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誠子親手帶大了宋恩慈,百年後又親手帶大了轉生的林念慈,對她們的了解不可謂不深。
林念慈眼珠子一轉,他就猜到了她在打什麼主意,又見她用雙手握住劍身,立時就怒了。理智的那個他想要怒吼一句「你敢」,瘋魔的那個他卻無動於衷。
他明知道林念慈正在做的事是多麼的十惡不赦,罪孽滔天,卻被心魔所控,無法阻攔。他連自己都救不了,如何去救世人?他連自己都清理不了,又如何清理門戶?
所謂的玄門守護者,到頭來不過是個天大的笑話。他連一個六歲孩童都不如!
想到這裡,玄誠子的臉龐扭曲成了極痛苦的形狀,內心也撕裂成了鮮血淋漓的兩半。
站立在周圍的玄門高手也意識到了林念慈的打算,卻因為退得太遠,來不及阻止。
「孽畜!」
「真該一刀削掉她的腦袋!」
「這個時候還死不悔改!」
眾人一邊破口大罵一邊飛撲上前,卻駭然地發現,原本站在法陣里的梵伽羅,如今卻像鬼魅一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林念慈身後,同樣握住了刺穿她身體的劍尖,將之狠狠往外一抽。
林念慈根本來不及汲取靈運就被鋒利的劍刃劃破手掌,整劍沒入下腹,又整劍從背後而出,被捅了個對穿。
握住八方定國劍之後,梵伽羅用磁場將它牢牢包裹,杜絕了林念慈的攝取,然後反手把劍插入林念慈的後背。玄誠子下不了這個手,他可以。
看見從林念慈的心臟處冒出的劍尖,玄誠子的眼瞳瞬間擴大,臉龐越顯扭曲。
林念慈低頭看著自己染血的胸口,又抬頭看了看師父表情意味不明的臉,淚水頓時大顆大顆地涌了出來。她把雙手搭放在師父的肩頭,哀婉地喊道:「師父,救我!」
玄誠子下意識地去摟抱她。
而梵伽羅卻在此時把劍抽出,又把手懸於那個傷口,用極速旋轉的磁場把林念慈體內的鮮血全都攝取出來。
急速噴涌的血柱發出嘶嘶聲響,像是裂了一條口子的高壓水管,大有一瞬破潰,涌動如潮的架勢。而林念慈也癱軟在了玄誠子的臂彎里,哽咽道:「師父,在那樣的情況下,我怎麼可能不救你。國運算什麼,黎民算什麼,蒼生更是與我毫無關係。是你把我養大,也是你保護我免於一切傷害,如果這個世界沒有了你,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無論如何,我要救你。斬龍脈,斷國運,我也要救你。這個世界全都毀滅也無所謂,我只要你與我一起。」
她抬起頭,露出一雙清澈卻倔強的眼。
是的,她就是這麼自私自利,她就是這麼愚蠢淺薄。她不要民族大義,不要國之興隆,她只要永永遠遠地活在師父的羽翼里,像個天真的孩子一般無憂無慮。
在外漂泊了一百多年,經歷了世態炎涼和人情冷暖,她才終於明白,唯有待在師父身邊,自己才是真正快樂的。世間一切,都及不上眼前這人珍貴。
玄誠子一瞬不瞬地看著這雙偏執瘋狂,卻又純粹清透的雙瞳,眼淚便落了下來。他簡直不知道該拿這個孩子怎麼辦。
然而,當林念慈趴伏在師父的臂彎里,說著溫情脈脈的話時,她的雙手卻緩緩抬起,急速攝取著周圍所有人的生命力用以補充自己不斷流失的血液。
龍氣不是那麼好消化的,更何況還是裹挾著滔天仇怨的龍氣。這麼些年,林念慈根本連碰都不敢碰這股力量,因為她稍微一碰,便能感覺到凌遲般的痛苦。她吃不了苦,這才把主意打到國寶頭上。
但梵伽羅和他的朋友就是有辦法把她逼到絕境,一次、兩次、三次、四次,讓她一次更比一次狼狽。
梵伽羅攝取著她的血液,她就瘋狂掠奪別人的生命力,只看誰先罷手。她可以拉全世界陪葬,梵伽羅能嗎?
