的施法,他們在一起很多年,都沒有生下一個孩子。
於是海國漸漸有傳言,說是因為那些曾經死在空桑人手裡的冤魂不願看到王室的血被玷污,所以阻礙了異族皇后的妊娠——畢竟,海國曾經長時間的受到陸上空桑人的奴役,民眾對於陸上民族的恨意,幾百年來從未消解。
相對於鮫人長達千年的壽命來說,人類生命是脆弱的——只是過了十年,冷泉帝依舊還保持著天神般俊美的外表,皇后卻已經逐漸老去、病弱,不復昔日的美麗。
然而海皇依舊非常的愛她,並不以外表的摧折消磨為意。對著病榻上病危的皇后,冷泉帝下詔告知天下,為了給皇后祈福,他將出家成為神廟裡的祭司。長老們驚慌不已,看著皇后日漸衰弱,生怕流傳千年的海皇血脈就至此而絕,終於暗自停止了那個讓皇后無法生育的惡毒咒術。
皇后病情逐漸好轉,在五年里先後生下了三個孩子。
那三個孩子在出生時就異常聰穎美麗,兼具了空桑白族和海國王室的優越血統,即便是最厭惡空桑人的鮫人、都無法對這三個孩子狠起心來。但無論冷泉帝如何想法設法延長妻子的生命,雪薔皇后終於在孩子們七十歲的時候到達了人類壽命的終點,撒手離去,被安葬在這個海底花園裡。
「真是幸福啊……」臨死時,遠嫁的白族公主緊握丈夫的手,微笑,「和你在一起……孩子……這樣的一生…我……我……謝謝。」
皇后死後,冷泉帝彷彿也失去了生趣,他在花園裡親手雕刻了妻子的塑像,每日里只對著塑像自語或發獃,荒廢了政務,也不管那三個失去了母親的孩子。某一日清晨,在第一縷陽光照到海底花園的時候,侍從發現冷泉帝已然在無數綻放的白薇花中死去。
那三個失去了父母保護的幼小孩子,在極度複雜的政局中長大,經受著各種誘惑和利用,懵懂地被各方勢力拉攏來去。顯然,也曾經遭遇了門閥貴族裡年輕一代的引誘。
——誰都不知道一切是怎麼發生、什麼時候發生的,只知道、忽然有一日,那三個孩子悄無聲息地完成了「變身」的過程,齊齊出落成三位絕美的公主!
長老們如雷轟頂——這一來,海國王室血統至此而絕,再也沒有了可以繼承王位的兒子!
眼看事情沒有挽回的希望,海國之內形勢慢慢變得微妙。
一方面,要求修改祖宗陳規、讓女王即位的呼聲開始出現;另一方面,那些原本就覬覦王位、又對海皇迎娶空桑人感到不滿的貴族們,又開始蠢蠢欲動。
為了挽救國內動蕩的局面,女巫和神官們日夜向龍神祈求。
龍神悲憫他們,為了彌補沒有王位繼承者的缺憾,便給予額外的恩賜,答允讓他們的女兒可以任意地挑選丈夫。龍神給了三次機會,每個公主可以挑選一次。
貴族們在得知將有機會成為王夫繼承國家後,都暫時壓下了叛逆的心思,靜靜等待三位公主成長。一時間,海國局面平定了下去。
終於,長公主到了出嫁的年齡。她很像母親,美麗而熱情,有著不顧一切的勇氣。在所有貴族的虎視眈眈中,她為自己選擇的丈夫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成人典禮上,盛裝的長公主指著神廟,以一種睥睨上天的口吻宣布:「我,要天地間最強大的神袛、四海九州之王:龍神——來做我的丈夫!」
所有長老貴族大驚失色,為這個瀆神者的異想天開而全身顫抖。
然而神廟裡沒有聲響,也沒有諭示著神袛震怒的雷電。
彷彿異時空傳來一聲低沉的龍吟,神廟的門忽然無聲一層層打開,一道不知湧向何處的水流襲來,瞬間捲走了那個膽大妄為的長公主——原來,龍神也無法背棄自己曾經許下的諾言,只能將這天地間第一個敢於要求成為它妻子的少女帶走。
可是這樣一來,不僅無法確立王位歸屬,甚至連長公主都消失了。
於是,只有繼續的等待。
