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荒宅天還沒亮,院子里卻熱鬧多了,趙興等人手按刀劍把守住院門,見了紅凝都驚疑不定,無人敢上前搭話。
楊縝房門緊閉,依稀有燈光。
紅凝已猜著幾分,此人身份顯赫行事專制,難免比別人更好面子,如今險些被那桃妖佔便宜,顏面盡失,必定惱怒得很,當然她此刻情緒本就不太好,也沒興趣去深究別人的事,準備回房休息,養足精神。
傳音符忽有動靜。
紅凝頓覺無奈,嘆了口氣,轉身朝燈光處走。
推開門,房間里十分安靜,床帳桌椅仍是原樣,只不過那柄寶劍沒再掛到壁間,而是擱在了桌上,觸手可及。
楊縝負手立於桌旁,背對著門。
這女子言行可疑,見她接近主人,趙興等護衛全都圍上來,警惕:「公子,她……」
楊縝道:「退下。」
眾人只得依從。
紅凝不慌不忙掩上門:「楊公子還有事?」
楊縝轉身,目光凌厲:「那妖人是誰?」
紅凝假作不知:「楊公子不是認得他么,怎的問起我來?」
楊縝緩步走到她面前,半晌才道:「此人自稱姓畢,叫畢秦,至於他的來歷,我也不知。」
紅凝愣了下,隨即搖頭:「畢秦,何處可避秦?」不待楊縝回答,她又微微笑了:「尋得桃源好避秦,好名字。」
這詩是穿越前記得的,楊縝從未聽過,自是不解:「何為桃源?」
紅凝道:「你看他的姿色可比桃花?」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楊縝當她是在暗指方才的事,面色微變,淡淡道:「姑娘若想留得性命,最好不要再隱瞞。」
「否則就治我的罪?」紅凝略有些反感,「千年桃妖,食人腦髓,喜好美色,我如實交代,楊公子信不信。」
今夜發生的事簡直不可思議,難以解釋,楊縝細想這半日,心中已開始動搖,如今聽她這麼說,更加驚疑:「世上果真有妖怪鬼魅?」
他的反應與自己初來這世界時一樣,紅凝莞爾:「楊公子親眼所見,何必問我。」
楊縝負手踱了幾步,忽然轉身盯著她,目光冷冷:「你也會妖術。」
紅凝道:「恩將仇報的事果真不少。」
「說的好,」楊縝沒有理會她的嘲諷,反倒笑了,抬手丟出一道符,「姑娘如此大恩,在下怎敢忘記。」
紅凝接在手裡,面不改色:「莫非這傳音符有何不妥?」
「此符並無不妥,」楊縝從袖中取出另一道黃符,語氣平靜,「奇怪的是,楊某方才在房間里又找到了一道符,應該也是出自姑娘之手,不知姑娘作何解釋?」
萬萬想不到他會察覺,紅凝這回真吃了一驚。
楊縝對她的反應很滿意:「趁我不備將它丟在窗下,姑娘對楊某未免太上心了。」
紅凝強作鎮定:「既然不信,我也沒辦法,楊公子身份非同尋常,殺一個人還不容易,算我好心救錯人。」
「救人?」楊縝迫近她,低頭附在她耳畔,輕聲道,「我看,倒像是姑娘拿我當了誘餌。」
聲音帶著笑意,聽的人卻知道他已怒極,紅凝默不作聲。
楊縝坐回椅子上,不動聲色:「憑藉術法陷害他人,僅憑此物,便可治你死罪。」
紅凝道:「但你如今尚無證據,就不能定我的罪,是么?」
楊縝斜眸瞟她:「我已派人去城裡請教柳真人,真相很快就能知曉,楊某怎能冤枉救命恩人。」
紅凝不語。
沒有預料中的恐慌,楊縝意外:「你還有何話說?」
紅凝道:「我若是你,就立刻帶他們離開這兒,去旁邊莊上慢慢等真相,反正我暫時不會逃。」
楊縝輕哼:「膽子不小。」
紅凝道:「膽大未必就有用,有些東西不是凡人能對付的,一意孤行更會連累他人。」
楊縝這次竟沒有生氣:「你也是凡人。」
紅凝道:「所以我也沒把握。」
楊縝尋思片刻:「既是桃樹成精,何不尋得根源燒了它?」
紅凝道:「千年桃妖,魂形已分離,不必再藉助草木之形生存,縱然燒了那片樹林,他仍能逃去別處……」說到這裡,她陡然停住,若有所思。
楊縝道:「如何?」
紅凝回神:「你真想拿它?」
楊縝道:「若能拿住它,免你死罪。」
紅凝本就在盤算此事,聞言笑了:「我正要請楊公子相助,就怕你不肯。」
楊縝示意她講。
紅凝取出另一道符放到桌上,默默念訣,同時右手從上面撫過,但見數道青氣迅速凝集,自半空流入那符,很快隱沒不見。她緩緩將符推到楊縝面前:「千年桃妖喜好美色,已經注意到你,必定還會再來,到時你將此符融入酒中,哄他喝……」
楊縝臉色難看至極:「放肆!」
紅凝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眼前正是個好機會,楊公子既有心為民除害,何必這麼在意身份?」
楊縝忍怒:「我叫人……」
「叫人替你?」紅凝打斷他,「楊公子身份尊貴,以身犯險的事本該讓那些卑賤的人去做,不過派趙興那樣的人去勸酒,恐怕難見成效。」
話中諷刺之意明顯,楊縝緊抿著唇。
紅凝道:「楊公子不願就算了,只不知他幾時再來,那時民女未必顧得了這麼多人……」
楊縝道:「這是要挾?」
紅凝搖頭就走:「不敢,你可以儘快離開。」
楊縝低喝:「站住。」
紅凝果然停住:「楊公子還有何指教?」
楊縝不答。
紅凝明白他的意思:「今夜之事絕不會傳出去,你若不放心,殺我滅口也無妨。」
這女子平日冷漠,笑起來卻分外明朗,言語犀利得讓人難以接受,但也不是毫無道理,實是平生從未見過的奇怪女子,楊縝看了她半日:「知道更好。」
紅凝道:「合作的事,還望楊公子三思。」
楊縝冷著臉不語.
