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做玩具只是宋睿開的一個玩笑,他當然知道這東西不可能是一個玩具。剔除了頭髮和腐肉,恢復了本來的尺寸,這顆骷髏頭的骨質竟然發生了奇妙的轉變,與其說是人體殘骸,不如說是天然的礦物質,竟比水晶的質地更純凈,更剔透,在夕陽地照射下鍍了一層金芒,宛若一件價值連城的藝術品。
而閭丘氏的眼珠也與以往截然不同。經歷了數千年的沉澱,包裹眼球的液體原本已經發黃渾濁,但現在卻又重新變得清澈透明,略有些迷濛的瞳孔也深邃得彷彿一片幽潭。
眼珠與骷髏分屬於不同的兩個人,也各自擁有著強烈的意念和攻擊性,此時結合在一起卻完全沒有違和感,就彷彿它們生來便該如此;就彷彿在天地之初,人類還未誕生的時候,它們便已經存在,它們的生命形態就是這般。
宋睿看呆了,過了好一會兒才伸出手摸了摸骷髏光滑的腦門,猜測道:「你把它們融合之後做成了一件靈器?類似於元中州的鈴鐺那樣的東西?」
「不,和元中州的不一樣,那是魂器,這是法器。」
「兩者有什麼區別嗎?」
「魂器與命相連,法器只是增強靈力的工具。」
宋睿點點頭,表示自己聽明白了。
梵伽羅抿著薄唇思忖片刻,然後便指向了自己的身體:「這才是魂器。」
宋睿愣怔了好一會兒才緩緩意識到青年在說什麼。他竟然在這種猝不及防的情況下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承認了自己不是人類的事實,並間接地揭露了一部分過往。
魂器是怎樣煉製的?宋睿不是這方面的專家,所以他完全不知道具體的操作流程,但是看見元中州對待鈴鐺時謹小慎微的態度,他卻不難想像這其中蘊藏著多麼複雜的工序和多麼巨大的危險性。元中州與它的魂器是分開的,而梵伽羅與他的魂器卻融為了一體,他的靈魂就在這個工具里,是誰把他放進去的?他真正的軀體在哪兒?融合煉製的過程會不會產生痛苦?
一個又一個問題冒出來,揪扯著宋睿的心。他啞了好半晌,竟頭一次陷入了詞窮的境地,而青年只是靜靜凝視他,等待著他的反應。
「會疼嗎?」最終,他只能問出這樣一句話,別的更為緊要的問題竟然都被他摒棄了。思考了那麼久,經歷了那麼劇烈的情緒波動,他真正關心的卻只有這個。
「很疼。」梵伽羅點點頭,嘴角卻微微勾了勾,欣悅道:「宋博士,你不怕我。」
「說實話,我原本以為你是一個死人,像許藝洋那種。」宋睿握住他冰冷的手,搖頭道:「不管你是什麼,在我眼裡都是一樣的,你就是你,你是梵伽羅。」
「宋博士,你大約是我在這個世界裡唯一能夠結交的朋友。有你在真好啊。」梵伽羅靠倒在懶人椅上嘆息,笑望遠處的夕陽,眼中的孤寂不知不覺便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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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楓溪的演唱會在緊鑼密鼓地籌備當中,十萬張門票早已被粉絲搶購一空,銷售情況極其火爆。劉釗每天都會被粉絲逼著離婚,甚至還有人寫了血書掛在他的微博下面,引發了無數人的點贊。
董秦時時刻刻都在盼望開庭,就連做夢都夢見官司打贏了,高芊芊和那個冒牌貨坐了牢,而劉釗拿回了自己的人生,開始了全新的生活。宋睿告訴她由於證據充分,官司打贏的概率在百分之八十以上,所以她絲毫也不擔心。
然而這一天,她卻接到了劉釗打來的電話,他的語氣很頹廢,小心翼翼地說道:「董秦,我們撤訴吧。」
「你說什麼?」董秦差點以為自己幻聽了,手裡的筆狠狠戳爛了文件。
「我們撤訴吧,庭外和解。」劉釗的嗓音更低啞了幾分。
「劉釗,你準備與誰和解?與誣告你,讓你坐牢的高芊芊?與搶走了你的一切,讓你一無所有的徐偉標?劉釗,你沒生病吧?」她頭一次用如此嚴厲的語氣質問男人,因為她實在沒法理解他的想法。
