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鬼第一次在風家宅院中現身殺戮,是在天空城兩周年慶典的時候。
第一個被女鬼殺死的人是風氏的旁系子弟風祥。其時正好天空城建成兩年的紀念日臨近,城主下令組織慶典,入駐城中的各大家族自然都要藉機顯露一下自家的威風,風氏、雲氏、羽氏等聲名顯赫的傳統貴族更是召回了不少原本沒有資格入住這座城市的旁系子弟。
風祥就是這些被徵召的旁系子弟當中的一員。他的內心充滿了朝聖般的激動和自豪,凝翅飛上雲霄、飛入這座神聖的城市,高空中稀薄的空氣讓他有一些短暫的不適應,但很快地,身上的血液被風氏族長風天照的一番話點燃了。
「我們奮鬥了千年的目標,無非就是此時此刻,」風天照對風家的青年子弟們說,「站在九州最高的地方,俯瞰大地眾生。天空城是羽族不世的榮光。」
年輕人們報以響徹雲霄的歡呼。
羽族是九州九州各族中最好虛榮、最講究排場的種族,遇到這樣的隆重慶典,當然要全力以赴。風祥和所有人一樣,為了慶典忙碌了一整天,直到天黑之後才能休息。晚餐雖然精緻,他也累得沒有什麼胃口,匆匆應付了幾口之後,回到家族安排的客房裡,倒頭就睡。那是一棟位於風宅西北角的小樓,原本住著風家的一位小姐,在她嫁人離開風家後,小樓就一直空著,直到這次慶典的到來才被打掃乾淨、臨時用做客房。
風祥就住在小樓一層的某一個房間。這個房間並不大,陳設也很簡單,當年屬於隨侍那位小姐的女僕。好在床還算舒服,風祥頭一挨到枕頭就睡著了,當天夜裡,隔壁房間的人都能聽到他極富穿透力的響亮的鼾聲。
到了深夜,當白晝里人聲鼎沸的風宅終於安靜下來後,一聲凄厲的慘叫忽然打破了夜的寂靜。住在這棟樓里訓練有素的風家子弟們當即驚醒並循聲趕去。他們在一層的走廊上發現一名暈厥在地上的女僕,剛才那一聲慘叫大概就是她發出來的,而在她的身邊,風祥的房門虛掩著,隱隱有血腥味從門縫裡傳出來。
人們意識到了有不尋常的事情發生。他們對望了幾眼後,一名年紀稍大些的風氏子弟走上前去,一手握著劍,一手小心地推開了門。月光正透過窗戶照進房間,所以他毫不費力地看清了房內的一切。他立刻發出了一聲短促的驚呼。
「他死了!」他喊道,「住在這屋子裡的是誰?他死了!」
是的,風祥死了,而且死狀頗為凄慘——他的身體被攔腰分開,變成了兩半截。他的上半身依然躺在床上,腰部以下卻與上身分離,落到了地板上。鮮血浸透了床單,流淌了一地。慘白的月光映照在他的臉上,深深的恐懼永久地凝固在他圓睜的雙目中。
「死得真慘啊……」發現屍體的人低聲咕噥著。
這樁突如其來的慘案很快驚動了族長風天照。他來到現場,看著風祥斷裂成兩半的屍體,眉頭緊皺,久久不語。風宅早已按照他的命令封閉了所有地面出口,卻並沒有找到任何可疑人等,塔樓上的輪值守衛也賭咒發誓,說他們沒有見到任何人凝翅飛出宅院。
「如果有人飛出去,以我們的眼力,一定會看到的。」他們說。
除此之外,和風祥住在同一棟樓里的其他人也並沒有看到或聽到任何異常,於是,尋找疑兇的唯一線索落在了那個昏迷的女僕身上。她似乎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嚇,一直躺在床上,昏迷了兩個對時才醒過來,剛一醒來,她就爆發出一連串的驚叫聲。
「鬼!鬼!」她渾身顫抖,下意識地抓緊了被子縮成一團,「有鬼啊!女鬼!」
「女鬼?」風天照微微一愣,「什麼樣的女鬼?」