連著三天過去,畢秦再沒現身,趙興等人都鬆了口氣,惟獨紅凝著急得很,難道真被自己趕跑了?細想之下,她又否定了這答案,人類號稱萬靈之長,心肝元氣腦髓血液等全身上下都是邪道妖鬼修鍊的絕佳材料,畢秦來去自如,這麼多年卻始終只在宅內作惡,並未傷及周圍村莊人家,可見他的目的也不單純,難道……他是在守護這院子?這裡有什麼重要的東西讓他捨不得離去?
紅凝越想越覺得這推測有道理。
他守在這裡多年,如今也必定不會輕易離開,可能就躲在某個隱秘的地方。至於那個隱秘的地方究竟是哪裡,她四處察看,想破了腦袋也沒想出來。
陰雨連綿的天氣,荒宅更添寂寞,誰的心情都不太好。
「有沒有?」
「要在太陽底下看。」
「……」
從進門時就已聞到腥味,再聽到竊竊的聲音,紅凝嘆了口氣,猛然頓住腳步,回身。
身後那人並沒料到她會這樣,反吃了一嚇,到底心虛,遲疑著不敢動手,一臉戒備地往後退,與此同時,旁邊趙興等人都將手按上了兵器,緊張不已。
紅凝道:「拿出來。」
趙興使了個眼色,那人果真硬著頭皮將背後的東西晾出來,強作鎮定:「你別過來……」
碗內盛著大半碗紅色的粘稠的液體,紅凝也不多問,徑直上前伸出食指蘸了點,輕輕在指尖揉了揉,微笑:「狗血。」
眾人都面紅耳赤,原來那夜楊縝房內出事,又沒得到任何解釋,眾人便疑上了此女,加上王虎死前曾被色誘,如今怕她再迷惑楊縝,合計之下,特地派人去村裡尋來只狗宰了,想要拿這偏方去制她,誰知竟被她看了出來。
紅凝視若無睹,取出絹子擦手:「這個沒用的。」
那人尷尬:「既然姑娘說沒用,那……那就罷了。」轉身過去倒掉。
紅凝道:「門上的符不要壞了,否則出事可怪不得我。」
眾人喏喏散去。
楊縝坐在窗前,遠遠看見她,既沒招呼也沒表示什麼,表情平靜難以捉摸,那夜的事他沒有再提,手下人也不敢多問。
紅凝想了下,還是走上階,隔著窗戶道:「這宅子荒廢多年,加上近日天氣不好,人氣難旺,楊公子打算一直住下去?」
楊縝淡淡道:「喜歡在外面站著說話?」
紅凝一笑,走進去坐到他對面:「民女怎敢高攀。」
楊縝忽然道:「你叫什麼?」
冷漠的眼睛裡恍惚多出些笑意,像極了一個人,紅凝忍不住仔細端詳,除了臉部輪廓略顯剛硬,那鼻子,那眉毛……
楊縝目光閃爍,不說話。
面前的臉逐漸放大,紅凝吃了一驚,見他直起身看著自己,忙乾笑兩聲,垂了眼帘,不一樣,還是不一樣……再次抬眼,她平靜地迎上他的視線:「民女紅凝。」
楊縝也不計較她的失禮,點頭。
紅凝岔開話題:「楊公子是不是該和他們解釋下,我不喜歡再被淋狗血。」
楊縝輕哼:「蠢材。」
紅凝試探:「或許它不會回來了,你還要等?」
楊縝不答:「那道符我已譴人去定州城三聖觀請教柳真人,過兩日便有分曉。」
紅凝笑:「楊公子真要與民女計較。」
楊縝道:「紅凝姑娘如此陷害我,不也是拿人性命當兒戲?」
紅凝道:「這只是引蛇出洞,我不這麼做,你們遲早也逃不過。」
「引蛇出洞,你懂的還不少,」楊縝皺了下眉,輕描淡寫,「我先前叫人去查,方才得到消息,近些年來,除了進這院子的人無一倖免,附近村莊都相安無事,倒是百里之外的定州和明州發生過不少命案,其中有數起作案手法與畢秦相似,我看了下,時間相隔差不多都是三個月。」
紅凝道:「兔子不吃窩邊草,他不喜歡換窩。」附近有村莊人家,他卻專程跑百里之外去作案,並且不斷變換地點,無疑就是不想讓這裡的傳聞鬧大,引來不必要的麻煩,他真的捨不得離開這院子。
楊縝道:「你很聰明。」
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翻出這麼多案底,紅凝道:「楊公子也不簡單。」
楊縝道:「多謝。」
紅凝搖頭,起身走到門口,又停下:「我給他們符,只是為了方便察覺,這畢秦對我很重要。」
楊縝不語。
紅凝回身看著他:「我上次說的事,楊公子考慮得怎麼樣?」
楊縝沉了臉。
紅凝莞爾,快步走了。
既然被盯上,畢秦遲早會再來,合作才是最好的選擇,楊縝不笨,但要他屈尊降貴去犧牲色相,的確有點難以接受.
