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在這裡還能見到完整的人,錦繡鬆了口氣,微笑著撕下著了火的衣角丟開說:「你以為麒麟的契約是人人都能立的?」
接連有兩個陌生人闖進領地,麒麟顯然被激怒,吼叫的聲音震得耳膜發疼,緊接著,原本清涼的洞穴便燃起了熊熊的大火,封死了所有出路,看趨勢它是不將兩人魂魄連帶肉體徹底毀滅絕不罷休。
麒麟洞有多危險,自己是無知者無畏,他卻最清楚不過,紅凝發怒了:「誰叫你進來的,還不快走!」
火光映照俊美的臉,鳳目中溫柔與笑意更多,他長嘆一聲,擁她入懷,「沒事就好,不要再任性。」
整個洞穴如同大火爐,烤得人口乾舌燥,火勢逐漸蔓延過來,烈火中,麒麟的身形若隱若現。
萬萬想不到是在這種情況下站在他身旁,紅凝別過臉,冷冷道:「我從沒想過跟你一起死,你明知我是進來找他的,何必再做這些,你的法力呢?應該能衝出去吧?」
大約已猜到發生的事,他並沒有過多指責方才她愚蠢的自殺舉動,只是看著面前的烈火點頭,溫和的聲音自有一派不容抗拒的威嚴:「自然能,我不是答應過你幫救他出去嗎?此事容易,稍後我說走,你便帶他跑,我隨後便來。」
他扣住她的下巴,很快卻很真實地在她唇上吻了一下。
感覺輕佻,紅凝正要發怒,寬大的懷抱已經撤去。
長袖揮過,通天的法力施展開來,熊熊的天火迅速朝兩旁退去,清晰地現出中間麒麟的影子,還有被火索束縛的白泠。
火索忽然斷裂。
契約被毀,麒麟狂怒,朝這邊猛撲過來。
來不及想太多,耳畔就傳來他的聲音,「快走,否則都難逃出去!」
被推出三丈,眼睜睜看著他的身形消失在火海中,一切發生得太突然,紅凝猶自發獃,一雙手從旁邊伸來拉起她就朝外面跑。
烈火中生生被開出條路,二人剛衝出火圈,已站在長長地通道里,身後大廳入口再次被火焰封住,裡面的情形再也看不到了,所幸這裡距洞口不算太遠,趁著麒麟沒有追來,應該可以安全逃出去。
「想不到他有這等法力,能逼退天火,極像父王提過正宗通海之術。」身旁還是那張冷漠的臉,拉著她的手卻十分溫暖,正如小時候他帶著她四處奔跑的情景。
紅凝忽然站住說:「你先走。」
白泠道:「火一滅,就走不了了。」
火真滅了的話,就說明裡面的戰鬥結束,紅凝推他道:「你走吧!」
大約是知道她的決心,白泠看著她片刻,不再說什麼,大步朝洞外走去。
他的身影剛剛消失,身後忽然傳來麒麟的咆哮聲,洪亮兇惡,腳下的地面不住地顫動,與此同時,寬闊的洞廳內,熊熊的天火也瞬間熄滅。
不知是不是錯覺,紅凝只覺得周圍冷得很,從四肢一直冷到心頭,冷入骨髓。
是因為少了那寬大的懷抱吧。
每次有什麼事,那懷抱總會等著她,淡淡的溫度,帶著點無奈。被掌握的感覺讓她厭煩且憤怒,或者說,害怕對這種感覺產生依戀,所以她用盡惡毒的話去諷刺他,去傷害他,想讓他知難而退,可如今,她卻急切地期盼著再被擁抱一次。
昨夜,滿身的傷痕令她觸目驚心,十分不安。
紅凝面無表情,木然地往回走。
令人窒息的寂靜,寬敞的洞穴里不見半點火星,寒意彌散,洞廳中央,一隻全身長著火紅色鱗甲的怪獸四爪伏地,一動不動似已睡去。
旁邊,一襲錦袍格外顯眼。
他正俯身看著那麒麟。
眼淚忽然落下,紅凝咬住唇沒有叫出聲,快步過去拉他。
他微笑著,反握住她的手。
一滴殷紅的血印在她手心,緩緩地消失。
紅凝甩開那手,轉身就朝洞外走,卻被他拉回懷中緊緊抱住。
洞外早已等了一大群神仙,不只崑崙神族的重要將領,北界王與陸瑤等也趕到了,中間當先兩個正是崑崙天君與神帝,神色各異,崑崙天君眉頭微皺,不知在想什麼,神帝則面色陰沉,身後白泠緊緊盯著洞口,冷漠的眼睛裡流露一絲擔憂,目光黯然。
先前聽白泠說起裡面的情況,眾人幾乎都不抱希望,數十萬年以來,從未有人進了麒麟洞還能安然逃出來的,如今見二人平安,喧嘩聲驟起,事出意外,崑崙天君忍不住也露出一絲驚異之色,瞟了眼旁邊的神帝,神帝卻只冷冷地看著二人,面色依舊未見好轉。
錦繡先與崑崙眾仙神將招呼過,接著走到崑崙天君面前說:「多謝天君。」
崑崙天君目光閃爍道:「中天王法力通天,佩服。」
