蘊秀山莊的大門在半夜被人敲開。
半夜拜訪,定是不速之客,莊裡的護衛們緊張地盯著眼前二人。這些護衛中不乏修士,但沒有一個超過金丹期,因此並不能看穿暮懸鈴和謝雪臣的偽裝。他們只知道面前二人不是修士,但卻隱隱覺得來者不善。
「立刻稟告莊主!」
護衛首領話音剛落,便聽到身後不遠處傳來熟悉而溫和的聲音:「我已經知道了。」
眾人一驚,圍成鐵桶的護衛們齊齊轉過身,向著來人低頭行禮,從神情與動作便能看出他們對這位莊主發自內心地尊敬與愛戴。
「參見莊主!」
人群從中分開,穿著素色雲衫的公子自月下徐徐走來,他走得不快,普通人或者很難察覺,但在五感敏銳的修士眼中,很明顯可以看出,他不良於行。但縱然如此,公子的儀態也絲毫無損,依舊從容優雅。
「今夜無眠,夜觀星象,便知有貴客臨門。」南胥月朝謝雪臣點了點頭,含笑道,「許久不見。」又對暮懸鈴道,「我們又碰面了。」
暮懸鈴微微有些詫異,他能認出自己倒是情理之中,兩回相見,她都戴著掩飾真容的法器,但他不是修士,又如何能看穿謝雪臣的面容?
「這兩位都是我的朋友,你們無須戒備。」
南胥月對護衛這麼一說,緊張的氣氛頓時消解。眾人有序散去,南胥月對謝雪臣和暮懸鈴做了個請的手勢。
「謝兄,還請入內一敘。」
南胥月稱呼謝雪臣為「謝兄」,似乎兩人關係匪淺?
暮懸鈴暗自尋思著,和謝雪臣一起跟著南胥月往山莊內走去。
山莊內景緻甚是幽雅清凈,假山錯落,繁花盛開,隱隱能聽到水流潺潺之聲,繞過假山,便看到一池夜蓮。如此世外桃源,悄無聲息地撫平了客人心中的焦躁與不安,從山水中得到怡然愜意。
甚至不會在意主人的步行略微緩慢。
南胥月將二人引入池中水榭。水榭四面聽風,中留一桌,有棋有茶,有琴有花,空間不大,卻是雅緻清凈。
「這裡有法陣掩護,便是魔神親至,也無法探聽一二。」
南胥月請二人坐下,便從木盒中取出茶葉,倒入燒開的水,茶葉的清香頓時被熱氣蒸騰而起,溢散在空中,讓人精神為之一振。
「謝兄,看樣子你在魔界傷得不輕。」南胥月為兩人倒了八分滿的茶,明潤的雙眸含笑看向謝雪臣,「可是這位暮姑娘救了你?」
謝雪臣舉杯飲茶,淡淡道:「你聰明絕頂,自然一切瞭然於心。」
暮懸鈴有些懷疑地盯著南胥月:「你怎麼會知道的?」
南胥月道:「玲瓏枷上的血跡。」
暮懸鈴仍是不解:「玲瓏枷上的血跡,確實可以看出是法相修士的血,但何以認定是謝雪臣?」
謝雪臣看了南胥月一眼:「原來是你為她解開玲瓏枷。」
南胥月笑道:「我雖不能看血識人,但看符印識人,卻還是有些把握的。謝兄的筆跡,在下甚是熟悉。」
暮懸鈴看向謝雪臣,謝雪臣道:「玲瓏枷便是他教於我。」
暮懸鈴意識到,這兩人的關係恐怕不只於認識而已。這麼私密的事……師父恐怕也不知道……
南胥月似乎是看出來暮懸鈴的好奇,耐心解釋道:「數年前,家父不幸辭世,謝兄前來弔唁,小住半月,我二人相談甚歡。方才謝兄說玲瓏枷是在下教於他,實在是謙虛了。若非謝兄點撥,此陣亦難成型。」
暮懸鈴對「相談甚歡」四字表示懷疑,謝雪臣少言寡語,恐怕都是南胥月在說吧。不過謝雪臣如此冷情之人,竟能與南胥月坐而論道,長達半月,可見南胥月不但知識淵博,還極會投人所好。
