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碗中藥汁猶在,兩張杌子仍是照出去時的樣子擺著,別的東西也都沒有動過的痕迹,房間里似乎一切如常,只不過少了個人。
白泠獨自守在裡面,另一個人卻不見了。
方才錦繡的話別有深意,紅凝已隱約猜到發生的事,還是忍不住心中一痛,獃獃在門口站了許久,才輕聲問:「走了?」
白泠緩緩抬眸,看著她「恩」了聲。
短短兩三個時辰,肉身就已經被安置妥善,遵照文信的囑咐,沒有設靈位,紅凝看著那張竹榻,榻上空蕩蕩的,卻又散發著強烈的熟悉感,彷彿主人隨時都會回來打坐。
她有點恍惚,喃喃道:「這麼快,怎麼不叫我?」
白泠走過去,像往常一樣拉住她的手:「師父總算得償所願,將來順利載入仙籍,或許還會回來看你。」
紅凝低頭看看那手,接著抬起臉,紅著眼圈漸漸露出一個微笑:「其實你們不用擔心我,我打算修仙,就算他不來看我,我也能去看他。」
雙目倏地一亮,白泠低聲:「說什麼?」
被他的情緒感染,紅凝的心情也沒那麼沉重了,笑道:「想不到吧,大俗人要修仙,你……」
目光剎那間柔和下來,唇角,一絲笑意如漣漪般輕輕泛起,越來越明顯,如同春風吹過冰河,俊美年輕的臉不復冷漠,溫柔得像一波春水,一樣的波光瀲灧。
雖然早料到他會意外,但十幾年來頭一次看他這麼笑,紅凝硬是呆了好半天才回神,忍不住調侃:「師兄驚艷一笑,難得難得,真怕你要化成水了。」
白泠沒計較:「果真要修行?」
紅凝抬起二人的手:「對,你沒聽錯,師父先走一步,還有我們,我會儘力修仙,以後請師兄多多指點。」
白泠道:「好。」
紅凝道:「明天起你教我煉藥吧,我要辟穀修行,爭取將來能跟你同登仙界。」
白泠愣住,臉上光彩漸黯。
紅凝沒有留意,縮回手,走過去收拾桌上的東西,順便將杌子擺正,邊整理邊嘆氣:「還好有我們兩個,也沒那麼無聊,以前師父在的時候,你不說話就算了,現在師父不在,突然這麼安靜,我怕我受不了,以後我找你說話,你別嫌煩,多少答應兩聲吧,算我求你……」
白泠打斷她:「紅凝。」
紅凝回身看著他笑:「怎麼?」
白泠移開視線:「我要離開些時候。」
笑容僵在臉上,紅凝輕輕「哦」了聲,垂下眼帘:「你也要走。」轉身繼續整理房間。
沉默許久,白泠道:「我先回昆崙山,你且安心修行,這裡方圓四十丈內都布了陣,尋常異類要進出也難,你沒事最好別外出,日常所需之物每半個月自會有人送來。」
紅凝忙不停,口裡隨便應了聲,拾起桌上的葯碗就走。
白泠拉住她:「我過兩年會回來。」
「我知道。」紅凝點頭,出門.
文信的離去並沒帶來太大的變化,二人的生活一切照常,茅屋內雖不復往日熱鬧,但除了略感寂寥之外,二人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只變得生疏客氣許多,白泠再沒提過離開的事,紅凝偶爾會發獃,但也沒忘記正事,她從文信的遺物中翻出了那捲手稿,開始照著上面的方法修行,由於先前修習道術時有過經驗,也不覺得太難。
夏日的天變得很快,中午還驕陽似火,至下午竟已烏雲密布,濕熱的空氣中傳來陣陣蟬鳴聲,讓人感到無比壓抑和煩悶。
紅凝先是心神不寧地打了會兒坐,覺得實在受不了,乾脆取過涼水灌了幾口,然後坐到椅子上拿手扇風。
房間無故變得空曠,更多的孤獨悄然而生。
細細將周圍每件東西都看了一遍,紅凝坐著發獃,這裡原本住著三個人,如今卻只留下兩個,而且說不定什麼時候,這裡就只剩一個人了。
白泠是跟著文信修行的,文信去了,他要離開也不奇怪,可三個人在一起生活了十幾年,他就真沒有半點不舍?
