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名哈比人站在門內,動也不動的站著,只能不停的眨眼。他們身在一個長型低矮的房間中,天花板上的油燈照的房內如同白晝一般;打磨的發亮的黑木桌上也放著許多粗大的黃蠟燭,放出溫暖的光芒。
在房間的另一邊,一名女子坐在面對大門的椅子上。她有著一頭豐潤及肩的金色秀髮,身上穿著翠綠色的長裙,長裙上點綴著如同露珠一樣閃閃發亮的銀線。她系著一條黃金打造的腰帶,上面雕刻著精細的荷花,間或裝飾著勿忘我草的藍色花心。她的腳邊放著許多綠色和土色的容器,裡面浮著美麗的荷花;一時之間,眾人有種她漂浮在荷花池內的感覺。
「快進來,我的好客人們!」她一開口,四人立刻知道這就是之前清朗歌聲的主人。他們手足無措的走了幾步,向主人鞠躬,覺得自己實在笨拙的可以。四人覺得自己彷佛是在一座簡陋草房的門口想要乞討些水喝,卻沒想到是由一名披著美麗花朵的精靈女王接待他們。不過,在他們開口之前,她就輕巧的越過了地上的水盆,巧笑倩兮的奔向他們。伴隨著她的腳步,長裙跟著發出了如同微風吹拂過河邊花床一般的輕柔樂聲。
「諸位不要客氣嘛!」她握住佛羅多的手說。「高興一點,開懷大笑吧!我是河之女金莓。」接著,她步履輕盈的一轉,倒退著將大門關上。「讓我們把黑夜關在外面吧!」她說,「看來你們依舊對樹影、深水和野性生物餘悸猶存。別再害怕!因為今晚你們在湯姆-龐巴迪的庇護之下。」
哈比人紛紛吃驚的看著她,金莓則是對每個人報以慷慨的笑容。「美麗的金莓小姐!」佛羅多覺得自己內心中滿了無法理解的愉悅。他腦中一片空白,如同被精靈的美麗樂音所迷惑一般;但這次他所著的魔咒是完全不同的類型,這愉悅沒有那麼超凡出塵,卻更貼近凡夫俗子,更撼動人心,雖美妙但不疏離。「美麗的金莓小姐!」他只能擠出這幾個字來。「我們剛剛所聽見的歌聲中原來竟藏著這麼美麗的暗示!」
喔,纖細一如柳枝!呵,清澈好比泉水啊!
喔,鮮嫩彷佛河邊草哇!美麗的河之女啊!
呵,春去夏來春復返呀!
喔,清風吹過萬丈瀑,綠葉起舞笑哈哈!
一發現自己竟然脫口說出這些詩句,他立刻結巴的停了下來。金莓大方的笑了。
「歡迎!」她說。「我沒想到夏爾的客人如此舌燦蓮花。不過,我從你眼中的光芒和歌中的語調聽的出來你是精靈之友。這真是讓人歡欣無比!請先就座,等我們家的主人回來!他正在照顧你們疲倦的馬兒,應該馬上就好了!」
哈比人老實不客氣的在鋪有軟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同時每雙眼睛都目不轉睛的看著忙進忙出的金莓;她優雅的如同舞蹈一般的動作讓每個人都覺得滿心歡喜。屋後傳來了另外一個歌聲。在「叮鈴當叮啦、快樂的啦」和「羅哈哈」之間,他們可以聽見有幾句話不斷的重複著:
老湯姆-龐巴迪是個快樂的傢伙;
他穿著淡藍的外套,黃色的靴子暖活活。
「美麗的小姐!」佛羅多不久之後又問道。「可否請您回答我愚昧的問題?湯姆-龐巴迪究竟是誰?」
「就是他,」金莓依舊保持的笑容和優雅的動作。
佛羅多困惑的看著她。「就是你們剛剛遇見的那個人,」她回答了他的疑惑。「他是森林、流水和山丘的主人。」
「這塊奇異的大地都是屬於他的羅?」
「當然不是!」她的笑容漸漸隱去。「這是太沉重的負擔了,」她彷佛自言自語的低聲補充道。「所有生長於此、生活於此的花草和樹木都擁有自主權。湯姆-龐巴迪只是主人。他沒有恐懼,不管在白天黑夜,他都可以自由自在的走在林中、水邊和山上,沒有任何力量能夠干涉他。湯姆-龐巴迪是主人。」
