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書閣外無人把守,平日里遞茶倒水伺候的仙娥也不見一個,氣氛未免異常得很,似是有心的安排,錦繡緩步進門,迎面便見神帝坐在椅子上,神色不辨,面前案頭便無一本奏摺。
「師弟一夜風流,心情不錯。」
「帝君既已知道,想必也猜出我要來求什麼了,」錦繡微笑,輕撩衣擺跪下。
神帝道:「你要求什麼,朕如何知道?」
錦繡道:「違反天條,錦繡特來請罪。」
神帝不在意,「你行事素來有分寸,凡間尋樂而已,算不得違反天條。」
錦繡沉默片刻,說道:「師兄知道我的意思。」他不能放下,逆天改命,想方設法誘她修仙,這些都不是僅僅內疚。
神帝端過茶喝了一口,說:「只有求著免罪的,沒見非要受罰的。」
錦繡道:「求師兄下旨,解除我和北瑤天女的婚約。」
神帝點頭說:「朕明日便下旨。」
答應得這麼爽快,早先准好的話反而用不上了,錦繡略覺意外。
神帝淡淡地說道:「除了朕,還有誰清楚你這固執的性子,不成全又能如何,砍了這條臂膀?」
聽出話中諷刺的意味,錦繡鬆了口氣說:「多謝師兄成全,當初我已放棄過她一次,如今不想再放,一切後果由我承擔。」
神帝冷笑道:「你能承擔多少?崑崙天君娶了凡人,他的下場你也看見了,如今你最好謹慎些,中天的重任還要指望你。」
錦繡道:「讓師兄失望了。」
神帝道:「朕倒不失望,不知過師傅若知道,必定失望得很,再有一件,雖說朕答應撤了你與天女的婚約,但天條不可廢除,你二人終是仙凡有別,朕的意思是先放一放。」
錦繡道:「我會勸她修仙的。」
神帝沉吟道:「當初朕看那丫頭有些意思,不過要做中天王妃……」
錦繡道:「不能立她,自然也可以不立別人,中天只需要一側妃便可,至於能拖到幾時,將來錦繡若不能再保住中天之位,也定會為師兄尋出一個合適的人來。」
神帝擔心的無非是這事,聞言似笑非笑看著他說:「多少地方都可以做那些事,下回不必專程跑去崑崙族的地界。」
錦繡起身道:「師兄說笑。」當時會失控,也是他萬萬沒想到了。
神帝忽然說道:「聽說北界王丟了瑤池金蓮露。」
錦繡取出玉瓶遞上說:「是天女拿的,來日再與北界王賠罪吧。」
面上掠過一絲奇異的色彩,神帝隨手接過玉瓶放入袖中,略帶嘲諷道:「今日逐了你的願,你是不是也該陪朕喝兩杯?」說完站起身,「坐這裡看了一萬年的奏摺,朕也悶得慌。」
錦繡道:「她尚不知情,我……」
神帝冷哼道:「過河拆橋也不必這麼快。」
想到她被自己作法困住,外人是進不去的,錦繡目光微微閃爍了下,含笑道:「師兄金口,豈敢推脫。」
空蕩蕩的木屋,孤身一人躺在床上,衣裳穿戴整齊,讓人忍不住懷疑昨夜只是做了場春夢,然而身上的痛楚卻是真真切切的,紅凝努力適應了些,掙扎著起床下地,那些美麗柔軟的花瓣逐漸消失,只剩下冷硬的床板,證實著發生過的事。
包袱好好地掛在牆上,周圍一切都是原樣,人已不見了。
紅凝看著床呆了半晌,轉身,發現門內光線尚可,門外卻還是黑夜,無盡的黑暗,什麼也看不見,明白過來之後,她隱隱又升起怒意,從今往後恐怕永遠都走不出這扇門,他這是什麼意思.
面前忽然有點點光芒飛起,彷彿星光螢火,會聚成「等我回來」四個字。
紅凝咬了咬唇,別過臉,心裡五味陳雜,矛盾萬分,不知為何還是鬆了口氣,「我會替你想辦法」,昨夜說話的人真的是他,是不是應該相信他一次?