事實證明梵伽羅不能,看見玄門眾人一個接一個地跪倒在地,發出痛苦的喘息,露出衰敗的面容,他到底還是停止了吸取血液的動作,卻又一掌打在林念慈的天靈蓋,將之振暈。
林念慈失去意識後,跪了滿地的玄門眾人才感覺自己活了過來。生命力像洪流一般傾瀉的感覺實在是太可怕了。
「玄誠子,你剛才在做什麼?為什麼不殺了宋恩慈!」不等一口氣喘勻,立刻就有人發出憤怒的質問。
「你與這個妖女到底是什麼關係?我看你們很不正常!」
「你是非不分,善惡不明,你還有什麼資格當玄門統領?」
「不僅宋恩慈是千古罪人,你也是罪魁禍首,你們師徒倆都是一丘之貉!所謂上樑不正下樑歪,宋恩慈會幹出那些事,都是你教的!」
「玄誠子,你也該死!」
「國賊!」
「畜生!」
一聲聲厲斥,一陣陣謾罵,終於讓玄誠子從心魔中掙脫,意識到了自己剛才的所作所為究竟是多麼的不合時宜且令人大失所望。他緩慢而又僵硬地轉頭,去看天水派的門徒,卻發現他們一個個面帶恥辱和悲憤。
他又轉頭去看常凈大師,卻見對方雙手合十,垂下眼瞼,避開了他的目光。
他再去看懷裡的人,眼裡累積的各種複雜情緒,頓時如岩漿一般沸騰。
他彷彿走到了一處絕境,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又前後無路,八方不通。他想不明白,曾經道心澄澈的自己,是如何一步步滑入這個深淵。
不等他回神,梵伽羅已一掌劈過來,將他打暈。
「殺了他們!」立刻有人在旁邊叫囂。
而梵伽羅卻只是從自己的魂體里取出兩顆藍色果實,喂進兩人嘴裡。
「因果?」常凈大師駭然出聲。
「不是因果,是一種吃了以後會失去修為和靈力,暫時變成普通人的果子。」梵伽羅簡單解釋了一句。
「你想做什麼?你不準備殺他們嗎?」常凈大師鬆了一口氣的同時還在不斷追問。
「對於不知悔改的人而言,被殺死是最快捷的解脫方式。我不會殺他們,我想讓他們去體驗一下因果報應。」梵伽羅略一拊掌,地下室的門就打開了,一群荷槍實彈的軍人走進來,把玄誠子和林念慈抬走。
梵伽羅把滿手的鮮血滴落在一個瓷瓶里,拋給一名玄門高手,吩咐道:「取一滴鮮血服用能幫助你們快速彌補流失的生命力。」
「嗯?」那名高手滿腹驚疑,卻還是用了一滴,灰敗的面色竟轉瞬染上了健康的紅暈。
看見他精神勃發的樣子,其餘人連忙圍攏過來,爭相服用林念慈的鮮血,臉上不顯異樣,心裡卻都掀起了驚濤駭浪。果然是掠奪了那麼多國運的半神的血,只一滴就堪比萬年靈髓!這可是比天材地寶還好用的東西!
宋恩慈的血已經這麼寶貴,那梵伽羅的血呢?
想到這裡,某些人把貪婪的目光悄悄掃到了梵伽羅身上。
梵伽羅背對眾人朝門口走去,似笑非笑的嗓音徐徐傳來:「我身體里流淌著的是九位掌門的怨血,想要心魔纏身修為倒退,你們大可試試看。」
眾人面容微僵,然後才把那點邪念打壓下去。
鎮壓龍脈和梵伽羅魂魄的這個地方是一處冥穴,裡面充斥著整個地獄的陰煞之氣,而梵伽羅能從這樣一個可怕的地方爬出來,還始終保持清醒和理智,他又怎麼可能是好對付的?
