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梵老師抵達指揮中心之後,閻部長的心真是七上八下非常忐忑。起初他真的以為梵老師沒有辦法對付那隻怪物,見他拿出罐子走到一邊,才又漸漸意識到,梵老師所說的不能對付是指他自己的實力尚且欠缺了一點,不能對付,但他還有別的手段可以收拾殘局。
閻部長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心有餘悸地問道:「梵老師,您這輩子是不是從未說過謊話?」
他其實很早就發現了,梵老師說話非常嚴謹,從他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都經過千百遍的斟酌,也經得起時間和現實的考驗。他簡直是用聖人的標準在要求自己。
但梵伽羅的回答卻讓閻部長大吃一驚。
他打開那個罐子,又拿出一個隨身攜帶的保溫瓶,搖頭道:「我當然說過謊,而且還是彌天大謊。」
閻部長:!!!
「什麼樣的彌天大謊?」他真的快好奇死了。
梵伽羅搖搖頭,並未答話,只是眼瞳放空,陷入了回憶。但在轉瞬之間,他又清醒過來,然後把那保溫瓶里的黑色液體倒入陶罐,探手進去輕輕攪拌。
沒有人看得見陶罐里放著什麼,卻能聞到一股十分怪異的味道,有些腥咸,像血液;有些淡香,似檀木;尾韻還透著一點微微的甜。
旁人或許不知道這混雜的味道是什麼,但有兒有女的閻部長卻立刻意識到,這氣味不正像一個剛出生的小嬰兒嗎?那血腥味是從母親肚子裡帶來的臊;那淡香是新生的肉體獨有的鮮;那甜味卻是牛乳特有的綿。
這罈子里裝的到底是什麼?總不可能是一個小嬰兒吧?
閻部長伸長脖子,踮起腳尖,卻只看見一個黑漆漆的壇口和梵老師那隻白得宛若玉雕一般的手。
但他很快就得到了答案,只因梵老師把罈子里的東西攪拌均勻之後便倒扣在地上,開始揉搓。那竟然是一團泥,純黑色,非常細膩綿軟,被梵老師潔白如玉的指尖捻成一個一個小丸子,擺放在一旁。
只是片刻功夫,大大一個泥團就被那雙靈巧的手分成了數十個小泥丸,一個個圓滾滾,比機器搓出來的還要規整。
閻部長看得滿頭霧水,卻不敢多問。其餘人也都不明所以,屏聲靜氣。
梵伽羅把搓好的泥丸半握在手裡,用大拇指和食指輕輕一環,便做成了一個個小葫蘆,又用薄而鋒利的刀片在葫蘆上划出兩道細長的彎和一條曲起的弧。
閻部長湊近一看,頓時連連讚歎。別看梵老師的手工很簡單,但做出來的成品卻都靈動可愛,生機勃勃,儼然是一個個像不倒翁一般可愛的泥娃娃。它們有著大大的腦袋和圓圓的肚子,細長的眼睛彎彎的,小小的嘴巴翹得高,看上去彷彿很開心。
做好了這些不倒翁,梵伽羅便把它們捧出指揮中心,輕輕撒在地上,淡聲道:「去吧。」
去什麼?去哪裡?閻部長亦步亦趨地跟在梵老師屁股後面,滿頭都是問號,隨即,這些問號又都變成了血紅加粗的驚嘆號。
只見這些小小的不倒翁落地之後前後晃了晃,然後腦袋往下一勾,竟扎入土裡消失了。它們沒有手,沒有腳,卻一個個跑得飛快。
「梵老師,它們是活的?」饒是見慣了大場面的閻部長都忍不住驚了驚。
「曾經是活的。」梵伽羅扔下一句驚悚的話:「它們都是他的孩子。」
閻部長順著梵老師的視線,回頭看向監控屏,與那張原本極醜陋,現在卻俊美得勾魂奪魄的臉對了個正著。
「他的孩子怎麼在您手裡?」閻部長又迷惑又驚駭。
「蘇楓溪的案子您還記得嗎?」梵伽羅提醒一句。
閻部長看過案宗,自然記得清楚,於是點點頭。
「那罈子就是我們從蘇楓溪的別墅里抄檢出來的,裡面裝著許多孩子的骨灰,被我凝練成了這幾十個。孩子的母親是蘇楓溪,孩子的父親你猜是誰?」
閻部長愣了好一會兒才用顫巍巍的指尖指向屏幕上的怪物:「是他?」
「是他。」梵伽羅嘆息道:「渴望父愛母愛是孩子的天性,它們自然會去找爸爸,我們坐著等就是了。」
「哦,好。」閻部長跟在梵老師屁股後面,渾渾噩噩地走進指揮中心。他想到了軍隊最初抓捕張文成時的模樣,他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外面裹著一層發臭發黑的皮囊,頭頂的白髮斑斑駁駁,活似剛從棺材裡挖出的乾屍。
在自己家獨處的時候,人本該是最放鬆、最自然、最真實的,由此可見那副乾屍一般的醜陋模樣應該是張文成的常態。一般人看見他,嚇也會嚇得半死,而蘇楓溪卻能與他交媾並生下那麼多孩子,她到底是怎麼忍過來的?
