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同時,哈比人在盤根錯節的老樹腳下儘可能的趕路,沿著小溪的水流向西方山脈的方向前進,同時卻也越來越深入法貢森林。慢慢的,他們對於半獸人的恐懼消退了,腳步也跟著減緩,他們覺得有種異樣的感覺,彷彿這裡的空氣稀薄到不太適合呼吸。最後梅里停了下來,氣喘吁吁地說:「我們不能這樣繼續趕路了,我需要新鮮空氣!」
「至少先喝點水吧,」皮聘說:「我快渴死了!」他沿著一條延伸進小溪中的樹根爬到河岸邊,用手捧起溪水來啜飲。溪水十分清澈冰涼,他一連喝了好幾口,梅里也跟著有樣學樣的大喝特喝。溪水不只讓他們不再乾渴,似乎也給他們帶來了新的力量。兩人坐在河邊輕鬆地泡腳,讓河水釋放肌肉中的酸痛,一邊打量著四邊沉默無聲,一排接一排羅列的樹木,似乎每一邊都這麼無邊無際地延伸下去。
「我猜你應該還沒迷路吧?」皮聘靠著須要好幾個人才能合抱的老樹榦躺了下來:「至少我們可以跟著這條河走,管它叫作樹沐河還是什麼的,一路走回原來進入森林的地方。」
「只要我們還走得動就沒問題,」梅里說:「還有這裡的空氣也讓人很不舒服。」
「沒錯,這裡的空氣似乎很稀薄,好象停滯住了一般,」皮聘說:「不知道怎麼搞的,這裡讓我想起了在大地道那邊建的圖克大廳。那是個很大的地洞,那邊的傢具大概有好幾十年都沒有移動過。他們說老圖克就這樣年復一年的居住在那裡,看著傢具和自己逐漸被歲月所侵蝕。自從他一百年前去世之後,那個房間就再也沒人動過了。傑龍提斯是我的曾曾祖父,這就是他告訴我的,可是,那裡的古舊感覺和這邊根本不能比。你看看這些四處飄湯、恣意生長、橫行霸道的苔蘚!幾乎每棵樹都掛著一大堆已經枯死的樹葉,看起來真不幹凈。很難想像這裡的春天看起來會是什麼樣子,甚至我都無法想像春天會不會來呢,更別提要在這邊大掃除會是什麼樣子了。」
「不過,至少太陽偶爾會照進這裡來,」梅里說:「這裡看起來,和比爾博對幽暗密林的描述完全不同,那裡又黑又暗,是暗黑生物的大本營;這裡只是光線微弱,樹多得嚇人而已。你根本沒辦法想像有動物居住在這裡,甚至在這裡待上一段時間也不可能。」
「沒錯,哈比人也不例外,」皮聘回答:「我也不敢想像要穿越這座森林是什麼樣子,我猜大概一兩百哩都不會有東西吃。我們的乾糧還夠嗎?」
「不太夠了,」梅里說:「我們脫逃的時候身上只有幾塊蘭巴斯,其它的都留下來了。」兩人萬分惋惜地看著剩下來的幾塊精靈乾糧,這些碎片大概只夠支撐五天,然後就什麼都沒有了。「而且我們也沒有毯子,」梅里說:「不管往那個方向走,今天晚上都要忍受風寒了。」
「好吧,我們最好先決定一下該往哪裡走,」皮聘說:「天色已經很亮了。」
就在這個時刻,他們突然發現不遠的森林深處出現了一道金光,那是穿透了森林濃密頂蓋的溫暖陽光。
「哇!」梅里說:「剛剛我們走進森林的時候太陽一定被雲遮住了,現在它又跑了出來,或者也可能是它已經爬到半空,可以照進森林中的空隙了。這距離並不遠,讓我們去看看吧!」
※※※
他們發現,那裡其實比他們想像的遠多了,地形依舊持續的上升,地表的岩石也越來越多。隨著他們的前進,四周越來越亮,很快的他們就發現眼前出現了一堵石壁,那應該是某座山丘的一部分,或是遠方山脈的延伸,石壁上沒有任何的樹木,太陽正照在這堵岩壁上。
樹木的枝丫和根莖好象都伸了出來,渴求太陽的溫暖。原先看起來死氣沉沉的森林,現在成了陽光下紅褐飽滿的美景,灰黑色的樹皮也如同打磨光滑的皮革一樣細緻,樹榦也反射著如同鮮嫩青草一樣的柔和綠光,這可能是早春的跡象或是它們久遠活力的殘跡。
在岩壁上有一系列近似階梯的地形,從它崎嶇不平的形狀看來,或許這是岩石破裂和雨水沖刷所自然構成的奇觀。在石壁之上,幾乎與樹頂平行的地方有一塊空地,上面什麼都沒有,只有幾株雜草生長在其上。還有一株老樹的殘干留在該處,只剩下兩根彎曲的樹枝,看起來像極了一位在晨光中伸懶腰的老人。
「我們上去吧!」梅里歡欣鼓舞地說:「終於可以呼吸新鮮空氣,看看這裡的樣子了!」
兩人高高興興地爬上這一連串的階梯。如果這些階梯真的是人工打造的,那麼原先準備使用它的人一定腳大腿長。不過,由於他們太興奮了,讓兩人忽略了自己身上的累累傷痕,為什麼這麼快就已經完全痊癒,而只顧著悶著頭往上爬。最後,兩人終於爬到了岩壁的頂端,正好位在那老樹樁的底下。然後他們一躍而上,背對著山丘,深吸一口氣,看向東方。他們這才發現自己原來只走進了森林大約三到四哩左右的距離,因為樹木在斜坡上延伸很長的距離,讓他們有已經走了很遠的錯覺。就在森林的邊緣處,有著濃密的黑煙竄起,向著他們飄過來。
「風向改變了,」梅里說:「又轉向東方了,這裡好涼快喔。」「沒錯,」皮聘說:「可惜這只是曇花一現,恐怕一切又都會恢復原狀。真可惜!這座老森林在陽光之下看起來好漂亮,我幾乎覺得自己要喜歡上這個地方了。」
「幾乎覺得你喜歡這座森林?很好!你們真是太客氣了!」一個奇異的聲音說:「轉過身來,讓我看看你們的臉。我幾乎覺得我要討厭你們兩個人了,不過,最好還是不要倉促下決定。快轉過身!」一雙長滿了樹瘤的手放在兩人的肩膀上,將他們輕柔,但不可抗拒地轉了過來;然後,一雙大手將他們舉了起來。梅里和皮聘發現自己面對的是一張極端不尋常的面孔,那張臉孔屬於一個類似人類,幾乎有著食人妖輪廓的高大身形。他至少有十四尺高,看起來非常強韌,頭長得很高,好象沒有脖子,兩人很難推斷他到底是穿著綠灰色的樹皮,還是這就是他的皮膚。不過,他們至少可以確定的是,距離軀幹有一段距離的雙手沒有任何縐折,是褐色的光滑肌膚。他的每隻大腳有七根指頭,那張長臉的尾端則是被掩蓋在茂密的苔蘚下,迎風飄揚的灰色苔蘚,看起來有點像老人的灰色鬍鬚一般豐美。不過,此時此刻,哈比人們唯一注意到的就是那雙眼睛;那雙深邃的眼睛正緩慢、嚴肅地打量著他們。他的眼睛是褐色的,中間有著綠色的光芒。事後,皮聘試著要描述對那雙眼睛,就是這樣的印象。「初看到那雙眼的人,會覺得那背後似乎有著十分深邃的古井,裝滿了遠古以來的記憶和緩慢、堅定的思緒;但是水井的表面卻是反射著現世的波瀾,就像陽光映像在大樹的枝葉上,或是陽光照射在幽深湖水中一樣的感覺。我不確定,但這種感覺好象是在樹頂和樹根之間、大地和天空之間的什麼力量突然間醒了過來,正用著億萬年以來同樣的緩慢動作打量著眼前的景象。」
「哼姆,呼姆,」那低沉如同大地鳴響一般的聲音呢喃道:「真是奇怪!我的座右銘是不要倉促行事。可是,如果我在聽見你們的聲音之前看見你們──順道一提,我很喜歡你們小小的聲音,讓我想起了一些不復記憶的事物……如果我在聽見你們的聲音之前看見你們,我會就這樣從你們身上踩過去,把你們當做矮小的半獸人,事後才會發現我犯了錯。你們真的很奇怪,我的老根啊,真的很奇怪!」
皮聘雖然依舊很吃驚,但已經不再害怕。他在那雙眼睛的打量下只有感覺到好奇,但沒有恐懼。「打攪您了,」他說:「但閣下是什麼來頭?又是什麼種族?」
那雙蒼老的眼中出現了詭異的光芒,似乎是某種提防的感覺──那座古井被蓋了起來。「哼姆,」那聲音回答道:「我是樹人,其它人是這樣稱呼我的;沒錯,就是樹人這兩個字。你們可以用你們的語言稱呼我樹人,也有某些語言稱呼我為『法貢』,還有人叫我樹胡……叫我樹胡應該就可以了。」
「樹人?」梅里驚訝地問道:「這是什麼?你怎麼稱呼你自己呢?你真正的名字是什麼呢?」