「你是聖父嗎?別人打你左臉,你還把自己的右臉伸出去給他們打?你愛高芊芊愛瘋了嗎?被她弄死也甘願?劉釗,你是怎麼想的?我們準備的證據很充分,我們鐵定能打贏官司,你為什麼要和解?」董秦已經控制不住脾氣了。她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士兵,在陣前為劉釗衝殺,拼著滿身傷痕快要取得勝利時,背後卻被他狠狠捅了一刀。
這猝不及防的痛簡直超出了以往的任何一次,比他拒絕她的告白那天,比他結婚那天,甚至比他被偷換了人生無家可歸那天更痛。董秦痛得快喘不過氣,而劉釗的沉默則讓她更感壓抑。她不再等待他的回答,直接掛斷了電話,轉而打給宋博士。
她得告訴他,他們的心血可能都要打水漂了,他們想救的那個人推開了他們的手,自己要往水裡沉。
「他並不想溺水,恰恰相反,他在自救。」宋睿的語氣很平靜,彷彿早已預料到這種情況:「最近幾天他是不是見了他的母親?」
他這邊話音剛落,董秦的助理就匆忙跑進來,報告道:「董姐,酒店前台剛才給我打電話,說高芊芊昨天晚上帶劉哥的媽媽去見他了,他們談了大概三四個小時,中間陸陸續續又有幾個男的來找劉哥,看樣子都是社會精英,之後高芊芊走了,劉哥的媽媽在酒店開了一個房間,陪劉哥住下,那幾個男的也走了。前台說其中一個人好像是秦朝文化的副總,她在電視上見過。」
董秦尚未吸收這番話,宋睿已吩咐道:「你收拾收拾,我們去酒店見見劉釗,有什麼話當面談。」
「哦,好,我馬上就去。」董秦腦子很亂,卻不忘追問:「宋博士,我們的案子還能繼續上庭嗎?」
「上不了。」宋睿一點希望都沒給她留,淡淡道:「準備談判吧。」
剛站起身收拾文件的董秦又搖晃著坐下了,一隻手舉著手機,一隻手撐住腦袋,慢慢咧開嘴,露出一抹慘笑。她累死累活是為了誰?她精疲力竭是為了誰?到頭來又是誰把她的心血一手打翻,棄若敝履?是劉釗,是她一直在幫助的那個人,是她愛了十幾年,未曾有一分一秒忘記的男人!
董秦越想越覺好笑,於是便真的笑了出來,眼角卻滑下兩行熱淚。原本急得不得了的她呆坐了十幾分鐘才拎起包,渾渾噩噩地去了酒店。她未曾像往日那般直奔劉釗的房間,迫不及待地去見他,而是坐在大堂里靜靜等著宋博士,臉上一片麻木。
宋睿很快就到了,與劉釗約在房間面談,劉母聞聽消息也趕了過來,表情既緊張又戒備。她竟然在戒備拼盡全力救她兒子的人,這可真是太好笑了!這樣想著,董秦就真的笑了出來。
劉釗飛快瞥她一眼,然後羞愧地低下頭,縱使滿腹的話想說,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他也是有苦衷的,人活著不能只為了自己,還得為別人考慮,向來喜歡我行我素的董秦恐怕不會理解他的心情。
然而宋睿一張口就戳破了他的心思:「你捨不得你的公司?」
「不是我捨不得。」劉釗馬上否認:「宋博士您應該知道,公司不僅僅是我一個人的,還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結果。如果這個時候我被人調換身份搶走股權的事情爆出去,公司的上市計劃肯定會泡湯,所有人的心血都會毀於一旦。我是公司的招牌,更確切地說,我這張臉是公司的招牌,我不能親手打破它你明白嗎?」
宋睿的思路並未被帶偏,冷酷道:「我明白,你母親擁有公司百分之十的股份,一旦上市成功,它們的價值會直線飆升。你公司的副總、股東、各位高層,都擁有份額不等的原始股,他們為了自己的利益合力給你施壓,讓你撤訴對嗎?他們準備讓你當一個犧牲品,只為了實現自己一夜暴富的夢想,而你同意了。」
劉釗點點頭,又搖搖頭,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宋睿又道:「親情、友情甚至愛情,在金錢面前都可以標價。你被他們明碼標價了對嗎?他們給你多少錢讓你撤訴?又給你多少錢讓你繼續用徐偉標的身份活下去?」
劉釗死死抿著薄唇,彷彿倍感屈辱。他絕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給所有人一個好的結果。公司上市的事是他和秦朝文化的全體員工一起籌備的,他知道這裡面蘊含了大家多少心血,所以他才更懂得珍惜。
