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仲完全顧不上擦拭自己臉頰的血滴,只是不敢置信地盯著梵老師已然血肉模糊的腹部,失神地呢喃:「怎麼會這樣?為什麼就連梵老師也中招了?為什麼?」
在這一瞬間,他想不到沒了梵老師這樁案子該怎麼破,也想不到普通人該如何度過這場浩劫。他的心在痛,似鋼刀刮過。他根本就沒有辦法接受梵老師受到傷害的模樣。
宋睿脫掉外套,裹在梵伽羅身上,無比冷靜地詢問:「告訴我該怎麼走。」
「上那條路。」梵伽羅一手捂住那些胡亂竄動的藤蔓,一手指向前方,末了不忘提醒孟仲:「讓你的隊員跟緊這輛車。」
「哦,好。」孟仲下意識地答應,然後才猛然清醒過來,焦躁不堪地問:「梵老師,你會沒事的吧?你那麼厲害,肯定有辦法擺脫這些妖藤對不對?」
梵伽羅沒有回答,只是閉上眼,發出比平時略重一些的喘息。摒棄了所有軟弱的情緒,他唯獨留下了痛感,也因此,他將要承受常人難以想像的折磨。這些藤蔓在他的身體里瘋狂肆掠,順著他的血管在他的皮肉里遊動,緩慢地侵佔著他的身體,並向他發出一種模糊的指令:「去母樹那裡,快去。」
「那妖物在呼喚我。」梵伽羅努力讓自己的嗓音保持平靜,不是為了所謂的風度和儀態,而是避免身旁兩人的崩潰。
即便沒有探出磁場去感應,他也能察覺到從他們身體里源源不斷散發的恐懼和悲傷。他是被人挂念的,也是被人放置在心裡好好珍藏的。
想到這裡,梵伽羅竟然低聲笑了出來。他兩手略一翻轉便把幾十根藤蔓盡數拽住,互相交錯著編織在一起,讓它們一時片刻無法掙脫,完了抽出紙巾,慢條斯理地打理自己。
無論遇見何種情況,十萬火急甚至是命懸一線,他都能保持鎮定和優雅。
受他感染,差點魂飛魄散的孟仲也勉強鎮定下來,利用手機頻頻與隊員們聯絡,反覆叮囑他們一定要帶上最好的裝備,穿上最厚的防彈衣。
兩個多小時後,宋睿把車開上了一條早已廢棄的國道,國道兩旁的山林里漸漸湧出一團黑霧,將他們吞噬。手機的信號開始變得越來越微弱,直至完全消失,所幸後面的幾輛軍車跟得很緊,沒被甩下。
「就是這裡。」梵伽羅站在一條延伸向無盡濃霧的林間小道前,而他的身體正被不斷掙扎的藤蔓拖著往前走。
「等等我,我穿戴一下裝備。」宋睿迅速穿上防彈衣,又要了一桿槍和幾顆手榴彈,再把軍用背包背上。卸掉學者的偽裝,他其實是一名頂級獵食者,精壯健碩的身材絲毫不遜於一眾特種兵。
梵伽羅意外地挑了挑眉。
宋睿飛快走到他身邊,輕笑低語:「回去給你看。」
看什麼?梵伽羅佯裝不懂,耳朵卻紅了。即便在生死之際,他們也能尋找到一些輕鬆快樂的點滴。
到了這裡,梵伽羅便再次釋放出空間,將這株張牙舞爪的藤蔓禁錮。或許是離母樹越來越近的緣故,藤蔓的力量在不斷增強,而梵伽羅不得不一邊走一邊加固空間的厚度。
他們的腳下是濡濕的泥土和層層疊疊的枯枝敗葉,周圍則遍布濃稠似水的黑霧。才走了十幾分鐘,大家的衣服就被霧水打濕了一層,頭髮黏糊糊地貼在腮側。
呼吸聲和枯枝斷裂的聲音交織在一起,讓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顯得更為死寂。大家朝前看,望不到盡頭;朝後看,望不到來路;朝下看是腐爛的樹葉和泥土,朝上看是影影綽綽的枝杈。這枝杈密密麻麻地交疊在一起,竟遮天蔽日一般寬廣。
梵伽羅一邊走一邊抬頭看,卻發現無論走多遠,這些枯萎的、層疊的、縱橫交錯的枝杈總是在的,它們把這個地方完全覆蓋了。
「上面的這些枝杈到底是哪裡來的?」一名隊員舉目四顧,竟然沒能在視線範圍內看見一棵足以支撐這些枝杈的樹榦。沒有樹榦的枝杈正如沒有地基的空中花園,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
