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四樓的曲嫻芬因為非人的虐待而惡念四起時,跨入家門的梵伽羅也隨之一愣。回過神後,他走到陽台邊緣,順著垂直的牆體往下看,卻只看見翻湧的戾氣和一團團黑霧從四面八方涌過來,這個地方對活人來說果然不是宜居之地。
許藝洋搬來一張凳子,也趴在欄杆上往下看,卻被大哥哥敲了腦袋。
「小孩子不能這樣做,很危險。我不在家的時候不準搬凳子站陽台。」梵伽羅將他抱下來,調侃道:「你是不是胖了,重得像秤砣。」
許藝洋連忙掀開T恤,捏了捏自己圓溜溜的肚皮。他其實是不用進食的,每天只從大哥哥的指尖吸走一點點陰氣就能支撐很久,然後他體內自發產生的死氣也會被大哥哥吸走,以維持他正常人的面貌。
每天吸一點陰氣,又吐一點死氣,他竟也長大了,變胖了,皮膚又白又嫩,臉蛋和眼睛都圓圓的,十分討喜。學校里的老師每每看見他現在的模樣就會想起他過去的慘狀,然後嘆息著說梵先生真會照顧人。
許藝洋聽了這話總會覺得非常驕傲,因為大哥哥的確很會照顧人。他捏起肚子上的一層游泳圈,笑著點頭:「胖,了。」
「小孩子胖點好。」梵伽羅揉了揉許藝洋的腦袋,卻不怎的,忽然有些走神。這個動作讓他聯想到了什麼。
「把它,也,喂胖!」許藝洋指著魚缸里的青蛙。
「好,這個任務就交給你了。」梵伽羅這才回神,然後把掛在陽台上的小瓶子取下來,交給態度積極的小孩。裡面的蚊蟲還活著,只是不怎麼飛了,得搖一搖刺激一下。這種活兒一般孩子幹不了,肯定得嚇哭,但許藝洋卻覺得很有意思。他和蛙現在是最好的朋友,每天都會嘀嘀咕咕地說一會兒話,他說得慢,嗓門又低;蛙說得快,嗓門也高,於是整個家都熱鬧起來:
「蛙蛙,今天,想,我,們,了嗎?」
「呱!」
「我們,也,想,你了!」
「給,你,吃!」
「呱呱呱!」
「明天,給你,抓,蟋蟀!」
「呱!」
梵伽羅一邊聽兩個小傢伙聊天一邊往浴缸里灌水,嘴角始終噙著一抹淺笑。將自己的大浴缸灌滿之後,他把那兩顆眼珠子扔進去,只聽噗通兩聲輕響,浴缸里的水就開始泛出漣漪並變得渾濁,繼而染上淺淺的灰色,幾分鐘後已是黑得像墨一般,這速度可比梵伽羅自己往浴缸里躺快得多了。
是夜,梵伽羅把兩顆眼珠子捧在手心,格外酣甜地睡了一覺,而那雙眼珠卻瘋狂地轉了一整晚,無論發動任何攻擊都彷如泥牛入海,毫無蹤影。
——
翌日晚上七點半,穿著一套高定西裝的梵伽羅準時出現在某六星級酒店的宴會廳,許藝洋被他託付給了曹曉輝。
白幕早已站在門口等待,看見他便大步迎上去,一邊走一邊調整自己的領帶,彷彿有些緊張。他的腦海中又浮現了那奇異的一晚,青年的嘴唇慢慢貼近他的嘴唇,把汩汩寒流從他的體內盡數吸走。
那一晚的虛弱與滾燙分明早已過去,卻又彷彿在此刻重現,令他唇舌焦干,喉嚨發緊,於是說話的聲音顯得格外沙啞:「梵先生,好久不見。今天晚上趙導和羅導都會出席,我想幫你們引薦一下。我最近有意投資娛樂圈,你能不能幫我參謀參謀?」
白氏從來不涉足娛樂圈,白幕下此決定也是在認識梵伽羅之後,他總覺得自己有義務為這個人保駕護航。
梵伽羅這才意識到他邀請自己的目的,頓時輕笑搖頭:「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並不准備拍戲,投資的事你還是慎重一些為好。我們進去吧。」他自然而然地往宴會廳里走,一身昂貴的西裝搭配那萬里挑一的長相和雍容閑雅的氣質,竟令守在門口的禮賓連請柬都不敢向他索要。
白幕連忙跟上,雙眼牢牢注視著青年修長的背影。
梵伽羅一跨入大廳就發現了一個熟悉的人,他今天的裝扮一如既往的奢華而又富含情調,純黑的三件套西裝原是最沉悶的,卻被他點綴了一條深紫色的絲質領帶和同色的絲質手帕,奇特的摺疊方法令手帕的兩個角從袋口探出,像惡魔的兩支尖角,透著鮮活而又危險的氣息。他把頭髮盡數梳到腦後,展露出稜角分明的臉,原本十分鋒銳的氣場卻被一副金絲眼鏡柔化了,令他周圍的人分明處於極度的危險當中,卻又絲毫不自知。
他身邊總是人來人往,觥籌交錯,無論是生意人、政治家還是學者、藝術家,都能與他酣暢淋漓地聊上一會兒。他的博學儒雅、溫和謙遜令他擁有超凡的魅力,也使他在這名利場中任意遊走、如魚得水。但是也有那麼一個人會用戒備的目光看著他,未曾主動靠近,而他們卻擁有著極為相似的容貌。
「宋博士。」梵伽羅喃喃自語地念出一個名字,卻並未走過去攀談,只是不遠不近地觀察。
宋睿似乎也發現了男人戒備的目光,於是緩緩走過去,笑著打招呼:「大哥,你也在。」
「是啊,沒想到會在這種場合遇見你。」男人就是宋溫暖的大哥宋子成,同時也是宋睿的堂哥。他似乎很奇怪會在這種浮華的場合碰見堂弟,因為據他了解,這位堂弟是標準的學者,向來深居簡出行事低調,尤其厭惡人際交往,但他最近卻常常出現在公眾場合,這樣的舉動是不是有些反常?