一個人影自黑暗中現身。
紅凝立即抬眼,看清來人之後不由怔住。
陸瑤微笑道:「你不必等了,他正在陪帝君喝酒。」
知道她的身份,紅凝始終難道自責與羞愧,默然不語。
借著帝君的天珠果然能衝破他的法陣,眼前的女子略顯氣怯,身上已有他的痕迹,陸瑤打量了幾眼,嘆道:「其實當初我就見妹妹特別,怪不得他喜歡。」
這就是正室見小妾的場景?紅凝暗暗自嘲,「特別」二字還真恰當,他對她的感受就是特別居多吧,畢竟自不量力敢當眾跟他表白的小妖不多。
陸瑤上前拉她的手,語氣親切,「我並不是那起不容人的,妹妹放心,是他叫我來接你。」
害了白冷的兇手,如今要和他姐姐共效娥皇女英?紅凝後退兩步避開,突然覺得自己卑鄙且可笑。
與他糾纏這麼久,努力找回了前世的記憶,卻一直忽略了另一個問題,這千年里他已有了未婚妻,「我會替你想辦法,」男人在床上的話果然都不能當真,昨夜的事原本就是她任性而為,讓一個神仙和犯人糾纏不清,必定招至天譴,她恨他左右自己的命運,妄想報復,到頭來卻把自己算了進去,差點相信他。
一邊陪帝君喝酒一邊讓未婚妻來收拾場面,讓她覺得自己現在的身份就像是他藏在外面金屋的小老婆,現在終於徵得家中大老婆的同意,特地來接她回去見人。他怎會不知道她面對陸瑤時的尷尬,還是這麼做了,或許他認為這是對她最好的安排,因為憐憫她,不忍看她去麒麟洞送死。
罷了,是真是假有什麼重要,這樣反而更好,更能令她堅持選擇。
紅凝轉臉看著門外的黑暗,淡淡地道:「我不過是個凡人,怎敢高攀,你好像誤會了,我並不是在等他。」
陸瑤道:「昨夜的事我已知道了。」
紅凝道:「尋樂罷了,你太當真。」
陸瑤為難:「但他叫我……」
紅凝打斷她:「你也看見了,我是被他強行困在這裡的,現在我只想出去。」
陸瑤道:「還是要去救你師兄?」
瑤池金蓮露已被拿走,紅凝沉默。
有帝君在,出事也不會怪道自己頭上,陸瑤微笑道:「送你去玄境容易,但如何說服崑崙天君放你進麒麟洞,要看你自己。」她取出支玉瓶,「他把瑤池金蓮露還給我了,你還用不用?」
濃濃的酒意早已被痛疼驅散,徹骨之痛,幾次都險些令他墜下雲端,他拉了拉貝風吹起的袍袖,忍不住微笑。所幸早有防備,方能瞞過神君,晉位在即卻觸犯天條對凡人動情,不可能就這麼容易被寬恕。雖說耽擱半日,但總算如願辦成了事,神帝固然有心,卻不想他也在打主意。
回望雲外天宮,他微微黯然。
行事狠絕、老謀深算卻情同手足的師兄,當年同領師命,如今天庭外憂內患的情形下,不得已騙過他,脫身離去,留下他獨立支撐正宗。
終於還是選擇她,因為已經將她推開太久,為天庭盡心十萬年,剩下的時間給她也無妨。
對付麒麟天火,並非只有正宗的瑤池金蓮露,崑崙天君也希望自己的兒子早些解除契約出來,少受煎熬。
得麒麟之血,結永世之緣。
不得天庭永恆,便求人間永恆,天火之威非同尋常,後果實難預測,所以要獲得更大的把握,還須先去見崑崙天君一面。而此刻,他只希望早些見到她。沒有忘記承諾她的事,一切都計劃好了,事情正朝著預定的方向發展,執掌中天十萬年的自信,他自認行事周密盡在掌握中,哪知此刻卻忽然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神帝在酒中做手腳,自然不是好意,但礙得他的面,應該不會主動對她下手,而她也曾答應過他,不會在擅自行動,何況離開時他還留了話。
廢棄的木屋安靜地卧於樹林里,裡面卻隱隱又微光。
神帝天珠!心中最壞的猜測被證實,他臉色一變,神帝此刻安坐天宮,木屋裡的人又是誰?很顯然,知道昨夜之事的不是神帝一個人,沒料到他們計算得這麼快,剛才因那件事不得不耽擱,倔犟的她竟連這一天的工夫也不願等。
他轉身直奔玄境。