在喝了幾口熱茶之後,女僕終於慢慢平靜下來。她的聲音依然發抖,卻終於可以清楚地說話了:「我看到了一個女鬼在走廊里爬。她只有半邊身子,沒有腿,就用兩隻手在地上爬,拖了一地的血……」
人們面面相覷。風天照想了想,問她說:「你有沒有看清楚那個……女鬼長什麼樣?」
女僕點點頭又搖搖頭:「我……我只看了一眼就嚇昏過去了,沒有看得太仔細,她頭髮很長,臉被頭髮遮住了,看不清,就注意到她只有半邊身子,渾身都是血,手指上的指甲全部掉光了。」
「她穿著什麼顏色的衣裳?」風天照又問。
「紅色……不對!是白色!」女僕說,「她穿著白色的衣衫,只不過被血染紅了。」
在場的人無不泛起深深的寒意。風天照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兇手最終沒有能夠被找到,這一樁慘案只能不了了之。儘管風天照下了嚴令封鎖消息,並沒有因此而影響天空城的慶典,但此事還是不脛而走,悄悄流傳開來。鬼、神、幽靈、惡魔……類似的說法雖然從未在九州大地上得到過確鑿的證實,卻一直都駐在人心之中,散布著恐懼的種子。在此過程中,有人做出了對女鬼身份的猜測。
「那個女鬼,說不定是當年天空城初建成的時候的一個冤死者。」這個人說。
「冤死者?天空城初建成的時候?到底是怎麼回事?」聽眾們急忙問。
「這得從天空城剛剛擴建成城市的時候說起,」講故事的人說,「你們也知道,天空城不僅僅是一座讓人生活在其中的城市,同時也是一種身份的象徵,所以各大家族早早地入駐,開始修建各自的住地。在那段日子裡,整個城市裡充斥著叮叮噹噹的施工的雜訊。他們幾乎是在比拼著誰家的宅院更大更宏偉,誰家的宅院最先建好,也因此在工程中留下了隱患。」
「風家的宅院是幾大家族中最先建造好的,也是最先有人入住的,倒是給風家掙到了面子,但不久之後就發生了一次意外——花園裡一根裝飾用的石柱突然倒塌,正好把一名女僕壓在了下面。那根石柱沉重非常,當場把女僕的腰壓斷。聞訊趕來的人們手足無措,只能眼睜睜看著女僕在地上痛苦地掙扎,直至最後斷氣身亡。」
「然而還有另外一種更加恐怖的說法。有人說,那個女僕雖然被砸中腰部,但並沒有砸正,腰並沒有當場斷裂,假如搶救及時還能保住一條命;然而當時風家的人卻故意拖延不救,活生生任由她流血而死,因為一旦她被救活,按照我們羽族的規矩,風家就必須得供養她一輩子。而她即便活過來也註定腰椎斷裂淪為殘廢,再也沒有什麼用處了。因此,人們眼睜睜地看著她被壓在石柱下痛苦哀嚎、苦苦乞求,直到鮮血流干慢慢死去。據說那時候,她的嗓子都喊啞了,雙手在堅硬的地面上拚命地扒拉,手指甲都被磨掉了,身上穿的白衣服被染得鮮紅。而在臨死前,她發出了惡毒的詛咒,說自己寧願化身厲鬼,讓風家永世不得按寧。」
「上面兩種說法,究竟哪種才是事實的真相,旁人也無法得知了。不過,據說,那位半夜被殺死的風家子弟,當時正好就睡在那位女僕曾經住過的房間里……」
這一則傳言說得有板有眼,知道的人也越來越多,風家還不能為了這樣的鬼怪奇譚而公開出面辯駁——太有失身份,只能任由它傳播開去。畢竟天下的事情都捱不過時間,日子長了,人們談得厭了,慢慢也就會消停了。至少風家人是這麼期望的。
事實也原本朝著他們期待的方向發展。九州大地如此廣袤,隨時隨地都在發生著各種各樣離奇怪誕的事件,人們的談資也終究會更新。幾個月後,這個血案慢慢被人淡忘。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新的案件又發生了,而且,死者的身份比之風祥要高得多,實在是想掩蓋都蓋不住。