花朝會將近,花朝宮城上下一片喜氣,彩帶香風,溫暖如春。宮牆內,仙娥仙仆們來來去去布置會場,手捧各色花樣形狀的杯盤,雖說他們見識得多了,但屆時四方花仙花妖齊集,朝拜花神,當中很多都是頭一回見識這等盛況,在新人面前也不能太馬虎,何況修仙歲月枯燥,難得有這麼個機會樂一樂。
錦繡負手站在台上,觀望遠處。
梅仙陪在旁邊,手捧花冊,邊翻閱邊向他彙報:「近百年來,族中新載入妖冊者九百五十七名,這次參會的共一萬五千六百八十一名。」
錦繡皺眉:「上次來了一萬六千八百七十三名。」
梅仙垂首:「總是天劫難逃。」
錦繡不語。
梅仙忙合上花冊:「神尊大人不必煩惱,本族因形體所限,修行不易,這些人人盡知。」說完翻開另一本:「還有件喜事,載入仙籍的小仙比上次多出了三名。」
錦繡意外:「三名?」
梅仙赧然:「兩名是梅族。」
錦繡微笑:「倒是你門下修行有成。」
梅仙道:「還有一名是茶花,山茶族門下向來凋零,不想這次竟有了一名。」
錦繡沉默,許久才點頭:「很好。」
遠處,兩名女子緩步走來,前面那個姿容尤其秀麗,能將白衣穿得這麼明麗生動,除了天女陸瑤,再沒有別人。
杏仙陪著走來,冷冷看了梅仙一眼,隨即朝錦繡作禮:「神尊大人,天女來了。」
錦繡含笑問:「有事?」
「沒事就不能來?」陸瑤輕撩衣擺,緩步走上石級,「花朝會即將召開,這兩日你必定忙得很,左右我也無事,或者能幫得上忙。」
說話間人已到了台上,梅仙忙欠身作禮。
陸瑤上前扶住,執著她的手微笑:「早說你行事謹慎,將來必當重任,我這次也是專程來賀你。」
梅仙垂首,中規中矩:「下仙不才,是神尊大人抬舉,怎敢勞動天女。」
「你不必太謙,他的眼力豈會有錯?」陸瑤放開她,轉向錦繡,「我倒真有件事要與你商量。」
梅仙杏仙忙借故退下。
看看遠去的杏仙,錦繡皺了下眉:「帝君前日賜我一卷《通海》,我或許要閉關參悟。」
「《通海》《極天》,正宗御神之術?」陸瑤半是驚訝半是喜悅,「聽說那御神之術共分兩卷,上卷《通海》,下卷《極天》,當年祖師親自傳授與帝君的,帝君對你素來倚重,御賜天書,想必是擔心你的天劫。」
錦繡道:「只怕將來辜負他這番栽培。」
陸瑤面色微變,斂容:「天劫在即,為何出此不祥之語?」
錦繡回神,也愣了下,搖頭:「天意註定如何,豈會因一兩句話就變的。」
陸瑤仍不安,輕輕咬了咬唇:「雖如此,說出來總叫人……擔心。」
錦繡看著她半晌,移開視線:「多謝。」
陸瑤側臉看他:「自你被貶到這花朝宮,我幾番想來看,又不敢有違天規,如今來了,你竟待我越發客氣。」說到這裡,她「撲哧」一笑:「莫非是被這些花仙花妖纏得怕了?當年天庭里最多情的是中天王,變成這樣,還不知她們怎麼失望。」
錦繡淺笑:「離開中天太久,習慣了。」
「如此,是我想多了,既蒙帝君厚愛,得賜《通海》,還怕什麼,」陸瑤抿嘴,也自袖中取出一卷書,「我也有件東西送與你,這是我們北仙界的《渾心術》,雖不及帝君的天書,或許對你也有些助益。」
錦繡道:「北界仙術,怎好外傳。」
陸瑤微嗔:「幾時外傳了?」
玉面泛紅,她倚著他的手臂,不似素日端莊,卻平白生出許多媚態,目中深情比起兩萬年前絲毫不減。
錦繡沉默片刻,不再推辭:「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