「呵,等等!」樹胡回答道:「呼!這可會說上好長一陣子呢!別這麼著急。問話的是我呢,你們是在我的勢力範圍內,我才想要問你們到底是什麼?我無法將你們分類,你們似乎不屬於我在年輕時候所學到列表中的種族,不過這也難怪,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或許有人編出了新列表也說不定。讓我想想!讓我想想!列表是怎麼說的?快學習各種生靈的知識吧!先是四種自由民:
最古老的是精靈們,
矮人在黑暗的地底挖洞居住;
大地所生的樹人和山脈一樣年長;
壽命有限的人類是馬兒的主人。
嗯,哼,嗯。
水獺是工人,山羊愛跳躍,
大熊愛吃蜜,野豬最好鬥;
野狗吃不飽,小兔膽子小……
嗯,哼。
獵鷹在天際,水牛在草地,
雄鹿有美角,猛隼飛最快,
天鵝最潔白,大蛇最冰冷……
呼姆,嗯,呼姆,嗯。接下來是什麼?嘟姆,咚,嘟姆,東,嚕滴嘟咚,這列表很長哪!反正,你們就不在列表上就對了!」
「古老的故事和列表裡面,似乎永遠都不會記得我們,」梅里說:「但是我們已經在世界上活了很久了,我們是哈比人。」
皮聘說:「為什麼不編一條新的句子進去?一半高的哈比人,喜歡住在洞穴中。你可以把我們放在第四行,就在人類(大傢伙)的旁邊,這樣你就不會搞錯了。」
「嗯!不錯,不錯,」樹胡說:「這樣就可以了。原來你們住在洞穴中啊?聽起來很恰當、很舒服呢!不過,到底是誰叫你們哈比人呢?這聽起來不像是精靈的傑作,精靈是古語的創造者,一切都是由他們開始的。」
「哈比不是別人叫的,是我們自己用的名字。」皮聘回答。
「呼姆,嗯嗯!等等!別這麼急!你叫你們自己哈比人?但你們不應該這樣到處跟人家說。如果不小心的話,可能會不小心把自己的真名告訴別人。」
「我們在這方面才不會那麼小心翼翼呢,」梅里說:「事實上,我是烈酒鹿家的人,梅里雅達克-烈酒鹿,不過,大部分的人只叫我梅里。」
「我是圖克家的人,皮瑞格林-圖克,不過,一般人都叫我皮聘,甚至是小皮。」
「嗯,你們果然是個急急忙忙的種族,我明白了,」樹胡說:「我很高興你們這麼信任我,但你們也不應該一下子就這麼放心。這世界上有一些樹人,你們應該知道;還有看起來像樹人,但不是樹人的生物。這樣吧,我就叫你們梅里和皮聘好了,真是不錯的名字。因為,我還不準備告訴你們我的名字,時候還沒到。」他的眼中閃起了半是了解,半是幽默的綠光:「一部分是因為這會花上很長的時間,我的名字會隨著時光的流逝而增加,而且我活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我的名字就像是一個故事一樣。我的真名會以我的語言告訴你我這一生的故事,那應該叫作樹人語吧。那是種很美的語言,但是每說一次都必須花上很長的時間;因為,除非一件事值得花上很長的時間去說,也值得花上很長的時間去聽,否則我們是不會使用樹人語的。」
「不過,現在,」那雙眼睛變得十分明亮,突然間回到現世來,更顯得銳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你們到底和這一切有什麼關係?我可以看見、聽見(還有聞到和感覺到)很多事物,從這個……從這個a-llalla-lalla-rumba-kamanda-lind-or-bur裡面。抱歉,這是我名字的一部分,我不知道對應的外界語言是什麼。你知道的,就是我們所在的地方,我站立之處,當我在早晨的時候想到太陽,還有森林以外的草原,以及那些馬匹和雲朵和整個世界的變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甘道夫在忙些什麼?這些─布拉魯,」他發出一陣低沉,彷彿某種巨大樂器顫音的聲響:「這些半獸人,還有艾辛格那個年輕的薩魯曼在忙些什麼?我喜歡新消息,但別說得太快。」
「最近發生了很多事情哪!」梅里說:「即使我們說得很快,恐怕都要花上很長的時間,但你又告訴我們不要說太快,我們應該這麼快告訴你這些事情嗎?如果我們先問你到底要拿我們怎麼辦,以及你是站在哪一邊的,這會不會太沒禮貌了?還有,你認識甘道夫嗎?」
「是的,我的確認識他,他是唯一在乎樹木的巫師,」樹胡回答:「你們也認識他嗎?」
「是的,」皮聘哀傷地回答:「我們很榮幸認識他,他是我們的好朋友,也是我們已故的嚮導。」
「那我就可以回答你的另一個問題了。」樹胡說:「我不會用你們來做什麼事情的,也就是說,我不會在沒有經過你們同意的狀況下對你們怎麼樣,我們可能會一起做些事情吧。我不知道什麼邊不邊的,我通常是只管自己的,不過,你們可能會和我相處一段時間。可是,你們提到甘道夫先生時候的表情……好象他的故事已經結束了。」
「你說的沒錯,」皮聘憂傷地說:「故事還在繼續,但甘道夫已經不是其中的角色了。」
「呼,啊!」樹胡說:「呼姆,嗯,啊,好吧!」他暫停片刻,看著哈比人。「呼姆,啊,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來吧!」
梅里說:「如果你想要知道更多,我們會告訴你的,但得花上一段時間。你願意先把我們放下來嗎?我們可不可以坐在陽光下好好享受這難得的天氣?你一直抓著我們一定累了。」
「嗯,累?不,我不累。我很難感覺到疲倦的,我也不會坐下來;我並不是那麼的,嗯,有彈性的。不過,你們說的沒錯,陽光的確很舒服,讓我們離開這個──你說你們怎麼稱呼這個地方?」
「小山?」皮聘猜測道。「石壁?樓梯?」梅里跟著幫忙。
樹胡若有所思地重複這幾個字:「小山,沒錯,是這個字。不過,用這個短短的字眼來描述聳立在此無數個紀元的地形未免太倉促了吧!算了,我們離開這裡吧。」
「要去哪裡?」梅里問道。
「去我家,我的其中一個居所。」樹胡回答。
「很遠嗎?」
「我不知道,或許你們會認為那裡很遠,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這麼說吧,你看得出來,我們的東西都弄丟了,」梅里說:「我們的食物不太夠。」
「喔!嗯!你們不需要擔心這個,」樹胡說:「我可以給你們喝種東西,能讓你們常保翠綠,長得又快又好。如果你們想要離開,我隨時可以把你們放在森林外的任何一個地方,我們走吧!」
樹胡緊緊地抓住這兩名哈比人,一隻接一隻的抬起大腳,走到高地邊緣;然後,像是樹根一樣的腳趾抓住懸崖邊緣;接著,他小心翼翼地一階一階走下去,最後來到了森林的地面。
他立刻邁開大步,在樹林間穿梭,越來越深入森林。他的步伐一直沿著河流走,穩定地朝向山脈的斜坡上爬。許多的樹木似乎都陷入沉睡,對於他們的經過並沒有多少反應,不過,也有許多樹木開始顫抖,用枝丫遮住他們的身影。當樹胡快速移動的時候,他嘴裡依舊喃喃不停地念誦著如同樂音一般的語言。
哈比人沉默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十分詭異的,在這種危機四伏的狀況下,他們竟然覺得安全和放心。最後,皮聘終於忍不住問道。
「打攪你了,樹胡,」他說:「我可以問問題嗎?為什麼賽勒鵬會警告我們,不要打攪你的森林?他告訴我們最好不要和這裡有所牽扯。」
