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身材消瘦的青年站在一個巨大的黑水池邊,眉目低垂,表情淡然,腦海中卻暴風驟雨般反覆回蕩著一句話:「梵伽羅,我還是比較喜歡你安靜時候的樣子。」
「安靜?呵,我梵伽羅何時安靜過?」青年咬著牙,低聲吐出一句話,雙手也慢慢握緊成拳,似乎在極力壓抑著某種情緒。
是的,梵伽羅患有狂躁症。打從七歲第一次犯病且徒手扼殺了家中的一隻小貓,他就極為清楚地知道,自己這這輩子絕無可能安安靜靜地待上哪怕十分鐘。他的身體彷彿一座活火山,隨時面臨著噴發,無論是誰,只要稍微觸怒他一點點,就會讓他狂躁繼而失控。
打架、鬥毆、飆車、大喊大叫、狂魔亂舞……這是他的常態。他可以上一秒拿起酒瓶給別人開瓢,也可以下一秒莫名其妙地大笑。他的情緒就像一個岩漿池,總是劇烈翻滾著,冒著熾熱的毒煙,從無沉寂的時候。
唯獨面對那個人,他可以盡數收斂狂暴和驕傲,心甘情願為之俯首。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是鬧騰的,試圖用盡全力去吸引對方的注意,又怎麼可能安靜?
「我知道了,你說的人根本不是我,而是那些蠢貨對不對?」梵伽羅繼續沉吟:「你喜歡安靜時候的我,可以,我會為你改變,我會變成你喜歡的模樣……」
梵伽羅終於抬起低垂的眉眼,展露出一張扭曲而又瘋狂的臉。誰也不知道,除了狂躁症,他還是一個多重人格患者,他的身體里隱藏著二十?三十?亦或四十個人格?
其實連他自己也數不清這些人格到底有幾個,但身為主人格,他極度憎恨身體被這些不知所謂的副人格掌控的感覺,所以他沒日沒夜地瘋玩,盡量減少睡眠的時間,為的就是把這些副人格死死壓制住。他才是這個身體的主宰,余者皆是垃圾!
但是,即便他精力再旺盛,也總有疲憊的時候,偶爾有那麼一小會兒,當他不受控制地陷入昏睡,這些副人格會冒出來,肆無忌憚地探索外部的世界。與他一樣瘋狂的副人格有幾個,但喜歡安靜的副人格也有那麼幾個。
梵伽羅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個人格引得那人說出那樣一句話,但是沒有關係,對方不是喜歡安靜嗎?等他吞噬了所有副人格,徹底融合了他們的記憶、技能和性格,就可以裝出安靜的模樣了。
於是這一夜,梵伽羅接受了心理諮詢師的深度催眠,進入隱藏在自己體內的這座宮殿,準備血洗此處。他不知道這些副人格的具體數量,但是沒關係,只要吞噬了他們之中的絕大多數,他就擁有了主宰這個內心世界的力量。屆時,他只需毀掉這座宮殿,就能把躲藏起來的那些「老鼠」全部殺死。
來到這座黑水池時,他已經殺死了二十四個副人格,心中隱隱有個聲音告訴他——再吞掉最後一個,你就能擁有毀滅這方世界的力量。他原本想繞開黑水池去尋找下一個獵物,卻不經意地發現,在黑水池的底部,一道玉白、修長、赤裸的人影正安靜地沉睡著。
梵伽羅有很多個副人格,這些人格囊括了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他們的面孔或精緻、或普通、或醜陋,卻沒有哪一個能讓梵伽羅多看一眼,亦或激起他的憐憫之心。
但現在,他的目光卻久久無法從池底之人的面孔上挪開。對方沉睡著,神態十分安詳,眉眼如流水一般溫柔,鮮紅似血的嘴唇卻又像火焰一般熱烈。他的皮膚白到通透,半長不短的髮絲卻又黑得純粹,水波在他周身蕩漾,折射出斑駁光點,色彩的極致碰撞和光影的叵測變幻將他渲染得仿若妖孽。
若非這裡是梵伽羅構建的內心世界,不與外界聯通,他一定會以為這人是哪裡來的精怪。對方看上去太過完美虛幻,宛若一個夢境。
梵伽羅在池邊站了很久才緩緩吐出一口氣,然後伸長手臂,張開五指,做了一個虛空抓握的手勢。吞噬了那麼多副人格,即便沒有毀滅這個世界的能力,他也可以隨意支配此處的萬事萬物。
池水在他的抓握下被抽到半空,躺在池底的玉白人影也慢慢漂浮上來,被吸到近前。
湊近了看,這人的面容堪稱無暇,如果自己能擁有這樣一張臉,又何愁得不到趙文彥關注的目光?梵伽羅的內心充斥著暴戾、嫉妒與狂躁,五指微微一收便掐住了懸浮在自己面前的人的脖頸。
對方的脖頸很修長,線條也很優美,當它被折斷時,那扭曲的角度一定更美。這樣想著,梵伽羅勾起唇角微微笑了,指尖的力道瞬時加大。
