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真是從來沒關心過他平時辦些什麼案子,」洛夜行說,「不過照你剛才說的,他是在辦那個斗獸場老闆的兇殺案時死的?那個案子我倒是聽說過,賭坊里的人最喜歡散布各種聳人聽聞的流言。」
「兇殺案?那個老闆最後被定為兇殺了?罪犯是誰?」蕭輕盈若有所思,「快給我仔細講講!」
「看來你一著急就把禮貌什麼的全丟了……」洛夜行搖搖頭,「給你講講可以。不過那樁案子我也只是聽來的,我不能保證是否絕對真實。」
如前所述,天空城在建立之初,就定下了「炫耀」的基調。在羽皇心目中,這座高翔於雲天之上的城市絕不僅僅是行政都城,也不僅僅是讓有身份的貴族們居住的一個地點,它還應該擔負起向九州其他種族展示羽族強大實力的示威的重任。所以,即便天空城內寸土寸金,羽皇還是欽定了一塊土地,用於修建一座斗獸場。斗獸場的土地和建築屬於皇室,但卻交給有運營經驗的外人來承運,皇室從收入中分成。
第一位承運人就是案件中的死者,王國麟,一個並非貴族的羽族平民。這其實有點趕鴨子上架的味道,因為羽族歷史上並未出現過真正大規模的斗獸場——這玩意兒更符合人族的惡趣味。但考慮到羽人也曾經作為角鬥士在人類斗獸場中出現過,讓人類來運營難免會喚起羽人屈辱的種族記憶,所以必須交給羽人。
然而,要管理大批的猛獸以及夸父這樣的異族奴隸,絕非易事,要讓它們完成斗獸場上的性命廝殺以博觀眾一樂就更難了,萬一惹出點麻煩那可就是馬屁拍到馬蹄子上了,所以並沒有哪個貴族敢接手。這時候有一位貴族想起了他曾經認識的一個人。
「有一個叫王國麟的人,常年在人類的地盤鬼混,專長於捕獸馴獸,聽說已經在宛州經營了一個很大的馴獸班,到處巡迴表演。這是我所唯一能想起的一個能幹這件事的羽人了。不過,這個人是下三翼的賤民,為人很粗鄙,連字都不認識……」
「無妨,就找他來試試吧,馴獸又不是練字作詩文。」羽皇說,「錢不是問題,如果能把斗獸場運營好,還可以賞賜他爵位和姓氏。」
於是王國麟就這麼被請到了天空城。這個在人類社會裡沾染了一身商人式精明的羽族平民,敏銳地意識到這件事能幫他換來用多少金錢也換不到的東西——世襲的爵位、高貴的姓氏,這兩者足以幫助他的後代填平先輩們無法填平的階層鴻溝,於是果斷接受了羽皇的委任。他把自己手裡全部的野獸都運到了天空城,利用羽皇撥給的資金購買了許多新的猛獸,又在羽皇的特批下得到了一些夸父俘虜,甚至「獵風館」這個名字都是羽皇御賜。
「這個世界上體型最龐大的生物,就是大風了吧?」羽皇說,「那我們的斗獸場就叫『獵風』好了。這是羽族的霸氣。」
王國麟沒有辜負羽皇的信任。三年的時間裡,他把獵風館經營得有聲有色,讓「去斗獸場看一次角斗表演」成為了許多人來到天空城的必選項目。他牢牢地堅持著自己的目標:地位比金錢更重要,除了修建了一座豪華的宅院之外,把賺來的錢基本都用於購買猛獸和聘請有經驗的馴獸師,以及給野獸和角鬥士們提供高質量的飲食。這些行為極大討好了羽皇,看上去,一個爵位離他並不遙遠了。
誰也沒想到,他會那麼快地死去,死在他馴養的猛獸口中。
那是一個春日的清晨,王國麟去餵養獵風館新近購進的一頭四角氂牛。這頭四角氂牛體型龐價值不菲,兼之生性十分暴躁兇惡,他並不放心把這頭氂牛交給別人照管,而是由自己和另一名人族的老馴獸師輪流負責餵養,已經有好幾天了。
他帶著準備好的草料去往四角氂牛被關押著的特製鐵籠,卻再也沒有回來。不久之後,人們發現王國麟沒有出現在日常的斗獸場例會中,覺得不對勁,連忙四處尋找,最後在一個關猙的籠子里找到了他。這也是一隻購進不久的猙,還在馴化過程中,攻擊性極強,尤其仇恨人。
