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梵伽羅盯上的一家三口此時正與幾位賓客聊天,中年男子沖少婦瞪了一眼,少婦就連忙從包包里掏出一盒燙金名片,點頭哈腰地遞送出去。有一個滿腦肥腸的賓客趁機摸她的手,她也只是眯眼笑一笑,並未動怒。她似乎早已經習慣了這種迎來送往的生活。
少年插不上這些成年人的話,覺得很無聊,於是一個勁地喊著要回家。中年男人耐著性子哄了幾句,又讓貴婦帶孩子去餐桌那邊吃東西。兩人相攜而去,一路上說說笑笑十分親密,拿食物的時候少年卻雙手插兜,像個大老爺一般站在旁邊,全程只需動一動嘴皮子。他愛吃什麼,少婦都會一一幫他裝盤,又幫他把幾隻蝦蟹剝殼,肉給挑出來,蘸了醬料。
少年吃得十分滿意,少婦卻坐在一旁賣力地伺候,偶爾夾個菜、端點飲料什麼的,其言其行完全是一個溺愛孩子的母親。
宋睿卻揚了揚下頜說道:「她不是那個孩子的母親,從生物學的角度看,他們沒有絲毫相似之處;從心理學的角度看,孩子明顯處於主導地位,女人反而在竭力討好孩子,並試圖反制,並無母愛一說。這三個人應該是一個臨時組成的家庭。」
梵伽羅點頭道:「宋博士,你的眼力很敏銳,他們的確不是一家人,因為我認識孩子的親生母親。」
他話音剛落,吃完盤中食物的少年就沖少婦喊了一聲媽,然後讓對方再去裝一點甜點過來。宋睿看笑了,搖頭道:「那你認識的那位母親還真是挺悲哀的。」
「可她並不覺得自己悲哀,甚至還準備做更悲哀的事。」梵伽羅表情凝重地朝中年男子走去。
宋睿立刻跟上,低聲問道:「你感應到什麼了?」
「我感應到濃濃的死氣。」梵伽羅走到中年男子身邊時對方正在接電話,嗓音很不耐煩:「曲嫻芬,你終於想通了?」他原本把妻子拉黑了,看見她發來的同意離婚的簡訊才又把她放出來。
「你同意凈身出戶?曲嫻芬你是在搞笑嗎?就算你不同意,你又有什麼夫妻共同財產可以從我這兒分走?我告訴你,世道早就變了,結婚的時候你如果是凈身入的戶,離婚的時候你就得凈身出戶,該你的就是你的,不該你的你一分錢也別想拿走!婚前財產受法律保護,這是人所共知的事,上了法庭我也不怕你!你伺候我爸媽又怎麼了,那不是你願意的嗎?兒子,兒子不也是你堅持要生的嗎?行了行了,我不想跟你吵架,我這兒還忙著。」
男人正準備掛斷電話,女人尖銳的態度卻驟然改變,嗓音溫柔地說了一些什麼。
男人不耐煩的臉色終於有所緩和,嗤笑道:「行,宴會結束後我就和開開一起回家。你想與李嵐見一面?也行,我滿足你,見了她你就知道同樣是女人,你和她的差距究竟在哪兒了。」
男人看了看坐在不遠處的情婦和兒子,臉上露出志得意滿的笑容,卻不防手機被一名陌生的青年抽走。
「誒,你誰啊?」男人勃然大怒。
青年卻只是瞟了一眼他的通話記錄,又把手機插入他的上衣口袋,一句話都沒說就走了。跟隨在青年身邊的貴氣十足的男子笑著沖中年男人頷首,漆黑眼眸里卻迸射出警告的暗芒。
中年男人很快就意識到兩人的穿著打扮十分不凡,年輕的那一個氣質非常獨特,令人一見難忘;成熟穩重的那一個簡直是行走的人民幣,西裝是G家高定,幾十萬一套,更別提戴在他手腕上的那一塊價值兩千多萬的表。
這兩個人來頭肯定不小,只是拿走手機看了看而已,又沒鬧出什麼事,還是算了吧。男人常常行走於名利場,自然知道什麼人可以招惹,什麼人必須迴避,於是很快就選擇了忍氣吞聲。
梵伽羅並不會時時刻刻去感應別人的內心世界,所以曲嫻芬的電話號碼他是直接從她的丈夫那裡找來的。他走到一處無人的陽台,開始一遍又一遍地撥打電話,對面卻始終無人接聽。
見他眉心緊蹙似有憂慮,宋睿低聲詢問:「出什麼事了?」
「一樁悲劇正在發生,我試圖阻止。」梵伽羅指了指中年男人,「死氣。」又指向少婦和少年,言簡意賅:「全都是死氣。」
宋睿明白了,提點道:「給她發簡訊吧,她若是設置了自動讀取功能,信息會躍上屏幕的。」
梵伽羅點點頭,開始編輯簡訊。他先發送了一條:【曲女士,我是梵伽羅,請你三思。】
那頭毫無動靜,他又說道:【曲女士,放棄吧,不要讓自己墜入地獄。】
