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羅多是被山姆叫醒的。他發現自己正躺在地上,裹在一件溫暖的斗篷里,而自己則是身在大河安都因西岸的一叢灰色樹林底下。他已經睡了一整個晚上,灰色的晨光已經開始照耀在樹林間,金靂則是正忙著升起一小堆火。
在天色大明之前,他們就又再度出發,並非每個成員都急著想要往南方走,他們很慶幸現在還不需要急著做出決定,可以等到未來在拉洛斯瀑布之前再下定決心。他們讓大河以自己的步調帶著他們前進,不急著衝進任何一個方向都會有的危機之中。亞拉岡讓他們照著自己的意思在河上飄湯,同時累積未來所需要的精力。但他堅持至少每天都應該及早出發,極晚再停下來。因為他內心覺得,寶貴的時光依舊在不停地流逝,當他們待在羅斯洛立安的時候,黑暗魔君並沒有閑著。
不用說,當天他們自然什麼敵人的蹤影也沒看見,第二天也是一樣,他們就這樣一天天的過著,旅程中沒有任何起伏。他們可以看見東邊的岸上,是許多外貌模糊的斜坡綿延伸展;它們看起來黃褐、枯萎,彷佛剛被野火燒過,沒有留下任何的翠綠之色。在這塊邪異的荒地中,甚至沒有任何一株站立的樹木或是岩石。他們已經來到了介於南幽暗密林和艾明莫爾之間的廣大荒地,被稱作褐地的區域,連亞拉岡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疫病、戰爭或是魔王的伎倆,才把此地變得如此恐怖。
他們看見西方,右邊的土地也同樣是光禿禿的,但唯一的差別是至少這裡很平坦,間或交雜著大片綠油油的草地。河的這邊有許多的雜草和森林,幾乎遮蔽了整個西方的視線,因此小舟靠近的時候什麼也看不見。偶爾在這一堆雜草中還有著開口,佛羅多突然間會看見許多綿延不絕的牧草地,在極遠方的地平線有一道黑色的輪廓,那裡就是迷霧山脈最南緣的區域。
除了鳥兒之外,四野一點生物都沒有,但鳥類的種類相對起來就十分繁多。野鳥會在雜草中發出叫聲,四處覓食,但夥伴們極少看見它們覓食的身影。眾人偶爾甚至會聽見天邊傳來凄厲的嘶鳴聲,一抬頭就看見一隻巨大的天鵝飛越天際。
「天鵝!」山姆說:「好大一隻啊!」
「是的,」亞拉岡說:「而且它們是黑天鵝。」
「這塊土地看起來怎麼這麼荒涼!」佛羅多有氣無力地說:「我一直以為越往南走會變得越來越溫暖、越來越快樂,也會離冬天越來越遠。」
「這是因為我們走得還不夠南,」亞拉岡回答:「現在還是冬天,我們又離海很遠。在早春之前,這裡都會很冷,甚至可能會再看見雪花。到了遠方的貝爾法拉斯灣,如果沒有魔王的影響,或許會又暖又快樂,但是,根據我的推測,這裡距離你們夏爾的南區可能不到一百八十哩。你眼前的是驃騎國北端的大平原,也就是洛汗國,牧馬王的家園。不久之後,我們應該就可以來到林萊河匯流口,看到法貢森林,那就是洛汗國北邊的邊境,在古代,林萊河和白色山脈之間的所有土地都是屬於洛汗國的。這是塊豐美、富饒的大地,草原也是最富庶的;不過,在這亂世時,人們不敢居住在大河邊,也不敢騎馬靠近這附近。安都因的確很寬,但半獸人的箭矢也可以輕易飛過她的河面。近來,甚至有半獸人大膽地越過安都因,直接劫掠洛汗國放牧的馬匹和牲畜。」
山姆不安地看著兩邊的河岸。原先的樹木在他眼中看來虎視眈眈,彷佛隱藏著無數個敵人。現在,他反而希望樹木還在那邊,至少可以遮掩敵人的視線;不要讓大家曝露在大河的正中央,甚至是處在兩軍交戰的邊界上。
在接下來的一兩天之內,他們繼續朝南走,所有的隊員現在都開始有了那種不安的感覺,他們一整天都會下意識地拿起槳拚命往前劃。很快地,河面就變得更寬、更淺,東岸是多岩的灘頭,水面底下還有隱藏的漩渦,因此駕船者必須格外小心。褐地則變成高地起伏的荒原,其中飄湯著東方吹來的陣陣冷風。在草原另一邊的景物也有所變化,慢慢地轉化成叢草聚集的沼澤。佛羅多一想到幾日前還居住在羅斯洛立安的草地和噴泉之間,不禁懷念起那裡的太陽和溫柔的陣雨來。每一艘船上都極少有人交談或是談笑,每個成員的時間都花在沉思上面。
