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游很快就接受了公開審判,倖存者一一站出來指控他的罪行,又有受害者留下的指甲、牙齒等鮮血淋漓的物件為證,法官當庭判他死刑,即刻執行。
當他被拉去法場時,梵伽羅攔住了他的去路,傾身問道:「你現在還認為自己死後能變成鬼神嗎?你信不信我能打得你魂飛魄散?」
曾經狂傲得不可一世的馬游,此時只能用一灘爛泥來形容。尤其在面對梵伽羅的時候,他竟會因為恐懼而流下滿臉的眼淚和鼻涕,身體抖得彷彿隨時會散架。
「我信,我信,您放過我吧,讓我死個痛快,嗚嗚嗚……」
梵伽羅送給他的共情能力還在持續發揮著作用,他的身體已經感受不到死者的痛苦,但他的靈魂卻被困在一個又一個密閉的空間里,承受著一次又一次的死亡。他深陷於絕望之中,只能無助地吶喊呼救,無望的掙扎攀爬,像曾經的每一位受害者。
他逐漸意識到,若想獲得解脫,唯一的辦法就是死亡。至於死後會不會變成厲鬼,能不能報復社會,靈魂已孱弱到極點的他哪裡還敢妄想?這個世界只要還存在像梵伽羅這樣的人,他就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梵伽羅深深望進他布滿渾濁淚水的眼,看透了他的懦弱無能,這才退開兩步,讓開了前往法場的路。
馬游被兩名軍人押走了,快跨出法庭的門檻時,他忽然回頭問道:「你究竟是什麼東西?」
這個問題顯然已經困擾他很久,否則他不會臨死還記掛著這件事。他絕不相信梵伽羅是人類,人類哪裡能連續五六天不吃不喝;人類哪裡能剝奪他的力量化為己用;人類哪裡能把地獄帶上凡間?
他心裡百轉千回,無需等待這人的回應就彷彿找到了確切的答案,瑟縮地抖了抖,然後踉蹌著離開了。
梵伽羅靜靜看著他的背影,表情一如既往的淡漠。
宋睿從後方走過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可以回家了嗎?」
「我還有一個地方想去看一看。」梵伽羅搖頭低語。
「那就走吧。」宋睿一句話都沒多問,只是拿出了車鑰匙。
一個多小時後,兩人來到了京市最高的一座山的山頂,站在了一棟宏偉建築物的門前,門上懸掛著一塊黑色匾額,其上用金漆龍飛鳳舞地寫著三個大字——天水宮。
這就是曾經養育了梵伽羅的門派在俗世的據點,也是京市香火最鼎盛的一座道觀。若在往常,道觀的大門早已敞開,迎接著摩肩接踵的信徒,承受著煙火繚繞的供奉,另有不少大人物悄然前來,投下不菲的香油錢。
但今天,這扇銅製大門卻緊緊關閉著,高聳的院牆被人用朱紅的油漆畫了一個圈,圈中寫著斗大的「拆」字,不斷有嘈雜的聲音從院內傳來,似乎在爭辯著什麼,又似乎在祈求著什麼。
「看來閻部長準備對天水宮動手了。」宋睿站在大門的正中央,饒有興緻地欣賞著這座堪稱金碧輝煌的道觀。
難怪它叫天水宮,三個龐大的建築群以品字形排列在一起,中間連接著三個巨大的花園,足足佔據了這座山的大半個地盤。饒是如此,天水派還不滿意,又遞送了申請書,準備把整座山都買下來。
宋睿盯著懸掛於頭頂的匾額看了一會兒,搖頭道:「都說天水派是玄門的隱世大派,看了他們的據點,我倒覺得『隱世』兩個字更像一個笑話。」
「他們自詡修真者,一面瞧不起普通人,一面又想操控普通人。所謂的隱世只是說說而已。」梵伽羅推開旁邊的角門,邁步進去。
宋睿立刻跟上,輕笑道:「他們這種心態用五個字就能概括——強者的傲慢。」
「是的,一旦獲得力量,他們就覺得自己脫離了芸芸眾生,成為了更高層次的生命。但其實,世界上的每一種生命都是一樣的,生老病死是他們必須經歷的一個過程,沒有誰能躲得開。」
「你可以。」宋睿深深看了梵伽羅一眼,對這份猜測十分篤定。
「我也不可以。」梵伽羅避開了他的目光。
「你的生命形態和我們任何人都不一樣,你可以。」宋睿堅持自己的判斷。
梵伽羅大步往前走,堅定道:「總有一天,我也要接受命運的審判,到了那個時候,我也難以避免死亡。」
「那正好,我隨時都可以接受審判,我跟你一起。」
逼問到這個程度已經足夠了,於是宋睿停止了這個話題。