劉母立刻幫兒子解釋:「我們沒有逼釗釗,我們也是為他好。秦朝文化是他的心血,你們這一告,高芊芊和那個冒牌貨的確是坐牢去了,但公司也會上市失敗進而倒閉,那釗釗以後靠什麼生活?他的臉已經不是他自己了,粉絲能接受嗎?他以後還有戲可拍嗎?他會變得一無所有!你們或許覺得他演技好,慢慢能爬起來,但你們想過沒有,一個品牌的口碑和形象如果被打破,再想把它樹立起來,其難度是創立一個全新品牌的千倍萬倍!他已經三十五了,他哪裡來的時間和精力?」
劉母瞥了董秦一眼,繼續道:「我是他媽,我肯定不會害他!我們撤訴,庭外和解,拿回公司股份和財產,其餘的事就算了。有了錢,釗釗還怕以後的日子不好過嗎?等風波過去,他如果想拍戲也可以試著拍一拍,導演把他當成新人,顧慮也會少一點,觀眾對他的接受度也會變高。他如果說自己是劉釗,我告訴你,別人會比接受變性人還難接受他。他這個樣子真的太陌生了。」
董秦仔細打量劉母神情微妙的臉,冷笑道,「別人能不能接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肯定不能接受,你嫌棄的表情不要太明顯。要不是看在錢的份上,你會千里迢迢從國外趕回來幫他嗎?他是他奶奶養大的,跟你有什麼關係?他讀不起書的時候你在哪裡?他十九歲輟學北漂的時候,你又在哪裡?後來他紅了,賺錢了,你卻冒出來炒作,你這個媽當得可真好。你是在為他考慮嗎?你是在為自己考慮,你怕你手裡的股份變成廢紙,你怕你在瑞士的奢侈生活沒了著落,你怕窮!你從來沒把劉釗當成兒子,你才不會真心為他考慮!」
劉母被氣得臉都變形了,習慣性地拉了拉兒子的衣袖。
劉釗反射性地喊道:「董秦夠了,別說了。」
董秦的眼裡有淚光在閃爍,卻又倔強地未曾掉落。她早就習慣了當自己維護劉釗時,劉釗卻站在她身後或阻攔她、或打斷她、或狠狠插她一刀。是的,夠了,她真的應該閉嘴了。
那些淚光被她滾燙的眼球蒸發掉了,這一次不用抬頭拚命眨眼,她也抑制住了哭泣的衝動。她拿出手機,登入圖庫,盯著一個名為《親愛的、最愛的》相冊,最終抖著手選擇了全部刪除。
劉釗看不見她在做什麼,卻能看見她由錯愕轉為平靜,再到漠然的眉眼,於是心下一沉,不知為何竟驚出了一身冷汗。
宋睿從來不會被任何人的情緒干擾,他只需確定所有事都在自己的掌控之內就行了。事實上現在的情況他早有預料,所以他點了點桌上的手機,平靜道:「劉先生,現在請你給高芊芊、徐偉標,還有秦朝文化的大股東們打電話,叫他們過來談判。」
他用指尖摁住光滑的手機屏幕,繼續道:「在他們來之前,我要先為你確定三個談判目標:第一,達成庭外和解可以,你的股份和財產,高芊芊必須全部歸還;第二,你遭受的這些誣告,乃至於網路上有關於梵伽羅的負面新聞,高芊芊必須召開新聞發布會向你們以及公眾道歉、解釋清楚原委、承擔所有責任;第三,高芊芊馬上同意與你離婚,凈身出戶。如果她能做到這三點,你可以同意他們的請求,不把真相公布出去,並以徐偉標的身份活下去。」
劉釗聽愣了,忍不住搖頭呢喃:「這三個目標會把高芊芊逼死,她不會同意的。」
宋睿勾著唇,似乎在笑,眸色卻極其冰冷:「她如果不同意,我們就繼續庭審,同時也把真相公布出去。在既坐牢又身敗名裂和只是身敗名裂之間做選擇,我想她會懂得取捨。只要你堅定自己的立場,你的股東也會向高芊芊施壓。你要知道,我們手裡掌握的證據百分百可以讓她坐牢,她沒有與我們討價還價的資格。她鬧出來的這些事還得靠她自己來扛,並沒有誰對不住她。她唯一可以保全的就是她一開始就在保全的徐偉標而已,這也算是她求仁得仁了。劉先生,你覺得我說的對嗎?」
劉釗思忖片刻,只能點頭:「對。」到頭來,所有的罪責竟然還是落回了高芊芊頭上,宋博士其實一開始就預料到了現在的情況吧?不管如何,他總有辦法對付他想要對付的人。
「打電話吧。」宋睿用指尖把手機推過去。
董秦卻徐徐說道:「你送給我的股份,我現在就還給你。多出10%的份額,你今後的生活應該更有保障。以後請你好好保重自己,別再為了別人犧牲,不值得。」她搖搖頭,瞳孔里似有淚光顫動,卻只是一瞬就蒸發乾凈,唯餘一片平和。
「你說什麼?」劉釗被她類似於訣別的話凍得渾身發冷,指尖一抖竟把手機掉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