閻部長越想心裡越發毛,坐定之後忍不住狠狠打了一個冷顫。異人的世界他真的不懂,為了獲得力量或者長生,他們似乎可以做盡世上最醜惡的事。
「梵老師,閻部長,我們現在該怎麼辦?有沒有下一步的行動計劃?」一名副將坐不住了,唯恐那怪物恢復精力之後會馬上跑出深谷。
「等著吧,血緣的羈絆是剪不斷的。」梵伽羅語氣平靜。
閻部長拍板道:「等等看,先別急。哦對了,今天晚上怎麼只有您一個人?宋博士呢?」
梵伽羅:……
他淡而寧靜的雙眸泛起了絲絲漣漪,沉默一瞬才道:「他應該還在自己家裡睡覺。我來得匆忙,忘了通知他。」
閻部長奇怪道:「你們不是同居了嗎?」
梵伽羅:……
他垂下眼瞼,不知在想些什麼,過了一會兒竟搖頭低笑起來,朗潤的笑聲把這原本死寂慌亂的夜也染上了幾分輕鬆的色彩。笑罷,他拿出手機,給最為熟悉的那個號碼發送了一條簡訊。
閻部長沒敢窺探他的隱私,只好把目光挪向監控屏,卻陡然發現那枯骨堆成的森白山巒上竟跳躍著幾個黑黑的小點。他起初以為自己看錯了,把畫面擴大了幾倍才終於確定,哪些小點正是梵老師之前放出去的幾十個不倒翁娃娃。
它們泥塑的身子濕漉漉的,又綿又軟,蹭著枯骨往上攀爬跳躍,竟半點聲響也無。
那怪物依然坐在山頂休憩,猩紅雙瞳已被眼瞼遮擋,顯得十分安詳。
即便這些娃娃在不斷靠近目標人物,閻部長也並不覺得它們能改變什麼。泥塑的人偶怎麼可能對付得了那種刀槍不入的怪物?梵老師到底想幹什麼?這樣的等待有意義嗎?
閻部長心裡七上八下,十分忐忑,卻因為幾次三番的合作,早已對梵老師產生了不可動搖的信任,竟半點反對的意見也沒提出。
幾名副將倒是耐不住了,不斷催問:「我們還在等什麼?幾十個泥點子能頂什麼用?」
他們話音剛落,那幾十個泥點子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撲到閉眼假寐的張文成身上。他猛然睜開眼,往後翻滾,卻又被後方襲來的幾個泥點子牢牢咬住。
是的,咬住,像蜱蟲咬住人肉,像張文成咬住那些奶牛,沾了血氣就打死也不鬆口。這些泥娃娃張開翹得老高的嘴角,露出的竟然是兩排白森森的鋒利尖牙,轉瞬就把張文成連炮彈都打不穿的皮囊咬出了一個個小洞,然後扭著圓滾滾的肚子鑽了進去。
「爸爸,爸爸,爸爸……」他們竟然還會說話,嗓音奶呼呼、甜滋滋,聽上去又天真又可愛。
但這些聲音聽在張文成耳里卻不啻於催命符,令他俊美無儔的臉龐顯現出驚恐萬狀的表情。
之前還萬分囂張狂傲的他,現在卻倉皇無措地轉動著腦袋,四處亂看,四處亂瞄,彷彿這裡的每一棵樹,每一根草,甚至於腳下的每一具骷髏,都變成了他最為害怕的那個人。
「梵伽羅?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他慌得連站都站不穩,竟然一頭從枯骨堆成的山上栽倒下去,模樣狼狽得像一隻喪家之犬。
他開始滿地打滾,大聲哀嚎,彷彿痛到了極點,兩隻手不停在身上拍打,摳撓,撕扯,很快就把自己俊美的皮囊弄得遍體鱗傷、血肉模糊。那些泥娃娃入了他的肉,便似泥點子入了海,很快就融化了,是無論如何都擺脫不掉的。
他的身體開始從內部腐爛,有黑紅的血水滲出皮囊,灑了滿地。他摳著那些枯骨往山頂爬,就像飛蛾下意識地往火光里撲,已是倉惶地連逃生之路都找不到了。
閻部長和幾名副將張口結舌地看著這一幕。
他們原以為這隻怪物是不可戰勝的,是密集的炮火和數萬人的軍隊也抵擋不了的,然而在梵老師這裡,他竟只是甩幾個泥點子就能解決的問題。
那隻怪物顯然是認識梵老師的,這會兒正一聲一聲喊著梵老師的名字。他顯然很害怕他,否則不會在一個照面都沒打的情況下慌亂成這副模樣。