勒苟拉斯的心思,正賓士在夏日北方森林之間的草原上,金靂腦中則正想著打造黃金的細節,思索著是否適合用來收藏女皇的禮物。中間船上的梅里和皮聘則是十分不安,因為波羅莫不停地自言自語,有時甚至會露出十分煩心的表情,咬嚙著自己的指甲,或者是拿起槳,不由自主的劃近亞拉岡的小舟。當坐在船首的皮聘回頭觀望的時候,發現對方正瞪著佛羅多,眼中露出奇怪的光芒。山姆雖然勉強相信小舟不如他所想像的那麼危險,但卻比他所想像的要不舒服許多。他什麼事也不能做,只能看著兩邊流逝的河水和死氣沉沉的冬日大地,長期不能動彈的結果讓他渾身酸痛,即使他們要划槳的時候,也不敢將這責任交給山姆。
到了第四天的傍晚,他坐在船首,回頭看著佛羅多、亞拉岡和其他的小舟,一心只想要趕快上岸,活動活動筋骨。突然間,他看見了某種東西,一開始他目瞪口呆地看著這景象,接著,他揉揉眼睛,定睛一看,那景象卻已經消失了。
那天晚上,他們一群人擠在一個靠近東岸的小島上。山姆裹在毯子里,睡在佛羅多身邊。「在我們停船之前一兩個小時我作了個怪夢,佛羅多先生,」他說:「或者那不是夢,但真的很好笑。」
「好吧,是什麼情況?」佛羅多知道山姆如果不說出這故事來是不會放心的,只得讓他說了。「自從我離開羅斯洛立安之後,已經有很久沒有笑過了。」
「不是那種好笑啦,佛羅多先生,我應該說是詭異才對。一切都不對勁,又不太像是作夢,你最好聽我說。我看到的是長了眼睛的浮木!」
「浮木還好吧?」佛羅多說:「河上面本來就有很多浮木,你只要不管那雙眼睛就好了!」
「我可不會這麼做,」山姆說:「就是那雙眼睛讓我寒毛直豎,我看見了有個浮木漂在水面上,緊跟在金靂的小舟之後,我本來沒有注意。然後,我發現那浮木似乎慢慢地追上我們。這實在太不合常理了,因為你知道我們都一起浮在同一條河上,沒道理它的水會流得比較快……就在那個時候我看到了那雙眼睛:一對白點,有著某種特殊的光芒,就在靠近浮木尾端樹瘤的地方。而且,這好像又不是浮木,因為它有一雙長蹼的腳,幾乎像是天鵝的腳一樣,只是看起來更大,一直在水中起起伏伏。」
「我就在那時候坐了起來,揉揉眼睛,萬一我把睡意趕跑之後,它還在那邊,我就準備大喊出聲,因為不管那是什麼東西,它都在快速地靠近金靂。不過不知道是那雙油燈般的眼睛發現了我,還是我終於恢復了清醒——當我再看的時候,它消失了。但是,我覺得我用眼尾餘光一掃過去的時候,似乎有什麼黑影躲到岸邊去;不過,我再也沒看到什麼眼睛之類的東西了。」
「我對自己說:『山姆-詹吉,你又在作夢了!』因此我當時沒有聲張。可是,我又想了好幾次,現在我反而覺得不大確定。佛羅多先生,你覺得怎麼樣?」
「山姆,如果這是我第一次聽說這樣的眼睛,我會覺得這多半是傍晚的浮木加上你眼中的睡意所演出的插曲。」佛羅多說:「但情況並非如此,我在我們剛從北方抵達羅瑞安的那天晚上也有同樣的經驗,我看見一個有著發亮眼睛的怪異生物想要攀爬上瞭望台,哈爾達也看見了。你還記得那群追蹤半獸人小隊的精靈所說的話嗎?」
「啊,」山姆說:「我想起來了,我現在想起更多的事情了。雖然我的腦袋不好,但是在聽說這麼多事情和比爾博先生的故事之後,我想我可以猜出那傢伙的名字來。一個很爛的名字,可不可能就是咕魯呢?」
「是的,我一直擔心是這樣!」佛羅多說:「自從在瞭望台的那晚之後我就開始懷疑,我想它當時可能在摩瑞亞閑晃,正好遇見我們;但我也暗自希望待在羅瑞安的那一陣子,可以讓我們擺脫掉它的追逐。這個可憐的傢伙,可能從頭到尾都躲在銀光河沿岸,看著我們出發!」