這一次死去的是,是族長風天照的三外孫羽寧。羽族貴族的婚姻最講究門當戶對,羽寧的父親、也就是風天照的三女婿,是大名鼎鼎的寧南羽家的未來繼承人,這使得羽寧的身份更加與眾不同。
所以他剛剛過了十六歲的成人禮,就跟隨母親迴風家省親。不過這位羽公子的性情和一般沉穩蹈矩的貴族少年不大一樣,大概是仗著自己顯赫的身世,一貫喜歡惹是生非,膽大妄為從不安分。從住進風宅那天起,他就不停地在這個巨大的宅院里竄來竄去,探尋著一切可能引起他興趣的事物。
最後,大約是在命運的安排之下,他逛到了那座風祥死於其中的小樓,並驚訝於這座樓的冷清破敗。在他的追問下,隨侍的僕人告訴了他此地曾經發生過的事情,羽寧的眼神立刻就亮了起來。
「鬧鬼的房間?還殺死了一個人?這可太有意思了!」羽寧興緻勃勃地說,「我一定要進去看一看!」
僕人攔不住他,只能任由他闖進了那棟樓,闖進了死人的房間。房間早已被收拾過,時隔數月,也不可能再聞到血腥味,除了遍地的塵土之外,似乎和任何一個尋常的房間相比並無兩樣。
「這裡好臟啊,是好長時間沒有人住了嗎?」羽寧問。
「畢竟這裡死過人,不吉利。反正咱們風家宅子大,多的是房間,這裡就沒有再派什麼用場了。」僕人回答。
「一個個都膽小如鼠!」羽寧輕蔑地一笑,「你叫人給我把這間屋子打掃乾淨,今天晚上我就睡在這兒,會一會這個女鬼!」
僕人一臉的為難,囁嚅著沒有應聲,羽寧轉過身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怎麼了?我外公有什麼明確的禁令不許人住這間房嗎?」
他把「我外公」三個字說得很重,僕人顯然體會到了他話里的含義,苦笑一聲:「我這就派人打掃去,然後替您準備被褥。」
當天夜裡,羽寧真的睡在了那個房間里,看上去毫無畏懼。僕人卻心裡惴惴不安,不敢去休息,一直悄悄地守在門廊處。但到了半夜,他還是感到了睏倦,終於忍不住把身體靠在牆上,就這麼站著合上了眼皮。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忽然感到一陣寒意掠過身畔,就像是忽然進入了冬季。他睜開眼睛,那一瞬間心臟差點停止跳動。
——女鬼!他看到了那個傳說中的女鬼!
女鬼正在從他身邊爬過,身上帶著濃烈的血腥味兒,白色的衣裙已經被染紅。和那個曾目擊女鬼的女僕所描述的一樣,她只有半截身軀,斷裂的腰部在地上拖出長長的血跡,手上的指甲完全被磨掉了,十指鮮血淋漓。她的面容藏在長長的頭髮里,完全看不清楚,但當僕人看向她時,她似乎是注意到了對方的目光,回頭看了一眼,一隻眼睛從頭髮的縫隙里露了出來。
這隻眼睛是血紅色的。
僕人一輩子也沒有見到過這樣恐怖的場景,甚至沒能來得及叫出聲就暈過去了。
醒來時,天色已經微微發白。女鬼早已不知去向,走廊的地面上光潔如新,沒有一丁點血跡,彷彿他半夜所見只是一場夢魘,一場幻覺。然而他很快想起來了:羽寧還睡在那間房間里!
他掙扎著站起身來,踉踉蹌蹌地衝進房間。然後他面對著身前被分成兩半的少年的軀體,在這一天中第二次暈厥過去。
這一次死的是羽氏的貴族子弟、風天照的外孫,那麼重大的事件想要隱瞞也是瞞不住的。結合幾個月前發生的第一樁命案,這個風家宅院里的女鬼成為了人們閑談打發時間的日常話題。所有人都在關心一件事:還會有第三次殺人嗎?