就在頸骨即將斷裂的一剎那,安睡的青年忽然蘇醒過來,直勾勾地看向梵伽羅。他擁有一雙純黑的眼眸,沒有半絲雜色,深邃得像一片汪洋,圓形瞳孔在看清梵伽羅的面容時驟然收縮,最終變成兩道細線,竟轉瞬成了豎瞳。即便脖頸被巨力鉗制,隨時面臨死亡的威脅,他的表情依然像沉睡時那般安詳,不見一絲一毫的痛苦。他甚至還有閑心上下打量了梵伽羅一番,像是在評估一件物品。
被這人一瞬不瞬地看著,梵伽羅的手指開始發抖,明明只要再施加一分力量就能殺死對方,卻無論如何都做不到。他的身體在這人的目光中凝固了。
男人靜靜打量著梵伽羅,表情淺淡,深邃眼眸卻泛出一絲興味,彷彿被掐住脖頸的人不是他一般。似乎過了很久,其實只是一瞬,他伸出雙手,捧住梵伽羅的臉,輕輕問道:「你吞噬了幾個?」
男人的指尖纖長、柔美,卻又帶著絲絲縷縷的涼意,撫到臉上時令梵伽羅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他根本沒用力,梵伽羅卻覺得自己的腦袋被這人的雙手固定住了,莫說轉動,就連眨眼都開始變得費力。他的嗓音也很動聽,像山間的溪水,清冽而又婉轉,隱隱還透著一股奪魂攝魄的魔力。被他詢問到的人哪怕再抗拒也會不由自主地張開口,老老實實回答問題。
這種感覺很詭異,而這個副人格更詭異。
梵伽羅慌神了,轉念想到自己已經擁有支配這方世界的力量,又咬緊牙關,狠戾地說道:「我已經吞了二十四個副人格,你是第二十五個。知道嗎,我已經擁有了構建這裡、主宰這裡的力量,只要再吃掉你,我就能徹底把這裡摧毀!」
所以我不怕你!
感覺到周圍的一切還在自己的掌控之內,梵伽羅顫抖的心又迅速安穩下來。是啊,他擁有絕對強大的力量,根本不用懼怕眼前這個莫名其妙的副人格。其實完全無需用手,只要動一動念頭,他的意志就可以把這個副人格碾碎!
梵伽羅緊抿的薄唇緩緩咧開,露出一抹充滿惡意的笑容,然後張開意識,不著痕迹地將男人包圍。
就在他發動意識準備吞噬掉對方的一瞬間,卻聽男人輕笑道:「副人格?你確定你吃掉的那些東西是所謂的副人格?」
男人捧著梵伽羅的臉,一點一點靠近,在寸許之間停住,然後逼視對方,鮮紅的唇微勾,笑容意味不明。他純黑的眼眸像一片深淵,望不見底,裡面翻湧著無數情緒,卻沒有一種屬於恐懼,甚至連一絲一毫的忌憚都沒有。梵伽羅在他眼中算什麼?什麼都不算。
在這樣的目光中,梵伽羅不僅身體,就連意識都開始凍結。
「你,你什麼意思?不是副人格又是什麼?」梵伽羅不由自主地問出這句話。
男人輕笑兩聲,無暇面孔還是那般溫柔,卻又顯出十二萬分的邪惡來:「知道嗎,你的身體從來就不屬於你,而是我打造的一個容器。那些副人格,包括你,都不過是被這個容器吸納入內的孤魂野鬼罷了。你們在這個容器里共存、壯大,然後展開廝殺,當你們其中一個擁有了足夠強大的力量,就會成為我的食物,將我喚醒,為我獻祭,使我飽足……」
說這些話的時候,男人的臉不斷靠近梵伽羅的耳廓,然後伸出緋紅舌尖,輕輕舔了他一下。這一下像毒蛇吐出的信子,冰冷粘膩,令人恐懼。
梵伽羅的眼眶由於睜得太大竟裂開了一條血線,他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麼!他不是在這具身體里長大的嗎?怎麼會變成孤魂野鬼?被他吞噬掉的那些副人格怎麼可能也是鬼?世界上怎會有如此荒謬的事!
在這一刻,梵伽羅二十年來的全部認知和存在的意義都被否定了,恐懼感有如一頭巨獸,狠狠撕裂了他顫抖的心臟,他開始劇烈掙扎,然後絕望地發現,他的臉被男人捧著,他的身體被男人壓制著,就連他的意識都被男人牢牢禁錮。
他動彈不得,蘊含著強大力量的身體在男人的掌心中化成黑霧,被一絲一縷吸食進男人的鼻腔。男人漫不經心地笑了笑,然後仰起頭,微微張開紅唇,發出享受至極的低吟。他看上去很饜足,溫柔而又精緻的眉眼此時此刻竟變得邪肆無比。
梵伽羅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在徹底消失的一瞬間,他驚恐地發現,這座籠罩在迷霧中的龐大宮殿也在一點一點崩坍,從宮殿里倉惶跑出的那些副人格尖叫著化成黑霧,被男人吸入鼻腔,滋養了他剛蘇醒的身體。
男人說得沒錯,他沉睡池底二十年,等待的便是這一刻。他們所有人都是他的祭品!
悔恨的情緒洶湧而來,又剎那泯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