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賀滿身狼狽地回到病房,嘴角青紫了一塊,額頭還腫了一個大包,手機屏幕也裂開了,臉上卻洋溢著難以抑制的喜悅笑容。他的女兒周慧小手招了招,張口便道:「爸爸,我要媽媽,媽媽什麼時候回來?」
自從高燒消退,意識清醒後,她就不斷念叨這句話,打針的時候念、喝粥的時候念,蓋著被子看電視的時候也念。由於受到了太過強烈的刺激,她早已經遺忘了奶奶被攪成碎塊落入噴泉池的場景。
她每問一次,周賀就會紅一紅眼眶,然後強忍著滿心悲痛編造謊言:「媽媽在公司加班,很快就回來。」然後撇開頭,背對著孩子偷偷擦眼淚。
但這一次,周賀的眼眶依然紅了,卻不是因為無處述說的悲痛,而是無法壓抑的狂喜。他捧住女兒略有些發燙的小臉,興奮地說道:「媽媽在路上了,很快就到。等會兒你打完針,爸爸就帶你去找媽媽。」
周慧的潛意識裡或許還記得什麼,聽見這話竟也發出了高興到極點的尖叫:「爸爸你說真的嗎?你不是騙我的吧?」
「真的,真的,這次絕對是真的。」周賀緊緊抱住女兒,背對著她瘋狂掉淚。母親的死已成定局,但妻子的歸來卻帶給他們這個瀕臨破碎的家庭無窮無盡的希望。
父女倆擁抱了好一會兒才分開,然後指著彼此涕淚橫流的臉,幼稚地說道:「又哭又笑黃狗飆尿,哈哈哈!」
周賀扯了幾張紙,把自己和女兒的臉擦乾淨,然後全身放鬆地癱倒在病床上。他的手機還在震動,大多是親友發來的慰問簡訊。之前害他被群眾圍毆的那位哥們兒也在發信息,一條接一條,全是在詛咒、詆毀梵伽羅。
周賀大概看了幾眼,頓時氣得眼珠子都紅了,摁了錄音鍵,毫不留情地罵道:「剛子,我原本還想著咱們好歹是幾十年的鐵哥們兒,我不理你,你就消停了,咱們犯不著撕破臉。但我真沒想到你他媽越說越過分!你也看了新聞,你就沒發現被解救的人質里有你嫂子嗎?你罵的人是誰?那是你嫂子的救命恩人!以後再讓我聽見你侮辱梵老師,老子見你一次打你一次!苟日的,你這麼有本事咋不見你去挑戰那個馬游?得,我不跟你廢話了,說句不好聽的,你家這回是沒死人,所以你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家要是死人了,我看你還敢不敢這麼詆毀梵老師!你這麼不積口德,早晚有遭報應的一天!」
周賀把這段語音發送出去,果斷刪除了這位「鐵哥們兒」,他直到今天才發現,與這種三觀不正的人交往其實是一種自毀。總是把別人看成臭狗屎的人,自己的心裡肯定也堆滿了臭狗屎。
拉黑了這位哥們兒的全部聯繫方式,周賀又急急忙忙登錄自己的社交賬號,刪除之前黑梵老師的那些內容。即便他已經快速反應過來,登錄進去之後依然遭到了很多網友的圍攻。如今最不受民眾待見的就是這群黑子,誰逮著都會狠狠罵幾句。
刪除了這些可恥的污點,周賀認真寫道:【梵老師對不起,另外,謝謝您救了我的妻子,也救了我們一家人。】置頂了這條微博,他終於舒出一口氣,一瞬間竟感覺靈魂獲得了救贖。
在焦急等待了大半天之後,醫院終於通知他可以去探望被解救的家屬。他連忙抱著女兒搭乘電梯來到十五樓的康復中心,還未走進病房就聽見了自家老爸中氣十足的笑聲。
早上還絕望地想跳樓的周父,現在卻樂呵呵的,不斷勸說媳婦多喝點雞湯。人是一種意志力非常頑強的生物,只要在極致的絕望中獲贈一點希望,不多,只星火那麼一點點,他們就可以迅速振作起來。
媳婦被解救的時候周父就站在陽台上看著,當時差點高興地發瘋,失去老伴的痛苦在這狂喜中散去了一大半。當人質獲救的時候,他們這些倖存者的心也同樣獲得了解救。
周賀抱著女兒快跑兩步,衝進了病房,看見臉色略有些蒼白,眼睛卻非常明亮的妻子,一句話還沒說眼淚就先下來了。周慧像只小鳥兒一般撲進媽媽懷裡,激動地哇哇大哭。
周賀走過去,抱住妻子,又把站在一旁的父親也攏過來,哽咽道:「無論之前遭遇了什麼,我們都要忘掉傷痛,勇敢地活下去。我們這個家絕對不能散!」
除了懵里懵懂的周慧,所有人都紅著眼眶重重點頭。周慧媽媽擦掉眼淚,忽然說道:「老公,這個家會不會散還得看你表現。你以後要是再敢黑梵老師,我就跟你離婚。」
