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何時起,玄誠子的眼珠已經被某種極為壓抑的情緒染紅了。他死死鎖定梵伽羅的面容,握著玄雷劍的手在不受控制的顫抖,彷彿下一秒就能擊殺對方,讓他閉嘴。
如果說宋恩慈殺死的人僅僅只有梵伽羅,那麼這件事就只能算是天水派的內務,旁人管不著。把梵伽羅帶回總部,關起門來,天水派想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不管梵伽羅說的是不是真的,受了多大的委屈,宋恩慈的名聲就放在那裡,為了天水派的利益和顏面,全派上下少不得會幫她掩蓋。
但現在不行了,宋恩慈手裡的人命竟然有那麼多,而且個個都曾經是玄門一頂一的大人物,這件事,天水派怎麼幫她抹平?玄誠子的臉面再大,也沒大到指鹿為馬、顛倒黑白的程度。
眼下,所有人都被這個與想像中截然相反的真相震驚了,就連天水派的一眾小輩也都露出羞慚之色。
看見師祖極度失態的反應,他們已經意識到,梵伽羅剛才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那陣法果然是宋恩慈畫的。她把人殺了,又把對方的魂魄千千萬萬年地鎮壓在此處,日日夜夜忍受業火地焚燒,不得解脫,沒有終止……
這等心性手段,世上大約只有一個詞能夠形容,那就是惡毒!真真正正的黃蜂尾後針,最毒婦人心!
長生、長真原本是最疼愛林念慈的人,看見她被師祖擺放在地上,就連忙圍攏過去,將她小心翼翼地抬起來,鋪上厚外套,讓她躺得更舒適一些,又一人一邊握住她的手,柔聲細語地安慰。
但現在,他們卻像甩開火炭一般甩開她的手,倉促退後。
林念恩本是跪坐在林念慈身邊,用痛心的目光看著她滿身的傷痕,聽見梵伽羅的話,竟往後一仰,癱坐在地上,然後手腳並用,連滾帶爬地遠離了這個人。
如果梵伽羅未曾說謊,那麼林念慈就很有可能是宋恩慈。她在外漂泊的那一百年,究竟殺了多少人?能毫不猶豫地把那等殘酷至極的禁術施加在從小一起長大的師弟身上,她的心莫非是純黑色?
所有人都遠離了綁得像木乃伊一樣的林念慈,也隱約相信了梵伽羅的話,唯獨兩個人死死盯著他,身體瑟瑟發抖,卻不是因為難以接受,或者別的什麼情緒,而是因為不可遏制的憤怒。
這兩個人,一個是玄誠子,另一個便是知非道長。
玄誠子把宋恩慈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又悉心照顧林念慈幾十年,自然無法接受這殘酷的現實;而知非道長則完全是為了天水派的顏面。他以前只是厭憎梵伽羅,現在則恨毒了對方。
這樣大的醜事,他為何要放在眾人面前來說?他還嫌天水派的名聲不夠好聽嗎?
知非道長立刻反駁:「誰能證明你現在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或許那九位掌門都是被你殺死的,恩慈只是覺得你惡貫滿盈,畫了陣法封印你!你只憑一張嘴就想顛倒黑白,簡直做夢!」
他的話雖然牽強,卻也不是沒有可能。而且他的名聲極好,威望也高,讓人更願意相信一些。
玄誠子原本已經頹然垂落的劍尖,如今又指向了梵伽羅的臉。知非道長的話讓他紛亂的心恢復了清明。他一再告訴自己:是的,這才是真相,我親手養大的孩子,怎麼可能做出那樣惡毒的事。她肯定是有理由的,而這理由現在也找到了。她只是在清理門戶而已!
玄誠子手裡的劍在震顫、嗡鳴,不斷噴吐著寒芒和殺機,彷彿隨時都會揮出去。
把所有髒水潑在梵伽羅一個人的頭頂,讓一切照舊,讓好人始終是好人,壞人一直是壞人,才是最符合天水派利益的做法。這個案子不能翻,也不允許翻!