如果說風祥的死雖然令人吃驚、卻並不足以影響什麼的話,羽寧的死讓風家上上下下都被震動,陷入了一種不安的氛圍里。風天照因為外孫的死大病了一場,而除他之外,還有另一個人十分的惱火,那就是風天照的二兒子風齊勝。因為他負責著風宅的內部保衛,並且一直以來都做得非常出色。然而在短短的半年時間裡,連續兩個人死在風宅,而且是在同一房間里暴斃,最可氣的是事後完全找不到兇手的蹤跡,實在讓風齊勝顏面掃地。因此,當羽寧的屍體被運走後,風齊勝做出了一個決定。
「從今天起,我搬進那個房間住,」風齊勝宣布說,「我要親自會一會女鬼。」
以風齊勝的地位,說出來的話自然無人能阻攔。但他並不是一個人住進去的,還安排了其他衛士跟隨。每一天夜裡,會有十二名守衛在小樓內外來回巡邏,虎視眈眈地等待著女鬼現身。
然而女鬼卻再也不出現了。風齊勝在小樓里住了整整三個月,貨真價實地連點鬼影子都沒有見到。風家還有其他事務,他不能永無止境地耗在這裡。
「算了,回去吧,」三個月後的某一天,風齊勝這樣說道,「看來女鬼是怕了我了。」
這一天夜裡,風齊勝終於可以回到家裡,和自己的夫人躺在同一張床上了;辛苦了三個月的輪值守衛們也可以稍微鬆一口氣了。當然,只是稍微鬆一口氣,因為即便不再需要去徹夜防範女鬼,他們還是得早起,這是背地裡被他們稱為「魔鬼」的教頭風齊勝的命令:所有風家的年輕武士,只要沒有身懷特別任務,都必須每天進行晨間操練。
當第一縷陽光照亮天空城的時候,風家的年輕子弟們已經在練武場上集合了,但他們等了好一會兒,風齊勝都沒有出現。這可有些不尋常,因為風齊勝一向對待自己比對待下屬更嚴苛,從來不給任何人挑刺的機會。若干年來,無論是過去在雁都,還是如今在天空城,除了被家族派出執行任務,他從未遲到過任何一次晨練。
但今天,風齊勝沒有像往常那樣早早地出現。人們忍不住開始竊竊私語,其中難免有些猥瑣淫猥的猜想。
「會不會是三個月沒和老婆同床,一下子消耗過度啊?」
「也難說,二爺雖然年紀不小了,那身板可比年輕人還結實,二夫人又那麼漂亮……」
一直站在一旁沉默不語的副教頭風齊震大喝一聲:「都閉嘴!」
等到人群安靜下來,他接著說:「今天早上,自行操練。風木,風喆,你們兩個負責監督,不許偷懶!」
然後他離開練武場,來到了風齊勝的住宅,正遇上了出門而來的風夫人。風夫人聽完對方的問詢,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昨晚就寢的時候他還在床上,可是,早上醒來……他就已經不見了。他過去也經常這樣深夜收到臨時任務、即刻出發,也是從來不驚擾我,所以我沒有太在意。」
深夜裡的緊急任務?風齊震微微一怔,但很快意識到事情不會那麼簡單。他思索了一陣子,忽然間臉色慘白,背後閃現出藍色的弧光,繼而變成純白的光華。
他凝出了羽翼。甚至於來不及向風夫人道別,他就展翼飛了起來。儘管按照一般貴族的家規,是不允許族員在宅院里飛行的,他還是不顧一切地起飛,飛向風宅的西北角,飛向鬧鬼的小樓所在的方向。
他很快地飛越過幾排院落,落在了小樓前,一面收起羽翼一面大步衝進小樓,一腳踹開了那個曾死過兩個人的房間的門。然後他愣在了那裡,眼看著風齊勝被攔腰斬斷的身體擺放在床上,曾經勇武而冷峻的雙眸里仍然帶著揮之不去的懼意。
鮮血的氣味充塞著整個房間。
風家上上下下陷入了混亂、震驚和憤怒,然而一番忙碌之後,仍然沒有人能找到那隻女鬼。她就像是一個極富耐心的獵手,絕不和風氏正面相對,只是耐心地躲在巢穴里,僅當時機適宜時才會果斷出擊,然後一擊致命。
風氏是整個羽族社會中舉足輕重的重要力量,風天照本人更是地位僅次於羽皇的幾個大貴族之一,他實在沒有過多的精力和時間去和女鬼過多糾纏。因此,當家族的精英們宣布緝兇無果時,他果斷地下達了族長令。
「不用再追究此事了,」風天照帶著一臉的不甘心,陰沉著臉說,「把那棟樓的門窗全部封死,然後砌一道牆,把它圍起來,從此不許任何人靠近。」
家族的子弟們奉令出動,很快把整座小樓全部封死,每一道門、每一扇窗都堵住了,除了女鬼,再也沒有什麼活人能夠進入。一道長長的磚牆砌了起來,將廢墟圍在其中。從此以後,那個連殺三人的白衣女鬼再也沒有現身,只留下與她有關的種種可怕傳說,在天空城、乃至於寧州居民們的街談巷議中不斷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