「嗯嗯,他知道嗎?」樹胡咕噥道:「以我來說,我可能也會告訴你們相同的話。不要和羅瑞爾林多立安森林有所牽扯!古時候精靈們是這麼稱呼那座森林的,不過現在他們把它縮短了,變成羅斯洛立安。或許他們改變稱呼是對的,或許那座森林已經在漸漸消逝,不再繼續成長;那裡曾經是人們歌頌的黃金之谷,現在已經成了夢中花。啊,好啦!那裡的確是個特殊的地方,不是每個人都能來的。我很驚訝你們能夠安全出來,但你們能夠進去更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已經有好多年沒有陌生人進去過了,那的確是塊詭異的地方。這裡也是一樣的,人們來這邊會感覺到憂傷,沒錯,來這邊是會憂傷的!Laurelindorinanlindelorendormalinornelionornemalin……」他自言自語道:「我想他們在那邊已經和現世隔絕了,」他說:「不管是這裡,或是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地方,除了黃金森林之外,都沒有和賽勒鵬年輕時一樣的地方了。不過:Taurelil─tumbalemornaTumbaletaur,他們以前常這樣說,世事或許多變化,但在有些地方卻是恆久不變的。」
「你這是什麼意思?」皮聘問道:「什麼東西會恆久不變?」
「樹木和樹人,」樹胡回答道:「我也不完全明白自己身上的狀況,所以沒辦法對你完整的解釋。我們之中有些依然保持著樹人的特徵,以我們的角度來看還算活躍;但有些同伴變得昏昏欲睡,你可以說他們『人』的成分慢慢抽離了,只剩下『樹』的成分。當然,大多數的樹也還是樹,不過,有些卻已經處在半夢半醒的狀態,有些甚至相當的清醒,變得有些──有些像樹人了,這一切都是這樣循環不息的。」接著,樹胡又說:「當有些樹發生這樣的轉變時,你會發現他們的心並不好,這和他們的木頭並沒有關係,我也不是說他們的心被蟲咬了或得病了。對啦,我還認識一些樹沐河下游的老橡樹,都快變成碎片了,但還是依舊如同嫩葉一般的甜美、沉寂;當然,也有一些靠近山脈的河谷中的樹木,整天響叮噹,而且心又很壞。這種狀況似乎會傳染,附近本來有些地方相當的危險,多半還有一些地方受到這種力量的影響。」
「你指的是北方的老林嗎?」梅里問道。
「算是,算是吧,很類似,但更糟糕的是,我懷疑北方有些黑暗所留下的殘影還在那邊,不好的記憶有時會一直流傳下來。不過,這塊土地上也有黑暗從未曾染指過的清新河谷,有些樹木也比我還要古老。不論如何,我們依舊會儘力的,我們會趕走陌生人,不讓那些愚蠢的傢伙進來;我們訓練和教導他們,我們散步的時候同樣也會除草。我們這些古老的樹人是牧樹者,已經沒有多少樹人殘存下來。綿羊有時會變得和牧羊人一個脾氣,牧羊人也會和綿羊越長越像。樹木和樹人之間的關係更密切,他們還一同承受歲月的變化。樹人就像是精靈一樣,不像人類對自己那麼感興趣,但又更能夠深入事物的本質;但是,從某個角度來看,樹人又更像人類,他們比精靈要容易改變,也更容易了解事物的外在。或者在某個角度來說,他比兩者都要擅長這方面,因為樹人更能夠將精神意志集中於此。」
「我的同胞之中有些看起來像是樹木一樣了,必須要有巨大的變動才能夠吵醒他們,而且他們也只能夠用低語的方式交談。不過,我的森林之中有許多還相當的活躍,可以和我交談。
當然,這都是從精靈開始的,他們喚醒樹木,教導他們使用樹木的語言。古老的精靈總是希望能夠和任何生物交談,但緊接著,黑暗就降臨了,他們渡海而逃,有些躲進遠方的山谷,隱藏起身份,撰寫著逝去世代的歌謠;而那些世代再也不會重臨了。唉,唉,從盧恩到這裡曾經一度全都是一座大森林,這個區域不過是它的東方邊境而已。那可是個寬廣的年代!我可以吟唱、步行一整天,耳中只能聽見山中的迴音。這裡的樹林就像是羅斯洛立安的森林一樣,只不過更濃密、更強壯、更有活力。那空氣中的清新味道!啊,我常常一整個星期都花在深呼吸上面。」
樹胡沉默下來,繼續往前走,但他的腳步幾乎是寂靜無聲的。不久之後,他又開始哼歌了,慢慢地變成吟頌詩文的語調。哈比人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才發現,原來他是朗誦給他們聽的:
在那塔沙瑞楠的柳樹下,我走過春天。
啊!那景象和那春天就在南塔沙瑞安!
那真是不錯的感覺。
在那歐熙瑞安德的榆樹林里,我走過夏天。
啊!那光芒和那歐熙七河美妙的樂聲,
都是夏天獨有的景象,
我本以為那是最好的美景。
我又在秋天來到了尼德瑞斯的柏木林。
啊!那黃金和暗紅的落葉,都在
塔那耐多的美麗秋天中,
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在冬天,我爬上了多色尼安的
高地松林中。
啊!那風吹、那白雪,和那歐洛娜嵩
冬日的黑色枝丫!
我放開喉嚨,對著蒼天歌唱。
這些大地現在都隱在波浪之下,
我只能走在安巴倫那、塔倫莫那、阿達羅畝,
走在我的土地上、走在法貢森林中,
此地的樹木根深,
年歲比樹葉還要厚重,
在那塔瑞莫那羅畝。
他頌唱完了,又開始沉默地邁進,整座森林中卻沒有傳出任何迴響。
天色漸漸變黑,暮色開始落在樹木的枝丫上。最後,哈比人終於看到在前方有一個陡峭的黑色斜坡:他們終於來到了山腳下,也就是翠綠的馬西德拉斯峰。在此地還是小溪的樹沐河沿著斜坡流下,才剛離開山上冰冷的泉源不久。在溪流的右邊是座很長的斜坡,上面長滿了青草,在暮色下顯得灰濛濛的。此地沒有任何的樹木生長,可以直接看到頂上的天空,在雲朵的空隙之間,已經可以看見閃爍的星辰。
樹胡開始往斜坡上走,腳步並沒有任何延遲,哈比人這才注意到眼前出現了一個寬闊的開口,兩邊各有一座高大的樹木,彷佛是活生生的門柱一般。當樹人靠近的時候,兩株樹舉起枝丫,樹葉也開始晃動,他們是長青樹,樹葉在夕陽下閃動著綠色的光芒。在兩株樹枝後則是一塊平坦的空地,彷佛是山邊被開鑿出了一座大廳一樣,兩邊的牆壁都一直往上延伸,一直到達五十尺高的洞頂為止;而兩旁的樹木,也隨著他們越深入內部而越來越高聳挺拔。
到了房間的另一個盡頭,岩壁變得十分陡峭,但底端又挖了個凹洞,成了有著圓頂的小房間,這是大廳中除了枝葉自然構成的屋頂之外,唯一的人造屋頂。在大廳的其它地方,樹木的枝葉將外界的光源全都遮住,只留下正中央的一塊空隙。一道涓涓細流脫離斜坡上的小河,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落到地面上,在那拱型的小屋前構成了一個透明的廉幕。這些流水又再度彙集在樹木間的一個石盆中,再度喧擾地沿著入口流出去,和外面的樹沐河匯流。
「嗯,我們到了!」樹胡打破了長久的沉默:「這裡大概距離之前的位置有七千步左右,但我不知道這在你們的計算中是有多遠的距離。反正我們已經到了最後山脈的根脈地區,這裡的名稱在你的語言中應該是威靈廳。我喜歡這個地方,今晚我們就待在這邊。」他將兩人在兩排樹木之間的草地上放下來,皮聘和梅里跟著他走到拱形屋頂之前。哈比人注意到他走路時膝蓋幾乎不彎曲,但他的腿卻可以張得很開。他會先將大腳拇指(真的很大很寬喔)先踩到地面,然後其它部分再跟著移動。樹胡就這麼在落下的泉水中站立了片刻,然後他深吸一口氣,哈哈大笑著走進房間內。裡面有一張巨大的石桌,但沒有任何的椅子。房間後方由於位置的問題而顯得相當黑暗。樹胡拿起兩個大容器,將它們放在桌子上。這兩個容器裡面似乎裝滿了水,但樹胡將手拿到容器上晃動一下之後,它們就開始發光,一個是黃金色的光芒,另一個則是飽滿的綠色,整個房間被這兩種光芒混合的色彩給照亮了,彷佛夏日陽光透過翠綠樹葉投射時所構成的景象。哈比人回頭一看,發現整個洞穴中的樹木也都開始發光,一開始很微弱;但慢慢的,所有的樹葉邊緣都染上一圈光暉,有些是綠色的,有些是金色的,有些則是如同紅銅一般的顏色,而樹榦本身看起來像是夜光石所打造的石柱一樣。