這樣想著,玄誠子和知非道長已醞釀好了殺招。
這場審判,從一開始就不會有公正的法官。
但梵伽羅卻彷彿早已預料到這些人的反應,更不會因此而感到傷心憤怒,只是輕笑著把指尖點向自己的眉心,用磁場攝了一滴鮮紅血液,徐徐開口:「師父,從小到大,你從未教給我任何一門術法,只是把我當成一個擺設,隨意丟在一旁。但你不要忘了,我是靈者,世間所有,皆為我之媒介。換言之,我雖然沒有證人,可世間所有皆能為我正名。」
「南山派的現任掌門在哪裡?」他指尖醞著一點殷紅血珠,高聲召喚。
南山派的掌門下意識地應了一聲:「我在這兒。」
「這是你師祖的東西,你收好了。」梵伽羅把那顆血珠彈出去。
南山派的掌門想接住,又擔心被算計,便猶豫了一瞬。只這一瞬的時差,血珠便落在了他的衣袖上,浸入布料。
知非道長當即冷笑:「裝神弄鬼!」
玄誠子的劍始終指著梵伽羅,未曾寸進。他腥紅的眼裡布滿了殺氣,卻又始終保持著一絲清明。有一個聲音叫囂著讓他刺過去,卻又有一道聲音讓他再等等。這兩道聲音像兩根繩子,一左一右將他拴住,令他無法動彈。
那位南山派的現任掌門發覺血珠弄髒了自己純白的道袍,臉上便露出嫌棄的表情,忍不住附和了知非道長一句:「果然是裝神弄鬼!你拿你的血射我是想幹什麼?難道你得了臟病?」
這個猜測令他噁心欲吐,旁人也都紛紛皺眉。
然而下一瞬,他臉上的不屑和厭憎就都凝固,眼瞳陡然睜地極大,彷彿看見了什麼恐怖的場景。
「師祖!」他短促地叫了一聲,然後就捂住自己的脖頸,慢慢跪了下去,原本紅潤的臉頰正急速染上蒼白的顏色。
他開始渾身抽搐,大張的嘴裡喊不出話,只能發出咕嚕咕嚕的悶響。
所有人都看呆了,正不知所措之際,梵伽羅又高喊道:「東嶽派現任掌門在哪裡?」
這一次沒有人敢答應,但其中一人的腦海卻迸發出強烈的慌亂和懼意,於是梵伽羅從眉心攝出又一滴鮮血,朝那人彈去。那人想躲,雙腿卻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禁錮在原地。
血珠直接被彈在他的臉上,而他也掐著自己的脖子跪倒下去,臉龐扭曲,血色褪盡,喉嚨里嘰嘰咕咕作響。
所有人都退開他們身邊,露出駭然的表情。
只是沾上一滴血而已,威力竟已足夠殺人。不行,梵伽羅太厲害了,得跑!
想到這裡,某些人轉身就朝出口跑去,卻又很快發現,這個地下室早已經被一股強大的能量場封禁,自成一個堅不可摧的囚牢。沒有梵伽羅的允許,所有人便都是他的瓮中之鱉,只能任由他擺布。
「孽畜,你都對他們做了什麼!你果然惡貫滿盈!恩慈殺你真是殺對了,你本就該死!」知非道長把一枚符籙打出去,卻被九重血煞噬魂陣阻擋在外,只耀出一團火花,落成一地黑灰。
梵伽羅連看都懶得看知非道長,雙目盯緊玄誠子,口中點出一個又一個門派。
昆吾、長嶺、蒼山、西鼎、北麓、陵夷、飛仙,又有七個門派的掌舵者收到了他的血液,然後捂住脖頸跪坐下去,眼眶一個個瞪得快要裂開,像是看見了地獄裡的場景。
「你都對他們做了什麼?你不是來澄清真相的,你是來殺人滅口的吧?把玄門所有人都殺了,你當年乾的那些醜事也就沒有人知道了。」知非道長咬牙切齒地說道:「你這個畜生,心思好毒辣!」
然而他話音剛落,第一個被叫到名字的南山派掌門竟站起來了,臉上涕泗橫流,雙目猩紅如血,精神頭卻非常好。他甚至抽出腰間的九節鞭,朝地上狠狠甩了幾下。
「你沒事?」知非道長驚了。
南山派掌門看向他,猩紅眼珠里的殺意幾能化成業火。
緊接著,東嶽派、昆吾派、長嶺派……的掌門也都一一站起來,默默把天水派的人圍在中間,又各自拿出法器,迅速醞釀著殺招。
從別人口中聽到真相,其感受自然比不上親身經歷一遍。就在剛才,藉由那些血珠里殘存的記憶,他們看見了自己的師祖或師父被殘忍殺害的全過程。他們身體里的血液彷彿也跟隨著真相的曝光而流盡,那種痛苦不亞於他們自己也被宋恩慈殺死了一遍。
更有一股滔天恨意和無盡悲哀,經由這些血液傳承下來。這個仇若是不報,九位掌門怕是會被心魔糾纏一輩子。
眼看天水派忽然間成了所有人的眾矢之的,知非道長這才慌神了,高聲詰問:「梵伽羅,你給他們下了蠱?」直到現在,他還不遺餘力地往這人頭上潑髒水。