走和留這麼隨意,他們都已看透生死,根本就不難過吧,原來從始至終割捨不下的只有她一個,連聚散離合都看不透,真不是修仙的料。紅凝深深吸了口氣,走回去盤膝坐下,認定一件事就堅持到底,這點恆心還是有的,至少,有一個人會一直保護自己。
白泠推門走進來。
心底微微抽痛,紅凝含笑起身:「師兄。」
白泠抬手將一隻黑色小木匣放至桌上:「這是我用先前那些葯煉的,每十日服一丸,或許對你修行有好處。」
紅凝曾跟文信學過煉藥,當前正準備辟穀修行,聞言點頭:「謝謝你。」
白泠愣了下,轉臉看著她。
一時二人都不說話,窗外天色沉沉如黃昏,房間的光線也顯得更加昏暗,空氣似乎凝固了,沉重且悶,叫人難以忍受。
半日,紅凝輕聲打破沉寂:「你打算什麼時候走?」
白泠沉默片刻,道:「過些日子再說。」
紅凝道:「到時記得跟我說一聲。」
白泠點頭。
可能是光線太暗的緣故,俊美的臉看上去有點模糊,惟有那雙明亮的眼睛,竟看得紅凝心裡一顫,她輕輕吐出口氣,盡量不去想太多,側臉望望窗外天色,笑道:「快下雨了,明日水定要渾,我趁早去洗衣裳。」端起木盆匆匆出門。
白泠欲言又止,默默看著那背影消失。
「還要留到幾時!」威嚴的聲音響起.
不知何時,房間已多了個面目威嚴的壯年男人,紫冠明珠,黑袍玉帶,眉挺鼻直,一雙丹鳳眼中目光厲如閃電,下巴蓄著烏黑的短髯。
白泠驚,隨即跪下:「父王。」
男人冷冷道:「休要再叫這兩個字,崑崙族沒這麼不成器的東西。」
白泠不敢多說。
男人道:「修行未見增進,膽子倒越來越大,私盜九葉靈芝,背後多少眼睛看著,你還嫌昊天拿不到我們的把柄,要帶累全族不成!」
白泠面有愧色:「孩兒不孝,願一力承擔後果。」
男人冷笑:「我倒想將你一人綁了送去天條處置,須問昊天肯不肯放過別人。」
白泠垂首。
男人看了他片刻,目光稍微柔和了那麼一下,但很快就恢復原樣,輕哼:「要拿我們下手,也沒那麼容易。」踱了兩步,走到他面前:「起來,跟我回去。」
白泠遲疑不動。
男人怒斥:「混帳!私自毀損道行就罷了,莫非你還不知道其中厲害!」
「師父剛走,她一個人……」白泠伏地叩首,「求父王准我再多留幾日。」
「糊塗,豈能任由你胡來!」
「父王!」
懇求不成,白泠起身後退。
「長進不小,抗命的事也敢做了,」男人冷笑著,「你若真能跑出這門半步,我便准你留下。」
黑袍一揮,二人同時不見.
雲層厚重如墨,似欲垮塌,終於,狂風驟起,草木盡折,空氣中的悶熱感卻因此減去了好幾分,溪邊有人在奮力擰衣裳,看樣子想在暴雨來臨之前快些趕回去。
昏暗的天色中,一男一女遠遠站在山坡上。
白衣在風中起伏,飄飄如謫仙,陸玖滿足地嘆了口氣:「人間氣象就是不同,暴雨狂風,仙界哪得這等暢快。」
賀蘭雪道:「雷部的人就快來了,你不怕?」
陸玖笑著瞟她:「這裡若有人要受雷刑,絕對不會是我。」
賀蘭雪卻沒看他,眼睛只望著溪邊,淡淡道:「怎麼,還不打算動手?」
陸玖道:「你自己為何不動手?」
賀蘭雪收回視線,白他一眼,似嗔非嗔:「你這是在笑話我?那裡布了陣法,除了北界狐族公子,我們這等小妖哪能進得去,何況……」她輕推他的手臂,挑眉:「想嘗她滋味的人又不是我。」
陸玖語氣溫柔:「不是你,你只是想打得她魂消魄散罷了。」
賀蘭雪媚眼如絲:「三味真火不是能煉人魂魄么,區區一個凡人就讓你吃大虧,你倒大人大量。」她別過臉,柔聲嘆氣:「也罷,什麼事不是忍氣吞聲就過去了。」
陸玖道:「我不過想嘗嘗她的滋味,可沒想殺她。」
賀蘭雪道:「你怕天劫?」
陸玖不在意:「有我父王在,區區天劫算什麼,只不過我那未來姐夫是認得她的,真下手,恐他不快,惹惱姐姐就麻煩了。」
賀蘭雪掩口:「我知道,你怕你姐姐。」
陸玖面不改色,抬臉望天:「雷部的人快到了,哪個小妖動了殺機,讓他們撞見,收拾起來也是舉手之勞,想活,就先收起你那些心思。」
賀蘭雪咬咬唇,冷笑:「你以為我怕?」話雖如此,她還是不安地望了望天,美目中掠過一絲恐懼之色。
陸玖忽然「咦」了聲:「崑崙族的遁術。」
賀蘭雪忙轉臉看,果然見烏壓壓的雲層下,一道紫光飛速划過,朝著昆崙山的方向遁去,消失在天際。
陸玖似笑非笑:「是從裡面出來的。」
賀蘭雪愣:「難道……」
陸玖道:「他可能回昆崙山去了。」
想想也沒有別的解釋,賀蘭雪沉默。
陸玖笑看她:「這不正合你的意么,還不快回去找他?」
賀蘭雪冷冷道:「回去又如何,有她在,他就永遠不會留下來跟我在一起。」
陸玖道:「你也沒那麼笨。」
指甲深深掐進肉中,賀蘭雪道:「你果真不肯幫我?」
陸玖彷彿沒有聽見,溫文爾雅地笑:「這場雨怕不小,我們還是先找個地方躲躲吧,順便玩點別的。」
「怕淋濕你這身狐狸毛?」賀蘭雪忍氣冷哼,先行遁走.