等待的時間雖然只有四五秒,卻彷彿非常漫長。那邊不知道是什麼情況,或許看見了但不想理會,又或許根本就沒看見。
梵伽羅想了想,又勸解道:【這樣的婚姻沒有必要挽留,你可以選擇離婚,然後開始自己的新生活。你有手有腳,完全可以養活自己,不勇敢地踏出一步,你又怎麼知道自己做不到呢?】
說完這些話,他便把手機擺放在圓桌上,不再碰觸。在等待了數分鐘後,那邊依然沒有回應,而男人、貴婦和少年的臉上卻顯現出更濃的死氣,幾乎將他們的面容都遮蓋了。
命運往往就是如此,無論你說多少勸解的話,做多少挽留的事,該發生的終究還是會發生。上帝只救自救之人,這條箴言放之四海皆準。曲嫻芬不準備自救,那誰來勸她都一樣。不要沉淪地獄,不要放棄新生,這些都是空話,她早已經在地獄裡生活了十幾年,下到更底層的地獄又有什麼可怕呢?能把所有人都拖入地獄陪自己一起沉淪,她其實是欣喜而又期待的。
梵伽羅又想嘆息,卻終究忍住了,只是用細長的指尖撫了撫自己乾燥的薄唇。
宋睿拿起他的手機把玩,嘴裡徐徐說道:「你把大致情況說一下,我看看有沒有辦法。」
梵伽羅思忖片刻後簡單介紹道:「絕望主婦,公婆矛盾、親子矛盾、夫妻矛盾、凈身出戶、小三插足、親人俱亡、無處可去。」
宋睿越聽眉梢挑得越高,似乎想笑,覷到青年嚴肅的面容又忍住了。他假裝憐憫地嘆息:「那她還真是挺慘的,已經走投無路了,所以準備同歸於盡?」他根本不用思考就已經猜到了這樁正在發生的悲劇是什麼,而同樣的悲劇正在全世界不同的角落上演著。女人如果失去了獨立性,面臨的就是這樣的困境。
「報警吧。」宋睿摁下110。
梵伽羅卻輕輕壓住他的手背:「再試一試吧,為了這些人去坐牢終究不值。」
宋睿反手將青年握住,笑著說好。其實他知道,現在報警是沒用的,人家的主要目標還在宴會上,根本就沒動手,警察去了也只能打道回府,沒準兒轉過頭還會控告他們報假案。趕回去把人攔住更沒用,她既然已下定必死的決心,阻止了一次肯定還有第二次,反正不是自己死就是拖著別人一起死,沒什麼差別。他們總不能時時刻刻盯著她。
所以世間才有這樣一句話——窮的怕橫的,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像這種不要命的人,最好的辦法就是避開。
但青年顯然不會避開,不管能不能改變命運,如果不嘗試一下的話,他總過不去心裡那道坎。其實他未嘗不知道自己的能力很有限,能說出「命運像無法改道的火車」那樣的話,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命運的不可違逆,但他在心懷敬畏的同時卻會一次又一次地去抗爭,如此倔強而又執著的他竟然令鐵石心腸的宋睿都沒有辦法棄之不顧。
「她的童年怎麼樣,過得快樂嗎?她的父母對她好嗎?」宋睿放開青年的手,拿出紙筆。
梵伽羅不明白他這樣問的理由,卻還是將自己感應到的東西說了:「她的童年很快樂,這一部分記憶始終存放在她內心最光明的地方,是支撐她一路走來的精神源泉。」
「她與誰的關係最親密?父親、母親,或者別的長輩?」宋睿一邊詢問一邊快速做著筆記。
「她與母親和祖母的關係非常親密,她最深刻的記憶是她被母親和祖母夾在長凳中間,六隻手一起彈奏鋼琴的情景,那時候的她笑得非常快樂。」梵伽羅閉著眼睛回想,別人的記憶彷彿也變成了他的記憶,令他綻放出幸福愉悅的笑容。
宋睿快速記筆記的手頓住了,長久地盯著青年因一抹笑容而顯得純真稚嫩的臉龐,思緒陷入了停擺。當青年睫毛輕顫著睜眼時,他已挪開視線,在筆記本上快速寫劃,徐徐說道:「你把這條信息發給她。」
「嗯?」梵伽羅接過筆記本一看,卻見上面寫著一句簡單的話:【曲嫻芬,或許你的母親和祖母此刻正在天上看著你。】
梵伽羅的眼睛亮了,立刻拿起手機,把這句話發送過去。
那頭還是沒有回應,但梵伽羅在仔細查看了那「一家三口」的面相後卻笑著嘆息:「她放棄了。」
宋睿點點頭,不置可否。