另一扇門咿呀一聲打了開來,湯姆跟著走進房內。他的帽子已經脫了下來,濃密的褐發現在像是秋天滿地的紅葉一樣亂糟糟的。他笑著走向金莓,握住她的手。
「啊,我的小美人!」他向著哈比人們鞠躬行禮。「我們家的金莓穿著美麗的綠衣,戴著鮮嫩的花朵,可真是漂亮!桌子都擺設好了嗎?我看到有黃乳酪和新鮮蜂蜜、香軟的白麵包、奶油、牛奶和乳酪,還有綠色的藥草和熟透的莓子。這樣夠了嗎?晚餐算是準備好了嗎?」
「已經準備好了,」金莓說道,「但客人們可能還沒準備好?」
湯姆一拍手,大叫道:「湯姆,湯姆!你竟然忘記了替客人接風洗塵!來來,親愛的朋友們,讓湯姆替你們打理一切!擦乾淨你們黏膩的雙手,洗去臉上的汗滴,脫下你們蒙塵的斗篷,梳開你們糾結的頭髮!」
他打開一扇門,讓眾人跟著他沿著一條短短的走道前進,接著走道轉了個直角的彎,讓他們來到有個低斜屋頂的房間中。(看來這似乎是在屋子北面所蓋的小閣樓)。房間的牆壁是由整齊的石塊所砌成的,但上面還掛著許多綠色的掛毯和黃色的廉幕。地上鋪著石板和新鮮的綠色燈心草。除此之外,地板上還有四塊厚厚的踏墊,每個墊子旁邊都堆著高高的白色毯子。在另一方的牆邊則有個放滿了寬大陶土盆的的長板凳,板凳旁邊放著許多裝滿清水的罐子。有些罐子的水冰冰涼涼的,有些則是冒著蒸汽。房間中的床邊都放著綠色的軟拖鞋。
過不了多久,哈比人都已經梳洗完畢,兩兩對坐的在餐桌旁坐了下來,長桌的兩邊則是金莓和主人的位置。這頓飯吃的很久、很愉快。雖然餓壞的哈比人們狼吞虎咽,但桌上的菜肴怎麼吃都吃不完。他們的碗內盛著的似乎是清水,卻如同美酒一樣讓他們身心舒暢,心情輕鬆。這些小客人們突然間意識到自己竟然高高興興的唱了起來,彷佛這比說話更為自然。
酒足飯飽之後,湯姆和金莓開始收拾桌子。每位客人都奉命乖乖的坐在位子上,將疲倦的雙腳翹在小凳子上休息。他們眼前的壁爐內燃著溫暖的火焰,同時還發出甜美的香氣,彷佛燃燒的是最高級的蘋果木。在一切收拾妥當後,主人們將屋中所有燈火熄滅,只剩下壁爐上左右兩邊各點一對蠟燭和油燈。這時,金莓才拿著蠟燭站在他們面前,向每個人道晚安,祝他們有個好夢。
「安心的睡,」她說,「一覺睡到天亮!別擔心有任何聲音吵你們!除了月光、星光和晚風之外,沒有任何事物可以通過這裡的門窗。晚安!」她光彩四射的走出房間。她的腳步聲在眾人耳中聽起來如同沿著山坡緩緩流入夜色中的溪水般悅耳。
湯姆沉默的在他們身邊坐了片刻,每個人都試圖鼓起勇氣想要問出累積在心中的許多疑問。但他們的眼皮漸漸的重了起來。最後,佛羅多開口了:
「大人,您會出現在我們面前究竟是巧合,還是您真的聽見了我的呼救?」
湯姆渾身一震,彷佛從美夢中驚醒過來。「呃,什麼?」他說。「你是問我有沒有聽見你的呼救?才沒有,我沒聽見。我那時忙著唱歌哪。如果你們稱這為機緣,那就只是湊巧而已。雖然這不是我的計劃,但我的確在等待諸位。我們聽說了你們的消息,也發現你們似乎就在附近跋涉。我們猜測過不了多久你們就會走到水邊;這座森林裡面的每條路最後都會通往柳條河。灰色的柳樹老頭可是個不錯的歌手,對於你們這些小傢伙來說,要逃脫他的陷阱更是難如登天。不過,我在那邊剛好有些事情待辦,那可是不能拖延的。」湯姆點點頭,彷佛又開始打盹,但他繼續用歌聲唱道:
我有項使命要作:是收集那美麗的荷花,
青翠的綠葉和潔白的荷花,只為了討我那美人的歡心,
這是秋天最後的荷花,收集起來才能度過那嚴冬,
裝飾她那靈巧的纖足,直到那冰霜解凍。
每年夏末我都會替她摘取這鮮花,
從那柳條河盡頭,又深又清的池子中採花;
那裡的荷花春初最先綻,夏末最晚謝。
就在那池邊,許久以前,註定了我和河之女的邂逅,
美麗的少女金莓坐在那池邊草地上。
她的歌聲甜美,心兒快樂的如小鹿亂撞!