「多半是這樣,」山姆說:「我們最好小心謹慎一點,不然哪天晚上,如果我們還來得及醒來,可能會發現有人勒住我們的脖子不放,這是我自己的推論。今晚先別驚擾神行客和其他人,由我來守夜就好了,反正我在船上也跟行李差不了多少,我可以明天再睡。」
「或許吧,」佛羅多說:「我可能會用『長了眼睛的行李』來形容你。你可以值夜,但你必須答應我,如果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請在半夜叫醒我。」
半夜,佛羅多從沉睡中被山姆搖醒。「我真不想叫醒你!」山姆壓低聲音說,「但你是這樣交代我的。沒什麼特別的,至少沒有太特別的事情可以向你報告。不久之前我聽見有水聲和嗅聞的聲音,不過,半夜在河邊本來就經常聽到這類的怪聲音。」
他躺了下來,佛羅多裹著毯子坐起來,努力驅趕走睡意。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就在佛羅多正準備屈服於瞌睡蟲之下的時候,一個黑色的身影悄悄溜上島岸,撥開草叢,走上大夥沉睡的地方。那雙發光的大眼四下看著,最後直勾勾地固定在佛羅多身上。對方距離佛羅多不到一兩尺,他可以清楚地聽見那生物的呼吸聲。佛羅多猛地站起來,拔出寶劍刺針。那雙眼睛立刻就消失了。在一陣嘶嘶聲之後,水花四濺,那個如同浮木一般的身體就悄無聲息地往下游繼續漂去。亞拉岡翻了個身,立刻坐了起來。
「怎麼一回事?」他低聲問道,邊走到佛羅多身邊。「我睡覺的時候感覺到有不對勁,你為什麼拔劍?」
「咕魯,」佛羅多回答:「至少我猜是他。」
「啊!」亞拉岡說:「原來你也聽到了那無時無刻不出現的腳步聲,是吧?它一路跟蹤我們穿越摩瑞亞,最後來到寧若戴爾。自從我們上船之後,他就趴在浮木上,手腳並用地往前劃。有一兩次,我試著在晚上抓住它;但是它比狐狸狡猾,比泥鰍更滑溜,我希望這場漫長的河上旅程可以讓它放棄,但它的水性實在太好了。」
「我們明天最好快一點,你先躺下去吧,今晚就由我來守夜了。我真希望可以抓到那個爛傢伙。我們可能可以好好利用它。不過,如果不行的話,我們必須要想辦法擺脫它。它很危險,除了半夜試圖不軌之外,還有可能吸引要命的敵人跟過來。」
咕魯當天晚上,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再露出來,在那之後,眾人變得更加小心謹慎,但卻沒有再發現任何咕魯的蹤影。如果它還緊追不捨,那麼它真的非常聰明狡猾。在亞拉岡的指揮下,他們用力地划船,看著兩邊的河岸快速掠過。但是,他們對於四周的環境沒有多少機會認識,因為他們大部分的時間都是晝伏夜出,白天用來休息和恢復精神,同時儘可能的隱藏行蹤。就這樣平安無事地過了七天。
天空依舊是悶灰色,唯一的風是從東方吹過來的。隨著天色逐漸轉暗,晚霞的餘暉也讓天空變得萬紫千紅,無比絢爛。接著,一彎新月照在遠方的湖泊上,映射出潔白的光芒來。山姆看著眼前的景象,雙眉緊鎖。
第二天,河流兩岸的風景都開始急速地變化,河岸的地勢開始升高,變得岩石處處。很快地,他們就來到了一塊山丘遍布的區域,兩旁的斜坡都被掩埋在大量的荊棘、藤蔓和蕨類植物之下。在那地形之後則是低矮的懸崖,長滿春藤的石柱,在懸崖之後則是在強風之下顯得奄奄一息的樅樹。他們正越來越靠近艾明莫爾,也就是大荒原南端的區域。
懸崖和石柱上棲息著許多的飛鳥,他們頭上一整天都盤旋著各式各樣的鳥類,彷佛天空上無時無刻掛著一團黑雲。當天紮營休息的時候,亞拉岡不安地看著頭上的飛鳥,擔心是否咕魯做了什麼事情曝露了他們的行蹤。稍後,等到太陽開始落下後,眾人正準備收拾行李出發時,亞拉岡突然發現天上有隻大鳥盤旋著,慢慢地飛向南方。