十年後,二公主成年。她不像姐姐那樣外向勇敢,而更接近於父親的優柔沉靜,每日里,只呆在這個花園裡和過往的魚兒說話,偶爾浮出水面,坐在浮動的冰山上看著天空。大家對她很放心,覺得這樣一個安靜的娃娃、會成為最好的傀儡。
各家貴族子弟早就開始鉤心鬥角,花樣翻新地討她的歡喜。然而,奇怪的是二公主一個都看不上。被纏得急了,便一個人躲到花園裡,或者乾脆就浮上水面——沒有人知道、那樣看似寧靜的表面下,卻有著另一種激烈和絕決。
她選擇了一個僅次於姐姐、同樣令全族人驚駭的結果。
在萬眾矚目的典禮上,她對著神廟說出了想要嫁的那個名字:長空。
長空——那是雲浮翼族裡才有的名字!那個人,是傳說中天空之城的主人、全天下最溫柔最動人的男子,有著一雙雪白的翅膀,可以自由地翱翔在天地之間。
大家終於知道當初她為何選擇了成為女性,但誰都不知道他們兩人是怎麼相遇的——或許因為她偶爾一次浮出水面的張望,或許因為他偶爾一次的失速流離,便有了這一場超越了海天的邂逅。
長老們用盡了各種方法勸說二公主,希望她以大局為重。然而,什麼都無法阻止她對著神廟開口說出自己真實的心愿。
就在一瞬間,龍神實現了她的願望。
褪去了魚尾,背後展開雪白的羽翼,她從深海中如泡沫般上升,消失在天空中。
兩次不祥的婚姻,如陰影般籠罩在海國,各方勢力又開始蠢蠢欲動。然而,在長老們的擔憂凝視里,最小的公主毅然決然地提前了婚期,不等到典禮時間到來,就主動宣布,下嫁給了當時位高權重的西海候。
這樁聯姻平定了海國動蕩曖昧的局勢,確立了王位的傳承。
所有人都讚歎小公主的聰明和懂事,卻沒有人知道她因此捨棄了什麼。只知道她婚後就迅速的憔悴了,不到五年,沒有留下一個子女,小公主就病重垂危。
年輕王妃即將死去的時候,她的丈夫眼睛裡的悲傷深不見底。
曾被封為西海候的海皇比妻子大了一百多歲。英俊、風趣、出身名門,很自然的成了海國里最負盛名的花花公子之一。他也很樂意享受貴族紈絝子弟的一切:醇酒,美人,權力,不停地換著女伴,從一雙手臂、流浪到另一雙手臂。
然而那一天,他卻被神廟前那個對他伸出手要求婚姻的少女震驚了。
手握大權多年,羽翼豐滿後不滿冷泉帝的優柔無能,他對王位早已暗自覬覦多時。原本他已做好了謀逆奪權的準備,卻不料這個小小的公主作出了這樣準確的判斷——在他舉起叛旗前,搶先將手遞給了他,將冠冕奉上。
那一剎、讓他震驚的不是從天而降的王冠,而是眼前這個女孩祭獻一般的眼神。
那時候,她還不到一百五十歲。完全是一個孩子。
他看著那個臉色蒼白的小人兒,隱隱感覺到某種鑽入了心底的疼惜——那一瞬間、他發現自己以前竟然從未真正愛過。握住小公主微微發抖的冰冷小手時,他也對著神殿暗自許下了願望,要令她成為真正的海國皇后,比雪薔皇后更加幸福。
婚後,他順理成章的成為主宰這個國度的王,也是海國歷史上最後一個海皇:滄溟帝。出乎所有人意料,登上權力顛峰後,這個花花公子反而斷絕了和以前所有情人的來往,真正恪守了族裡對婚姻忠貞唯一的準則。
然而,她卻一直抗拒,甚至從不允許他進入寢宮。
他終於想起當年她悄無聲息的變身,猜測著她心裡到底保留著一個什麼樣的影子。
「我的姐姐們先挑走了獲得自由的機會——只留下我,不得不為了海國而祭獻一生。」她在臨死時喃喃說著,眼裡不是沒有怨恨和遺憾,「其實……如果可以比她們先說出願望、我也會逃避我的責任。」
「一百年前,和二姐姐一起浮上海面的時候,第一個看到長空的,其實…是我。」小公主無神的眼睛茫然地望著神廟方向,在死去前還反覆喃喃:「其實是我……」
明明是她先看到他,明明是她先愛上他,卻偏偏遲了僅僅一句話的時間!
