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通過一幅畫尋找到一個小女孩有多容易?領略過互聯網的複雜性和社交媒體的廣泛性的人一定會對此深有感觸,更何況在那幅畫的右下角,俞雲天還用細小的花體字標註了一個名字——吉娜。
私家偵探幾乎沒有花費多少力氣就從搜索引擎給出的數萬條信息中找到了最準確的一條——吉娜,一名十三歲的美國女孩,深度抑鬱症患者,五次自殺,五次均被細心照護她的父母救回,最近一次自殺是在三個月前,她用浴簾纏住脖子,準備把自己弔死……
她的父母在一次又一次的生死徘徊中似乎已經崩潰,除了向神明祈求救贖,竟已毫無辦法。他們給孩子請了心理醫生,送她去特殊的機構療養,卻都沒有用,她不願意與任何人交流。
而在三年前,她卻表現得完全正常。
據她的父母描述,她是在某一天的傍晚忽然變成這樣的。她拎著書包從校車上下來,站在自家院子門口久久不動,像是丟了魂,誰叫都不應。那天的晚飯她一點沒吃,所有人都認為她只是太累了,睡一覺就好。那麼小的孩子不懂得煩惱,他們頂多被憂愁糾纏幾個小時就能自我痊癒。
但他們全都猜錯了,而且錯得離譜,第二天睡醒的吉娜也沒能從這恍惚的狀態中恢復。她慢慢失去了歡笑的能力、蹦跳的能力、學習的能力、交談的能力、甚至存活的能力。她從一個鮮活的人漸漸變成了一具行屍走肉。
她的父母為此備受折磨,卻始終無法弄明白那一天的她到底經歷了什麼。她一直都在正常上課,並沒有遭到任何傷害,就那麼莫名其妙又突如其來的,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勇氣。一個十歲的孩童到底能被什麼事情打擊到這種地步?
這個問題每時每刻都在燒灼著這對父母的心。若是有誰能告訴他們真相,他們願意為此付出一切。對父母而言,最可怕的不是孩子遇到了危險,而是當他們遇見危險時你卻一無所知;因為不知道,所以你連挽救的機會都沒有。
宋溫暖一口氣翻完了吉娜父母發布的所有求助帖,心裡鈍鈍地疼。她用顫抖的指尖編輯了一封極長的信,發送到他們的私人郵箱里,並在結尾處誠懇地寫道:【我不知道你們會作何選擇,如果你們願意報警,我可以盡一切力量去幫助你們。如果你們選擇沉默,我也會保持緘默,畢竟吉娜現在的情況如此糟糕,她已承受不了任何傷害。願上帝保佑你們,保佑吉娜。】
郵件發送成功了,宋溫暖卻合上筆記本電腦,陷入了更漫長也更死寂的等待。經過一夜的折騰,她的熱血早已冷卻,甚至對梵伽羅所說的「正確的選擇」產生了懷疑。而這封信件就是她所做的最後一份努力,如果它沉沒了,那她就徹底放棄。沒有人能對抗全世界,更沒有人能改變全世界,她之前產生的類似於救世主一般的雄心,如今想來竟如此可笑。
俞雲天肯定已經知道她在幹什麼了吧?畢竟她大張旗鼓地帶走了那麼多幅畫,還聯繫了好幾位受害者的家長。然而他卻不發簡訊也不打電話來詢問、查探,甚或阻止,可見他是半點也不著急的。很可能在他看來,她現在所做的這些努力都等同於跳樑小丑的垂死掙扎而已。
想到這裡,宋溫暖竟捂住臉,自嘲地笑了。難怪俞雲天曾經對她說:「你最大的缺點就是莽,遇見事情喜歡蠻幹,這樣是不會有結果的。」
如今再看還真是!她果然在一路蠻幹,自詡正義地往前闖,卻撞翻了一地的人。實際上那些人哪裡需要她的幫助呢?他們一個個都恨不得離她遠遠的。