「勒苟拉斯,那是什麼?」他指著北方的天空說:「像我想的一樣,那是只飛鷹嗎?」
「是的,」勒苟拉斯說:「那是只飛鷹,是只在狩獵的飛鷹。不知道這代表了什麼意義,它距離平常的山脈棲息地實在很遠了。」
「我們等到天全黑之後再出發,」亞拉岡說。
緊接著是他們旅程的第八天晚上,當天十分寂靜,一點風也沒有,灰濛濛的東風已經停止了,新月早早落下,天空還算清澈,南方有著發出微光的雲朵聚集,西方則有許多閃耀的星辰。
「來吧!」亞拉岡說:「我們今晚是最後一次乘著夜色旅行了,因為接下來的河道我就不熟悉,以前我從未曾走水路來過這附近,從這邊到薩恩蓋寶之間的河況我都不確定。如果我猜得沒錯,我們眼前還有很長的道路要走。即使在我們到達激流之前,眼前還有很多危險的地方,河中央的岩石和孤島都是我們必須避免的危險,我們得要小心翼翼,不能夠劃得太快。」
由於山姆在第一艘船上,因此他肩負起瞭望員的工作,他眨也不眨地瞪著眼前的景象。夜色越來越暗,但天空上的星辰卻發出奇異的光芒。時間快到午夜,他們已經漂流了一段時間,沒有機會使用船槳。突然間,山姆開始大叫,幾碼之外的河中浮現黑色的輪廓,眾人都可以聽見激流流動的聲音。一道強大的水流將眾人沖往東邊河岸,比較沒有阻擋的河道去。當他們被沖開的時候,大家都看見眼前是眾多白花花的水沫所構成的湍急河流,中間有著鋒利的岩石,如同利齒一般地阻攔任何大意的旅人,小舟全都擠在一起。
「喂!亞拉岡!」波羅莫的小舟在急流中撞上帶頭的小船:「這太瘋狂了!我們不可能在夜間硬闖急流,不管是黑夜或是白天,薩恩蓋寶的激流不是小舟可以度過的。」
「後退,後退!」亞拉岡大喊:「轉回頭!快點轉回頭!」他把槳用力插入水中,試著固定住船身,邊開始靠岸。
「我的計算出錯了,」他對佛羅多說:「我不知道我們已經走了這麼遠,安都因的流速比我預估的快多了,薩恩蓋寶一定就在眼前了。」
他們好不容易才把船控制住,慢慢地轉回頭;但當他們一想要逆流而上的時候,他們就被水流沖開,慢慢漂向河東岸,在黑暗中,那裡似乎透露著不祥的氣息。
「全部的人用力劃!」波羅莫大喊著:「快劃!不然我們就會擱淺了。」就在同一瞬間,佛羅多感覺到船底擦過岩石,發出讓人牙齦發酸的摩擦聲。
就在那一刻,他們聽見弓弦彈開的聲音,幾支箭冷不防地射向他們。一支箭正中佛羅多的胸口,讓他往後一彈,不小心弄丟了手上的槳;幸好,他衣服底下的鎖子甲擋住了這攻擊。另一支箭射穿了亞拉岡的兜帽,第三支箭則是牢牢地釘在第二艘船的船舷上,距離梅里的手只有幾寸。山姆這才看見有許多黑影在東方河岸邊跑來跑去,他們似乎非常靠近。
「Yrch!」吃驚的勒苟拉斯用自己的語言說道。
「半獸人!」金靂大喊道。
「我敢打賭這是咕魯安排的,」山姆對佛羅多說:「選的地方還真好,大河似乎就把我們一直推到他們懷抱里。」眾人全都彎下身,拚命地划槳,連山姆都捲起袖子幫忙,他們隨時都擔心會有黑羽箭再度落到任何人的身上。許多支箭飛過他們四周,落入河中,但再也沒有任何一支射中目標。天色雖然很暗,但對於習慣夜視的半獸人來說,應該沒有多大的問題,而且,在微弱的星光下,他們一定是很明顯的標靶。唯一的可能,就是羅瑞安的變色斗篷和灰色的精靈小舟融入夜色之中,擊退了魔多射手的威脅。
他們一槳一槳地努力劃著,在黑暗中很難確定自己到底是否有在移動;不過慢慢地,水流漸漸趨緩,東岸的陰影也被他們拋進夜色當中。最後,他們終於再度回到河中央,也避開了嶙峋的怪岩,然後他們拼盡最後了一絲力氣,劃向西岸。在河邊的灌木陰影保護之下,他們把船暫停在河邊,想要獲得喘息的機會。
勒苟拉斯放下槳,拿起羅瑞安的長弓,一溜煙地跑上岸邊。他彎弓搭箭,瞄準著對岸的黑暗陰影。隨著他的每一箭射出,對岸就會傳來一聲慘叫,但從這邊什麼都看不見。
