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伽羅將手覆在那兩顆可怕的眼珠上,並用磁場牢牢將它們包裹,然後蹲下身,與衣襟前沾滿鼻血的梁老平視,認真詢問:「所以,現在你們可以讓我把它們帶走了吧?」
可以可以,你趕緊把這玩意兒拿走!梁老的心裡在瘋狂吶喊,但嘴巴卻只張了張,說不出話。因為他的確有他的苦衷,他代表的不僅是文物局,還有國家,從這座宮殿里發掘的任何東西,哪怕是一張廢紙,只要它擁有足夠悠久的歷史,就必須被妥善地保存於此處,任何人都沒有權力將宮殿里的東西送出去。
陸老苦著臉囁嚅:「梵老師,我們其實也做不了主,上頭有規定,我們要是擅自答應了就會觸犯法律……」
他的話被緩緩靠近的宋睿打斷:「有一個電話需要你們接聽一下。」
梁老和陸老雙雙看向斯文儒雅的男人,而對方的視線卻纏繞在他們沾滿鼻血的指尖上。他舒展的眉宇此時已慢慢擰緊,像是在隱忍著什麼,又像是在掙扎著什麼,竟然顯得十分痛苦。要知道,他即便在鬼眼的注視下也能保持淡定從容的姿態,又何曾在外人面前露出過難受的表情。到底是什麼讓他無法掩飾自己的真實情緒?
手機里傳出「喂喂喂」的說話聲,引得他臉色更差,但是,當他垂眸看向同樣仰視自己且目露疑惑的俊美青年時,他又微微嘆了一口氣,然後從褲兜里掏出一包消毒紙巾,把手機層層包裹。
「接電話吧,別把紙巾剝開。」宋睿的嗓音透著壓抑,指尖不斷上移,最終只捏著手機的兩個角。
梁老和陸老終於接收到了他顯而易見的嫌棄,連忙把指尖的鼻血蹭在衣服上,然後小心翼翼地接過這個手機。宋睿的潔癖其實並不針對物,只針對人,他厭惡一切肢體碰觸,尤其是體液的交換,那會讓他噁心地想吐。
但是這種潔癖在青年面前卻不藥而癒,他的防衛和攻擊系統一到青年面前就會自動自發地轉入休眠狀態,即便對方能夠輕易窺探他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最可怕也最黑暗的慾念。
梁老的指頭在消毒紙巾上留下幾個紅色的印痕,宋睿只瞥了一眼就強迫自己移開視線。有青年在,他的注意力總是能輕而易舉地轉移到對方身上,繼而忘了所有憤怒和不適。
青年也正仰頭看他,目中滿是疑惑,仔細看的話還能發現一點點閃亮的期待。他似乎意識到了這通電話的來意。
宋睿緊繃的麵皮立刻就鬆緩了,嘴角綻開一抹淺笑:「放心,你可以把它們帶走。」
梵伽羅的眼睛果然比剛才明亮了一度,這細微的一度卻直接把宋睿的心情拉入了另一個層次,一個沒有喧囂和慾念的層次,一個能聽見歌聲窺見光明的層次。
宋睿又是一聲低笑,繼而揉了揉這個人毛茸茸的腦袋。青年就蹲在他面前,仰著頭,露出漂亮的臉蛋,眨著明亮的雙眼,單純無害又清澈透明得像一個孩子。人人都覺得他神秘,可宋睿卻只覺得他可愛。
梵伽羅躲開了宋博士沒玩沒了的手,看向正在接電話的梁老,對方正連連點頭說好,完了把手機交給陸老。陸老同樣答應幾聲,慎重道:「好的,我們明白了,我們會把東西交給梵先生保管的。」
電話很快就掛斷了,兩位老人正準備把印滿血指印的手機還給宋睿,卻遭到了對方的斷然拒絕:「你們把它扔了吧。」
本就拘謹的笑容徹底凝固在二老臉上。這樣說話也太不尊重人了吧?小夥子,如果我們再年輕三十歲,你是會被打的!