夜色中狂風大作,陣陣雷聲從頭頂滾過,閃電映得窗外恍若白晝。
桌上燃著盞古舊的油燈,這是文信的房間,由於經常整理打掃,每件東西都擺在適當的位置,與主人在時一模一樣,絲毫不顯凌亂。
紅凝坐在榻上,看燈焰跳躍。
她特意在這邊等,白泠若是回來,發現文信的房間里有人,一定會過來查看。
門緊閉,遲遲沒有人推開。
竭力否定心中的猜測,紅凝慢慢地抱住膝蓋,將身體蜷縮起來。他親口答應過,絕不會不辭而別,或許……去辦事了?十幾年來,他每一次外出都會事先告訴,什麼時候走,要去多久,幾時回來,這次他卻沒有。
「颯颯」聲響起,由遠而近,雨點終於鋪天蓋地砸下。
眼睛濕潤,紅凝彎彎嘴角。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親身經歷了兩世還看不透這些,到底是在怕什麼?親人離開?多年過去,那個世界的親人們不也已經模糊了么,傷心又怎樣,時間真是件厲害的武器,或許將來,白泠,文信,也一樣會隨之淡去,來世更要被完全遺忘。
原來怕的,只是忘記。
不厭其煩地牽著她學步,指點她的法術,帶她進城,那個漂亮冷漠的師兄,只因被姑娘們覬覦美色,屢次受她嘲笑,就變成了如今的壞脾氣,說話絲毫不留情面。
窗外望不見燈光,這地方十分僻靜,離最近的村莊也有兩三里路,也是文信為了修行清凈特意選的。
雷電交加的夜,孤獨的茅屋,孤獨的人,難以忍受的寂寞。
「紅凝。」有人輕喚她。
迷惘中被驚醒,紅凝喜,下意識抬臉:「師兄!」待看清來人,她忙跳下竹榻,手足無措:「是你。」
錦繡道:「不必再等,他已經走了。」
真走了?紅凝呆。
錦繡拭去她臉上的淚,輕聲:「有朝一日你登入仙界,自然能見到他們。」
紅凝點點頭,將臉埋入他懷裡,低聲:「我只是不習慣,先前還好好的,突然都不見了……想不到一起生活了這麼久,他……也不說聲就走。」
錦繡道:「你認為他會不辭而別?」
紅凝愣了下,忽然想起什麼,驚:「難道……他有事,非走不可?」
錦繡承認:「你最好讓他走。」
先前的不快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紅凝暗恨自己大意,白泠向來面冷心熱,不告而別,事情肯定很嚴重,他是怕說出來惹自己擔心吧?都怪平日粗心,對他的事一無所知也罷,竟然僅僅因為一句「離開」就只顧著賭氣,沒去細想他最近的異常表現。
她越想越擔心:「他會不會有危險?」
錦繡道:「既走了,就不會有事。」
紅凝這才鬆了口氣。
錦繡道:「你師父文信如今已拜在東嶽君座下修行,不日即可載入仙籍。」
紅凝大喜:「真的?」
錦繡頷首:「你若想見他,就勤奮修行,我這兩年恐怕不能多來看你。」
紅凝抬臉:「你也要走?」
看出她的失望,錦繡柔聲:「我有些要事脫不開身,你切記不可亂跑。」
從話中隱約感受到擔憂,紅凝到底不是那起胡攪蠻纏的,眨眼笑道:「那好,你忙正事吧,我慢慢修行,你在天上等我。」
錦繡看著她,沉默。
孤獨中獲得擁抱,縱是無言的相擁,也比什麼都甜蜜。一道雷聲在頭頂炸開,紅凝恍若未聞:「你真是茶花仙?」
錦繡含笑抬起左手,手上真的多了枝紅茶花。
花朵艷紅如火,熱情且嫵媚,枝葉挺翠,透出三分堅韌,真正是艷而不嬌,比之牡丹略欠點貴氣,比之梅花略少點傲氣,卻也別有一種山野的純真風味。
紅凝喜愛,搶過來看了看,又仰臉端詳他好半天,才嘆了口氣:「這花不像你。」
錦繡道:「像你。」
紅凝臉一熱:「怎麼像我。」
錦繡道:「膽大妄為,年少輕狂。」
紅凝怎會聽不出話中含意,挑眉瞪他:「你乾脆直說我放肆無禮好了。」
錦繡笑而不語,不知從哪裡變出只細長優美的白玉瓶,從她手中取過花插入瓶中,放到桌上:「今後它陪你,若有急事,就將它取出瓶外。」
紅凝忙道:「我去弄點水。」
錦繡制止:「不用。」
沒水,花不會謝么?紅凝暗暗稱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