佛羅多抬頭看著那名正搜尋著目標的精靈。他沐浴在星光下,散發出如同聖人一樣高潔的氣息。但是,從南方突然飄來一大朵烏雲,遮蔽了這些星光,眾人被恐懼所包圍。
「伊爾碧綠絲!姬爾松耐爾!」勒苟拉斯嘆著氣,抬頭往上看。在此同時,一塊如同烏雲般黑暗的形體從南方的闇雲中飄出,快速地飛向遠征隊的成員,遮擋住所有的日光。很快地,底下的人開始看清楚那是只巨大的有翼怪獸,如同黑夜中的黑洞一般吸去所有的光明。對岸響起了驚天動地的歡呼聲,佛羅多覺得一陣寒意流過,讓他心臟快要停止;這種恐怖的寒意如同他肩膀上的舊傷一樣,毫不留情地讓他全身如同浸泡在冰水中一樣。他趴了下去,準備躲起來。
突然間,羅瑞安的巨弓開始吟唱,尖銳的破空聲伴隨著精靈弓弦的彈奏聲,譜出了驅魔之歌。那有翼的怪獸幾乎就在他頭正上方開始搖晃,接著傳來沙啞的慘叫聲,那怪獸似乎就這樣落到東方的河岸邊。隨即而來的是眾多腳步聲、詛咒聲和哭嚎聲,接著一切歸於平靜。當夜再也沒有任何的箭矢從東岸射來。
不久之後,亞拉岡率領著眾人溯河而上,他們靠著河邊摸索著,最後才來到一個淺灣。幾株低矮的樹木生長在靠近水邊之處,在它們之後則是一道陡峭的岩坡。遠征隊決定在此等待黎明的到來,當夜再冒險前進是毫無意義的。他們不紮營也不生火,只是蜷縮在船上,等候黎明的到來。
「感謝凱蘭崔爾的弓箭,和勒苟拉斯的巧手和銳眼!」金靂嚼著一片蘭巴斯,邊說道:「老友,那可真是黑暗中漂亮的一箭!」
「誰知道有沒有射中呢?」勒苟拉斯說。
「我不知道,」金靂回答:「但是我很高興那黑影沒有繼續靠近。我一點都不喜歡那情況,那讓我想到摩瑞亞的陰影,那炎魔的影子。」他最後一句話是壓低聲音悄悄說的。
「那不是炎魔,」佛羅多依舊為了剛剛的寒氣而渾身發抖:「那是更冰冷的妖物,我猜它是——」然後他閉上嘴,陷入沉思。
「你覺得怎麼樣?」波羅莫從船上跳下來,彷佛急著想要看見佛羅多的臉。
「我想算了,我還是不要說好了,」佛羅多回答:「不管那是什麼,它的墜落都讓敵人很失望。」
「看起來是這樣,」亞拉岡說,「但是我們對於敵人的動向、數量、位置都一無所知。今夜我們絕不能睡覺!黑暗可以隱藏我們的行蹤,但誰又知道白天會怎麼樣?把武器放在手邊!」
山姆百般無聊地敲打著劍柄,彷佛在計算著自己的手指數目,一方面,他也抬頭看著天空。「這真是奇怪,」他嘀咕著:「在大荒原和夏爾的月亮都是同一個,可是,要不是它的軌跡變了,就是我對它的記憶有問題。佛羅多先生,你還記得我們躺在瞭望台上的時候,月亮正開始漸虧,大概是滿月之後一周。而昨天晚上,也就是我們出發之後一周,天空上高掛的還是新月,彷佛我們根本沒有在精靈王國裡面待過一樣。」
「是啦,我的確記得其中的三夜,之間恐怕還過了幾天,但我發誓我們絕對沒有待上一整個月。大家搞不好會覺得時光在裡面停滯了呢!」
「或許就真的是這樣,」佛羅多說:「或許,在那塊土地上,我們是身處在一個其他地方早已流逝的時間中。我想,在銀光河帶我們回到安都因河之後,我們才重新加入了凡人的時間流動之中。而且,當我留在卡拉斯加拉頓的時候,我根本不記得什麼月亮的事情,只有白天的太陽和晚上的星辰。」
勒苟拉斯在船上變換了個姿勢。「不,時間並沒有靜止,」他說:「但變化和生長這兩樣東西並非在每個地方都一樣。對於精靈來說,世界在他們的四周移動,有極快速,也有極慢速。快速的原因是他們自己極少變動,世界相對於他們來說就快速地變個不停;慢速的原因則是因為他們自己從來不計算時間的流逝,至少不為了他們自己這樣做。對他們來說,四季的更替不過是漫長時間流中不斷重複的泡沫而已。但是,在太陽下,所有的萬事萬物都有其終點。」
「但是,這消耗的過程在羅瑞安中極為緩慢,」佛羅多說:「女皇的力量保護著一切。在卡拉斯加拉頓,雖然每個小時都似乎很短暫,但卻過得很豐富,因為凱蘭崔爾配戴著精靈魔戒。」