梵伽羅輕輕嘆了一口氣,然後把層層包裹的手機接過來,剝掉最外層的印滿血痕的消毒紙巾,棄置在一個專門裝垃圾的塑料袋裡;又用倒數第二層紙巾仔細擦拭自己的手;完了用倒數第三層和最裡面那一層紙巾把這款造價十分昂貴的手機擦了又擦。
之前還被他慎重對待的兩顆眼珠竟被他隨意擺放在地上,此時正滴溜溜地打轉,一會兒看看他認真的側臉,一會兒看看宋睿,目光十分垂涎。只可惜這兩個人都是它們得不到的,於是只能把眼白轉向天花板,把漆黑眼瞳對準緊貼的地面,自閉了。
看見這一幕,殿內原本還僵硬凝滯的氛圍竟奇蹟般地緩和下來,鬼眼散發的恐怖威壓也消散得一乾二淨,顯出幾分荒唐可笑。當眾人還在猶豫要不要笑時,宋睿已蹲在梵伽羅身邊低笑開了。他支著頤認真看他,嗓音溫柔:「可以了,夠乾淨了。」
梵伽羅卻只是瞥了他一眼,擦拭得越發仔細,邊邊角角條條縫縫都不曾放過。直到手機煥發出亮得刺目的光彩,他這才把它還回去,認真的語氣像是在叮囑一個不聽話的孩子:「浪費不是一個好習慣。」
「知道了,謹遵梵老師教誨。」宋睿毫無芥蒂地拿回手機,就彷彿之前那個百般嫌棄的人不是他一般。
梁老和陸老終於露出一點笑容,擺手道:「梵老師,這東西你帶走吧,我們沒能力保存它們。」
「謝謝,我會妥善保存的。還有什麼鏡頭要拍嗎?不拍的話我就帶孩子回家了,太晚了,他明天還要上學。」梵伽羅撿起兩顆眼珠,隨意揣入衣兜。這場鬼眼咒殺事件就在他輕描淡寫的告別語中結束了。
「不拍了不拍了!走走走,回家!」宋溫暖抹掉鼻頭的鮮血,高聲招呼眾人。大家低頭一看,這才發現自己竟如此狼狽,卻又於心悸後怕中感到一點蒼涼和悲愴,閭丘氏的仇恨像潮水一般拍擊著他們的心牆,讓他們久久無法釋懷。
「我就說嘛,閭丘氏被老鼠咬得全身都潰爛了,單憑自己的力量,她怎麼可能從冷宮爬上翠屏山?她悄悄弔死在山上,她的詛咒又是怎麼流傳開的?這裡面肯定有人在協助她!」眾人邊走邊議論。
「那個人到底是誰呢?看上去好像是個太監,而且地位很高的樣子。」
梁老為眾人解開疑惑:「那個人應該是自閔帝之後開始把持朝政三十七年之久的中常侍孫珪,人稱九千歲。閔帝死後,他推舉孝敏後的兒子登基,也就是歷史上最短命的三日皇帝宣帝,宣帝死後,他又支持閔帝的弟弟惠帝登基,惠帝曾親口對旁人說:『孫常侍待我如父如母。』由此可見他對皇帝的影響力達到了怎樣的程度。他親手扶持的皇帝多達四個,而且個個都對他唯命是從,故而又被時人稱為皇上皇。史料中沒有記載他與閭丘氏的淵源,但由剛才的幻覺看來,他和閭丘氏肯定交情不淺。」
宋溫暖喟嘆道:「何止是交情不淺,肯定是愛到極致了,要不然他能霍亂武朝三十多年?」
陸老卻有別的猜想:「愛可能有一點,但更多的還是權欲吧。即便是個太監,他的本質也是男人,男人都會對權力感興趣。」
「那可不一定,也有男人對權力不感興趣,像你們,像我哥,大家的追求不一樣……」
眾人一邊走一邊討論,很快就離開了這座破敗的宮殿,一大批安保人員和考古工作者正迅速趕至,把各個宮門嚴格看管起來。無論那詛咒還在不在,這座棄置千年的皇城都將受到最仔細的搜索和發掘。
梵伽羅還未走近保姆車,許藝洋就從裡面跳出來,噔噔地跑到他跟前,抱緊他的腰。似乎察覺到了大哥哥口袋裡的東西,他踮起腳尖偷看,然後嚇得連連倒退。
看來沒有人能夠免疫鬼眼的威力,除了宋博士。
「你剛才揉了我的腦袋。」梵伽羅轉過身看向亦步亦趨跟隨自己的俊美男人。
「不可以嗎?」宋睿笑著反問。
「不是不可以,不過感覺有點奇怪。我平時揉他就是這麼揉的。」梵伽羅指了指許藝洋,擰眉道:「你讓我感覺自己像個小孩。」
「你本來也不大。」宋睿十分篤定這一點。
梵伽羅默默盯著他,過了好一會兒才徐徐說道:「宋博士,今天的你讓我刮目相看,毀滅自己的事,你沒有再做吧?」
宋睿反問道:「你是在擔心我嗎?」
「當然,如果世間失去了宋博士,那肯定會失去最獨特的一抹色彩。」梵伽羅點了點頭,真心實意地說道。
宋睿的嘴角正不受控制地上揚。青年並不是一個天性浪漫的人,所以他可能完全不知道自己此時說的話究竟有多動人。不過沒關係,宋睿會讓他知道的,「我有沒有做毀滅自己的事,你不想感應一下嗎?」他伸出一隻手臂,將青年困在保姆車和自己的胸膛之間,然後一點一點靠近。
梵伽羅並未迴避這種突如其來的靠近,甚至在宋睿的嘴唇快要碰觸到自己的嘴唇時也未曾有絲毫的躲閃。他想知道男人究竟在幹什麼……
宋睿在離青年只有寸許的時候停住了,他深深望進對方綴滿星辰的眸子,然後把自己溫熱的額頭貼上了對方微涼的額頭,繼而閉眼,把內心的那些奇異情感全都傳導過去。
許藝洋抬起頭,懵里懵懂地看著腦門貼在一起的兩個大人,暗暗忖道:這樣子好奇怪啊!