所以王國麟的結局可想而知。被找到時,他的身體已經被猙吃掉了一大半,幸好頭顱還在,可以供人們準確無誤地辨認出他的身份。猙滿意地享用著這頓意外得來的美餐,對湧來的人流視若無睹。
人們開始認為這是一場意外,或許是王國麟喂完了氂牛又去喂猙,一不小心被猙拖進了籠子里,這才被吃掉的。但很快地,大家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籠子是上了鎖的。也就是說,要麼是王國麟穿越了那些堅固而密集的鐵欄杆進入鐵籠里,要麼是……有人把他塞進了籠子,然後鎖上了門。
鎖門的鑰匙就掉落在籠門邊。這正是王國麟隨身攜帶的那一把。
虎翼司的捕快們很快趕到現場。鑒於獵風館的特殊性,主事雪嚴君也親自趕到。現場除了王國麟和老馴獸師兩人的足跡之外,並沒有其他新鮮的痕迹。
老馴獸師理所當然地被當成首要嫌疑犯。儘管他聲稱案發時他正在家裡睡覺,可他是一個孤身一人的老光棍,無妻無子一個人獨居,根本找不到任何證人。倒是獵風館的人們紛紛證實,老馴獸師因為不滿意王國麟的跋扈專橫,經常和他產生口角,有一次還差點抄傢伙打起來。
「我告訴你,扁毛!別以為你是老闆就了不起,惹毛了老子剁了你!」老馴獸師暴怒之下口不擇言,連羽人大忌的辭彙都蹦出來了。
老馴獸師自然被作為頭號嫌疑犯帶回了虎翼司。兩天之後,發生了一件意外,正在經辦此案的雪嚴君遇刺身亡,不過這並不會影響案件的辦理,接手案子的另一位主事很快想辦法讓老馴獸師招供了,案子水落石出塵埃落定。
王國麟這樣的小人物,死了也就死了,反正獵風館的架子已經搭起來了,斗獸場的運營早就走上了正軌,他也沒有更多利用價值了。羽皇另外換人管理斗獸場,心裡大概還隱隱有一些高興王國麟的死——畢竟他因此省下了一個爵位。
所以老馴獸師最終並沒有被判死刑,只是押入重犯監獄終身囚禁。獵風館停業兩天後繼續開展角斗表演,一切如常。
「全部經過就是這樣,」洛夜行說,「反正都是從別人那裡聽來的,也不知道有多少是準確的。」
「知道了這些,也就很好啦,謝謝。」蕭輕盈說,「這次算是有禮貌了吧?」
洛夜行撲哧一笑:「馬馬虎虎吧。你剛才是不是還想問,你父親遇刺時的情狀?」
「他不是我父……」蕭輕盈想要說「他不是我父親」,眼前卻忽然閃現出那個被摩挲得掉了漆的木雕。她心裡微微一酸,沒有再否認:「嗯,麻煩你再說一說。」
「那一天我喝了點酒,回家很晚,發現老雪居然還沒睡。」洛夜行說,「他一向很注重養生,即便辦案的時候也絕少熬夜,我有些奇怪,就去敲他的門問問。他並沒有開門,只是在房間里說,他在研究一些案情里的緊要線索,讓我不必擔心。」
「我沒有多想,回去睡了,到了深夜時分,忽然聽到外面有一些異樣的響動。我連忙趕過去,發現你父親已經躺在地上,腰間有一道並不算太深的傷口,但傷口裡流出的血是黑色的,全身的皮膚已經泛出青紫色。我想要扶起他,他卻猛一振袖,把我的手打開,幾乎是嘶吼著對我說:『別碰我!有劇毒!』」
「我不擅毒術,正想出門去找大夫,他叫住我,用最後的力氣說:『來不及了。你聽我說,我有一個私生女,不知在何方,如果……如果……』說到這裡。他就斷氣了。這是他第一次對我提起他有一個私生女,卻也是最後一次了,儘管話並沒有說完,但他話里的意思我能猜到。這幾年來,我雖然住在這個宅子里,卻每天都在等著你上門。」
蕭輕盈低下頭去,又體會到了那種眼睛發熱的感覺。她沒有料到,父親臨死前的最後一句遺言,竟然會是提到她。先前的疑惑再次湧上心頭:父親明明很在乎她們母子倆,卻為何從來不去尋找她們,寧可自己孤獨一生?