「獨木成林,你聽說過嗎?」梵伽羅朝濃霧中走去,絲毫不怕迷失方向。
幾名隊員想拉他,卻沒拉住,低下頭看指南針和手機,卻發現它們都失效了。這裡是一個巨大的、紊亂的能量場。
之前那名隊員愣了好一會兒才不敢置信地說道:「你的意思是,這一整片樹林都是由一棵樹構成的?那它得有多大?世界上最大的榕樹,恐怕也沒有這樣的規模。」
梵伽羅頭也不回地擺手,而宋睿則緊緊跟在他身邊,時不時扶他一把。
孟仲催促道:「別問了,趕緊跟上。」
一行人加快了步伐,然後便在濃霧中看見了一條條人影,亦或者說樹影。它們還維持著人類的形態,雙手高舉、雙腿入地,像受刑的基督,臉上扭曲出苦難的形狀。它們大睜著雙眼,注視著這些行人,濃霧與冷風在它們的頭頂攪動,令它們的枝杈跟著旋舞,似乎隨時都會撲過來。
宋睿立刻拉著梵伽羅遠遠避開這些樹人。孟仲等人則舉起槍,如臨大敵地對準它們。它們似乎已經死了,遍布恐懼的臉龐卻又彷彿還活著。
在這些孑然而立的樹人中繞行良久,梵伽羅終於帶領大家走到了一處霧氣較為稀薄的開闊地,迎頭卻撞上一道亮紫色的閃電。他立刻把宋博士拽到身後,轉瞬就支撐起一個龐大的空間,擋住了這突如其來的襲擊。
閃電破開空間的同時便消泯了,留下一股濃烈的硝煙味。
「是你?」一道清冷的嗓音隨之響起,與這些薄霧摻雜於一處,縹緲得彷彿來自於九霄雲外。緊接著,一道冰藍色的身影踏碎一地枯枝,走到近前,露出一張宛若天人的臉。
「師父,好久不見。」梵伽羅微笑頷首,姿態與對方相比,只能用狼狽不堪來形容。
他血肉模糊的腹部正汩汩流血,那些不斷攪動的藤蔓在他的丹田裡撞擊,隨時都有可能突破禁錮。他的頭髮濕漉漉的,睫毛還沾著水滴,咖色休閑褲已被鮮血染得紅透。
玄誠子只是上下打量他一瞬就垂下眼皮,似乎怕弄髒自己的眼。
「我不找你,你倒是自己送上門來了。」他的語氣更顯冰冷:「容顏不老、靈力不減、信眾數億、舉世聞名、備受權貴重用,若在數百年前,你怕是能撈著一個國師噹噹。」
梵伽羅頷首道:「師父您也知道,無論走到哪裡,徒兒總是最出色的。」
這句話令玄誠子淡然的臉龐緊繃了一瞬。如果他真是用冰霜鑄成的,旁人怕是能看見從他臉上掉落的冰渣子。
他冷冷一笑,嗓音更輕:「論起歪門邪道,你總是不輸人的。」
「師父您說錯了,在歪門邪道這方面,我終究輸給了宋恩慈,也就是您身後的林念慈。最疼愛的人就在身邊,您卻不知,您似乎也老了。」梵伽羅不遺餘力地戳著這人的痛處。
林念慈立刻往師祖身後躲,美麗的臉龐露出屈辱的神色,眼眶也隨之泛紅。
玄誠子厲斥一聲「孽徒安敢胡言」,伸手就召來一個落雷。
梵伽羅撐起空間,擋住落雷,兩人就這樣杠上了。
玄誠子抽出腰間的玄雷劍要動殺招,手腕卻被一隻乾枯的手握住,卻是從不多管別派內務的常凈大師。他嘆息道:「阿彌陀佛,還請玄誠子道長莫要隨意動武,都是自家人,有話好好說。」
「我與這孽徒早已恩斷義絕,何來的自家人?你可知他做了什麼?」玄誠子拂開常凈大師的手,細數數條罪狀:「他趁我師弟傷重無力之際,一刀扎穿了師弟的心臟;他盜走我天水派的至寶,從此隱匿於江湖;他師姐前去討伐,被他重傷,後來又因他而下落不明。你說這樣的孽徒該不該殺?」
玄誠子話音剛落,站在他身後的玄門眾人又紛紛開口:「自是該殺!他做的孽還遠遠不止這些!他盜走天水派至寶隱匿於俗世之後不久,我師祖就莫名失蹤了!」
「我師父也是!」
「我家老祖同樣在那段時間不知所蹤,魂牌也已碎裂。」
「還有我家老祖!」
八九個大門派的掌門站出來,義憤填膺地指控:「他們失蹤的時間與你叛逃的時間撞在一起,你說世上哪有如此巧合的事!你是不是把他們都殺了,拿去煉魂,才有了今日的期頤之壽與青春面容?你這邪魔,該殺!」