看著這隻怪物滿地打滾、走投無路的樣子,閻部長的腦海中忽然冒出一個成語——屁滾尿流。
「這些孩子剛出生就被他剔除血肉和內臟,榨成汁水,骨頭留下來,燒成灰。」梵伽羅徐徐道:「他現在忍受的痛苦,不及這些孩子曾經體會到的痛苦的萬分之一。一切善惡皆有因果,誰都躲不掉。」
閻部長看著那些前仆後繼扎入張文成體內的泥娃娃,忽然感到一陣刻骨的寒意。人心的黑暗,在這一幕體現得淋漓盡致。
幾名副將早已看呆了,雖然滿心都是恐懼,卻僵硬地沒有辦法眨眼。
「差不多了,我去收拾殘局。在確定他已徹底失去攻擊力之前,你們最好不要靠近。」梵伽羅站起身說道。
「好,我讓直升飛機送您過去。」閻部長這才從冰窟里掙脫,疾步往外走。
—
數十分鐘後,梵伽羅藉由一架繩梯落在了山谷的一塊草坪上,數百名神槍手趴伏在山谷周圍的土坡上,用槍瞄準了奄奄一息的張文成。他剛恢復人形的身體此時已變得殘破不堪,一個個黑漆漆的洞正汩汩往外冒血,更有內臟從中漏出來。
現在的他,還趕不上之前那副乾屍的模樣好看。
他瞪著一雙血色瞳孔,看向頭頂盤旋的直升飛機,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不由偏轉腦袋,往下瞥,滿帶恐懼的視線與一步一步往上爬的梵伽羅對了個正著。
懸在頭頂的利劍終於落下,卻並未斬斷他的脖頸,卻直直扎穿了他的脊骨,令他的身體連同靈魂都變得虛弱無力。他仰高的腦袋重重跌在枯骨上,眼睛一眨竟淌出兩行血淚。
幾架無人機把他驚懼萬分又絕望無助的模樣轉播到指揮中心,讓閻部長等人看了個清清楚楚。面對這樣一張血淚橫流的臉,再多的恐懼都在頃刻間化為烏有。指揮中心響起此起彼伏的鬆氣聲,還有人誇張地拍了拍胸脯,彷彿死裡逃生、心有餘悸。
「噓,別做聲。」閻部長擺擺手,示意大家安靜。
於是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寂靜無聲地看向了正面對決的兩人。
用正面對決其實並不合適,確切的說應該是一個閒情逸緻,一個如臨大敵。
張文成的身體綳得很緊,兩隻手扣住那些骷髏,一點一點往後挪移,試圖拉遠與梵伽羅的距離。而梵伽羅卻信步前行,走到中途還彎下腰,摘取了一株生長在枯骨中的宛如冰霜的花朵。
「水晶蘭,以腐植腐肉為食,生長在哪裡,哪裡就有死亡,又名死亡之花。」他捻著那株美到極致,卻令人毛骨悚然的蘭花,一步一步走到張文成身邊,彎下腰,將花擺放在對方的胸膛上,彷彿活人在為死人祭奠。
張文成劇烈起伏的胸膛立刻僵滯了,竟連呼吸都不敢。
他還在往後挪移,俊美無儔的臉龐因為深深的恐懼而扭曲。
梵伽羅半蹲下來,用指尖挑起他的下顎,仔細打量他熟悉的眉眼,輕言漫語地說道:「君子世無雙,陌上人如玉。不能同世生,但求同歸土。舉世無雙的張公子,你該歸土了。」
這句話好似一張催命符,令張文成徹底放棄了求生的意志。他仰面頹笑,少頃又開始扒拉身下的枯骨,然後把一個用金絲打造的,早已扭曲了形狀的鳥籠子費力地拽出來,捧在手裡。
「你還記得這個鳥籠嗎?當初逃走的時候,我鬼使神差地帶上了它。這麼些年,無論走到哪裡,我依然帶著它。宋恩慈總是問我為什麼,我答不出來,那時候的我想破了腦袋也答不出來。但現在我明白了,其實我從一開始就預感到,我們在你眼裡,就像兩隻籠中鳥,飛得再高再遠,也總有一天會落回你的掌心。哈哈哈,我從一開始就知道……」
梵伽羅眉眼低垂地看著他,眸光透著憐憫,但這憐憫卻彷彿來自於木雕泥塑的神佛,是不帶半點溫度和感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