洛夜行接著說:「後來,虎翼司捉住了兇手,那是以前被你父親抓獲的兩個悍匪。他們對殺害你父親的罪行供認不諱,因此虎翼司迅速結案了,並將他們斬首。我當時本來想離開的,卻發現官府並沒有人來收回你父親的房子,乾脆就一直住在這兒了。」
「你把房子照看得很好,謝謝。」蕭輕盈說著,猶豫了一下,「不過,太髒了。」
「你還真是直白……」洛夜行笑了起來,「反正以後房子是你的了,你就想辦法把它弄乾凈吧。」
蕭輕盈搖搖頭:「我說過的話是不會變的。我不屬於天空城,也不會要這座房子。這件事以後不要提了。」
洛夜行一攤手:「我也還是那句話,隨你便吧。你現在不要,我就繼續替你看房好了,直到你改變主意。」
「對了,我還沒問過,你和他是怎麼認識的呢?」蕭輕盈說,「你們倆年紀差那麼遠,性子好像也完全不一樣。」
「那是個很長的故事,不過可以簡單地濃縮一下,」洛夜行說,「在天空城建成之前,有那麼一次,老雪去中州和一位人類的女捕快一起辦案,遇上了一些小麻煩。我當時看那個女捕快長得漂亮,就見色起意幫了他們一把,於是大家就認識啦。」
「你剛剛誇我直白,你自己也不差嘛。」蕭輕盈哈哈笑了起來,心裡的種種鬱悶似乎稍微緩解了一些。
「現在該知道的都知道了,你打算怎麼辦呢?」洛夜行問,「就憑老雪留下來的隻言片語,你就懷疑那個案子有問題、然後打算替他討還公道?」
蕭輕盈搔了搔頭皮:「討還公道什麼的,倒也不至於,畢竟人已經死了,什麼樣的公道也沒法讓死人活過來。其實我就是……閑得無事可做隨便打發打發時間。我這個人,一向被朋友嘲笑,說我行事魯莽衝動、毫無遠見,經常憑著一時的喜好去做事。現在……大概就是這樣的突發奇想了吧。」
洛夜行目光炯炯地看著蕭輕盈,似乎是想要看穿她內心真實的念頭,但最後,他只是淡淡地一笑:「有時候魯莽衝動也未必是壞事。不過原諒我沒法幫你了,我最近也有自己的要事需要辦。」
「你已經幫了我很多了,」蕭輕盈說,「剩下的事情,我會自己去解決。」
「嗯,你倒是有那個本事,」洛夜行說,「那天在賭坊里打人的時候,出手又准又快,一看就知道不只練過,還在道上混過。你到底是做什麼的?」
蕭輕盈猶豫了一下,洛夜行擺擺手:「不方便說就不用說了。我只是隨口一問而已……你怎麼了?」
他發現蕭輕盈的神情變得有點奇怪,好像是在傾聽著什麼。蕭輕盈沖他擺了擺手,示意他安靜,身子慢慢蹲了下來,似乎她所聽到的聲音來自於較低的地方。
「你的這間屋子,下面有什麼地道嗎?」蕭輕盈問。
「地道?沒有啊。」洛夜行有些莫名其妙,「你是聽到了什麼聲音嗎?」
「有什麼小東西在咱們的腳底下,」蕭輕盈說著,雙手縮回袖子里,再伸出時,已經戴上了她的殺人手套,「不一般的小東西。你退到門口去。」
洛夜行顯得很聽話,退到了門邊。蕭輕盈也慢慢靠到牆邊,目光中流露出一種不可阻擋的殺意,這一剎那,她渾身的氣勢都起了變化,既不像是一個不願多動腦子的莽撞傻妞,也不像是一個正在感懷亡父的憂傷的少女,而是變成了一個如冰般冷酷無情的殺手。