「好啦,好啦,現在才可以好好的聊天了!」樹胡說:「我想你們應該已經渴了,你們多半也已經累了,快喝下這個!」他走到房間的另一頭,兩人看見那邊有好幾個蓋子看來十分沉重的大瓮。樹胡打開其中一個大瓮,用一個大長柄杓舀出一些液體,用它裝滿了三個碗,一個碗很大,另外兩個碗則稍微小一點。
「這是樹人居住的地方,」他說:「所以恐怕沒有可以坐的位置。不過,你們可以坐在桌上。」他將哈比人一把抓起,放到離地面六尺高的石板上,讓他們踢著小腳,喝著飲料。這飲料喝起來像水一樣,就和他們在森林邊的樹沐河中所喝到的河水味道一樣,但是其中有股很難形容的香氣:那味道很淡,但卻讓他們想起森林中晚風吹拂所帶來的味道。這飲料的效力從腳指頭開始,一路緩緩地往上升,讓他們的四肢百骸,最後連頭皮都感覺到精力充沛。哈比人覺得自己連頭髮都站了起來,開始迎風飄揚。至於樹胡,他則是先把腳泡在大廳中央的石盆內,然後仰頭緩緩地喝光碗內的東西,哈比人還以為他這一口永遠都喝不完。最後,他放下了碗。他滿足地嘆息道:「啊,哈,呼姆,嗯,這才比較適合聊天。你們可以坐在地板上,不過先讓我躺下來,這樣可以避免剛剛喝的東西直衝腦門,讓我想睡覺。」
在房間右邊則有一張相當低矮的床鋪,不過幾尺高,上面則是鋪滿了乾草和樹皮。樹胡慢慢地躺上床(腰身只有些微的彎曲),直到全身都躺上去為止。然後,他用手支著腦袋,看著天花板上燦爛的光芒舞動,梅里和皮聘則是在他身邊的草枕頭上坐了下來。
「現在可以告訴我你們的故事啦,別太快喔!」樹胡說。
哈比人就從一行人離開哈比屯開始,對他描述整個旅程中的遭遇。他們的順序有些混亂,因為兩人會彼此插嘴打斷對方的描述,而樹胡也常阻止說話的人,詢問之前的細節,或者是跳到後來的時間詢問狀況。他們完全沒提到魔戒的事情,也沒告訴他出發的理由和目的地,
他也沒有特別針對這方面提出質疑。
他對於一切都非常感興趣,對於黑騎士,對於愛隆,對於瑞文戴爾、老林、湯姆龐巴迪、摩瑞亞礦坑、羅斯洛立安和凱蘭崔爾都十分好奇。他要求他們一遍又一遍地描述夏爾和四周的環境。這時他說了句奇怪的話語:「你們從來沒看見,嗯,附近有任何樹人嗎?」他問道:「好吧,不對,應該是樹妻才對。」
「樹妻?」皮聘問道:「她們和你們長得一樣嗎?」
「是的,嗯,又不太算。我現在實在不太確定,」樹胡若有所思地說:「但我想她們會喜歡你們老家的,所以我才會想要問。」
樹胡對於甘道夫的一切事迹都感到相當好奇,對薩魯曼的所作所為,更是問得鉅細靡遺。哈比人很遺憾自己對他知道的實在不夠多,唯一的線索是山姆轉述甘道夫在會議中對他的描述。不過,至少他們確定烏骨陸和部下都是來自艾辛格,並且尊稱薩魯曼為主人。
「嗯,哼姆!」當他們的故事,最後終於來到了洛汗國驃騎和半獸人之間的戰鬥後,樹胡說道:「好的,好的!這果然是很多新消息啊。不過,你們沒有告訴我全部的內情,恐怕還差得遠了,但是,我了解你們的所作所為都符合甘道夫的想法。我看得出來有什麼大事正在發生,或許我可能有機會知道。以根與枝之名哪,這些事情真奇怪,就在我眼前冒出了兩個沒有在舊列表上的小傢伙!不只如此,九名被遺忘的騎士再度出沒,獵殺這些人;甘道夫帶領他們踏上艱困的旅程,凱蘭崔爾在卡拉斯加拉頓收留他們,半獸人在荒地上千里追蹤要尋找他們……這些小傢伙一定被捲入了恐怖的暴風中,我希望他們可以安全度過!」
「你自己又怎麼樣呢?」梅里問道。
「呼姆,嗯,我在這場大戰中並沒有什麼責任,」樹胡說:「這大半是和精靈及人類有關,大多數也都是巫師的工作,巫師們總是喜歡擔憂未來,我不喜歡擔心未來,我並不和任何人站在同一邊,因為也沒有任何人和我站在同一邊。如果你了解我的意思,沒有人像我這樣關心樹木,連現今的精靈都已經不是這樣了,不過,我對於精靈依舊比對於其它種族都要有好感。許久以前是他們給了我們智能,即使我們之後分道揚鑣,但這個禮物絕不可輕易忘卻。而且,還有一些人、一些東西是我絕對不會苟同的。事實上,我徹頭徹尾地反對他們,這些布拉魯,」他又再度發出厭惡的哼聲:「這些半獸人和他們的主人。」
「當黑暗入侵幽暗密林的時候,我曾經緊張了一陣子,但當它又回到魔多時,我就放鬆下來了。魔多畢竟離這裡很遠,但是,看來這股邪風又再度吹向東方,所有樹木枯萎的時刻或許正在漸漸逼近。沒辦法單憑老樹人就阻止這風暴,他必須支撐過這風暴,或是就此斷折。可是,現在連薩魯曼都墮落了!薩魯曼就在我們附近,我不能夠小看他。我想,我一定得做些什麼,最近我經常思索,到底要怎麼對付薩魯曼。」
「誰是薩魯曼?」皮聘問道:「你知道他的過去嗎?」
「薩魯曼是名巫師,」樹胡回答:「除此之外我就不清楚了,我並不知道巫師的過去,我只知道他們是在大船越過海洋時跟著出現的,但我不知道他們是否乘坐大船來到這塊大陸。薩魯曼在他們之中的地位很高,後來,他不再四處奔波或介入人類和精靈的事務
──你們可能會說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他在安格林諾斯特定居下來,洛汗國的人又叫那個地方艾辛格。他一開始十分的低調,但他的名聲不脛而走。他們說他接受了聖白議會議長的職務,但結果似乎並不怎麼好,我懷疑是否那時薩魯曼就已經落入邪道。反正,他以前並不會對鄰居造成任何麻煩,我曾經和他說過話,他有一段時間經常在我的森林裡面漫步。那時他總是很有禮貌,時常會請求我的許可(至少在他遇到我的時候會這樣),總是願意傾聽;我告訴他許多單憑他的力量永遠不會知道的事情,但他從來沒有用同樣的態度回報我。我不記得他告訴過我任何事情,而他這樣的狀況越來越嚴重。他的臉孔──那張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的臉孔,變成像是石牆上的窗戶一樣封閉,窗戶內的窗廉還拉了起來。」
「我想,我現在才明白他到底在忙些什麼,他正計劃要成為人們不可忽視的力量。他的腦袋就像齒輪一樣亂轉,他根本不在乎其它的生物,除非他們此時此刻可以幫助他稱霸世界。現在,我又已經確定他淪落黑暗之道了,他收留了許多半獸人和邪惡的生物!嗯哼,呼姆!更糟糕的是,他似乎對他們做了什麼危險的事情,因為,這些艾辛格的士兵看起來更像是邪惡的人類。黑暗麾下的半獸人害怕太陽,這是他們的特徵;但是,薩魯曼的部下雖然痛恨太陽,卻可以忍受它。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些什麼?他們究竟是被污染的人類,還是他將半獸人和人類這兩個種族混雜在一起?那真是邪惡的罪行!」
樹胡咕噥了片刻,彷佛正在念誦某種樹人古老的諺語:「一段時間以前,我開始懷疑為什麼半獸人能這麼自在的穿越過我的森林,」他繼續說道:「直到最近,我懷疑薩魯曼是這幕後的黑手,許久以前他就在森林裡面窺探秘密、規劃道路,他和他的邪惡部下正在製造很多的混亂。他們在邊界砍倒了很多樹,很多好樹,有些樹竟然就這樣被砍倒在地上,任其腐爛,這是半獸人的惡行;不過,大部分的樹木都是被運到歐散克塔中當做爐火的燃料。這些天以來,艾辛格的濃煙終日不斷。該死,這個連根帶葉都爛光光的傢伙!那很多樹木都是我的朋友,是我從枝到葉都熟得不得了的老友;許多都擁有自己獨特的聲音,就這樣永遠的失去了。許多原先曾經茂密豐美的樹林也都成了斷枝殘乾的廢墟。我已經袖手旁觀太久了,竟然坐視這種殘忍惡行,一定得阻止這一切!」