私家偵探掏出自己的煙盒,勸慰道:「別笑了,難聽。抽支煙清醒清醒,你已經一晚上沒睡了。」
宋溫暖點燃一支香煙,狠狠吸了一口,低不可聞地道:「我是不是很可笑?」
「沒有,你很可愛。」私家偵探看了看她亂得像鳥窩一樣的頭髮,忍不住莞爾。
宋溫暖咧了咧嘴,笑容卻比哭還難看。一支煙抽完,她又點燃一支,似乎準備用尼古丁來麻醉自己,卻在此時聽見了一陣急促的鈴聲,一長串號碼在手機屏幕上閃現,是從美國打來的。
郵件才剛發出去半小時而已,那邊竟已迫不及待地給了反應。
宋溫暖握住手機,卻沒有勇氣去面對,反倒是私家偵探把手機奪過去,開啟免提。
一長串英文彪了出來,說話者的嗓音裡帶著濃重的哭腔和無法掩飾的感激:「你好,請問是宋小姐嗎?我是吉娜的母親凱瑟琳·貝克,我看了你的郵件,之後便與吉娜展開了長談。上帝啊,她哭了!你能夠想像嗎?在沉默了三年之後,這是她第一次在我們面前痛哭失聲!她對這個世界終於有了反應,她承認了,你告訴我們的那些事都是真的,她承認了!」
貝克夫人哭地不能自已,於是不得不停下調整情緒。過了足足十幾秒,她才又哽咽開口:「宋小姐,謝謝你,太感謝你了!你把我們苦苦尋找了三年的答案帶給了我們,你不知道這對我們而言意味著什麼!這是希望,這是救贖,這是新生的契機!吉娜時隔三年第一次與我們進行了懇切的長談,你可以想像嗎?在十歲之前,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遭遇了什麼,直到三年前的那一天,她上了一節性知識普及課才終於弄明白。你能夠想像她當時的心情嗎?」
宋溫暖終於回過神來,用流利的英文回應:「我能!我完全可以理解她的心情,我也在無知無覺的情況下與俞雲天生活了兩年,我明白後知後覺的感受會有多可怕。那些不堪的經歷就像一枚彈片,緩慢地扎入你的心臟,因為沒有痛覺,所以你完全不明白那會造成怎樣的後果。可是,當你終於明白過來時,你會發現這彈片已瞬間洞穿你的心室,撕裂了你的血管,讓你疼痛,讓你絕望,卻又救無可救,那是比漫長的痛苦更致命的衝擊。」
貝克夫人壓抑的哭聲從話筒里傳來:「是的,是的,就是你形容的那樣。這枚子彈一直懸在吉娜的頭頂,卻直到那天才將她擊中。她根本沒有辦法去面對,她一下子就垮了。上帝,我可憐的孩子,我竟然什麼都不知道……」
宋溫暖接過私家偵探遞來的紙巾,一邊擦拭眼角的淚一邊帶著濃重的鼻音詢問:「那你們準備怎麼辦?是報警還是……」
貝克夫人的情緒忽然變得很激動:「當然是報警,難道我們還有第二個選擇嗎?」
「可是吉娜三個月前才自殺過一次。」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現在已經是最糟糕的情況,還能有什麼事比這更糟糕?哦,有,那就是吉娜已經死了,可傷害她的兇手還在逍遙法外!我們絕不會放過他的,絕不!我們已經報警了,宋小姐,事實上我打這個電話過來正是為了向你求助,警官就在旁邊,讓他和你說吧。」
那邊很快換成一個冷靜的男聲,「喂,宋小姐嗎?我是聯邦調查局的探員威爾·布柯特,如果你不相信,我們可以視頻連線,我給你看我的證件。」
宋溫暖連忙擺手:「不用,我們就這麼說吧。你們需要我怎麼做?」她簡直不敢相信吉娜的父母會如此迅速地選擇報警,那她折騰一晚上是為了什麼?