「一旦離開羅瑞安,就不應該提到這件事,就算對我也是一樣,」亞拉岡說:「不要再說了!山姆,我的解釋是這樣的,在那塊土地上,你失去了對時間的感覺。時光快速地流逝,對我們、對精靈都一樣,外界就這麼過了一個月,而我們則是流連在美景中。昨晚你看到的是另一個月的景色,冬天幾乎已經快結束了,迎接我們的是一個沒有多少希望的春天。」
夜晚寂靜流過,對岸再也沒有傳來任何的聲音,一行人躲在船上,感受著天氣的變化。從南方和海岸邊飄來的濃密雲霧讓天氣變得又濕又悶,大河拍打岩岸的聲音似乎變得更近了些,頭上的樹枝也開始滴水了。
天亮之後,整個氣氛似乎都變了。四周的天氣讓他們覺得有些哀傷、有些溫柔。河上飄動著霧氣,白色的濃霧衝上岸邊,現在完全看不到對面的景象了。
「我其實不太喜歡大霧,」山姆說:「但這次的大霧對我來說是種好運的象徵,或許我們可以放心地躲開這些該死的半獸人,不用擔心他們會見到我們。」
「或許吧,」亞拉岡說:「但是,除非稍後霧氣稍散,不然我們也很難找到去路。如果我們要通過薩恩蓋寶,前往艾明莫爾,我們一定得找到路才行。」
「我不明白為什麼一定要從水路通過激流,還有是堅持繼續走水路的理由。」波羅莫說:「如果艾明莫爾就在前面,那我們可以直接捨棄這些小船,往西南方走,橫越樹沐河進入我的的家園。」
「如果我們準備去米那斯提力斯的話,當然可以,」亞拉岡說:「但我們還沒做出決定,而且,你所說的道路必定比聽起來更危險。樹沐河的河谷沼澤遍布,濃霧對於步行、攜帶重擔的旅人來說是種要命的威脅。除非必要,我絕對不會貿然捨棄這些船隻,至少跟著河走不會迷路。」
「但魔王控制著東岸,」波羅莫抗議道:「就算你通過了亞苟那斯峽,不受阻擋地來到燃岩高地,那你又能夠怎麼樣?跳下瀑布,落到沼澤中?」
「當然不是!」亞拉岡回答:「我們可以沿著古道將船搬運到拉洛斯瀑布之下,然後再走水路。波羅莫,你是不知道還是刻意忘記了北梯坡,以及阿蒙漢山上在遠古王朝時興建的王座?至少在我決定進一步的旅程之前,我一定要去那邊看看。或許,我們在那邊可以看到進一步的跡象,足以引導我們下一步的旅程。」
波羅莫十分堅持,但到了最後,佛羅多很明顯的不管到哪裡都會附合亞拉岡,他只好放棄了。「米那斯提力斯的人,不會在朋友有需求的時候捨棄他們,」他說:「而且你們如果想要前往燃岩高地,會需要我的力氣。我願意前往那個高地,但不會再繼續往前。從那邊我就會掉頭回家,就算我的協助沒有贏得任何的友誼,我也會孤身一人回去。」
天色漸明,大霧稍稍退去了一些。眾人一致決定亞拉岡和勒苟拉斯必須先上岸,其他則留在船上。兩人想要找到一條可以帶著三艘船和行李繞過激流,前往之後平順河面的道路。
「精靈的船或許不會沉,」他說:「但這不代表我們可以活著通過薩恩蓋寶激流,過去到現在從來沒人成功過。剛鐸的人類也沒有在此開拓出任河的道路,因為,即使在他們帝國最壯盛的年代中,勢力範圍也沒有超過安都因大河旁的艾明莫爾。但是,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旁邊有一條專門的運輸小道,它不可能就這樣消失無蹤,幾年之前還常有許多小舟,從大荒原航向奧斯吉力亞斯,那是在魔多的半獸人開始大幅擴張領土之後才中斷的。」
「我這輩子幾乎沒看過北方來的船隻,而半獸人也一向出沒在河東岸,」波羅莫說:「即使你們找道路繼續向前,一路上只會越來越危險。」
「每條往南的路都必然危險,」亞拉岡回答道:「給我們一天的時間,如果我們到時還沒回來,你們就可以知道我們的確遭遇到了厄運。那麼諸位必須選出新的領袖,儘可能地聽從他的指導。」