樹胡猛地從床上彈起來,走到桌邊,用手指敲打著桌面。發出光亮的容器猛一震動,激出兩道火焰來。他的眼中有著綠色的怒火,鬍子也根根豎起,證明了他心情的激動。
「我會阻止這一切!」他低吼道:「你們跟我一起來,或許可以幫上我的忙。如此一來,你們其實也在幫助自己的朋友;如果不阻止薩魯曼,剛鐸和洛汗就會面臨腹背受敵的窘境。我們的方向是相同的──艾辛格!」
「我們願意和你一起走,」梅里說:「我們會儘可能地幫忙。」
「沒錯!」皮聘說:「我會很高興看見白掌被推翻的,即使我派不上什麼用場,我也很高興可以在現場目擊。我永遠無法忘記烏骨陸和越過洛汗國的那趟噩夢。」
「很好!很好!」樹胡說:「但我太急躁了些,我們絕不可以操之過急,我剛剛太激動了,必須要冷靜下來思考才行。因為大喊『住手』!比實際行動要輕鬆多了。」
他走到拱門前,在落下的泉水中又沉思了片刻;然後他大笑著甩甩身子,從他身上紛飛的水滴看來像是紅色和綠色的火花一樣。他走回來,再度躺回床上,陷入沉默中。
過了一段時間之後,哈比人又聽見他開始喃喃自語,他似乎在扳著手指頭數數:「法貢、芬格拉斯、佛拉瑞夫,啊,啊……」他嘆息道:「問題是我們的人數太少了!」他轉過身對哈比人說:「在黑暗之前就誕生於這座森林的樹人只剩下三位,法貢,也就是我;芬格拉斯和佛拉瑞夫,這是我們的精靈名字,你可以叫他們葉叢和樹皮,這樣比較好記。在我們三個之中,葉叢和樹皮恐怕幫不上什麼,葉叢已經變得太像樹了,整天昏昏欲睡;他去年一整個夏天都站在那邊,四周的荒草長到及膝高,他頭上的樹葉可是很豐美的呢!他以前在冬天的時候會醒來,但是最近他變得太遲鈍,連那時候都無法走得太遠。樹皮則是居住在艾辛格西邊的山坡上,也是麻煩最多的區域,他被半獸人弄傷了,許多他的同伴和樹群們也都被殺死或是被摧毀了。他躲到更高的地方去,藏在他最愛的樺木林裡面不敢下來。不過,我想我應該還是可以找到不少年輕的樹人,只要我能夠說服他們這次的危機有多大,只要我能讓他們熱血沸騰;我們可不是那種天性好鬥的生物。真可惜,我們的數量實在太少了!」
「既然你們在這邊居住了這麼久,為什麼數量還是那麼少呢?」皮聘問道:「是有很多人去世了嗎?」
「喔,不!」樹胡說:「沒有人因為壽命的關係死去。當然,在過去那邪惡的年代中,有許多死在黑暗的手下,但有更多的樹人變成一般的樹木。不過,我們的數量本來就不多,而且中間也沒有增加;我們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小樹人,也就是我們的小寶寶了。你知道,我們的樹妻都消失了。」
「好可憐啊!」皮聘說:「她們怎麼會都死掉了呢?」
「她們沒死!」樹胡抗議道:「我根本沒說她們死了。我是說樹妻都消失了。她們消失之後,我們就再也找不到她們了。」他嘆了一口氣:「我以為大多數的人都知道這件事情。有許多歌曲是有關樹人尋找樹妻的故事,從幽暗密林到剛鐸之間的人類和精靈,都會頌唱這些歌謠,它們沒有這麼容易就被忘記吧。」
「這樣啊,恐怕這些歌謠都沒有越過山脈,來到夏爾,」梅里說:「你可以告訴我們這個故事,或者是唱幾首這類歌來聽嗎?」
「好的,我會的,」樹胡說,看來對這樣的要求感到十分高興:「但是我沒辦法詳細地描述這個故事,只能簡短說明,然後我們就必須休息了。明天我還要召集會議,還有很多工作要做,甚至要開始一趟旅程。」
「那是個十分哀傷的奇異故事,」他暫停了片刻之後說:「當這個世界還沒有這麼古老的時候,森林遍布大地,樹人和樹妻,當時她們還是樹女──啊!我還記得芬伯希爾的可愛,風枝那輕盈的步伐,在我們年輕時那快樂的時光!她們一起行動,一起居住。但我們的思緒並沒有一直朝向同一個方向發展:樹人把他們的愛給了在世界上遇到的其它事物,但樹妻則把思緒轉移到其它的東西身上。因為樹人喜愛大樹、野林和高山的陡坡,他們喝的是山泉水,吃的是樹木自然落下的果實,他們學習精靈語,並且和樹木交談;但樹妻把關懷獻給了更小的植物,獻給那些在森林腳底下的草本植物,她們喜愛的是野莓和春天野生的蘋果及櫻桃,以及夏天在荒地上生長的藥草,秋天在大地上生根的草薊。她們不想要和這些植物說話,只想要讓它們聽從給予它們的命令,照著她們的喜好生長出果實和樹葉來;樹妻喜歡秩序、豐饒和安祥(在這裡,安祥的意思是每樣東西都停留在樹妻當初安排的位置上),因此樹妻開始打造花園,變成她們的居所。但我們這些樹人則是四野遊盪,只會偶爾來到這些花園。然後,北方的黑暗來襲,樹妻們越過了大河,在那邊種植了新的花園,馴服了新的植物,我們和她們更少見面了。在黑暗被推翻之後,樹妻擁有的大地開始豐收,結滿了玉米的果實。人類從樹妻那邊學到了這技巧,對她們十分敬重;但我們對人類來說就成為單純的傳說,只是森林中的神秘意志。但當樹妻的花園全都毀棄之後,我們還好好的站在這裡。人類現在稱呼樹妻過去的花園為褐地。」
「我記得那是很久以前,是在索倫和來自海上的人類之間作戰的那段過去,我突然間想要再看看芬伯希爾。在我的眼中她依舊十分的美麗,不過,當我最後一次看見她的時候,她已經和當年的樹女外貌上有了很大的改變。由於她們經年的辛勤工作,樹妻都彎腰駝背,外皮變成棕色,她們的頭髮在艷陽的炙烤之下成了成熟玉米的黃色,臉頰紅得像熟透的蘋果一樣,她們的雙眼依舊是我族人民的雙眸。我們越過安都因河,來到她們的大地,卻發現一塊荒漠;一切都被燒毀破壞,戰火對該處造成了莫大的破壞,但樹妻們並不在那邊。我們找了又找,喚了又喚,詢問所有遇到的人;有些人說他們從來沒看過樹妻,有些人說她們往西走、有人說往北走、有人說往南走或是往東走,但不管我們怎麼找,就是找不到她們。我們非常非常地哀傷,但森林再度呼喚我們,我們只好回到此處。經過了許多許多年,我們依然會離開此地,尋找樹妻,在世界各地呼喊她們美麗的名字,但隨著時光的流逝,慢慢地我們放棄了這項搜尋。現在,樹妻已經成了我們腦海中淡薄的回憶,我們的鬍子也已經斑白飄落。精靈們做了很多歌有關樹人的搜尋,有些歌曲甚至翻譯成人類的語言。但我們並沒有作出任何的歌謠,單單是在寂寞時吟唱她們美麗的名字就已足夠。我們相信終有一天會再度和她們相遇,或許可以找到一個地方和她們斯守終老,但我們有預感,只有可能在我們都失去一切的時候才會完成這個夢想。或許這個末日已經快要到來了,因為若是古代的索倫摧毀了樹妻的花園,現在的魔王恐怕會讓所有的樹木枯死。有一首精靈歌,就是描述我剛剛所敘述的故事,至少就我所知是這樣的,曾經一度這首歌傳唱於大河上下游。別搞錯了,這不是樹人的歌曲;如果要用樹人語來唱,這會是很長的一首歌!不過,我們每個樹人都記下這首歌,偶爾會輕輕地哼唱。翻成你們的語言是這樣的:
樹人:
當春天吹開山毛櫸的嫩葉,
樹汁滿溢時;
當光芒照在野林的小溪中,
風吹溪畔時;
當步伐輕快,呼吸深沉,
山風冷冽時;
快回到我身邊!快回到我身邊,
讚頌我的國度美麗如詩!
樹妻:
當春日來到草場上,
玉米結實累累時;
當花朵像未融初雪罩在蘭花樹梢時;
當陣雨和陽光籠罩大地
空氣中充滿芬芳時;
我會留在這裡,不會來到你的地方,
因為我的國度美麗如詩。
樹人:
當夏天落入世間,
籠罩在黃金色的什後時,
在沉睡的葉下樹木的美夢
緩緩成真實;
當林地翠綠清涼,
西風吹拂時,
快回到我身邊!快回到我身邊,
讚頌我的領地永不侵蝕!