「殺了他!」
「玄誠子前輩,你可得清理門戶!」
「這人滿手血腥,早就該死!」
在眾人的叫囂聲和咒罵聲中,玄誠子揮出雷霆萬鈞的一劍。
梵伽羅立刻把宋博士推入早已看傻眼了的孟仲懷裡,腳步連退,把玄誠子帶到沒有人的開闊地。兩人一個擁有雷霆之力,一個擁有空間之力,一時之間竟焦灼在一起,難分勝負。
但梵伽羅只是一味抵擋,卻沒有還手之力,不像玄誠子只管行殺招,一往無前。乍一看,到底還是師父比徒兒更勝一籌。
宋睿沒有往戰圈裡沖,反倒拽著孟仲緩慢退到那群玄門中人身邊。他們是政府派來的人,而這些玄門中人也是受了政府的委託,倒也可以湊成一個團隊。
「梵伽羅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宋睿啞聲問了一句,臉上糾結著疑惑、痛苦、掙扎等複雜的情緒。
他的外表那麼俊美,也那麼儒雅,一副金絲眼鏡更是為他增添了幾分文人的弱氣。於是滿以為他已有悔悟的林念慈就好心為他解說:「梵伽羅絕對不是好人。為了我們門派的寶物,他殺了很多人。」
「你們說他殺死了他的師叔?」宋睿起了一個話頭。
「當年我師叔祖做了一些錯事,但他畢竟沒有闖下不可彌補的大禍,我師祖就說教訓他一頓也就算了,不想殺他。哪料我師叔祖性子特別倔強,不肯受罰,與我師祖打鬥在一起,雙雙重傷倒地。」
林念慈停頓片刻,嗓音裡帶上了濃濃的恨意:「我師祖和我師叔祖勢均力敵,難分伯仲,一戰結束,就都躺在地上無法動彈了。哪料梵伽羅卻在那個時候闖入大殿,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趁我師叔祖無力反抗之際,扎穿了他老人家的心臟。那時候,梵伽羅才剛滿十歲,你能相信一個十歲的孩子會做那種事嗎?更令人無法原諒的是,他是我師叔祖親手帶大的。我師叔祖為人冷漠,從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只對他悉心照顧,視如親子,他卻干出那種喪心病狂的事!」
林念慈盯著交戰的雙方,問道:「你說,像梵伽羅那樣的人該不該殺?」
宋睿久久無言,臉上的痛苦掙扎之色越加濃重。很明顯,他正在經歷情感與理智地拉扯。忽然,他晃了晃,竟一頭朝地上栽去。
林念慈連忙扶住他,勸慰道:「他太會偽裝,連我師祖和師叔祖當年都被他騙過去了,更何況是你。」
林念恩從旁補充:「要不是我師叔祖真的犯了大錯,罪已至死,當年我師父絕對會把梵伽羅逐出師門。只可惜我師祖一時心軟,反而讓他鑽了空子。我恩慈師伯為了追回門中至寶,把一生都賠了進去。」
宋睿坐在地上,雙手捂住通紅的眼,一徑搖頭,不想說話。
孟仲用力拉他起來,咬牙道:「你別聽風就是雨,你親眼看見的梵老師,難道真是他們口中描述的那個樣子?反正我絕不相信梵老師是壞人!」
「你這個白痴,腦子進水眼也瞎了嗎——」
林念恩正準備開罵,話頭卻被常凈大師截斷。
「阿彌陀佛,既然兩位施主說了一個有關於梵施主的故事,那我也說一個吧。在兩百年前,有一個叫做平安鎮的地方因賦稅過重生了民亂。朝廷派兵絞殺亂黨,那些官兵卻嫌調查案件太過麻煩,關了城門亂殺一氣。於是只短短一天,平安鎮就變成了一座怨氣衝天的死城,上至耄耋,下至婦孺,無一倖免。忽有一名五歲稚童從屍堆里爬出來,不哭不鬧,不慌不亂,打著赤腳在各處尋找,用那雙瘦弱的手,把氣息尚存的人一個一個拖出來,妥帖照顧。」
「他無需去聽、去看、去翻查,便能準確地知道哪裡還有倖存者。無意中,他撿到一本渡亡經,於是便哭著為滿城的屍體吟誦,間或跑來跑去,為倖存者喂水餵食,一雙小腳磨穿了幾層皮肉,幾可見骨。」