他張開眼,用澄藍的雙目看著眾人:
諸位十分幸運,因為我將不會再深入那
林中的水窪,
因這已是秋末冬初。我也不會再
經過那柳樹老頭的屋子,因為這春天已過,
等到明年春天,歡樂的河之女娃,
沿著小徑在深池中沐浴,那才是我出門的時光。
他又再度沉默下來,但佛羅多實在忍不住要問第二個問題:那是他最想要知道的的答案。「大人,告訴我們,」他問,「有關這個柳樹老頭。他是什麼?我從來沒聽過這個名號。」
「啊,不要啊!」皮聘和梅里突然間坐直了身。「別現在問!明天早上再說!」
「沒錯!」湯姆說。「現在是該休息的時候了。有些東西不適合在晚上談。一覺到天亮吧!別擔心晚上有異聲喧鬧!也別擔心柳樹的騷擾!」話一說完他就吹熄油燈,抓起一支蠟燭領著大家走進之前的房間。
他們的踏墊和枕頭都又軟又舒服,毯子則是白色的羊毛織的。對這一群疲憊不堪的哈比人來說,他們頭剛碰到枕頭,連毯子都只拉到一半就睡著了。
※※※
夜半時分,佛羅多身處在一個沒有光線的夢中。他在夢中看見新月升起,在單薄的月光下有一座高聳的黑牆矗立在眼前,黑牆上唯一的空隙是座黑暗的拱門。佛羅多覺得自己被某種力量舉起,飛越了眼前的黑牆。他這才發現這座岩牆是連綿的小丘,在山丘包圍之內則是一座平原。平原的正中央聳立著一座高大的尖塔,似乎並非人力所能建造的。在塔頂站著一個人。緩緩升起的月亮似乎為他而停留了片刻,照亮他在風中飄湯的白髮。從底下的平原上傳來邪惡的叫喊聲以及狼群的嚎叫聲。突然間,有道長著巨翼的影子掠過空中。那身影高舉手臂,一道光芒從他的手杖中激射而出。一隻壯偉的老鷹俯衝而下,將他抓了起來。底下的聲音開始凄厲的叫喊,狼群開始嚎哭。接著傳來一陣彷佛狂風般的聲響,伴隨著從東方傳來的急馳馬蹄聲。「黑騎士!」佛羅多猛然清醒過來,馬蹄聲依舊在耳邊縈繞。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有勇氣離開這屋子的庇護。他動也不動的躺著,傾聽著身邊的任何風吹草動。但四周萬籟俱寂,什麼動靜也沒有。過不了多久,他又再度陷入夢鄉,沉沉的睡去。
皮聘在他身邊睡的十分香甜。但他的夢境突然間有了改變,讓他不禁翻身哀嚎起來。他突然醒了過來,耳邊依舊可以聽見那打攪他夢境的聲音:「咚咚、吱呀!」這聲音好像是老樹的枝丫在風中舞動、敲著窗戶和牆壁。「吱嘎、吱嘎、吱嘎。」他開始擔心房子附近是否有種植柳樹,忽然間覺得自己並不是住在普通的房子內,而是躺在一株柳樹內,傾聽著那恐怖的聲音再度嘲笑他。他坐了起來,確定自己是躺在柔軟的墊被上,於是又放心的躺了下來。他的耳邊似乎可以聽見之前湯姆的保證:「別害怕!一覺到天亮吧!別擔心晚上有異聲喧鬧!」然後他就又睡著了。
梅里的夢中則是出現了水聲:那潺潺的流水悄悄的擴散,似乎將整個房子吞沒入一個深不見底的池子中。池水在牆邊翻滾著,緩慢、持續的往上升。「我會被淹死的!」他想。「水一定會流進來,然後我會被淹死的。」他覺得自己好像躺在泥濘的沼澤中,他猛地跳下床,一腳踩在冰冷的石板地上。這下子他才終於想起自己睡在什麼地方,於是又乖乖的躺了回去。他似乎覺得自己想起,或是再度聽見了那話聲:「除了月光、星光和晚風之外,沒有任何事物可以通過這裡的門窗。」一陣甜美的香氣吹動了廉幕,飄了進來。他深吸一口氣,就再度睡著了。