樹妻:
當夏焰暖和樹梢的水果
烤熟了野莓時;
當稻草金黃,玉米穗潔白,
村中收成滿滿時;
當蜂蜜滿溢,蘋果成熟,
西風吹拂時,
我將在陽光下流連,因我的土地
累累結實!
樹人:
當冬日到來,冷風飛舞
山丘和樹林也低伏時;
當樹木倒下,無星的夜晚
取代了無陽的白晝時;
當吹起致命的東風,
下起苦雨時;
我將尋找你,呼喚你;我將不再
讓你迷失!
樹妻:
當冬日到來,歌唱結束;
黑暗終於落下時;
當樹枝斷裂,光明
和勞動的時節已過去時;
我將尋找你,等待你,直到
我們重逢的那時:
我們將攜手共淋苦雨!
樹人與樹妻合:
我們將一同踏上
前往西方的道路。
在那遙遠的彼方將會找到
我倆可安息的大陸。
樹胡的歌唱完了。「這首歌就是這樣的,」他說:「當然,原來是精靈語,因此輕鬆、快速,很快就結束了,我覺得這首歌很凄美。但是樹人如果有時間,可能還有更多意見想表達!不過,現在我得站起來,好好睡一覺了。你們要站在那邊睡?」
「我們通常要躺下來才能睡的,」梅里說:「在這邊應該就可以了。」
「躺下來睡覺!」樹胡重複道:「當然羅,我都忘記了,嗯,呼姆,我的記性真是有點糟糕。剛剛唱的歌讓我滿腦子都是過去的回憶,幾乎以為我在和年輕的樹人講話呢。啊,你們就躺在這邊吧,我要站在雨裡面睡覺了。晚安!」
梅里和皮聘爬上床,蜷縮在柔軟的苔蘚和乾草上。這張床有種新鮮的味道,而且還十分地溫暖。四周的光芒慢慢地黯淡下來,樹木的光線也跟著消失;但他們依舊可以看見樹胡站在房間外,手舉到頭上,動也不動地站著。天空中星光閃燦,照亮那些灑在他身上的雨滴。哈比人們傾聽著這讓人心安的滴水聲,最後終於睡著了。
※※※
兩人一醒過來,就發現陽光正照耀在這巨大的洞穴中,灑滿了一地的金黃。頭上可以看見稀疏的雲朵,順著東風飄移。樹胡並不在附近,但是,當梅里和皮聘正在石盆旁盥洗的時候,他們聽見樹胡滿嘴哼唱著走了進來。「呼,呵!早安哪,梅里和皮聘!」發現他們起床之後,樹胡以低沉的聲音問好:「你們睡得可還真久,我從早上到現在都已經走了幾百步了。我們先喝一杯,然後去參加樹人會議。」
他又幫兩人倒了滿滿一碗的飲料,但這次是從不同的大瓮中舀出來的。那味道也和前碗的不同,感覺起來更醇厚、更讓人飽足,比較像食物。當哈比人坐在床邊喝著飲料,邊嚼著小塊的精靈乾糧時(這是因為他們覺得早餐一定要吃點什麼,而不是因為他們肚子餓),樹胡就在站在一旁,用樹人語、精靈語和一些奇怪的語言喃喃自語,看著澄藍的天空。「樹人會議在哪裡?」皮聘大膽問道。
「呼?呃?樹人會議?」樹胡轉過身說:「樹人會議不是地方,而是樹人集合的會議,這可是很少發生的事情喔,但我已經說服很多樹人,讓他們答應前來。我們集會的地方和以往一樣,是人類叫作德丁哥的地方。它在這裡的南方,我們必須在中午前趕到。」
不久之後,他們便出發了。像昨天一樣,樹胡抱著這兩個哈比人。在洞穴的入口處,他往右邊轉,一腳跨過了泉水,沿著樹木稀少的邊坡往南邊走。一路上哈比人們看見了許多叢的樺木和花楸,後方則是黑色高聳的針葉林。很快的,樹胡就轉了個方向,一頭衝進濃密的森林裡。這裡的樹木更大、更高,是哈比人所見過最濃密的森林。一開始,他們依舊感覺到像初進法貢森林時的氣悶擁擠,但這感覺很快就過去了。樹胡並不和他們交談,他低沉的哼著曲調,似乎在思索著什麼;對於梅里和皮聘來說,他口中所發出的似乎只是哼哼、呼呼、嗯嗯的節拍聲,只不過音符和曲調時常變更而已。他們不時會聽見森林裡面傳來回應,可能是哼聲或是顫音,彷佛來自地面,或者是他們頭上的枝葉;不過,樹胡的動作絲毫沒有減緩,頭也沒有往兩邊看。
他們走了很長的一段時間,皮聘試著想要計算樹人總共走了多少步,但最後在三千步左右就搞混了;正好在同一時間,樹胡也放慢了腳步。突然間,他停了下來,把哈比人放下,把手捲成杯狀湊到嘴邊;然後他不知道是用吹還是用喊叫的方式,發出了巨大的轟轟聲,彷佛森林中獨有的震耳號角聲,餘韻還在森林間不停地回湯。從很遠的地方也傳來了巨大的轟,轟,轟三聲,回應他的呼喚。
樹胡接著把梅里和皮聘扛在肩膀上,再度開始往前走,偶爾還會停下來發出同樣的號聲;每次的回應則是越來越近、越來越大聲。就這樣,他們最後來到了一堵看來是由濃密的長青樹所構成的高牆,哈比人從來沒有看過這種植物。它們從根部就開始長出分支,暗綠色的樹葉看起來有點像無刺的冬青一樣,而樹上還長有許多筆直的花莖,上面拱著許多翠綠色的花苞。
樹胡往左走,繞過這個巨大的圍籬,幾步之後就走進了一個狹窄的入口,穿過入口之後,眼前就是一道長長往下傾斜的陡坡。哈比人注意到他們正走入一個巨大的窪地,如同碗狀的地形,十分的寬廣,邊緣則是被那道圍籬圍住。裡面則是長滿了青草,除了三株高大俊美的銀樺樹之外,草地上並沒有其它的樹木。另外兩道來自東邊和西邊的信道,也同樣通往這塊窪地。
已經有幾名樹人先到了,還有許多樹人則是從別的入口進來,其它人則是跟在樹胡後面。當他們靠近的時候,哈比人仔細地打量他們。起初他們以為會看到和樹胡沒有多大差別的樹人(就像哈比人在外人眼中看來沒什麼差異一樣),但他們很驚訝地發現自己錯得離譜。他們的長相就像同樣種類的樹一樣,但因為生長過程而外貌有了極大的不同,有些甚至像是不同種類的樹一樣天差地別。這其中也有幾名比較古老的樹人,身上長滿了苔蘚和樹瘤,但都沒有一個比得上樹胡這麼德高望重;另外,也有許多高大、強壯的樹人,枝丫和樹皮都乾乾淨淨的,彷彿是正值壯年的樹木一般,不過,在場的並沒有小樹人。當他們抵達的時候,谷地中的草地上已經大概站了三十名左右的樹人,還有許多則正在進場。
一開始,梅里和皮聘對於樹人之間的多樣化感到十分的驚訝,他們在樹皮、枝葉、顏色、形狀、手臂和腳的長度上各有不同(甚至連手指和腳指,都有從三根到九根的差異)。有幾個樹人看起來就和樹胡有點關係,讓他們想到樺木或是橡樹;不過,場中也有其它種類的樹木,有些人讓他們想到栗樹:這些樹人的皮膚是深褐色的,手指又大又長,腿則是短而粗壯;有些樹人讓他們聯想到白楊木:又高又直的身軀,手指十分細緻優雅,手臂和腿都很長;有些則讓他們想到杉木(最高的樹人們),其它還有銀杏、椴木、柏樹等等。不過,等到所有的樹人到齊,都低著頭用音樂般的語言交談,並且打量著兩位陌生人的時候,他才清楚意識到這群型態各異的生物都屬於同一個族類;他們都擁有相同的眼睛。並非每個樹人的眼睛,都像樹胡一樣的深邃、古老;但都同樣的擁有緩慢、穩定和沉思的神情,以及同樣的綠色光芒。
等到所有的人都聚集起來,圍攏在樹胡身邊之後,他們就開始了一連串讓人無法理解的對話。樹人一個接一個的開始呢喃,直到所有的人都加入這一連串漫長、高低起伏的音律中為止。有些時候這聲音在一邊會特彆強烈,有些時候則是在一邊低落下來,隨即又在另一邊以轟鳴聲再度出現。雖然皮聘聽不懂對方的語言,他推測這些都是樹人語,他一開始覺得這聲音聽起來很悅耳;不過慢慢的,他的注意力渙散,且經過很長的一段時間之後(那呢喃聲並沒有絲毫緩慢下來的跡象),他發現自己開始胡思亂想:既然樹人語是種很緩慢的語言,那麼這些傢伙到底說完「早安」了沒有?如果樹胡要點名,那不知道又會花上多少時間念完這些傢伙的名字?「不知道樹人語中的『是』或『不是』到底怎麼說?」他邊打呵欠邊想道。