說的簡單一點,他就是一個邪物,誰碰誰死。
反倒是林念慈,渾身都是寶,既有龍氣,又有國運,還有活死人肉白骨的玉佩,更有堪比靈髓的血液。若是能抓到她……
想到這裡,眾人立刻離開了這座空曠的地下室,似乎有急事要辦。唯有常凈大師留了下來,一面敲擊木魚一面吟誦渡亡經。
聽見那些凌亂而又倉促的腳步聲,他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
梵伽羅剛走出地下室就看見了等待已久的宋博士。
「洗手。」他自然而然地把一瓶水遞過來。
梵伽羅把劍還給等得焦急不已的閻部長,完了接水洗手。
閻部長錯愕地問道:「你怎麼把劍禍禍成這樣了?」曾經寒光爍爍的神劍,如今已被血漿覆蓋,看不出原貌。
「把劍給我們,我們先看看!」梁老和陸老連忙圍上來,用細絨布和專業的護理工具把劍擦拭乾凈,然後用放大鏡一寸一寸檢查,唯恐有什麼損傷。
梵伽羅也用細絨布擦乾雙手,輕笑道:「你們放心,這些血液是最好的保養品,可以讓這把劍恢復到完好的狀態。」
「不對啊,這把劍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不知看見了什麼,梁老驚疑不定地問。
陸老指著劍刃的某一處,語氣愕然:「我記得這把劍在新國展覽的時候,被他們國家的研究員偷偷取了劍刃上的一點金屬做檢測,由此缺了一個小口子。這小口子現在怎麼不見了?」
新國的無恥之舉讓陸老記憶猶新,所以這個小口子他肯定不會忽略。
「那缺口已經自行癒合了。」梵伽羅大步朝一輛軍車走去。
「金屬缺口還能重新長攏?」梁老和陸老很難相信這套說詞,卻又不得不信。
這把劍的金屬成分至今沒能被高科技破解,其鑄造技藝也已失傳。仿造出它的形狀很簡單,若要仿造出它的鋒利程度和冰裂一般的紋路就太難了。專家只需拿放大鏡看幾眼就能馬上確認它的真假。
「怎麼樣?這把劍沒問題吧?」閻部長小心探問。
「原本借給梵老師的時候是有問題的,但現在卻一點問題都沒有了。你看,劍刃還比以前更鋒利了。」梁老捏著一根頭髮往劍刃上湊,只是輕輕一碰,頭髮就斷成了兩截,其鋒利程度簡直令人匪夷所思。
閻部長哈哈大笑兩聲,頓時完全放心了。
「我就說嘛,梵老師做事向來很靠譜。」他這才大步朝軍車走去。
梵伽羅在宋睿的拉扯下爬上軍用卡車的車斗,先是檢查了一下昏迷不醒的玄誠子和林念慈,然後看向某一處,問道:「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宋睿愣了愣,然後才意識到這句話問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後的某個東西。
「誰?」他回頭看了一眼,神情並不慌亂。
「白幕。」梵伽羅搖頭道:「他死了。」
宋睿雖然感到意外,卻一句話都沒多問。
梵伽羅盯著白幕的魂體看了半晌,終是搖頭嘆息。
這人死得太過慘烈,竟然放棄了另外九次投胎機會,化成怨氣衝天的靈,徘徊在老宅附近,偶然撞見林念慈,這才跟了上來。
他的魂體是一團比惡業還惡的黑霧,普通人沾上一點就會死於非命,是大凶之物。他不能開口說話,於是彎下腰,鞠了一躬,無聲表達歉意,又指了指地上的林念慈。
梵伽羅見他沒有攻擊自己的意圖,只是想跟在林念慈身邊,也就沒再管他。
「你準備把他們送到哪兒去?」宋睿低聲問道。
「送去一切罪惡開始的地方。」
宋睿又問:「你在地下室里對那些玄門高手說了什麼?我看見他們好像很仇視天水派的人,出了大門差點打起來。天水派的人一直退讓,沒敢還手,就連狂傲的知非道長都躲在人群里。這可不是天水派的作風。」
「我只是說出了當年的真相而已。」
「我也想知道你當年經歷了什麼。」宋睿握住梵伽羅的手。
「回來之後,我讓你直接從我的記憶里看。」梵伽羅點了點自己的眉心,毫無保留地向這人敞開心扉。
宋睿緊繃的臉龐這才鬆緩下來,笑著點頭。
閻部長和孟仲爬上車斗,幸災樂禍地說道:「天水派是不是快倒了?我看見其他幾個門派的人都在罵他們。知非道長之前逮著我就催我趕緊幫他們重建天水宮,這次見了我竟然扭頭躲了。」
「天水派還能支撐多久,全看我師父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梵伽羅垂眸看向昏迷不醒的玄誠子,搖頭一嘆。把師門逼到這一步,本不是他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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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一夜之後,軍車在一處坑坑窪窪的山路邊停靠,又有一輛破破爛爛的巴士車開過來,把昏迷不醒的玄誠子和林念慈接走。
半小時後,玄誠子蘇醒過來,發現自己懷裡竟然摟著林念慈,兩人還都換上了乾淨的衣服,像是去旅遊的樣子。
掠奪了那麼多的國運和靈氣,林念慈這具新身體幾乎是不死的。只幾個小時的功夫,她身上的傷口就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看見這一幕,玄誠子的內心又開始劇烈拉扯。理智和情感分別站在決裂和原諒的兩端,沖他招手,而他的心已經亂了,完全不知道該如何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