山姆是四人中唯一一夜無夢的人。因為他跟塊木頭一樣吵也吵不醒。
※※※
四人同時在晨光中醒了過來。湯姆在房間中吹著口哨收拾打掃,聲音大的跟眾鳥飛舞一樣。當他看見四人都醒過來時,他拍拍手大喊道:「嘿!快樂的來啦!叮鈴鐺啦!親愛的朋友起床啦!」他一把拉開黃色的窗廉,哈比人這才注意到房間東邊和西邊各有一扇大窗戶。
他們一起神清氣爽的跳下床。佛羅多立刻衝到東邊的窗口,發現自己面對著一座沾滿晨露的小菜園。由於昨晚那場栩栩如生的惡夢,他本來預料自己會看見一大塊滿是蹄印的草坪。結果,他所面對的是一個爬滿了豆藤的花架,遠方則是在日出襯托下顯得灰濛濛的山丘。今天早晨的天色看來有些蒼白,東方天際的雲朵看來像是邊緣染紅的羊毛一樣細碎,中間參雜著一些黃色的晨光。天氣看來似乎會有場大雨,即使如此,日出的速度還是沒有受到任何的延遲;豆藤上的小花在太陽照射下變得生氣勃勃。
皮聘從西邊的窗戶往外看,看見一大團霧氣。整座森林都被掩蓋在霧氣中,感覺好像是低頭看著翻滾的雲海一般。柳條河經過的地方把霧氣帶出一條通道來;它從左邊的山丘潺潺流下,又流進霧氣籠罩的森林中。窗外就是一座小小的花園,旁邊則是圍著由銀網構成的籬笆,在籬笆外是沾滿了露水的整齊草地。附近根本沒有什麼柳樹。
「早安啊,朋友們!」湯姆將東邊的窗戶打開。一陣涼風吹了進來,聞起來有種大雨將至的味道。「我看今天太陽多半不會露臉太久。天剛亮我就在外面散步,腳底踩著露珠,頭上頂著濕漉漉的天空。我在窗戶底下用歌聲叫醒了金莓,但不敢這麼早吵醒我的客人。這些小傢伙們半夜會醒來,當然得天亮再叫他們羅!叮噹啦!起床吧,快樂的朋友們!忘記昨晚的聲音!叮鈴鐺啷,親愛的朋友們,如果你們動作快一點,早餐就在桌上,如果動作太慢,就只有青草和雨水可以吃啦!」
湯姆的威脅聽起來雖然不是很認真,但飢腸轆轆的哈比人還是如狂風掃落葉般襲向餐桌;等到桌面看來有些空蕩之後才離開。湯姆和金莓都沒有出現在餐桌旁。湯姆在屋內、屋外四處走動,他們可以聽見他在廚房打理東西、在樓梯跑上跑下、在屋內和屋外到處唱歌。他們用餐的房間俯瞰著被迷霧擁抱的山谷,窗戶則是敞開著的。在他們用完餐之前雲朵就已經合攏在一起,豆大的雨滴開始落下。森林完全被大雨所織成的廉幕給遮擋住了。
當他們看著窗外的大雨時,樓上也像雨滴落下一般自然的傳來金莓清朗的歌聲。他們沒辦法聽清楚每個字,不過卻很自然的知道這是首歌頌雨水的歌曲;歌中描述著一條小溪從山間的泉水開始,一路流向大海的故事。哈比人們心滿意足的聽著。佛羅多打從心底感到高興,感謝上天在此時降下這場及時雨,讓他們可以不用馬上離開。從一起床開始,再度踏上旅程的念頭就像千斤重擔一樣壓的他喘不過氣來。幸好,從現在的情況看來,他們今天應該暫時不需要繼續趕路。
西風暫時停息下來,更多濃密的烏雲將雨水傾吐在綿延不絕的山丘上。屋子四周的景色都被籠罩在一片水幕當中。佛羅多坐在門口,看著門外的白色小徑聚集了許多雨水,成為流向山谷的乳白色小溪。湯姆-龐巴迪從另一個方向繞了過來,邊揮舞著手似乎想要遮擋雨水。而當他走進屋內時,全身上下也只有靴子是濕的。在他把靴子脫到煙囪旁之後,他拉了張最大的椅子坐下來,示意客人們都坐到他身邊。