佛羅多心情沉重地看著勒苟拉斯和亞拉岡爬上陡峭的岸邊,消失在迷霧中;但是,事實證明他是過慮了。過不了兩三個小時,還沒到中午,兩人的身影就再度出現。
「一切都沒問題,」亞拉岡從岸邊爬下來說道:「的確有條路,通往另一個還可以使用的克難港口。距離並不遠,激流的開頭離這裡大概半哩左右,長度也只有一哩多,過了激流不遠的地方,水流就開始變得和緩。我們最困難的工作,恐怕就是如何將這麼多東西搬到那條路上。路是找到了,但是它距離這裡的岸邊有好幾十碼遠,中間還有很多崎嶇的地形。我們沒有找到它北邊的入口,就算入口還在,我們可能昨天晚上已經越過了它。如果要回頭,在這種大霧中可能還是找不到。恐怕我們必須從這裡離開河流,並且儘可能地往搬運小道走。」
「即使我們都是強壯的人類,這工作也絕不輕鬆,」波羅莫說。
「就算這樣,我們也得試試看,」亞拉岡說。
「啊,是啊,」金靂說:「波羅莫先生,不要忘記,如果背著體重兩倍重的東西,矮人可以輕而易舉地繼續前進,偉大的人類卻會步履蹣跚哪!」
這個任務果然十分艱難,但最後還是完成了。他們先將東西全都搬到岸上的平地,然後再把船隻拖出水面,送到岸邊,小舟本身比預料中的要輕多了。連勒苟拉斯都不知道這是用精靈國度中的什麼木頭雕鑿的,但它們既堅韌、又輕,只要梅里和皮聘兩人,就可以輕鬆地抬著它在平地跑。當然,要越過目前這樣崎嶇的地形,它們得要靠兩名人類運送才行。一路上的坡度都很陡,還有諸多的岩石碎塊擋住去路,兩旁還有許多的雜草和荊棘構成濃密的遮蔽,中間穿有陡峭的河谷,以及許多裝滿了臭水的坑洞。
亞拉岡和波羅莫兩個人一次搬一艘船,其他人則是抱著沉重的行李跟在後面。到了最後,眾人終於把所有的東西都搬到小道上。然後,除了一些倒在路上的石南莖之外,一行人再沒有遇到多少的阻礙。旁邊的岩壁之間依舊瀰漫著濃霧,河上也飄浮著不遑多讓的水氣。眾人可以清楚地聽見激流中河水拍打岩石的濤聲,但在水氣中什麼都看不見,他們花了兩次的時間,才把所有的東西都送到那個克難的碼頭去。
從那裡開始,搬運小道開始緩緩降下,通往一個小池子旁的空地。這池子似乎是由於薩恩蓋寶激流沖刷河中大石的反作用力在河邊所挖成的。從那之後,小徑就遇上了一堵高大的岩壁,再也沒有可以繼續步行的道路。
現在已經是下午了,暮色已經開始漸漸籠罩大地。他們坐在水邊休息,傾聽著河中傳來如同千軍萬馬的裂岸濤聲;他們都又累又想睡,心情和天色一樣的低落。
「好啦,我們已經到了,看來恐怕得在這裡過一夜了,」波羅莫說:「我們需要睡眠,就算亞拉岡想要趁著夜色穿越亞苟那斯峽,我們也都已經太累了。當然,搞不好我們耐力驚人的矮人是個例外。」
金靂沒有回答,他只是不斷地點頭。
「今天就讓大家盡量休息吧,」亞拉岡無可奈何地表示:「明天我們必須天一亮就出發,除非天候又再度改變,否則我們應該可以躲過東岸的敵人,悄悄地混進河中。不過,今晚必須有兩個人同時守夜,三個小時換一班,另一個人則繼續警戒。」
除了黎明前的雨滴之外,當天晚上沒有發生其他的事情。等到天色一亮,他們就立刻出發。大霧已經開始消退,他們儘可能地靠近西岸邊航行。眼前的地形逐漸轉變,模糊的輪廓開始在大霧中上升,一連串的峭壁出現。過不了多久,雲層就越來越低,最後開始下起大雨。他們拉上油布,不想讓船內積水,邊繼續往下漂流。在這如同灰色廉幕的大雨中,幾乎什麼也看不清楚。
不過,這場雨並沒有下很久。慢慢地,天空越變越亮,突然間雲破霧散,雨滴也跟著消失。在眾人的眼前出現了寬闊的江面,兩邊則是高聳的岩壁,上面間或生長著幾株禿樹,河道接著變窄,河水也變得湍急許多。這時,不管前方遇到什麼阻礙,他們根本無法轉彎或是稍停,只能勇敢面對。他們只能看見頭上的的一線蔚藍天空,以及四周的深黑色河水,眼前則是艾明莫爾的山丘,阻擋住一切的天空,看不見任何的出口。