尚未成年的小公主在華麗的婚床上咽下了最後一口氣,眼睛卻一直望著萬丈碧藍上空的一絲天光,不肯闔起——這個大海最引以為榮的女兒,以處女之身回到了那一片蔚藍之中。
在那一瞬間,一直守在病榻前的滄溟帝落下了淚水。這個野心勃勃、一生自負的男人終於在莫測而強大的命運前低下了頭,不敢仰望。無能為力……他痛惜她的命運,憐惜她的孤寂,卻始終無法帶給她一絲絲的溫暖。
他違反了鮫人的習俗,將妻子的屍體火化。在海面大風扶搖而上的時候,讓輕煙將她的靈魂帶上九霄——
那個她一生深埋心底、卻永遠無法到達的地方。
漫長的講述終於告一段落,珊瑚叢中,傾聽的織夢者低下眼帘,發出了一聲嘆息。
「她真可憐。」頓了頓,補充了一句:「那個海皇也是。」
「滄溟帝的一生的確算不上幸運。」站在紅蓮中,海巫女輕輕嘆息,「他在年輕的時候有雄心霸圖,然而登上王位後、卻連續遭到了一連串的打擊——皇后早逝,海皇血脈隨之永遠中止。諸多權貴趁機發難,指責他沒有資格繼續執掌海國,內亂隨之而來。」
「然而,就在那個時刻,滅頂之難忽然降臨了!」說到這裡的時候,凝光陡然一顫。
千年前那一場浩劫顯然在心裡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可怕記憶,轉世幾次的巫女眼裡都出現了畏懼的光。她下意識地伸出蒼白細長的手擋在眼前,彷彿抗拒著漫天而落的火焰,聲音發抖:「天火……那是毀滅一切的天火!雲荒沉沒,海國曝裂,一切都完了。」
海巫女回手抱著自己的雙肩,發出低啞的苦笑:「就在一瞬間,一個時代被抹去了——那樣輕鬆,就好像沙灘上塗抹的痕迹一樣!這種天地洪荒的力量,連超越人世的神袛都無法抗拒啊。」
艾美聽得發獃,想起她在「夢」里看到的雲荒毀滅的情形,覺得渾身發冷。
在那樣壓頂而來的災難中,連神袛都束手無策,唯有蕭音姐姐有勇氣伸出手,將那些生靈挽救——她忽然有點明白饕餮所說的「你差了太多」,大約是什麼意思了。
「可嘆滄溟帝沒有享受過幾日榮華,就要面對這樣千年不遇的大難。」海巫女凝光輕輕嘆了口氣,低下頭去,滿懷敬佩,「就在那個時候,國人才知道當年小公主沒有選錯人——在貴族們紛紛自顧自逃離的時候,滄溟帝沒有憑著力量自己離開,反而展示出王者該有的勇氣,和龍神一起全力拯救著族人。」
「在龍神以身軀堵住大地裂口,阻擋火焰湧出的同時,滄溟帝手握如意珠在火海中開闢出一條路來,帶領倖存的族人逃入深海。然後,又竭盡了最後一點力氣、將所有子民封入紫河車,讓他們在沉睡中避過海底這一段無法生存的惡劣歲月。
「而他自己,最終因為力量的枯竭而倒在了神廟前。」
艾美聽著,腦子卻在高速的運轉,將所見所聞一一刻錄。
「我明白了……」艾美終於吐出了一口氣,站了起來,指著遠處的神廟,「現在的這個海皇其實根本不是正統的王室後裔,所以也沒有那種靠著血統傳承著的力量——他沒有足夠的力量讓龍神復生,甚至無法讓族人復甦,是不是?」
年輕的織夢者有些恍然地歪了歪頭,得出了一個結論:「所以你們想要我來幫忙,把這個沉睡的海國喚醒過來,是不是?」
海巫女拉緊了長袍衣角,不做聲地微微點頭。
「咦,不對啊……龍神和海皇為了海國犧牲,可長公主二公主哪裡去了?」縝密的思維不肯放過一個細節,織夢者不自禁地脫口問,「祖國遭了難,她們就不管了么?」
「她們是背叛者。背棄了自己責任、拋棄了族人和國家。就算得到神袛的庇佑、也是無法獲得幸福的。」凝光冷笑,帶著一絲難以形容的厭惡和悔恨,「她們會遭到報應的。」
那樣冷酷如詛咒的語氣,讓艾美打了個寒顫。
「真是神奇的傳說……你放心,我一定會把你告訴我的這些故事都記錄下來的,讓這個世界的人都知道——就像《遺失大陸》一樣!」聽了那樣長的故事,艾美心滿意足地嘆了口氣,在花園裡踮起腳尖,看著大道盡頭那座高高的五星祭壇,急切,「我要見你們的王,還有蕭音姐姐!快帶我過去啊。」
海巫女點點頭,不做聲地帶路,疾步穿過開滿了鮮花的園地。
「咦,」艾美緊跟著她一路小跑,忽然問,「這些事,你怎麼知道的呢?」
凝光忽地停住腳步,回頭對著她微微一笑。
那個笑容有著說不出的悲哀和絕望,讓艾美的心陡然間揪緊到無法呼吸。
海巫女默不作聲地褪下了自己的長袍,露出蒼白的脊背。單薄的背上,肩胛骨下方縱貫著兩道可怕的傷口,深可見骨——彷彿有利刃剖開過她的身體,將什麼硬生生斬斷。
「這、這是……」年輕的織夢者在一瞬間說不出話來,指著那可怕的傷口。
「斷翼的刻痕。」海巫女凝光低下頭去,撫摩著自己背後,「是從天空之城斬斷自己雙翅、墜向一般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的故國時,留下的永久懲罰。」
艾美忽然呼吸得急促,伸出手彷彿想要去觸摸那兩道傷痕,卻終於忍住。
年輕的織夢者以一種第一次直面歷史的激動和局促看著她,結結巴巴:「你……你是,那個飛去了雲浮國的二公主?」
「你……回來了?」艾美驚訝地看著她,久久說不出話來——她卻只是沉默。
要如何對這個織夢者說起?
既便她想留下這段塵封往事,卻依然不願意回顧天空之城裡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