「這是金莓梳洗的日子,」他說,「也是她洗凈秋意的時機。對於哈比人來說太濕了些,趕快把握機會好好休息吧!今天很適合說故事、問問題和提出解答,就讓湯姆先來起個頭吧。」
接著,他講述了許多精彩的故事,有些時候彷佛在自言自語,有時又突然用那雙閃閃發光的藍眼睛環視眾人。他經常說著說著就離開位子,手舞足蹈的唱起歌來。他告訴他們關於蜜蜂和花朵的故事,樹木生長的規律和森林中各色各樣的奇怪生物,有善良也有邪惡的,有友善的也有敵視外人的,有殘酷的生物,也有溫和的生物,還有那些隱藏在竹林中不為外人所知的秘密。
慢慢的,他們開始了解森林中一切事物運行的道理,覺得自己的確和這個眾多生物繁衍興盛的地方格格不入。柳樹老頭一直不停在他的話題中出現,而佛羅多所知道的比他願意知道的還要多;因為,這並不是個讓人心安的故事。湯姆坦白直接的說出這些樹木的思考模式:它們的思想不是一般生物可以理解的,這些老樹對於在大地上自由行走的動物充滿了怨恨。因為這些動物咬著、嚙著、砍著、燒著,摧毀一切,打攪一切。這座森林被稱老林不是沒有道理的。它是一座遠古森林的遺迹,在其中生長著無數個世代以來一直冷眼旁觀的的老樹,他們曾經歷過樹木統治一切的時代。這無數的歲月讓它們充滿了智慧和自豪,也充滿了怨恨。這其中最可怕的就是那棵大柳樹:它擁有一顆腐敗的心,力量正值巔峰。它詭計多端、更能夠掌握風雲的變化;而它的思想和歌曲在河兩岸不受阻攔的傳遞著。它那灰色的饑渴靈魂從大地吸取力量,在地底散布細密的網路,在空中伸張隱形的枝丫。最後,它將從高籬到古墓崗之間的森林全都納為己有。
突然間,湯姆把話題從森林上帶開,開始談起清澈的小溪、水花四濺的瀑布、渾圓的卵石和怪石散布的河床,描述著綠草和山隙間的小花,最後,一路來到了綿延的山崗。他們聆聽著這些翠綠山丘的過往,上面的巨石圈和之間的幽暗谷地。山羊成群結隊的行動,綠色和白色的高牆紛紛建起。高地上有著居高臨下的要塞。小國的國王彼此征戰,烈日照在他們赤紅的鋼劍上,看著他們為貪婪所演出的戲碼。有光榮的勝利,也有一敗塗地的慘況。高塔倒下、要塞被焚,烈焰衝天、戰火四處流竄。黃金堆放在亡故的國王和皇后的墓穴中,厚重的石門隨之關上,荒湮蔓草蓋過了一切。山羊在山崗上漫遊吃草,隨即又消失的無影無蹤。遠方魔影竄起,墓穴中的屍骨也開始騷動。帶著戒指的古墓屍妖開始蠢動,在風中漫遊著。在月光下,巨石圈變成了獰笑大嘴中的利牙。
哈比人感到一陣寒意。即使在夏爾,他們都對古墓屍妖和古墓崗的傳說有所耳聞。就算他們身處在遠方的溫暖火爐邊,這也不是個適合打發時間的輕鬆故事。四人突然間想起了之前因此地的歡愉氣氛而忘記的事情:湯姆-龐巴迪的屋子就座落在這些恐怖的山崗下。一時間四人面面相覷,再也無法專心傾聽對方的故事。
等到他們回過神的時候,他的故事已經飄移到眾人記憶和歷史記載的奇異之境;當時這世界依舊寬廣,大海直接奔流到西方海岸……但湯姆還是不停的述說下去,時光回到了那古老星光照耀的年代,只有精靈居住於這世界上的遙遠過往。突然間,他停了下來,哈比人發現他不停的點頭,似乎是睡著了。四個人動也不動的坐在他面前,無法掙脫那特殊的魔力;在他的歌聲之下,風雨止息、雲朵散去,天光暗去,黑暗從東西方席捲而來。天上,只剩下閃耀的星光。