麒麟洞在崑崙玄境,洞外十里紅沙,熱浪陣陣向四周擴散,裡面鎖著一頭上古神獸,守護崑崙長達數百年之久,麒麟天火,神仙也難道灰飛煙滅的命運,想當初它危害天地,崑崙老祖與眾神合力將其鎖在洞里,念著天火有重塑魂魄之能,便封它做了崑崙的守護獸,立了契約,將此洞送與它安身。
紫冠明珠,黑袍玉帶,長相威嚴,正是崑崙天君,此刻他負手立於洞外,眼睛望著遠處,彷彿在看那十里紅沙,又彷彿在觀測天邊的風雲萬象,神色複雜,甚至難得帶了一絲黯然,應該是想起了亡妻。
十來名隨從的臉上都有震驚之色。
有什麼東西重重撞擊心口,他冷靜地走下雲頭問:「人呢?」
崑崙天君看著他冷笑了聲,答得也古怪:「還是來了。」
竟然不小心將凡人放進麒麟洞,旁邊隨從都知道是大事,見他面色不好,忙過來解釋道:「天君只是答應帶她來這裡看視,誰知她忽然跑進去了。」
他看著洞口,很快明白了緣故。
無形的封印將里外隔絕開,外面的法力不能到達裡面,她突然跑進洞里再遁走,眾神攔阻不及也是可能的,更主要的緣故是,誰也沒想到除了崑崙天妃是想求死,還有凡人也敢闖麒麟洞,他們當時恐怕都很震驚,反應過來她早已無影無蹤了,而這裡誰也沒有膽量跟進去抓她出來。
只當正宗神族的人特地前來找碴,一隨從冷笑:「此事說來奇怪,若無人護送,區區凡人怎有能耐闖入崑崙玄境。」當年正是他卜算泄露消息,正宗神族的人才悄悄將聞夫人送進來,導致崑崙天君難度情劫,丟了天庭之主的位置,而後聞夫人主動進麒麟洞,大義之舉反倒贏得了上下的尊敬,崑崙眾神由此更加記恨正宗神族,而這次又有凡人被送進來,自然要藉機諷刺一番:「這種事也不是第一回,中天王法力無邊,何不再行卜算,看看是誰……」
他打斷他說:「進去多久了?」
隨從愣了一下,不由自主順著回答道:「小半個時辰。」
凡人哪能在麒麟洞活上小半個時辰?他笑了笑,這點希望應該比天河沙還小,但若無希望,方才自己費盡心機做的這些又算什麼,她總是有能耐讓他白白忙上一場,卻不忍生氣!
不再多問什麼,他大步走進麒麟洞。
當年聞夫人導致崑崙族一場空前變動,「凡人」二字幾乎成了麻煩的代名詞,這次來的更好,索性二話不說就鑽進去自尋死路,帶累的又是這樣的人物,眾隨從皆動容,面面相覻,一時也忘記了門族之見,忍不住失聲說道:「中天王。」
崑崙天君只默然朝洞內看了一眼,抬手制止說:「不必叫了,叫人去報昊天便是。」
通紅的岩洞,撲面的熱浪,幾乎讓人窒息,每前行三丈便設了封印,法力不能穿透封印,將長長地通道隔成許多段單獨的空間,終於,前面出現了一個天然的洞廳,寬闊如小廣場,廣場中間地面上沒有柴火,卻燃著一團熊熊的大火,烈焰中,一名白衣少年閉目而立,完美的臉上不露半點痛苦之色,只是鎖緊了雙眉,帶著許多忍耐。
麒麟天火,神仙也難逃灰飛煙滅的下場,然而有人也能借它重塑精魂,只不過代價慘重,凡是與麒麟立下契約的人都要受天火千年的煎熬,日夜不休。
說不清是愧疚還是心痛,紅凝停住腳步,眼淚奪眶而出,孤身行走世間這麼久,突然回頭,曾經世上還有個人毫無保留地對她好,此刻他卻在你面前受酷刑煎熬。
他正好朝這邊看過來,冷漠的眼睛一如當年,多帶了點意外,還有陌生。
紅凝張了張嘴,沒喊出聲。
反倒是他先開了口了,語氣疏離,「我在這兒快兩年了,你是第一個進來的。」
紅凝垂眸,拭去淚水說:「……這樣……痛不痛?」
他輕哼一聲,隨即又皺眉道:「算你走遠,它每過半年都要來回巡視一圈,此刻過那邊去了。」
紅凝道:「你想不想出去?」
這分明是廢話,他不耐煩,揮手拂開眼前一縷擋住視線的火焰說:「能走我還不走?速速出去,它快回來了。」
紅凝這才看清他的雙腿似被一條火索縛在地面,看來正是在履行麒麟的契約,必須讓麒麟沉睡才能脫身,於是迅速冷靜下來,掃視四周,卻見岩壁上有大大小小無數洞穴,裡面是彎彎曲曲的密道,不知通往何處。
她簡潔地問:「它進了哪一個?」
他愣了一下,明白她的用意之後臉色更差,「我父王叫你來的?」
紅凝搖頭說:「是我自己要來救你。」