梵伽羅回頭看他,終是輕輕一笑:「好啊,我們一起。」他站在原地等待著宋博士的靠近,用平靜的語氣說道:「我們活著的每一天,其實都在面臨死亡。或許你今天晚上睡下,明天早上就再也睜不開雙眼;或許你現在笑著,下一秒就猝死離世,這樣的情況不是特例,而是尋常。人生最大的難題不是追索存活的意義,而是如何平靜地面對死亡。那些得道高僧每晚入睡都會熄滅所有燈盞,把喝空的水杯倒扣在床頭,務必做完每天該做的事,絕不把麻煩留到明天。他們每日如此,從不間斷,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宋睿思考一番,徐徐道:「因為他們每天都在為自己的死亡做準備。他們並不確定自己今天睡下,明天還能醒轉,所以他們會過好自己的每一天,不留遺憾。」
「是的,」梵伽羅看向前方的巍峨宮殿,總結道:「所以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我們都要做好準備。」
宋睿點頭不語,然後握住了梵伽羅冰冷的手。
「你做什麼?」梵伽羅耳尖微微一紅。
「今日事今日畢,不把遺憾留給明天,你剛剛才教給我。」宋睿嗓音低啞地笑了笑。
梵伽羅抽回手,快走了幾步,不知怎麼想的,又忽然轉回頭,招手道:「還不快跟上。」
宋睿立刻跟上,又牽起了這人的手,卻再也沒被掙開。他們似乎都有了這樣一個共識——心裡想什麼便做什麼,不要留下任何遺憾。
兩人手牽著手走到最為嘈雜的一座宮殿,卻見一群道士正與一群身穿制服的人拉拉扯扯,另有一些工人舉著榔頭東敲西敲,把好好的一座建築物砸了個稀巴爛。
「你們不能這樣!這塊地是我們天水宮買下的,是私人地盤!」
「所有的土地都是國家的,哪裡來的私人地盤?你說地是你們買的,合同呢?手續呢?執照呢?拿出任何一樣來,我們立馬走人!」
「手續,手續還在辦,很快就下來了。」剛才還理直氣壯的道士這會兒竟支支吾吾說不清楚。天水派與上頭頗有幾分關係,這些年來一直有大人物保駕護航,以至於他們早就忘了這座山並不屬於他們。
「你們還真的以為上頭會批准你們的申請?做什麼春秋大夢呢!我告訴你,就憑你們天水派乾的那些事,上頭沒把你們歸為邪教加以取締就算是網開一面了!為了守住一個狗屁陣法害死了那麼多人,你們也好意思修道。砸砸砸,繼續給我砸!」
領頭的人一揮手,那些工人的榔頭就揮得更起勁兒了。
看見兩撥人不可避免地扭打在一起,梵伽羅輕輕拽了拽宋博士的手臂:「我們換個方向。」
宋睿與他十指交扣,輕笑低語:「隨便你往哪裡走,我都跟著。」
梵伽羅瞥他一眼,沒接茬,嘴角卻忍不住彎了彎。
天水宮佔地十分廣袤,亭台樓閣均依照山勢而建,高低錯落、排布無序,非常複雜。從這條直直的路穿行過去,卻又往往會面臨更多蛛網般的路,不是久居此處的人定然會迷失方向。
但梵伽羅卻半點停頓都沒有,順應內心的感覺,暢通無阻地走到一座造型十分别致的宮殿前。
宋睿抬頭看了看,卻見懸掛在樑上的匾額寫著三個金色大字——聖女殿。
「這是什麼神靈?」宋睿疑惑道:「我只知道道觀一般供奉的是三清、無上元君、玉皇大帝、王母娘娘,遠一些的還有雷公電母,五方神女、五方靈童、龜蛇二將,卻從來沒聽說過還能供奉什麼聖女。」
梵伽羅指了指殿內的雕塑,搖頭道:「這裡供奉的不是神靈,是我的師姐宋恩慈。」
宋睿恍然大悟,語氣不由冷了幾度:「看來你師父是真的很喜歡你師姐,即便她已經死了還要幫她塑一個金身,讓她享用人間香火。」
「只要能對師姐有益,他把命換出去也無所謂。」梵伽羅走進大殿,抬頭看向那尊披掛著紅綢的雕塑。
它的五官柔美而靈動,眼瞼微闔,笑容清淺,手裡捻著一支垂柳,輕輕往下一拂,寬廣的袖口和飄逸的裙裾彷彿在隨風飛揚,只一個眨眼就能化為活物,優雅而輕巧地從祭壇上走下來。
它太過栩栩如生,竟無端令人感到恐懼。
宋睿仔細打量這座雕塑,沉吟道:「你有沒有覺得它和別的雕塑不一樣?看上去好像帶著活氣,顯得特別生動。」