佛羅多完全無法分辨現在到底是白天還是黑夜,抑或已經過了許多天。他一點也不覺得飢餓或疲倦,心中只是充滿了不停轉動的思緒。星光從窗戶透射進來,寂靜的蒼穹彷佛將他包圍。最後,他對這沉寂感到害怕,不由自主的說出內心的疑問:
「大人,您到底是誰?」他問。
「呃?什麼?」湯姆坐直身子,雙眼在一片迷濛中閃爍著。「你不是已經知道我的名字了嗎?這是唯一的答案。你是否能不用名字而介紹自己呢?我只能說你還年輕,我卻已十分蒼老。我是萬物之中最年長的。朋友,記住我的話:在河流和樹木出現之前,湯姆就已存在;湯姆看過第一滴雨水的落下,也目睹了第一顆橡實的成長。在大傢伙到來之前他就已經在此地漫遊,他更看著小傢伙的抵達。在國王、墓穴和屍妖出現之前,他就已經在此落地生根。在精靈開始往西遷徙,在海洋移動之前,湯姆就已在此。他也曾渡過那在暗夜星光之下無所畏懼的年代,在那闇王從宇外出現之前的年代。」
窗外似乎掠過一道陰影,哈比人們急忙轉過頭察看。當他們轉回頭時,渾身沐浴在光芒中的金莓就站在門口。她一手拿著蠟燭,一手護著蠟燭的火焰;蠟燭的光芒彷佛陽光照在白雲上一般從她細白的指縫間流泄出。
「雨已經停了,」她說,「小溪也在星光下潺潺的奔流著。我們該高興起來,大聲歡笑!」
「大夥還是趕快大吃大喝吧!」湯姆跟著大喊道。「這麼長的故事讓我口渴了。從早聽到晚也該讓人飢腸轆轆吧!」話一說完,他就從壁爐上取下蠟燭,從金莓的蠟燭上引火,一溜煙的跳出門外。
他很快就拿回一個又大又重的拖盤。兩人接著又開始忙碌的布置餐桌。哈比人們又驚又喜的看著:金莓的一舉手一投足都帶著莫名的優雅,而湯姆的怪誕行徑又是那麼的歡欣鼓舞。即使如此,這兩人的行動一如雙人舞般配合的天衣無縫,對彼此絲毫沒有妨礙。他們進進出出,繞著桌子行走,很快的就將食物、飲料跟照明布置好了。桌面上放置著許多黃色或是白色的蠟燭。湯姆向客人一鞠躬。「晚餐已備妥,」金莓說。哈比人們這才注意到她現在穿著一身銀色的衣服,腰間是條白色的腰帶,而鞋子則如同魚鱗一樣閃閃發亮。湯姆則是一身勁藍,配著腳上的綠襪子。這頓晚餐甚至比前一頓還要豐富。在湯姆魔幻般的說書技巧之下,他們錯過了很多頓飯;不過,當食物一上桌,他們腹里的饞蟲就立刻醒了過來,讓他們餓的如同一周沒吃飯一樣。這次他們專心一致的埋頭苦幹,沒時間分神唱歌或是交談。過了不久之後,他們才心滿意足的開始大聲談笑。
在用完晚餐之後,金莓和他們合唱了許多首歌。這些歌曲的旋律從山頂歡樂的開始,溫柔的潺潺流下,以若有所失的沉默做結。在這沉默中,他們眼前似乎浮現了無比清澈深邃的池水,天空的倒影和星辰在水面上閃動著寶石般的光芒。最後,如同前晚一樣,她又再一次的向每個人道晚安,留下他們坐在爐火前。唯一不同的是,湯姆這次看來十分清醒,一連串問了他們許多問題。
他似乎已經對他們的背景和家世瞭若指掌,甚至連他們在夏爾都不怎麼記得的過往都一清二楚。他們對此並不感到驚訝,不過,對方也不隱瞞這都是從農夫馬嘎身上知道的。而且,湯姆對這個人的看重超乎他們的想像。「他腳踏實地,手上沾著泥土,看過大風大浪,雙眼也警醒的很,」湯姆說。很明顯的,湯姆也和精靈打過交道;不知透過什麼方式,他似乎也從吉爾多那邊知道了佛羅多的行蹤。