感動中的周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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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京市都在上演著悲歡離合,也在經歷著絕望之後的內心重建。馬游的屠殺停止了,不再有人無故失蹤,也不再有傾盆血雨和無數屍塊忽然從空中掉落。原本聚集在新時代廣場的工作人員漸漸散去,只留下幾名聯絡員和負責人。
宋睿一動不動地站在廣場中心,默默看著那張空蕩蕩的軟椅。被他牽在手裡的許藝洋也同樣目不轉睛地看著那處。他們的表情都很平靜,漆黑眼瞳里卻瀰漫著一層濕潤的水汽,也不知是被寒風吹的,還是被悲傷浸的。
「勸他們過來烤烤火吧,今天只有零下兩度,冷死個人。」孫正氣湊近女朋友的耳朵低語。
胡雯雯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呵斥:「能不能別提那個字兒,多不吉利!」
孫正氣一想也是,連忙舉手投降。兩人從臨時搭建的帳篷里跑出去,苦口婆心地勸說宋睿和許藝洋,卻只得到了他們的沉默。
長生和長真守在另外一個帳篷里,憂心忡忡地交談:
「師兄,你說梵伽羅能回來嗎?」
「能。」
「你對他那麼有信心?」
「他活了多少歲,馬游活了多少歲?兩人有可比性嗎?」
「這倒也是。那你說,這個馬游為什麼會那麼厲害?據說他以前只是個普通人,什麼特殊能力都沒有。」
「我也不知道,這樁案子的疑點還很多,只可惜警察不讓玄門插手。」
「念慈怎麼樣了?你給念恩打電話問問看吧。」
「我剛剛才問過,念慈全身的內臟都在衰竭,醫生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情況。」
「我們都只是修為停滯或倒退,怎麼唯獨她受到了如此嚴重的反噬?人又不是她殺的。」
「這個我也不清楚。要想救她,我們只能等師祖出關。」
「念慈等得了嗎?」
長生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緩緩搖頭,照這個情況,怕是等不了了。他內心正兀自揪扯疼痛,林念恩就打來一個電話,說是師姐可能撐不住了,要不先把她送去龍隱寺,讓大和尚給她念念經,消消業,說不定能有救。
長生眼睛亮了亮,立刻同意下來。
當外界的人為了生存而掙扎時,空間里的梵伽羅卻停止了猛烈的攻勢,只把磁場收束在自己的體表,靜靜站立。好不容易獲得喘息機會的馬游稍微感應了一下別的空間,然後發出聲嘶力竭的怒吼:「你在耍我!你把我的獵物全放走了!」
他自己所在的空間就重疊在梵伽羅的空間上方,與外界是隔離的,如果不去刻意感應,他不會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於是理所當然地以為那些人質都是梵伽羅放走的。
在怒不可遏的同時,他對這個人的忌憚和仇恨也攀升到頂點。然而不等他做些什麼,剛停歇十幾秒的梵伽羅又猝不及防地把磁場釋放出去,砰地一聲撞凹了金屬牆壁。
馬游狂吼的嘶吼戛然而止,隨即又悶哼一聲,彷彿被人猛地一拳砸中腹部,疼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你這個狗雜種!我要你死!」他喘了好一會兒才發出毒誓,然後拼盡全力去擠壓這個空間。
原本凹陷下去的金屬牆壁慢慢恢復了平直,又一寸一寸縮小,試圖把梵伽羅碾成肉泥。梵伽羅的磁場擋住了牆壁的收縮,再把它們慢慢撐開。兩人就這樣杠上了,像是在拔河,你進我退,我進你退;又像是在掰手腕,你力大一分,我也力大一分,看誰的骨頭先折斷。
毫無疑問,梵伽羅是馬游遇見過的最強大的敵人,即便嘴上不承認,他心裡也知道,這個人的確比自己厲害,因為對方的表情始終是平靜淡然、不慌不忙的,未曾流過一滴汗,更未曾皺過一次眉。他太輕鬆了!