梵伽羅卻抬起頭,直勾勾地盯著他,嗓音熱切:「宋博士,你真是一個非常奇特的人。你知道嗎,我的能力或許看上去很強大,當我開始攝取某個人時,我能輕而易舉地擊中他的弱點,戳到他的痛處,讓他無所遁形。因為他的靈魂在我眼裡是透明的,他哪裡有一塊瘡疤,哪裡破了一個空洞,哪裡流著血化著膿,我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然而,一旦他離開我能攝取到的範圍,他的心就會完全沉入黑暗,而我會像原本站立在強光之中,卻又驟然陷入夜色的人,眼前變得一片漆黑。我什麼都看不見,因為我太過於依賴我的能力,這是絕大多數靈者的通病。一旦失去能力,我們其實和普通人沒有任何差別,我們也會無能為力、束手待斃。但你不一樣,你的能力在任何時候都能發揮作用,因為你並不依賴它,而是真正掌控了它。」
宋睿傾身道:「所以呢?你改變對我的看法了嗎?我還是一堵脆弱的不堪一擊的冰牆嗎?」
梵伽羅笑著往椅背上靠,真心實意地感嘆:「不再是了,宋博士,真高興能認識你。」
「看來我們首次達成了共識,我也很高興認識你。」宋睿伸出手。
梵伽羅把自己冰冷的手覆上他滾燙的手,輕輕搖晃了幾下。兩人認識快好幾個月了,卻直到今天才真正看見彼此的存在,曾經的爭鋒相對、唇槍舌戰,現在都化為了互相理解和互相欣賞。
「你總是知道該如何撥弄一個人最脆弱的心弦,這一點比很多靈媒都厲害。」梵伽羅讚歎道。
宋睿握緊青年的手,又緩緩放開,低聲解釋:「這只是最簡單的心理分析而已。從你口中我知道,曲嫻芬女士的生活非常糟糕,在她周圍的人或物,幾乎沒有哪一個是代表著美好的,所以她即使把它們全都毀滅了也沒關係。如果你拿她現在所擁有的,或者將來會擁有的去勸她,那當然打動不了她的心,她認為自己是一個沒有現在和未來的人。但她的過去卻是美好的,並且被她慎而又慎地珍藏在內心最乾淨的一個角落,她不可能讓任何人任何事去玷污它們,包括她自己。她是一個擁有正常道德觀念的人,她知道自己即將實施的行為是犯罪,是醜惡的。所以在這個時候,你拿最美好的東西去碰撞她現在的醜惡,那麼她一定會退讓,因為她不退讓就等於親手摔碎了這份美好。她不會的,她捨不得。」
梵伽羅認真傾聽,完了輕輕鼓掌,閃亮的雙眼溢滿讚歎。他從來不會因為特殊的能力而把自己看作是高高在上的存在,恰恰相反,他尊重並且崇拜任何一個在自己的領域裡取得成就的人。
意識到青年正在崇拜自己,宋睿竟忍不住捂了捂臉。當然,他不會把整張臉都捂住,那樣會顯得很窘迫,只捂嘴唇和下頜便好,這樣反倒顯得更深沉、更有型。
兩人坐在角落裡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氣氛非常融洽,完全忘了剛才他們是如何急切地想要離開這個浮華喧囂的名利場。
與此同時,曲嫻芬正抖著手把一瓶藥片往馬桶里倒,倒完立刻拉水閘往下沖,沖了一次又一次,確定再無遺漏,這才癱坐在馬桶邊,用力拍打自己的手背。
「你瘋了嗎?你怎麼能幹這種事?你還是奶奶的小乖嗎?你還是媽媽的小棉襖嗎?你怎麼會變得如此可怕?」她把自己的手背打得紅腫不堪,完了抬起頭,望著虛空哽咽道:「奶奶,媽媽,對不起,我讓你們失望了!我再也不會這樣做了!無論多苦多難,我一定會堅持下去!可是我真的好累啊,我覺得我快堅持不住了,如果我累死了該多好……」
沒有人回應她的話,少頃,婆婆刻毒的謾罵反而在門外響起:「殺千刀的,你掉茅坑了是不是?快給我滾出來!說了上完小廁不要衝,免得浪費水,你沖了那麼多次是什麼意思?合著你不賺錢就可以隨便浪費我兒子的錢是吧?」
「敗家娘們兒,又開始造!曲嫻芬,你給老子出來!」公公的謾罵很快加入進來,這就是曲嫻芬的日常。這樣的日子她真的一天都過不下去了,但是她卻不能讓天國的祖母和母親失望。
該怎麼辦呢?如此痛苦難熬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啊?這樣的吶喊回蕩在她千瘡百孔的心間,也回蕩在無數被家暴脅迫卻又無力抗爭的婦女的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