佛羅多盯著眼前的景象,看見兩座岩峰逼近,像是兩座孤立的石柱。它們虎視眈眈地矗立在峽谷的兩邊,彷佛試圖攔阻任何膽敢闖關的冒失旅人。一個狹窄的開口出現在兩者之間,大河推動著小舟快速往前。
「這就是亞苟那斯,王之柱!」亞拉岡大喊著:「我們應該很快就會通過這峽谷,把船保持直線,彼此儘可能距離遠一些!保持在河中央!」佛羅多越來越靠近,那兩座石柱也逐漸化身成高塔迎接他。他這才看出這兩座石柱的確在遠古時代曾接受過某種力量的雕琢,它們在日月風霜以及歲月的洗禮之下,依舊保持了大致的樣貌。在深水底巨大的台座上矗立著兩個國王的雕像;他們依舊用著模糊的雙眼、堅毅的眉毛,引頸看著北方。每座雕像的左手都比著警告的手勢,雕像的右手則都拿著斧頭,在他們的頭上則是帶著飽經風霜,勉強維持原樣的頭盔和皇冠。他們仍然擁有古代的權威和力量,看顧著一個早已消逝的王國。佛羅多突然間覺得敬畏不已,忍不住低下頭,不敢直視這兩座雕像的目光。連波羅莫在經過雕像旁邊的時候也禁不住閉上眼,聽任小舟如同落葉一樣,被推送過這努曼諾爾威武的守護神之下。最後,一行人好不容易才安全通過亞苟那斯峽幽深的河水。
河兩旁都是人跡難至的陡峭絕壁,遠方的天空相形之下顯得黯然失色。黑色的河水發出轟隆聲,將小舟不停的推送著,一陣強風席捲過眾人。佛羅多跪了下來,在他之前的山姆也不禁呢喃著、哀嚎著:「這真是太壯觀了!太恐怖了!只要我有機會離開這艘船,我以後再也不敢玩水了,更別提到河水中了!」
「別害怕!」一個怪異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佛羅多轉過身,看見一個長得很像神行客的陌生人;飽經歲月磨難的神行客消失了,在他的位置上坐著抬頭挺胸、自豪的亞拉松之子亞拉岡。他信心滿滿地引導著小舟前進,黑髮迎風飛舞,眼中散發著光芒——流亡的皇儲終於回到了故國。
「別害怕!」他說:「我早就想要看看埃西鐸和安那瑞安的尊容了,他們都是我的祖先。在他們的陰影下,伊力薩王,身為伊蘭迪爾子嗣,擁有精靈寶石稱號的我,沒有什麼好害怕的!」
然後,他眼中的光芒消失了:「真希望甘道夫在這裡!我好想回到米那斯雅諾,我的王都!但我到底該去何方?」
峽谷又長又黑暗,充斥著強風與潮水的奔騰聲。它朝向西彎,一切突然變得黑暗,但很快地,佛羅多看見一道光芒射入,並且不斷增強。突然間,小舟渡過了亞苟那斯峽,進入了明亮的天光照耀下。
太陽已經越過天頂,在微風吹拂的大地上照耀著。原先洶湧的河水現在流入一個橢圓形的湖中,那是蒼白的蘭西索湖,它的四周被山丘所環繞。山丘的四周生長著許多的樹木,但頂端卻光禿禿的沐浴在陽光下。在極南方有三座山峰升起,最中間的山峰有些前傾,距離其他的山峰也有段距離,大河繞過這座山峰分離開來。從遙遠的地方傳來轟隆隆的巨響,如同雷聲一般。
「這就是托爾布蘭達!」亞拉岡指著南方的高大山峰說:「左邊是阿蒙羅山,右邊是阿蒙漢山——千里觀聽之山。在遠古的年代裡,國王們在其上建造座,並且時時駐守兵員在其上。但是,據說沒有任何人或獸的腳步曾經踏上托爾布蘭達。在黑夜降臨之前,我們應該就可以走到山前,我已經聽到拉洛斯瀑布呼喚的聲音了。」
一行人暫時休息了一下,沿著水流往南漂向湖中央。他們吃了一些食物,很快地又拿起槳,繼續朝著目標前進。西方的山丘漸漸被陰影遮蔽,太陽開始慢慢落下,不甘寂寞的星辰悄悄跳出。三座山峰在暮色中依舊孤傲的挺立著,拉洛斯的怒吼並沒有稍歇,當遠征隊終於來到山下的時候,夜色已然降臨。
他們第十天的旅程結束了,大荒原已經被他們拋在腦後。現在,他們必須要選擇東方或是西方的道路,眼前就是任務的最後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