湯姆真的知道很多,而他的問題更是刁鑽直接;佛羅多發現自己對他透露了許多甚至沒在甘道夫面前說出的恐懼和想法。湯姆不停的點頭,當他聽見黑騎士的時候眼中隱隱閃動著光芒。
「讓我看看這寶貴的戒指!」他突然間插嘴說道。佛羅多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怎麼一回事,竟然就這麼乖乖的從口袋中掏出戒指,解開練子交給湯姆。
當戒指放在他那雙褐色的大手上時,似乎突然間增大許多。他將這戒指猛然舉到眼前,開始哈哈大笑。有那麼短短的一瞬間,哈比人們看到了一個讓人不知該放鬆還是該擔心的景象:他那藍色的眼睛從戒指中閃動著異樣的光芒。接著,湯姆將戒指對著燭火,把小指插進去。哈比人一時之間沒有發現到有任何的變化,隨即,他們都倒抽了一口冷氣,湯姆竟然沒有隱形。
湯姆又再度大笑,將戒指往上一拋;它在一陣閃光中消失了。佛羅多低呼一聲,湯姆靠向前,微笑著將戒指交還給他。
佛羅多仔細的看著那戒指,心中有些懷疑(就像是把珠寶借給魔術師的人一樣)。是同樣的一枚戒指,至少外表和重量感覺起來是一樣的。魔戒每次在佛羅多手中都會讓他覺得格外沉重。不過,似乎有什麼力量讓他想要額外再確認一下。他似乎對於湯姆將甘道夫視若珍寶的魔戒等閑視之感到有些不高興。隨著談話的繼續,他一直想找個機會測試一下這寶物。湯姆正好在描述森林中野獾的行為,他立刻抓准機會把魔戒套上。
梅里轉過頭準備要和他說些什麼,臉上卻露出十分驚訝的表情。佛羅多覺得蠻高興的:這的確是他的戒指,因為梅里一臉驚慌的瞪著他的位子,似乎什麼也看不見。他站起來,悄悄遠離壁爐,走向大門。
「嘿!等等!」湯姆的雙眼閃動著逼人的精光。「嘿!佛羅多,喂!你要去哪裡?湯姆-龐巴迪可還沒有老到眼睛看不見哪!拿下你的金戒指!你的雙手沒有那戒指會更漂亮些。快回來!別鬧了,乖乖的坐在我身邊!我們得要再多談些,好好想想明早該怎麼辦。湯姆得要告訴你們要怎麼走,免得又迷路了。」
佛羅多笑了(他試著覺得好過一些),脫下了魔戒,坐回原來的位置上。湯姆現在告訴他們,他認為明天將會出太陽,會是個很晴朗的早晨,非常適合趕路。不過,他們明天得要一早就走,因為附近的天氣連湯姆都不太有把握,可能瞬息數變。「我可不是天氣預報大師,」他說,「兩條腿走路的傢伙都不應該有這種能耐。」
在他的建議之下,一行人決定從他的住所往北走,沿著西邊較為低矮的山崗前進。如此一來,他們可能在一天之內就可以踏上東方大道,也可以避開古墓。他告訴他們不要多想,只管趕路就好。
「走在草地上。千萬別和那些岩石、屍妖打交道,更別打攪它們的居所,除非你們的膽子大的跟熊一樣!」這句話他強調了不只一次,更建議他們萬一不慎靠近這地方,最好從西邊越過這些古墓。然後,他還教導他們一個曲調,如果第二天遇到不幸的狀況時就要立刻唱出來。
呵!湯姆-龐巴迪,湯姆-龐巴迪啦!
在水邊、在林中在山上,在草旁和柳樹下,
如火焰、如烈日、如月亮,傾聽我們的呼喚!
快來,湯姆-龐巴迪,我們需要你的幫助!
在每個人都跟著唱了一遍之後,他拍拍大夥的肩膀,若無其事的將眾人領回卧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