梵伽羅未置一詞,目光在殿內搜尋,完了放開宋博士的手,走向供桌,把插著一根已燃盡的蠟燭的銅製燭台舉起來,砸向了雕塑的底座。只聽砰地一聲悶響,這尊陶俑便裂開了一個大口子,然後歪斜著倒伏下來。
宋睿避開轟然落地的雕塑,彎下腰仔細盯著它柔美的臉龐,徐徐道:「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錯了,我總覺得這道口子一裂開,它的臉好像沒有之前那樣栩栩如生了。」
梵伽羅還是一言不發,高舉燭台,三兩下砸爛了這張笑容溫婉、氣質柔美的臉。
宋睿也停止了問詢,拿起另一個燭台,默默無聲地砸著雕塑。他下手比梵伽羅更狠,很快就敲斷了雕塑的脖頸,又卸掉了她的手腳。如果真是這個人殺死了梵伽羅,即便是面對本尊,他也可以把她大卸八塊。
兩人幹完活兒,拍乾淨身上的灰塵,跑去外面的景觀池洗了個手,這才閑適地看向亂糟糟的聖女殿。
「以神靈的尊位享受人間煙火,她還不配。」直到此時,梵伽羅才平靜開口。
「你等我一會兒,我去打個電話。」宋睿掏出手機。
梵伽羅點點頭,雙目始終注視著那座面目全非、支離破碎的雕塑。他對神靈的排斥已深入骨髓,但凡誰與這兩個字扯上關係,都會成為他狙殺的目標。
幾分鐘後,宋睿回來了,輕描淡寫地說道:「我剛才派人去查了查,全國各地的天水宮都有一座聖女殿,殿內供奉的雕像都是你的師姐。你師父還專門為她招收了一批信徒,讓她長長久久地享用人間香火。」
梵伽羅本就漆黑的雙眸更暗沉了一些。
宋睿揉揉他的腦袋,輕笑道:「全國各地的天水宮都已經在拆除當中,閻部長似乎打定主意要給天水派一個教訓。我已經讓人去砸那些雕塑了,保證一個不留。」
梵伽羅愣了愣,然後便也輕快地笑了。宋博士總是如此,每一次都能先一步窺探到他的內心,然後為他攬下所有麻煩。
「我還沒來得及對付天水派,他們就先一步把自己逼入了絕境,這難道是天意?」他抬頭望天,長嘆一聲,末了擺手道:「走吧,我們去龍隱寺。」
「去那邊做什麼?」宋睿牽住他的手。
梵伽羅用細長的指尖觸了觸他的手背,坦言道:「去探望林念慈。」
宋睿將兩人交握在一起的手舉起來,嗓音輕緩:「我最喜歡你用指尖輕敲我的手背或者別的地方,那種微癢的感覺像是敲在了我的心上。」
梵伽羅眼尾緋紅地瞥了宋博士一眼,沒有給予回應,細長的指尖卻又輕輕碰了碰對方的手背。
宋睿一下子就忍不住了,一面低笑一面握緊這人的手,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走。
兩小時後,他們輾轉來到龍隱寺,在一名小沙彌的指引下走入正院,一眼就看見了倒伏在法壇上的林念慈。她正一口一口往外吐著鮮血,雙手死死捂住胸口,彷彿疼得狠了;身體無意識地抽搐,竟似得了癔症;本就蒼老的臉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乾癟下去,顯出深深的皺紋;靈動的雙眼充斥著渾濁的淚水,僅存的一點精氣神正源源不斷地往外瀉。
若非這段時間常凈大師天天為她念經加持,使她恢復了一些青春,否則這會兒功夫她可能早就衰老致死了。
長生、長真和林念恩正跪在她身邊大聲呼喊,另有一群大和尚圍繞著法壇急促地吟誦經文。
在願力地護持下,林念慈的傷勢得到了一些緩解,蒼老的臉龐和大受損傷的內臟卻難以恢復。她的白髮開始一縷一縷往下掉,原本溫婉柔美的一個人,這會兒竟似一具行將腐朽的屍體。
看見她的模樣,宋睿竟彷彿看見了另一個蘇楓溪,於是下意識地皺緊了眉頭。
梵伽羅用磁場排開阻擋自己前路的每一個人,一步一步走到林念慈身邊,垂眸俯視,淺淺而笑:「知道你為什麼會忽然遭受如此嚴重的反噬嗎?」
林念慈已經虛弱到連口都張不開的地步,只能瞪圓了眼睛不甘地看著他。
長生猛然抬頭,急切追問:「為什麼,你知道原因?」經歷了那麼多事,他對梵伽羅說出口的每一句話都不敢掉以輕心。
「因為你收集信仰的渠道已經斷絕了。」梵伽羅俯下身一字一句說道:「你這輩子都成不了神,宋恩慈。」
聽見他詭異的稱呼,長生、長真、林念恩頓時露出驚愕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