錦繡搖頭道:「麒麟是上古神獸,我能逃脫只是僥倖罷了,碰巧發現有人在洞口留了片崑崙冰晶,想是怕誰一時衝動跟進去,所以事先帶了片崑崙冰晶,結了道簡單的印,一心要保後來人全身而退。」
崑崙天君終於動容,半日才道:「是她。」
雖是凡人之軀,但身為崑崙天君的妻子,聞夫人因為自己害丈夫丟了天庭之主的位置,也曾勉勵修仙不想再拖累丈夫,所以懂得些淺薄法術,然而後來她才知道自己命中無仙緣,一直是丈夫以通天法力為自己續命,自己卻因身份問題屢次為他帶去劫難,生白泠時又遇險,拖累他,以致晉陞時差點散盡全身修行,諸多無奈之下,她終於萬念俱灰,決定放棄,主動進了麒麟洞,落得灰飛煙滅的下場。
然而誰也不知道,聞夫人一心求死,保全丈夫,進去時特地帶了塊崑崙至寶神族冰晶,還結了道印,怕的就是丈夫衝動傷心之下會跟進去,事實上,崑崙天君的確險些跟了進去,只不過被眾將死死攔下,而後崑崙祖師遣人抱來白泠才作罷。
而那塊冰晶,留在洞內五千年,如今恰好派上用場。
錦繡微笑道:「當初是我算計天君,害得天君難度情劫,如今叫我也遭遇此劫,果真天意報應,天君怕是早已卜算到了。」
崑崙天君淡淡地道:「本王並沒怪你,救了小兒,倒要謝你。」
白泠聞言上前作禮,又走到紅凝面前。
同樣的臉,已經多了幾分陌生,紅凝忍不住黯然,人生輪迴轉世不正是這樣嗎?將來自己也會忘記吧,包括這裡所有的人。
他仍有些不解:「你為何專程來救我?」
崑崙天君並不看紅凝,先一步開口道:「是我叫她來的,他們救了你,你母妃也救了他們,謝過便是,回去吧。」停了停又說道:「當斷則斷,天火助他重塑身形,從此脫胎換骨,修行就容易多了。」
白泠遲疑了一下,果然退回父親身旁。
崑崙天君轉向神帝:「區區凡人竟能闖進我崑崙玄境,不知帝君做何看法?」
「朕會追查此事。」神帝點頭說,「天君並沒打算懲處她,反帶她來麒麟洞這麼主要的地方,或者那人正是知道她是天君的熟人,所以送了她一程,未免太自作主張,朕將來定然叫她與天君賠禮。」
崑崙天君一笑,象徵性道了聲「告退」,逐率部族離去。
匆匆相見,又匆匆分別,記憶中沉默寡言卻對自己呵護備至的少年已不在,他甚至沒回頭多看一眼,紅凝望著那白衣身影,張了張嘴,有點不知所措,崑崙天君剛才那句「當斷則斷」分明是說給自己聽的,他歷了此劫,已經脫胎換骨,將來必定修行有成,而自己將永遠在人間路上行走,守護三世的少年從此再與自己毫無瓜葛。
錦繡強行握住她的手,走到神帝面前說:「原來聞夫人之事,天君是情願的。」
神帝冷冷地說道:「朕少了臂膀,他自然高興得很。」
錦繡道:「是我未能度劫,讓師兄失望,若非師兄所賜《通海》,方才我們早已葬身洞內。」
神帝道:「天女求朕帶了最後一滴瑤池金蓮露趕來。」
錦繡看著陸瑤說:「多謝天女。」
「這句多謝我已聽得夠多了,沒有別的?」陸瑤微笑,「你當我是傻子,什麼都不知道,當年為了替她削籍,你就受過天刑,之後肯為胡月這麼做,我以為你是看在我的面上,對我多少有些情分。」
天刑?替胡月削籍!腦子裡似乎有什麼炸開,紅凝立即拉過他的手,掀起長袖,哪知看到得景象更讓她驚恐——舊傷結了疤痕,卻又添了數道新傷,手腕以上皮肉盡綻,幾處血跡早已染透了裡面的衣衫,只因穿著錦袍,所以看不出來。
舊傷是替胡月削籍受的天刑?紅凝喃喃道:「為什麼有新的?」
陸瑤道:「當年你難度情劫,執意下凡報恩,本是要喪命天刑之下,他為了助你脫胎換骨,代你受了八十一道天刑,可笑你卻半點不領情,他從不曾這樣對我,我不明白,你到底有什麼好?值得他連神籍也削了,就為了跟你一起做凡人?」
北界王呵斥道:「帝君跟前,不得放肆!」
陸瑤不理,看著錦繡說:「退親?我究竟哪點比不上她,要你這樣嫌棄!」
錦繡沉默片刻,道:「是我與天女無緣。」
陸瑤道:「你也可以對我內疚。」
北界王嘆了口氣,拉過女兒的手說:「他二人即得麒麟血,結永世之緣,你也應該放下了,不可生出執念。」
「我不信!」陸瑤甩開父親的手,優雅地踏上雲頭,眨眼消失在天際。
北界王搖頭,與神帝道了聲「告退」便匆匆追著女兒去了。
神帝冷冷地看著紅凝道:「很有能耐嘛。」
紅凝只顧發獃。
錦繡輕聲道:「此事與她無關,師兄不該叫天女設計她。」