樹胡立刻意識到他的轉變:「嗯,哈,嘿,我可愛的皮聘!」他說,其它的樹人都立刻停下念誦,「我都忘記你們是群很著急的生物,而且聆聽你們完全不懂的語言也很累人,你們可以下來了。我剛剛才把你們的名字告訴樹人會議,他們也看過你們了,也都同意你們不是半獸人,也同意將你們的那一行歌謠加入古老的列表中。我們還沒有討論到其它的地方,不過,對於樹人會議來說,這樣算很快了呢!你和梅里可以在附近逛逛,如果你們想要喝喝水、沖沖涼,在河北岸的地方有座水井。在會議正式開始之前,我們還有不少東西要談,到時候我會再來找你們,告訴你們事情的發展如何。」
他將哈比人放了下來,在他們走遠之前,兩人深深一鞠躬。從他們呢喃的抑揚頓挫和眼睛的眨動看來,這動作似乎讓樹人們大感興趣。梅里和皮聘沿著之前下來的路又走了回去,從入口打量著外面的景象,遠方的松樹襯托著更遠處高大的山脈。他們往南邊看,可以看見森林一路延伸到天際,在更遠的地方可以看見一絲翠綠的影子,梅里猜測那多半是洛汗的草原。
「不知道艾辛格在哪裡?」皮聘說。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哪裡,」梅里說:「但是,那座山峰多半是馬西德拉峰,就我所記得的來說,艾辛格好象是在山脈盡頭的一個凹谷中,多半就在座山脈後面。看起來在那山峰左邊似乎有某種濃密的煙霧,你看看我說的對不對?」
「艾辛格不知道會是什麼樣子?」皮聘說:「不知道樹人會對他們採取什麼行動?」
「我也很好奇,」梅里說:「我記得艾辛格是一圈岩石和小山所構成的地形,中間有塊平地,再來則是正中央的一個孤島還是高塔什麼的,叫作歐散克,薩魯曼在上面蓋了座高塔。在四周的高牆上有一座門,好象還不只一座。我記得中間有條河流,是從山裡面流出來的,一直流過洛汗隘口,看起來不像是樹人可以輕易侵犯的地方。不過,我對這些樹人有種奇怪的感覺,不知道為什麼,我認為他們並不像外表看起來那麼的安全和好笑。他們似乎動作很慢、詭異,而且有耐心,幾乎到了讓人替他們難過的地步;但是,我相信他們是可以被鼓舞起來的,如果一旦發生這種情形,我會希望自己不要和他們處在敵對的狀況。」
「沒錯!」皮聘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一隻公牛在草地上慢吞吞地吃草,或許看來很安全,但它也可能突然間氣勢洶洶地狂奔。不知道樹胡能不能夠喚醒這些沉睡的樹人?昨天晚上樹胡就變得很激動,後來才平靜下來。」
哈比人又往回走,樹人的聲音依舊在他們的會議場上不停地起起伏伏。太陽現在已經攀到半空,照著四周的樹叢:陽光照在這些樺木上,讓谷地的北邊都籠罩在和煦的黃色光芒下,他們也在那方向發現了一道涓涓細流。兩人一起走到長青樹腳下的水流旁,能夠再度光著腳踏在青草上,不需要趕路、不需要擔心時間的感覺實在很舒服。他們到溪水旁喝了一大口冷冽的溪水;在一塊長滿青苔的岩石上坐了下來,看著流瀉在草地上的陽光,以及藍天上行雲在地面投下的影子。樹人的呢喃聲融化到背景中,整個谷地似乎化成一個遙遠的世外桃源,讓他們忘卻了一切曾經發生的遭遇。他們開始想念同伴們的聲音和面孔,特別是佛羅多、山姆和神行客的身影。
好不容易樹人的聲音停止了,他們抬起頭,發現樹胡正帶著另一名樹人朝向他們走來。「嗯,呼姆,我又來啦!」樹胡說:「你們覺得累或是不耐煩了嗎?希望你們不要覺得不耐煩,因為我們才剛結束第一回合的會議呢。我還必須對那些住得很遠的樹人,那些離艾辛格極遠的人、或是我來不及在會議前通知的人解釋這一切;在那之後,我們還必須決定該做些什麼。不過,只要我們詳細地說明了一切發生的事實,對樹人來說,要下定決心執行某個決議並不會花太久的時間。我也不想否認,恐怕會議還得持續很長的時間,多半還要好幾天。因此,我帶了個同伴給你。他在附近有個居所,布理加拉德是他的精靈語名字。他說他已經做好決定,不需要繼續待在會場中。嗯嗯,他是樹人中個性勉強符合你們急躁定義的傢伙了,你們應該會處得很好。再見!」樹胡轉身離開了他們。布理加拉德站在那邊,花了一些時間認真地打量哈比人;兩人回瞪著他,心中懷疑不知何時可以看到他展現出「急躁」的個性來。他身材很高,應該是屬於比較年輕的樹人,手臂和腿的外皮都很光滑;除此之外,他的嘴唇紅潤,頭髮是灰綠色的。布理加拉德可以像是輕盈的小樹在風中搖擺一樣的搖晃。最後,他開口了,他的聲音頻率比起樹胡要高,而且又比較清澈。
「哈,嗯嗯,我的朋友們,讓我們散散步吧!」他說:「我是布理加拉德,在你們的語言中是快枝的意思,不過,當然啦,這只是我的綽號而已。自從我在一名老樹人說完問題之前,我就回答好的之後,他們就都這樣叫我了。而且,我喝水的速度也很快,在其它人才剛弄濕嘴唇的時候,我就喝完出門去了。你們跟我來!」
他伸出兩隻手,牽住兩名哈比人。接下來整天他們都和他一起在森林裡面漫步,唱著歌,歡笑著。快枝是個很愛笑的樹人,如果太陽從雲後探出頭來,他會大笑,如果路上遇到一條小溪,他也會大笑,還會把頭和腳伸進水中潑水;只要在樹林中聽見什麼聲音,他也都會大笑。不論何時,只要他在路上看見花楸樹,他就會停下腳步,伸出手搖晃著身體高聲吟唱。到了晚上,他將兩人帶到他的屋子裡面,這不過是塊長滿青苔的大石,安置在樹下所構成的簡陋遮風之處。四周長滿了花楸樹,如同所有的樹人屋子一樣,房子旁還有山壁中冒出來的泉水。隨著黑暗降臨,他們又繼續談天說地,他們可以聽見遠處樹人會議的聲音,不過,他們的聲音聽起來似乎變得比較嚴肅。偶然會有一個巨大的聲音變得比較快速、急促,其它的聲音都跟著放低音量;不過,布理加拉德依舊在他們身邊,用他們的語言呢喃著。
哈比人們稍後知道他是樹皮的同胞,而他們所居住的地方就正是首當其衝遭到破壞的森林,兩人才明白,為什麼他在對付半獸人的這個話題上,會這麼的急躁。
「在我的家園中有很多的花楸樹,」布理加拉德幽幽地說:「在我還是小樹人的時候,這些花楸樹就已經落地生根。最早的花楸樹是樹人種下,用來取悅樹妻們的;但她們看著這些樹,微笑著說她們知道哪裡還有更白的花朵和更飽滿的果實,不過,在我眼中,全天下沒有任何比它們更美麗的植物了!這些樹木一直不停地生長著,每株樹都儼然長成一座巨大的綠色廳堂,在秋天時,它們的紅色梅子會變成它們的負擔、美麗與驕傲。以前有許多的飛鳥聚集該處,我喜歡小鳥,即使它們會吱喳亂叫也不會改變我的想法,而且那時的花楸樹也多得可以和任何人共享。但是,慢慢的那些鳥兒變得貪婪,它們單純地抓下那些果實,甚至不吃它們;然後,半獸人帶著斧頭來了,他們砍倒我的樹木。我呼喚著它們的名字,但它們聽不見,也無法回應,它們躺在地上,死了。」
喔,歐絡法恩,雷沙米塔,卡里密力!
美哉花楸樹,滿樹的白色花苞更襯托你的美麗,
我的花楸樹,我看見你沐浴在金黃的陽光里,
你的樹皮光滑,樹葉清飄,聲音柔軟清冽:
金紅色的皇冠是你頭上的一切!
亡矣花楸樹,你的秀髮乾裂灰敗;
你的皇冠粉碎,聲音如花凋謝。
喔,歐絡法恩,雷沙米塔,卡里密力!