恍惚中,她想起了梵伽羅的那些話:
「拿到它就夠了。」
「我預見到,它是致死的利箭。」
原來它竟真的是致死的利箭,一擊即中!梵伽羅從來不會出錯,那麼這是不是證明自己也沒錯?宋溫暖定了定神,努力去傾聽那邊的話。
布柯特警官慎重道:「宋小姐,據我們調查,俞雲天在美國求學期間曾經以慈善的名義開辦了一個免費教授兒童畫畫的班級,而吉娜就是在此期間受到了侵害。他求學五年,這種班級也就開辦了五年,招收的兒童數量目前還未曾統計出來,但肯定不會少。所以我們很有理由相信,像吉娜這樣的受害者絕非個例。由於案情重大,我們FBI已經接管了這樁案子,但我們目前遇見的最大困難是——俞雲天身在華國,我們不便抓捕,若是讓消息泄露出去,我們擔心他會潛逃到其他國家。所以宋小姐,我們打電話來是想問問看,你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讓他離開華國,前往美國?」
宋溫暖想也不想就答應下來:「有,我可以讓他去美國。」
「好的,感謝宋小姐的配合。那幅畫能否請你幫忙寄過來?那是很重要的證據。」
宋溫暖堅定道:「我親自給你們送過去吧,託運可能不太保險。」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真是再好不過了。我們這邊會幫你搞定一切出遊手續。上帝會保佑你的宋小姐,謝謝你!」布柯特把電話還給了貝克夫人,而對方反覆地用充滿了感激的嗓音說著謝謝。貝克先生也湊到話筒邊,哭著說了一句「上帝保佑你」。
對他們來說,這就是最好的祝福。
宋溫暖掛斷電話後立馬給油畫打包,而私家偵探已經按照FBI的指示,購買了當日的飛機票。臨去機場前,宋溫暖接到了堂哥打來的電話,他問清楚了事情經過,得知吉娜已連續五次自殺,便溫聲道:「我跟你們一起去吧,我可以為那個孩子提供心理治療。」
「真的嗎?」宋溫暖的眼眶瞬間就紅了,啞聲道:「堂哥,你的造訪才是真正的救贖。比起我,吉娜的父母會更高興看見你。太好了!昨天晚上我以為沒救了,但是今天早上我才知道,有救的,這個世界還有救!我現在就幫你訂機票,我們去機場匯合。」
掛斷了這個電話,宋溫暖的心緒久久難平,於是又抖著手撥出去一個號碼,一開腔就哽咽了:「梵老師,我做到了,我現在正準備去美國。」
「嗯,祝你一路平安。」
青年溫柔的嗓音便是最好的撫慰劑,瞬間便捂熱了宋溫暖幾度陷入僵冷死寂的心。她噙著淚說道:「為什麼他們會選擇緘默?為什麼不為了自己的孩子站出來抗爭?到底是我錯了,還是他們錯了?」這個問題像一根刺,令她如鯁在喉。
梵伽羅平靜道:「誰都沒有錯,只是觀念和習俗不同而已。我們的社會缺乏包容,所以緘默能讓孩子得到更多保護;他們那邊開放,所以站出來抗爭才是主流思想。但兩邊的出發點都是為了孩子,不能說誰對誰錯。」
「我知道,所以我才更感到悲哀。我太難受了你知道嗎?我多麼希望能改變這個社會,可是我經過昨天晚上的努力才明白,我做不到,一個人的力量太渺小了!」
「不,你錯了。」梵伽羅輕笑著說道:「一個人的力量並不渺小,當你讓自己變得更包容,更平和,更豁達的時候,這個世界便也多了一份平和、包容、豁達。你讓自己變得更好的同時,這個世界也在變得更好,因為你是它的一部分。當你把這種信念傳遞出去,讓更多的人變得更好時,整個世界都將隨之改變。現在,你還覺得自己的努力不值一提嗎?」
宋溫暖不知不覺已經淚流滿面,拚命搖頭道:「不,不會了,你說得對,做好自己就是在改變世界,我懂了。梵老師,謝謝你!」
「不用謝,我看見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是一個勇敢的人,因為你的靈魂在發光。」
宋溫暖啞著嗓子笑出聲來。只因為這一句肯定,她遭受了一整個晚上的痛苦、挫敗、自我懷疑和自我否定,都變得微不足道了。掛斷電話後,她的內心已充滿了勇氣,調出通訊錄,撥打了那個原本讓她無顏面對的號碼。
那頭似乎不想與她溝通,卻又害怕她在無人管束的情況下胡作非為,幾經猶豫才接了電話,極不耐煩地問道:「你又怎麼了?」
「大哥,你還記得爺爺臨死前給我們留下的那句話嗎?」
宋大哥沉默了。
宋溫暖又道:「他說:你們要記住,將來你們想要獲取多大的成功,就得具備多大的勇氣。無論面對任何困難,你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給我迎頭頂上,因為你們姓宋。大哥,這句話我從小記到現在,沒有任何一個時刻敢把它忘記。你想讓妮妮站到世界的舞台上,你知道她首先需要具備什麼嗎?不是逃避,不是萬全的保護,是一雙寧折不彎的腿和壓也壓不垮的脊樑。大哥,當你一味選擇退讓時,你有沒有問過妮妮的意見?她在舞台上扭斷了腳趾頭都能一聲不吭地跟上節奏,你以為她是有多脆弱?」
宋溫暖加快了語氣:「大哥,如果你想為妮妮做點什麼,那就讓俞雲天去美國,我保證不會再做多餘的事。還有,替我向妮妮說一句對不起,我沒有保護好她。」
「沒事了吧?沒事我就掛了。」宋大哥不置可否地結束了這場談話。
宋溫暖握住漸漸冷卻的手機,痛苦得無以言表。當她為自己的家人而戰鬥時,得到的卻只有他們的冷漠和誤解,這種感覺不親身體驗一次,你永遠無法想像其中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