很快地,洛夜行的耳朵也捕捉到了地下傳來的響動。如蕭輕盈所說,有什麼體積很小的東西在地下鑽來鑽去,越靠近地面聲音越清楚。聽上去,這玩意兒有著不錯的挖掘能力,行進速度並不慢。
「這是什麼?老鼠么?」洛夜行自言自語,「看來這院子我真的該好好收拾收拾了……」
然而他剛剛說完,地面上突然出現了一個圓洞,一個奇怪的小東西從洞里鑽了出來。那是一隻橢圓型的紅色蟲子,有著堅硬的外殼和蜈蚣一樣的密密麻麻的斷腿,看上去極為醜陋怪異。而最讓人不寒而慄的是它頭部的那對大顎,一看就極具攻擊性。
「你在天空城見過這種東西么?」蕭輕盈一邊問,一邊緊盯著這隻蟲子,雙手手指微微活動著。
洛夜行搖搖頭:「沒有,別說天空城,哪兒都沒見過。」
兩人的說話聲吸引了蟲子的注意。它高昂起半邊身體,醜惡的頭顱對著蕭輕盈,大顎就像一隻鉗子,不停開合。忽然間,它的身體,漸漸縮短,幾乎縮到只有體長的一半,繼而猛地一松,就像一根蓄力的彈簧一樣,嗖地一聲沖向了蕭輕盈。
蕭輕盈冷笑一聲,等到蟲子飛到她跟前時,右手閃電般地一切,正好切在怪蟲的腰間。怪蟲發出吱呀一聲怪叫,身子瞬間被切成了兩半,落在地上仍在拚命掙扎,斷口處流出綠色的膿液。
「注意別碰,」蕭輕盈說,「多半有毒。」
「我明白,」洛夜行說,「這蟲子確實相當古怪,看剛才攻擊你的速度和力道,要是鑽進了普通人的家裡,恐怕會傷害不少人,唔……」
他的眉頭微皺,像是在思索著些什麼。正當他陷入沉思的時候,正在地上掙扎的蟲子的前半截身子突然再度彈起,直衝沖地對著他飛了過去。
「當心!」蕭輕盈驚叫一聲,想要替他阻擋已經來不及了,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對疑似有劇毒的大顎飛向洛夜行的面門。
但接下來的事情大大出乎她的意料。洛夜行站在原地,一動也沒有動,甚至連姿態都沒什麼變化,那隻怪蟲飛到他跟前時,卻像是撞上了一道看不見的屏障,一下子停滯在半空中。緊跟著,它的身體罩上了一層白霜,動作也變得僵硬,勉強掙扎了幾下之後,不再動彈了。它啪嗒一聲落在地上,摔成了七八截碎塊。
就在剛才的那一剎那,它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凍結成了冰塊。
「我明白了,你是一個秘術師,」蕭輕盈說,「倒是真沒看出來。」
洛夜行沒有應答。他只是蹲下身來,看著怪蟲的碎屍,過了半晌才說:「我總算明白那個傷人的『妖』是什麼玩意兒了。」
「妖?什麼妖?」蕭輕盈莫名其妙。
「我最近聽人說,天空城忽然發生了若干起傷人案,關鍵詞是一個『妖』字。當時我還沒想明白是什麼妖,現在我有點明白了,那個人想要說的,應該是『妖蟲』。」
蕭輕盈默然,心裡忽然有了一些不詳的預感。地上妖蟲的屍塊在她眼裡變得分外猙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