然而沉浸在真正意義上的情感交流的兩個人卻絲毫沒察覺到這種碰觸是多麼古怪。他們雙雙閉著眼,噙著笑,誰都沒說話,卻又似乎能夠彼此了解。有一瞬間,梵伽羅甚至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宋博士的腦袋,試圖讓自己感應得更清晰一些。
「雖然很微弱,但我似乎聽見了種子發芽的聲音,那是什麼?」他睜開眼,用閃亮的眸子專註地盯著面前這個男人,完全沒有掩飾自己內心的好奇。
把腦門貼上去之前,宋睿根本不知道青年會聽見什麼,所以他挑挑眉,也露出驚訝的表情。種子發芽了,會是什麼呢?他一邊思忖一邊擺手,只笑著說了一聲再見便離開了,徒留梵伽羅滿臉困惑地站在原地。
渾身塗滿藥膏的何靜蓮從另一輛保姆車裡探出頭來,呢喃道:「我剛才好像聽見聖歌了,是從宋博士那個方向傳來的。聖歌你知道嗎?就是人們在教堂里唱的那種歌,很空靈,很悅耳,是讚美天神的。」
「得了吧,宋博士才不會唱什麼聖歌呢。他渾身上下都散發著硫磺和血液的氣味,那是地獄裡才會散發的氣味,他根本就不是一個好人。」阿火根本不相信少女的話,末了催促司機:「大哥,咱們能不能先出發,小蓮還得趕去醫院治療。」
司機一口答應下來,然後緩緩把車開走,何靜蓮卻還伸著長長的脖子,遙望那滿臉困惑的青年。他的眉頭擰得很緊,似乎有什麼想不通的事情,背影在昏黃路燈的照耀下竟然顯得十分單薄。
「梵老師看上去有些可憐呢。」何靜蓮嘆息道。
「梵伽羅可憐?他那麼刁,誰能讓他可憐?」阿火終於按捺不住好奇心,把腦袋伸了出去,果見梵伽羅神情愣怔地站在保姆車前,似乎被什麼難解的謎題困住了。
但是阿火的注意力卻很快被匆匆跑出宮門的何母吸引了過去。她沖保姆車飛奔而來,口中大喊:「師傅等一等,我還沒上車呢!我女兒在你車上,你等我一下!我還要帶她去醫院看病!」
司機認識何母,下意識地減緩了速度。
阿火似乎有話想說,卻又顧忌身邊少女的感受,最終把滿肚子的怨言吞了下去。
何靜蓮拽了拽他的衣角,小聲說道:「有什麼話你就跟我直說,我不會生氣的。你不說,我難道就感應不出來了嗎?」
阿火這才噴火一般說道:「你都傷成這樣了,你媽還把你丟在一邊,跑去找宋導談賠償的事。我聽見她在向宋導索要醫療費和精神損失費,一張口就是兩百萬,宋導說賠償肯定會賠償,但兩百萬太多了,可以再商量。她就說她給你拍了照,要把你受傷的樣子公布到網路上,讓所有人看看節目組無情無義的嘴臉。你說她到底是不是你親媽?她怎麼能把你最狼狽的樣子發給所有人看?你都傷成這樣了,我一步都捨不得離開你,她卻可以完全把你丟在一旁不管,連葯都不給你抹……」
阿火不擅長臧否人物,尤其對方還是何靜蓮的母親,於是話只說了一半就悻悻地閉了嘴。
何靜蓮握緊他的手,腦袋轉向車外,眸色晦暗地看著那飛奔而來的中年婦女。她穿著奢華的衣裙,挎著昂貴的包包,化著精緻的妝容,把自己盡量打扮成上流人士。她讓女兒輾轉於不同人的痛苦情緒中,用這種對女兒來說堪稱殘忍的方式賺取大把的金錢,然後竭盡所能地供養丈夫和兒子,讓他們過上富裕的生活。
他人即地獄,這句話對何靜蓮來說不僅僅只是一個箴言,還是一種無可逃避的現實。她每天都徘徊在痛苦和崩潰的邊緣,卻始終堅持了下來。她用自己的鮮血澆灌著這個家庭,只是因為她能夠感受到來自於父母的愛。
可是現在,藉由阿火溫暖的手和源源不斷傳來的熾熱情感,她終於明白那份愛到底是何等的蒼白與單薄。
她傾向前座,堅定地說道:「師傅,開車吧,不用等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