有可能被擊敗的恐懼感縈繞在馬游心頭,更刺激了他的勝負欲。於是他血紅的眼珠子一轉,竟無師自通地掌握了讓空間變形的技巧。
梵伽羅似有所感,立刻收回撐在牆壁上的雙手,把浩瀚的磁場極限壓縮,收束在體表。當他剎那間做好了力量上的調整,金屬牆壁也同時長出許多鋒利的尖刺,一根根足有一米多長,足以把空間內的人體紮成刺蝟。
看見自己的想法竟然真的能變成現實,馬游發出了猖狂的笑聲,卻又在下一秒驚駭又錯愕地咳嗽起來。只見這些尖刺在碰觸到梵伽羅時竟一一被折斷,軟得仿似泥捏的一般。
而梵伽羅就站立在這些密密麻麻的尖刺中,神情平靜,姿態閑適。他微微仰臉,看向緊急對講機,似笑非笑地說道:「別告訴我你只有這點本事。」
他話音剛落,環繞著他的那些尖刺就被一股看不見的磁場震碎,同時被震碎的還有馬游身為「神靈」的驕傲和自負。馬游呼呼地喘著氣,卻說不出一句話,因為事實已經證明他根本就不是這個人的對手。
梵伽羅搖頭輕笑,末了不緊不慢地坐下,盤攏雙膝,指尖掐訣,開始了冥想。
馬游粗喘了一會兒,緊接著又得意地低笑:「哈哈哈,你也只是比我稍微強一點而已,我的空間你有本事打破嗎?你要是打不破,我困也能困死你!幾天幾夜不吃不喝,我倒要看看你還能不能這麼囂張!」
不用吃也不用喝的梵伽羅急促抬頭,露出慌亂的表情,然後全力釋放磁場去撞擊空間,彷彿即刻就想逃離。馬游連忙使出全力壓縮空間,將他箍得更緊。兩人又杠上了,而且從激烈的交鋒變成了寂靜無聲的消耗戰。
自以為掌握了敵人的弱點的馬游累得呼哧呼哧直喘,卻又呵呵呵地低笑,嗓音里飽含瘋狂和自得。
梵伽羅一寸一寸撐開這個空間,隔一會兒又稍微收一收,假裝力竭。他低垂著頭,所以馬游根本看不見他輕輕上揚的唇角。在這場貓逗老鼠的遊戲中,第一天過去了,緊接著是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
梵伽羅逐漸削弱自己的磁場,人也坐在原地一動不動。而越戰越輕鬆的馬游卻以為自己勝券在握,常常在他頭頂笑地猖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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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間內的時間流速與外界是一致的,第一天的時候,大家還滿懷希望地站在廣場上等待;第二天,有人開始心慌;第三天,負責守在廣場的胡雯雯和孫正氣抱在一起偷偷哭了幾場;第四天,有人感到了絕望;第五天,閻部長來了、孟仲來了、宋溫暖來了、元中州等人全都來了,就連與梵伽羅有仇的長生和長真也來了。
他們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張軟椅,心裡默默祈禱著奇蹟,被風吹得枯乾的臉卻漸漸染上一層濃烈的悲戚。因為他們知道,在沒吃沒喝的情況下,沒有人能平安地活過五天。
遠離廣場的街道上不時有群眾聚集,卻又被警戒帶和執勤的軍人隔離在外。開車路過廣場的司機總會減緩速度,打開窗戶看一會兒。京市的社會秩序彷彿已恢復正常,大家該上班的上班,該上學的上學,然而所有人的心卻都被一根看不見的繩子拴在一起,緊緊連著這張軟椅。
為梵伽羅祈福的文字每天都會出現在電視上、網路里,甚至是街頭的橫幅中。他的安全成為了大家最挂念的事。
閻部長始終保留了一個頻道來直播這張軟椅,即使希望變得越來越渺茫也未曾放棄。他把一件厚外套披在許藝洋肩頭,又拍了拍宋睿的肩膀,勸說道:「你帶著孩子回去睡一覺吧,再等下去你們的身體都會垮掉!」
「不用,他快出來了。」宋睿搖搖頭,語氣篤定。
然而每一個走上前來勸說他的人,都能得到這樣的回答。他每天都會這樣說,但他等待的那個人始終未曾出現。他似乎很理智,又似乎被逼瘋了。許藝洋緊緊握住他的手,小小的身體微微發顫。毫無疑問,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害怕失去梵伽羅的人。
閻部長還想再勸,瞥見暗暗搖頭的孟仲,又把滿肚子的話咽了下去。
臨到傍晚七點,廣場周圍自發聚集了很多民眾,他們站在警戒帶之外,默默看著這邊。周賀一手牽著妻子,一手牽著女兒,慢慢走了過來,先是閉眼祈禱,然後把手裡的鮮花擺放在台階上。
軍隊封鎖了廣場,他們進不去,只能每天站在邊緣處看一看。與他們一樣心懷善念和祈願的人還有很多,只一會兒功夫,廣場的台階上就擺滿了各種各樣的鮮花。
大家似乎已經默認了梵伽羅的壯烈犧牲,而空間里的馬游也是這樣想的。他盯著那個垂頭盤坐、寂靜無聲、紋絲不動的青年,試探性地問道:「你死了嗎?」
青年像一尊石雕般靜謐。
馬游粗喘了一會兒,呼哧呼哧的聲音像一條毒蛇,在這個狹窄的空間里攀爬巡遊,吐著信子,冰冷粘膩得令人噁心。青年還是不動,更沒有散發出可怕的磁場,他蓬勃的生命力彷彿已經徹底消散。
「哈……哈哈……」
一陣神經質的笑聲在空間里回蕩,少頃,金屬牆壁上顯現出一扇門,一名長相猥瑣,身體瘦弱的青年小心翼翼地跨過門,先是繞著梵伽羅走了幾圈,又用腳尖踢踢他的膝蓋,然後伸出一根食指,慢慢戳向他的發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