「無關,你當真糊塗!她便是你晉陞的天劫,留著她你就不能歸位。」神帝冷笑,「逆天削籍,如今連自己的也削了,果然是我的好師弟,中天王宮空了萬年,朕就是知道你的性子,所以當初一味由著你,只願你能放了心結,以為你必不會忘記師傅的教誨,順利歸位,你卻好得很!修行二十萬年,做出的事連人間三歲小兒也不如,好!好得很!」一連重複兩次,顯是氣極。
錦繡道:「是我叫師兄失望了。」
「自然失望,果真指望你,正宗就要葬送在朕手上了。」神帝拂袖而去。
攙扶著出了玄境,昆崙山已是黃昏,落日隱沒,暮嵐漸升,山鳥歸巢,冷風吹過林壑,颯颯的聲音格外動聽。
紅凝停下腳步道:「我說那麼多話傷你,你這樣做又是什麼?」
他忍不住笑了,「你以為什麼人都能傷到我嗎?」
紅凝望著他。
「只有你能傷到我,你也只能傷到我。」他拍拍她的腦袋,將她摟在懷中,「你命中注定不能當神後。」
「所以你來當凡人」紅凝拉開那衣襟,輕撫他胸前新傷舊傷,「你還給自己削了神籍。」
他輕嘆道:「當初我就預感到這天,所以放棄你。」
紅凝道:「你現在也可以放棄。」
「來不及了,我只能陪你做凡人。」他抱著她往石頭上坐下,「其實縱然你成了仙,也不可能嫁給我做王妃,但我很想時刻看見你,不想看著你繼續輪迴轉世,繼續忘記前世,與我毫無瓜葛,你看這千年過去,我還記得你,你卻連恨我也忘記例外,每當你嫁人,我就一年不能入睡。」
紅凝伏在他懷中說:「所以你一直勸我修仙,你好自私!」
他低頭道:「不要怪我,不肯早些棄了神籍跟你做凡人,因為那樣只有一世情緣,我不甘心,如今有了麒麟血,不論轉世到哪裡我都會找到你。」
紅凝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說:「我也會找到你的!」
他輕輕顫了一下,握住她的雙手,微笑道:「我剛受天刑,滿身是傷,疼得沒力氣,你不許頑皮。」
紅凝道:「你這是故意要我心疼?」
他沒有回答,看著她說:「來世我便會忘了你,你也會忘了我。」
紅凝掙脫那手,摸著他的臉笑道:「那正好重新開始,我們可以有很多相見的方式,然後永遠在一起,這樣不也很有趣?」
他點頭,放開她說,「方才麒麟洞里我已耗盡法力,怕是要變回原形了。」
紅凝從他懷中站起身說,「我要看!」
他指著遠處說「看那邊。」
紅凝沒有轉臉,抱胸笑道:「你別騙了,我不上當。」
錦袍自眼前揮過,遮住她的視線,再看時人已不見,面前多了一株參天「大樹」。高約三四丈,枝葉閃著金光,周圍瑞氣騰騰,上面無數花朵盛開,大如車輪,竟然都是金色的,隨風搖動,姿態萬千。
紅凝嘟噥兩句,圍著他轉了兩圈,「原來你的原形是這個,我從沒見過金色的牡丹,比所有花都美,不愧是花王。」
「我本來就很美,所以你經常望著我發獃。」含笑的聲音,「天女對我用過媚術。」
「一定失敗,因為你比她更美。」紅凝毫不遲疑,「她的美要靠媚術,你這樣就很美,我當初追著要做神後,肯定就是被美色誘惑,我要數數你有幾朵花。」
「數清了?」
紅凝費力地數了半天,揉揉眼睛,「八十朵。」
他笑道:「差一朵就九九歸真,晉陞天神。」
紅凝道:「沒了仙道永恆,你不後悔?」
他低聲問:「後悔有用?」
紅凝不答,仔細看了兩圈,發現枝幹上有許多深深地傷痕,於是抬手輕撫道:「你還記不記得昨天晚上?」
暮色中風更大,搖搖的牡丹忽然靜止了。
他也會害羞?紅凝正在得意,卻聽他開口道:「我比你記得清楚,你後來一直在叫我的名字。」
這回輪到紅凝臉紅了,後來自己叫了什麼根本不記得,因為實在太累,她抱著枝幹笑問:「若是我現在懷孕了,你說生出來的是小孩兒,還是種子?」
「你可以試試。」他也忍不住笑了,「此世我不再是花神,事務已經交接清楚,稍後小梅會來送你我去地府轉世。」
她緊張地問:「來世呢?將來你一定能找到我?」
「有麒麟血在,我們雖不能得仙界永恆,卻得到了人間的永恆。」聲音在風中飄散,更加溫柔,「你曾為兩個人發誓永不修仙,如今也為我發誓一次。」
「好,我發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