梵伽羅用鋒利的指甲割破手腕,將自己的鮮血拋灑出去,淡淡道:「他們剛才都經歷了什麼,你們自己看吧。」
知非道長立刻激發了一張擋煞符,試圖把血點隔絕在外,卻毫無作用。
那些血點竟然具備了非凡的穿透力,與菩提妖樹所結的因果一般,是抗拒不了,也擺脫不掉的。它們穿透了天水派門徒支撐起來的結界或禁制,毫無阻礙地落在所有人身上,將他們拉回了久遠的過去。
宋恩慈那張傾城絕世的臉出現在月輝下,美得仿如聖潔的仙女。
「時辰到了。」一道低沉的男性嗓音忽然在黑暗中響起。
眾人的視線也隨著那嗓音移過去,然後看見了一張俊美到極致的臉龐。這臉龐似乎有些熟悉,彷彿是哪位家喻戶曉的明星。
「那就動手吧。」宋恩慈指了指地上,「你把他拖到法陣里去。」
男人彎下腰拖拽一個重物,陷入記憶里的人順著他吃力的手臂向下看,卻駭然發現,那重物竟然是梵伽羅的屍體。他胸口插著一把匕首,匕首的柄上刻著一支垂柳,那是宋恩慈獨有的標記。他全身各處的皮膚都被刀尖劃爛,那些血肉模糊的劃痕組成了一個個近乎於黑色的文字,看上去簡直慘不忍睹。
「現在怎麼辦?」男人把梵伽羅的屍體拖到法陣中心,氣喘吁吁地問。
「把他埋在陣眼。」宋恩慈把半塊黑色玉佩遠遠扔到屍體身上,完了背轉身,嗓音帶上了顫抖:「師弟,對不起,你別怪我。誰讓你心腸那麼狠,不肯救張公子。這半塊玉佩是師姐送給你的隨葬品,這樣你可滿意?」
「你別自責。他連他自己的師叔都能殺,足見心性之惡毒。他已經無可救藥了,你不是說你師父很早以前就想清理門戶嗎?我們現在殺了他,一是在阻止他日後殺人如麻,二也是為你師父排憂解難。」男人一邊挖坑一邊安慰。
宋恩慈背對男人啜泣,過了很久才問:「張公子,你的身體真的好了嗎?」
「好了,完全好了。恩慈,謝謝你,是你救了我。如果沒有你,我現在恐怕早就病死了。等處理完這個大麻煩,我們就結為夫妻,遠走高飛。我一定會讓你過上好日子。」
卻原來男人就是宋恩慈嘴裡的那個張公子。從這隻言片語中不難窺見,他們殺死梵伽羅的原因僅僅只是因為張公子病得快死了,而梵伽羅不肯施救。
有資格跨入這個地下室的,均是玄門中有頭有臉的人物,其心智和判斷力均遠超常人,又豈會拼湊不出這顯而易見卻又荒謬絕倫的真相。所謂梵伽羅盜竊至寶叛逃出宗,卻原來是聖女紅鸞星動,為救情郎,殺人滅口!那玉佩應該有續命或者治病的功效。
眾人剛猜想到這裡,張公子就已埋好屍體,走到宋恩慈身邊。
宋恩慈遞給他一把匕首,顫聲道:「開始吧。」
兩人腳步沉重地朝法陣外圍走去。
直到此時,陷入這段回憶的玄門眾人才發現,有九名男子竟然被五花大綁地擺放在法陣周圍,腦袋分別壓著九個神秘的符文,脖頸與一個凹槽對準。
九人不斷掙扎,卻只有一雙眼珠能動。
宋恩慈揪住其中一人的頭髮,語氣哀婉:「趙伯伯,對不住了。」她說出口的話那麼有禮貌,表情也是全然的恭敬,下手卻極狠辣,只一刀就割斷了這人的頸動脈,令他的鮮血噴洒在凹槽里,又順著連接在一起的陰刻符文,一個一個染成紅色。
另一頭,那位張公子也割破了一個人的脖頸。
九位掌門被分別擺放在九個方向,而這段記憶集合了他們所有人的視角,幾乎是沒有盲點的。於是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見宋恩慈和張公子的惡行。他們一刀又一刀,乾脆利落地剝奪了這些「祭品」的生命,然後走到法陣外,沉默地看著。
宋恩慈開始哭泣,雙手捂著臉龐,身體抖得像雨中的垂柳,彷彿受了極大的委屈,脆弱得不成樣子。
張公子把她的腦袋壓入自己懷裡,柔聲安慰,「別哭,別哭,這些人都是來殺人奪寶的,你只是在護寶,你沒有錯。」
兩人在漫天血光中擁抱在一起,男的俊美無儔,女的傾城絕世,畫面看上去那麼美。而這段記憶也定格在這一幕,然後慢慢退去色彩,變成灰色的光點消散。
眾人眼瞳微閃,紛紛醒轉,再看向天水派眾人時,目光已經完全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