他終於有了興趣,「我並沒見過你。」
需要怎樣的決心才能守護凡人三世,最終卻差點落得灰飛煙滅的下場,不記得也好,紅凝沉默片刻,微笑道:「你只需要告訴我它進了哪個洞就行了。」
他冷冷地道:「我不必你救,快走!」
還是那個面冷心熱的人,紅凝後退兩步,笑道:「我能進來,自然有辦法救你,你不說,我便不走。」
他笑道:「你不過是個凡人。」
紅凝沉著臉問:「你看不起凡人嗎?」
他搖頭,忽然壓低聲音說:「它回來了。」
紅凝立即問:「哪個洞?」
天火煎熬,晝夜痛苦難免,這樣的苦刑還要延續千年,若能早點逃出去自然最好不過,見她鐵了心要留下來救自己,他終於抬手指了指遠處岩壁上一個洞穴說:「讓它見到陌生完整的魂魄必會發怒,當心別激怒它。」
紅凝立即朝洞口走。
伴隨著悠長的嘯聲,一團巨大的火球出現在洞內,正朝外面走來,沉重的腳步壓得地面發顫,半空中熱浪更重,皮膚被烤得隱隱作痛。
陸瑤是不是真那麼好心,紅凝沒興趣多想,只知道她也沒進過洞,能透露的消息有限,頂多是天界傳聞,因此當然不會相信那輕描淡寫的話,也曾經想過各種嚴重得情況,然而眼前的一幕的確太叫人震驚了。
那團火球高約三米,仔細瞧,依稀可以辨認出它的輪廓,那根本不是火,而是只怪獸,渾身火一般的顏色,烈焰就像是它的皮毛,全身都籠罩在火焰里,根本分不清楚哪裡是鼻子哪裡是眼睛,每行一步,腳落處,地面岩石都熔化為通紅的岩漿。
紅凝緊握手中的玉瓶,好在她來之前留心檢查過,玉瓶內靈氣充沛並無變化,瑤池金蓮露是真的,而且錦繡也承認過它對麒麟天火有制約作用。
熱浪逼人,麒麟終於探頭出洞。
瑤池金蓮露澆上天火,只聽得:「哧」一聲,涼氣迅速彌散,整個洞穴變得不那麼熱了,麒麟腳下的岩漿重新冷卻,變作堅實的地面。
紅凝心喜,迅速後退,誰知還未等她站穩,熾熱的火焰就朝這邊撲來,同時伴隨著白泠的怒斥:「不知道澆它的眼睛嗎?蠢材!」
眼睛?紅凝立即明白過來,苦笑。她從來不相信陸瑤真會那麼大度,誰會容忍未婚夫和另一個女人糾纏不清?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她設的局,瑤池金蓮露的確能對付麒麟,但必須澆進它的眼睛,半真半假,話說得這麼高明,怪道當初試探錦繡時也沒留意,她並不是真盼著自己與白泠結永世之緣,而是要讓自己灰飛煙滅才徹底放心。
周圍的涼意讓麒麟很不舒服,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地盤被人入侵,被激怒了,搖首衝過來。
別說金蓮露已沒有了,就算有,眼下也根本看不清這隻麒麟的眼睛,上古神獸之威,豈是狐族的三味真火能比的?紅凝慌忙捏個訣就想逃,卻又聽見白泠喝道:「這裡遁不了!」
原來當初制伏麒麟時,崑崙祖師親自在此設下了封印,一代祖師的封印誰能突破?
五行遁術也用不了,紅凝心直往下沉,忙撲到一旁,總算避開。
不容喘息,危險的火焰又撲來。
灰飛煙滅?她忽然很後悔,當初他當著自己的面死在三味真火之下,如今自己卻要當著他的麵灰飛煙滅,他雖然不記得了,但性子一點沒變,將來多少還是會內疚吧。
麒麟劍道完整的魂魄會立刻摧毀,那魂魄不完整的呢?絕望之時,腦中竟有一個古怪念頭閃過——這洞里唯一能活下去的就是白領,因為精魄不全,要借天火重塑身形,所以與麒麟訂立了契約,倘若自己的魂魄也殘缺不全,是不是也能與麒麟談判立約?
她越想越覺得這道理無懈可擊,既然不能救他出去,那就留下來,至少不會讓他一個人在這裡受煎熬,想到這裡她索性不避了,舉手念咒想要抽離魂魄。
白泠驚問:「你做什麼?」
話音未落,又有金光閃過,一股大力將她從原地推開了三丈。
看看來人,紅凝也驚呼道:「你來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