思及此,宋子成目中的戒備不由加深了,笑呵呵地說道:「你最近還忙嗎?我聽說你在幫暖暖那丫頭錄節目?我其實也看了兩期,收視率雖然高,但爭議也挺大,你原本是一個學者,不好總是暴露在鏡頭前,這是在消耗你的聲譽,對你今後的學術研究很不利。你要是拒絕不了她,我去幫你說,讓她不要總是煩你。」
宋子成字字句句都是從關心堂弟的角度出發,目的卻是為了杜絕妹妹與對方的接觸。除了大大咧咧的宋溫暖,宋家所有人對宋睿都是戒備的、警惕的、不歡迎的,這種態度已成為了一種下意識的反應,幾乎不用思考便會在他出現的時候傳遞出來。自從父母雙雙亡故後,他就被這個家徹底驅逐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其實和梵伽羅是同一個世界裡的人。
宋睿彷彿聽不懂堂哥的暗示,溫聲道:「目前錄節目就是我的正事,不煩,很有趣。對了,」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惡劣的弧度:「下周就是大伯六十五歲生日吧?我能不能回家為他祝壽?」
看見兩個宋家人站在一起說話,意圖巴結的賓客便也一波一波地走過來。當著外人的面,宋子成自然不會說不許,只能笑著點頭。
宋睿慎重說道:「我會精心為大伯準備一份生日禮物。說起來,我也有很多年沒見過他了。」他知道自己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會對這些所謂的親人造成怎樣的影響,於是嘴角的笑容越發顯得誠摯真切。
宋子成的笑容卻越來越僵硬,最後不得不找一個借口離開。宋睿越是「精心」準備的禮物,他越是不敢收。到了僻靜的地方,他立刻拿出手機給父親發簡訊,說了宋睿準備回家祝壽的事。那頭很快就有了回復,冷冰冰的一行字,透著無盡的厭惡:【不許他回來,暖暖那邊也不準再跟他見面!他是天生的壞種!】
天生的壞種?想起堂弟站在叔叔嬸嬸的棺材前,用漠然的目光審視他們遺容的那一幕,宋子成不禁打了一個寒顫。連父母的死亡都不能讓他哭泣,世界上還有什麼能撼動他的心?
宋子成從很早以前就知道,這個堂弟是一隻怪物,靠近他的人都會被他吞噬,於是立刻回復道:【我知道了,稍後我會直接拒絕他的。】看著手機屏幕暗下去,他不由深吸了一口氣,回過頭才發現堂弟身邊竟然站著一名容貌格外俊美的青年,對方正把手輕輕覆在堂弟的背上,像是在打招呼。
厭惡所有肢體碰觸的堂弟卻並未急速避開,反而垂頭看向青年,淺淺一笑。這幅畫面過於靜謐和諧,流露出的情感也十分溫熱綿軟,竟讓宋子成覺得有些不真實。在這一刻,他差點就以為堂弟是一個正常人。
「那是你的親人?」梵伽羅輕輕碰了碰宋博士的背。
「我堂哥。」宋睿順手從侍應生的托盤裡端起一杯香檳,塞進梵伽羅手裡,發現他抗拒地皺眉,便笑著低語:「拿著裝裝樣子,不然你會顯得很奇怪。」
梵伽羅微蹙的眉心立刻舒展了,以優雅地姿態端著這杯香檳。
宋睿朝宋子成的方向揚了揚下頜,低聲道:「我猜他正在給我大伯發簡訊,他們一定在說我是天生的壞種。」這一點沒有什麼可向梵伽羅隱瞞的,他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沒有人比梵伽羅更清楚。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劍拔弩張、互相拆台、彼此攻擊,現在想來竟還歷歷在目且惹人發笑。
於是宋睿想著想著就笑了,目中閃爍著愉悅的光芒。
「你不是天生的壞種,你只是一個在憤怒中燃燒的靈魂。」梵伽羅深深看了他一眼,繼續道:「我覺得讓你獨自站在這裡似乎不太好,所以就過來了。」
宋睿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也沒有辦法再與青年漆黑深邃的眼眸對視,只能撇開頭看向別處,卻與堂哥詫異的目光撞上了。對方似乎很驚訝一個天生的沒有心的壞種竟然也會手足無措。