「於是當我師父趕到平安鎮試圖為那些刀下亡魂度化時,看見的竟是一片潔凈天空和絕境中迸發的勃勃生機。你們當這孩童是誰?便是眼前的梵伽羅施主。」
常凈大師沖纏鬥中的兩人遙遙一指,肅然道:「梵施主乃我師父最為看重的佛子,是我佛門遺珠。五歲稚齡的他就已悟道,身具佛性,又怎麼可能是大奸大惡之徒?今天無論你們如何非議梵施主,老衲總是不會信的。老衲相信的是自己的心眼,不是肉眼。」
常凈大師指了指自己眉心中的天眼,然後退開幾步,不恥與天水派等人為伍。
林念慈臉頰漲紅,也不知是羞的還是氣的。
宋睿站在兩人中間,左右看看,似乎陷入了迷茫。
就在這時,梵伽羅體內的妖藤已破開空間的禁錮,洶湧地探出來,迅速侵襲著他的身體,他大痛之下被玄誠子的雷霆打了個正著,竟狂噴鮮血倒飛出去,已無力再戰。
他躺在地上好半天爬不起來,而玄誠子卻絲毫也不停頓,一劍斬去。
孟仲大叫一聲不可以,宋睿卻只是眸光閃了閃,巍然不動,彷彿真的被梵伽羅的過往嚇住,也寒了一顆心。
師徒倆的動作太過快速,像閃電在雲間穿梭,只看得見形狀,卻抓不到行跡。沒有足夠的實力,任何人都無法阻止這奪命的一劍。
然而關鍵時刻,常凈大師卻拋出自己的法杖,打偏了玄誠子的劍尖。
玄誠子並未回頭怒斥對方,只是一徑朝前走,片刻不停,手裡已握住一枚紫光大放的玄雷。他就是這樣的人,要麼不動,動則氣勢萬鈞,莫說一根法杖,便是一個大活人擋在前路也不能阻止他的殺心。
「放他走,不然你的心肝寶貝就沒命了。」宋睿的話並不能讓玄誠子止步,但林念慈的尖叫卻可以。
之前還滿臉掙扎,彷彿受到重大欺騙和打擊的宋睿,此時已用一柄匕首抵住了林念慈的脖頸。他如果不假裝心神大亂,又怎麼能混到這些人身邊。林念慈試圖策反他,那他乾脆便將計就計。
「你找死!」玄誠子根本就沒把宋睿和他手裡的刀放在眼裡,指尖微微一動便釋放了一縷殺機。
只可惜宋睿的行事手段只會比玄誠子更狠戾,更決絕。他要的僅僅只是一個回頭而已,根本沒妄想能威脅到這種具備了自然之力的人。在用匕首抵住林念慈時,他已經從腰間扯下一枚手榴彈,塞進林念慈的上衣口袋,將她狠狠推出去。
林念慈朝玄誠子撲去的一瞬間,宋睿也朝梵伽羅撲了過去,口裡大喊,「幫我掩護!」
孟仲會意,馬上舉槍朝玄誠子射擊,根本不管這人會不會被射成篩子。而他的隊員卻還懵在原地,完全搞不懂狀況。
玄門的其他人都是肉體凡胎,又哪裡抵擋得了炸彈,立刻就退出去老遠,往地上倒伏。
說實話,玄誠子活了快兩三百年,還是第一次被一個凡人戲耍甚至於玩弄到這種程度。那炸彈緊緊貼著林念慈的身體,很快就會引爆,生死一瞬,他竟不知道該用什麼手段才能將她牢牢護住。
把炸彈取出來?不行,太晚了。林念慈撲在地上,把口袋壓住,怎麼取?只怕剛把她翻過了,炸彈就炸了。
用自己的身體去擋?不行,根本沒有空間。那炸彈與林念慈的身體只隔著一層布料而已。
玄誠子的腦袋都空了,千鈞一髮之際,他總算憶起一項保命手段,在林念慈的後背臨空畫了一個擋煞符,卻因密集射來的子彈而停頓了一瞬,沒能畫完,於是符籙的威力也就減半。
只聽轟得一聲巨響,趴伏在地上的林念慈竟被灼熱的氣浪掀到四五米高的半空,又重重落下,原本嬌美的臉龐已變得血肉模糊,胸前更是破開一個大洞,露出幾根白森森的肋骨和一顆跳動的心臟。
她傷得很重,只差一口氣就會落入黃泉。
素來性冷如冰的玄誠子抱著這具殘破的身體,仰天悲鳴。
早已攙扶著重傷的梵伽羅跑出去老遠的宋睿則愉快地笑開了。
梵伽羅也跟著低笑,嗓音雖然虛弱,卻飽含驕傲:「我知道你總是會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