哈比人在布理加拉德的溫柔歌聲中緩緩睡去,在夢中,彷佛也一同哀悼這許多逝去的美麗樹木。
※※※
第二天他們也和他一起度過,但這次三人並沒有遠離他的「屋子」。大多數的時間他們坐在岩石下,因為風兒變得更加冰冷,雲朵變灰,更為靠近,而遠處的樹人說話聲音依舊不停地抑揚頓挫,有時強而有力,有時低回憂傷,有時快,有時則慢得讓人感傷。夜色降臨,
樹人會議依舊在滿天星斗之下繼續進行著。
第三天破曉的時候,風強而冷冽。天一亮,樹人的聲音就突然變強,隨後又減弱到幾乎無聲的地步。隨著晨光漸漸展露,風停雲止,空氣中充滿了期待的氣氛。哈比人注意到布理加拉德正專註地傾聽著樹人會議中的任何聲響。
到了當天下午,太陽漸漸往西方偏移,雲朵空隙間的稀疏陽光是照亮大地的唯一光源。突然間,眾人意識到一切的吵雜聲響都停止下來,整個森林陷入沉寂之中,樹人的聲音早就停息。這代表著什麼意思?布理加拉德站得又高又挺,回頭看著樹人聚集的地方。
突然間在一聲巨響中,傳來了讓人熱血沸騰的叫聲:啦─轟,啦!整座森林隨著這聲音搖擺低頭,彷彿被一陣颶風吹襲。又經過了片刻的沉靜,激昂雄壯的進行曲伴隨著樹人低沉、有力的聲音和節拍聲傳了過來。
出發,出發,伴隨著鼓聲前進:噠隆噠─隆達─隆達─轟!
樹人們越走越近,歌聲越來越激昂:
出發,出發,伴隨著戰鼓、號角前進:噠隆噠─隆達─隆達─轟!
布理加拉德抱起哈比人,從房子中走了出來。
不久之後,他們就看見行進的隊伍漸漸靠近,樹人們跨著大步朝向他們走來。樹胡站在最前方,大約有五十名樹人兩兩並肩緊跟在後,他們的腳步齊一,手還同時打著拍子。當他們逐漸靠近的時候,雙眼中的光芒也越來越明顯。
「呼姆,轟!我們終於來了,我們終於來了!」當樹胡看見布理加拉德和哈比人的時候,他大聲喊道:「來吧,加入我們!我們要出發了,我們要前往艾辛格!」
「前往艾辛格!」樹人們異口同聲地大喊,
「前往艾辛格!」
攻入艾辛格!無論它是否被堅不可破的
盤石包圍;
縱使艾辛格是銅牆鐵壁,易守難攻
插翅也難飛,
我們沖,我們撞,我們終於要宣戰,敲破那石頭
打開它城門;
只要邪惡的爐火不停息,我們就會不停往前進!
戰鼓雷鳴,大地哀嚎,誓不破城絕不返,
前進,前進;
艾辛格的末日在眼前!
艾辛格的末日在眼前,艾辛格的末日在眼前!
他們就這麼唱著戰歌,一路往南而去。
布理加拉德的雙眼閃動著火光,在樹胡的身邊走著。老樹人現在把哈比人抱起來,將他們放回肩膀上,因此,他們可以抬頭挺胸,血脈沸騰地跟著隊伍前進。雖說他們本來就預料到會有驚天動地的變化,但他們對於這些樹人的轉變還是感到十分驚訝。他們的怒氣彷佛山洪爆發一樣的突然,勢不能擋。
「樹人們畢竟還是很快下定了決心,對吧?」皮聘過了不久之後,趁著歌聲暫歇,四周只有踏步聲和揮手聲的時候問道。
「快嗎?」樹胡回答道:「呼姆!的確很快,比我想像得快多了。我已經有很多很多年沒有看過他們這麼激動了。我們樹人通常不喜歡情緒上的波動,除非認知到我們的性命和樹群陷入極端的危險,否則我們是不能採取行動的。自從索倫和渡海的人類宣戰以來,這座森林就沒有這樣過了。是那些半獸人肆無忌憚的砍伐激怒了我們,而且,本來應該協助我們的鄰居竟然出了我們。巫師們應該知道不能犯下這種致命的錯誤,他們應該知道的。不管是精靈語、樹人與或是人類的語言,都沒有辦法描述這種惡行。我們要推翻薩魯曼!」
「你們真的會打破艾辛格的城門嗎?」梅里問道。
「呵,嗯,我們真的可以!或許你還不知道我們有多強壯。你們聽過食人妖嗎?它們擁有一身可怕的怪力。但是,食人妖只是天魔王在黑暗時代里模仿樹人所做出的仿冒品,在古老的星光第一紀元中,天魔王馬爾寇創造了一種兇猛、強悍,卻毫無智能的食人生物,這些黑血的巨人被稱為食人妖。據說馬爾寇是模仿樹人們強而有力的體魄,才創造出這個種族。不過,它們的智能極度低落,幾乎不會任何的語言,大部分只能用半獸人之間的方言交談。它們的身材幾乎是一般人類的兩倍高,皮膚則是綠色的鱗甲,可以抵擋刀劍的攻擊;不過,它們有一個最大的缺陷,就是畏光。由於創造它們的法術是在黑暗中施展的,如果光亮照到它們身上,這個法術就會被破除,它們的外殼就會開始往內生長,將它們化成石像。因此,它們在黑夜出沒,或是待在隧道或洞穴中等獵物上門。當第二紀元索倫崛起的時候,他賜給這些愚蠢的生物相當的智力,讓它們有了學習和製造工具的能力,也成為更恐怖和危險的生物。正如同半獸人是精靈的仿製品一樣。我們是大地的骨幹所孕育,我們可以像樹根一樣輕易地斷山裂石,只要我們一激動起來,那速度可是快多了!只要我們沒有被砍倒,或是被火焰、魔法給摧毀,我們可以將艾辛格撕成兩半,甚至將它的銅牆鐵壁都化成廢墟。」
「但薩魯曼會試著阻止你們,對吧?」
「嗯,啊,是的,的確是如此,我並沒有忘記這一點,我的確為此思索了很久。但是,許多的樹人都比我要年輕很多,他們現在都已經被喚醒了,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摧毀艾辛格!不過,不久之後他們的情緒就會比較平復,在我們停下腳步喝水的時候,他們會開始仔細思考這個問題,啊,到時候我們一定會很口渴的。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還有很長的時間可以利用,這些問題都可以在這段時間裡面好好的想。」
樹胡和其它人一起唱著歌,繼續往前進。在過了一段時間之後,他的聲音化成呢喃,最後甚至沉默下來。皮聘看見他的雙眉緊鎖在一起。最後,他抬起頭,皮聘看見他的眼中有著哀傷的光芒,但那並非是不快樂的情緒,他眼中的光芒彷彿沉陷得更深了些。
「當然,吾友,也是有這個可能,」他緩緩地說:「我們可能邁向的是我們自己的末日,這是樹人最後一次的進軍。但是,如果我們待在家中袖手旁觀,遲早末日會找上我們。其實我們自己也都意識到了這件事情,這也是為什麼我們會下定決心的原因之一。這並不是倉促的決定,至少,樹人的最後一戰或許可以換取後人的歌頌,啊……」他嘆氣道:「我們在徹底消失之前,或許可以對這世界作出最後的貢獻。不過,我還是很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夠看到我們和樹妻的歌謠成真,我實在很想念芬伯希爾!好吧,這麼說吧,歌曲就像樹木一樣,它們結實的方式和時機不是外人可以預料的,有些時候,它們會就這樣枯萎凋謝。」
樹人們繼續大步前進,他們此時已經走到一塊往南方攀升的斜坡上,他們不停地往上爬,來到了西邊的高地。眾人離開了森林,來到了只有稀疏樺木生長的空曠高地,然後是只有幾株蒼老松樹的荒地。太陽緩緩地落入眼前的山脈背後,暮色籠罩大地。皮聘回頭看著隊伍,他發現樹人的數量增加了──還是他看錯了?原先光禿禿的斜坡上現在長滿了樹木,但它們都在移動著,難道是法貢森林整個蘇醒過來,越過山丘準備開戰了嗎?
他揉揉眼睛,懷疑是否睡意讓他看到了幻影?但那些灰色的身影依舊繼續往前移動,許多的枝丫中都傳來了如同刺耳風聲一般的聲響。樹人們越來越靠近高地邊緣,所有的歌聲也都停了下來。夜色降臨,四野一片寂靜,只有大地在樹人腳下微微顫動和枝葉騷動的聲音。最後,他們走到了高地邊緣,低頭看著一個幽深的黑洞:那是山脈邊緣的裂谷,捻苦路納,薩魯曼之谷。
「夜色籠罩艾辛格!」樹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