宋睿只能再一次轉移視線,看向另個一方向。
梵伽羅卻完全不知道宋博士的心緒是何等凌亂,在非緊急的情況下,他從來不會刻意去挖掘一個人的內在情感。他看了看忙著應酬卻又沖自己頻頻苦笑的白幕,又看了看最受歡迎的那個人,低聲詢問:「你認識梵凱旋嗎?」
「認識,在國外的時候我們合作過。」宋睿立刻恢復了正常,挑眉道:「你是沖他來的?」
「是的,」梵伽羅自然而然地碰了碰宋博士的手臂,又順理成章地提出要求:「過去吧,為我引薦一下。」
「好。」宋睿放下香檳,扶著青年的肩膀走過去,之前的手足無措和怪異的心慌意亂,竟都在對方毫不見外的舉止下消泯了,那濃得化不開的愉悅又涌了上來,包裹住他時時刻刻都在撕裂的靈魂。
梵伽羅也曾是梵家的大少爺,所以他與梵凱旋出現在同一個場合時就已經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曾經巴結他的那些人現在都想著給他一個下馬威,好徹底與他劃清界限,並以此攀交上梵凱旋。畢竟梵凱旋有能力有門路,可以帶他們發財,不像梵伽羅一無是處。
「看來想拿你當投名狀的人有很多。」宋睿附在青年耳邊低語,卻並未過多詢問他來找梵凱旋的原因。
梵伽羅未曾回應,只是用漆黑的眼眸深深看著站立在人群中的男子。他的體格十分高大,容貌也英挺不凡,濃黑的眉、狹長的眼、高挺的鼻、刀削斧鑿的臉部線條,不用驗DNA,只看長相,世人就能百分百肯定他與梵洛山的關係。他們父子倆簡直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只是他的氣場更強大也更威嚴,才二十六七的年齡卻已經足夠壓倒一眾商界巨擘。
他的回歸無疑能將梵家帶上另一個高度。他似乎也注意到了梵伽羅的靠近,於是面無表情地看過來,琥珀色的眸子里泛著冰冷而又鋒銳的光。
未曾等他張口示意,一名打扮得很浮誇的男子就弔兒郎當地走出來,攔住了梵伽羅的去路:「梵大公子,聽說你改行當靈媒了?要不你幫我算算命吧?我給你錢。」他從皮夾里摸出幾張嶄新的鈔票,噼里啪啦甩得脆響。
周圍的人全都發出鄙夷的笑聲,用幸災樂禍的目光看著曾經的梵家大少。他們真搞不懂這人為什麼會出現在此處,還主動送上門來找羞辱,是不是腦子壞掉了?
梵伽羅的目光始終盯著梵凱旋,並未把浮誇男子放在眼裡。他輕描淡寫地說道:「好,我給你算一算。」話落把手虛懸在男子臉前,閉著眼感應片刻,嗓音輕緩地描繪出一幅畫卷:「你站在一個灑滿夕陽的,盛開著許多紅玫瑰的法式陽台上,白色鑲金絲的紗幔在你身後飛揚,送來一股微甜的淡香,然後是一雙柔軟纖細的手臂從你的腋下環繞,將你溫存地抱住……」
周圍的人還在鬨笑,浮誇男子的臉龐卻開始變得僵硬,繼而顯露出驚恐。他想大吼一聲別說了,嘴唇蠕動幾下卻發不出聲音。當這個人的手懸浮在眼前時,他竟已無知無覺地被剝奪了用語言表達憤怒的能力。
直到此時男子才清晰地意識到——梵伽羅根本不是什麼演技精湛的騙子,他就是一個貨真價實的靈媒!
站在浮誇男子身後笑得歡暢的一名華服女子也漸漸意識到了什麼,輕蔑的容色盡數收斂,改為握緊拳頭,屏息地等待著青年接下來的話。
梵伽羅勾了勾唇角,嗓音愈顯低柔:「你側過頭與她接吻,咬著她的耳朵叫她寶貝,滿心都是熱烈的愛欲。但是你知道這並不是一個宣洩的好時機,所以你讓她乖乖在家等你。她答應了,依依不捨地從後面吻你,離去的時候假裝幫你整理衣領,實則在領子內側留下一個鮮紅的唇印。她知道你的未婚妻身份高貴,肯定不會幫你清洗衣物,這個吻將永遠成為一個秘密,卻也是她隱晦地將你佔有的宣言。」
梵伽羅睜開眼,抽走浮誇男子手裡的鈔票,笑著頷首:「承蒙惠顧。」
華服女子大步走到男子身邊,掀開他的衣領看了看,然後便是一個巨大的耳光扇過去。
啪的一聲脆響震懵了所有看熱鬧的人,令他們無不驚恐地忖道:我靠,這他媽也是算命能算出來的?這跟看現場直播有什麼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