「聽說如今蘊秀山莊如今已經屬於世俗勢力,不在仙盟之中,不過消息卻極是靈通。謝宗主遭魔族圍攻之事,如今仙盟之中知道的人也寥寥無幾,不知道南公子從何得知?」暮懸鈴試探著問道。
南胥月似乎並不在意暮懸鈴隱隱的敵意與懷疑,他笑容溫煦,溫聲道:「蘊秀山莊雖被仙盟除名,但家父在世時廣交好友,與仙盟五派都還有些交情在,想要找舊日友人問些無關機密的事,倒也不難。昨日在玲瓏枷上看到謝兄的筆跡,在下心中有所懷疑,便向謝兄傳音,卻沒有得到回應,又向其他宗門稍加打聽,便知道五大宗門的長老、掌門皆不在門中,而擁雪城戒備森嚴,想來定是謝兄出事,玲瓏枷的布陣之人確是謝兄無疑。」
「謝兄一劍破萬法,若非萬不得已,不會損害自身,以法相靈血布陣,恐怕是身受重傷,或者神竅被封。在下觀星望氣,見兩界山魔氣涌動,遠勝往常,便懷疑謝兄出事與魔界有關,而暮姑娘或許是為追殺謝兄而來,擔心自己誤放暮姑娘,會給謝兄帶來災禍,因此方才正欲推演謝兄所在,卻算出今夜有兩位貴客臨門。」南胥月說到此處,頓了一頓,目光在謝雪臣和暮懸鈴之間游移,輕笑道,「謝兄向來嫉惡如仇,對魔族斬盡殺絕,卻對暮姑娘格外親切,若非是救命之恩,在下也想不出其他緣故了。」
暮懸鈴也沒想到,玲瓏枷上的血符咒,竟能讓南胥月將一切推演得如親眼所見一般,佩服之餘,更有些忌憚。
她原來覺得自己聰明,都是被魔族那些蠢貨給襯托出來的,在真正的聰明人面前,不值一提。
不過他說話也挺好聽的,謝雪臣對自己就是特殊對待,格外親切——暮懸鈴有些甜地想。
謝雪臣與南胥月相識雖只有半月,但早已見識過此人的不凡,因此對南胥月能推演一切毫無意外。
謝雪臣稍長南胥月一歲,兩人都是天生十竅,自然難免被世人拿來比較,然而在十歲之後,南胥月三竅被毀,這世間便只剩謝雪臣一人了。
南無咎仙逝是在六年前,那時南胥月十八歲。法相尊者通常有千年之壽,子嗣更是繁多,但南無咎一生好戰,不好女色,子嗣極少,又陸陸續續夭折了一些,最後接過重擔的,是被稱為廢人的南胥月。
一身縞素的南胥月便跪在靈堂之側,少年清瘦俊秀的面容帶著大悲之後的哀愁,雙目因淚水洗過而更顯得清明。他沉穩而周到地安排了南無咎的身後事,用單薄的雙肩撐起蘊秀山莊的運轉。仙盟中其他掌門長老皆前往弔唁,背後皆是嘆息,蘊秀山莊走向末路,已是無法挽回之事了。當年驚艷天下的孩子,被修道界寄予厚望的南胥月,如今不過是一個廢人而已。
而十九歲的謝雪臣靜靜立於一旁,如巍峨雪峰,高山仰止,又如絕世神兵,鋒芒奪目。
這對比,屬實更讓人替那個少年可惜。
謝雪臣看了一眼南胥月,他莫名能感覺到,被所有人同情的那個少年,並不覺得自己需要同情。他雖看似青澀,卻有超乎成年人的成熟穩重,他雖看似單薄,精神力量卻異常強大。
同為天生十竅者,他知道天生十竅與後天開竅有何不同,他們看到的世界,本就與旁人不一樣。
或許是出於對對方的敬重,在南胥月向他問候時,他沒有拒人於千里之外。與南胥月交談之後,他為對方的博學感到驚訝,然而對方只是笑著說:「在下不過是因為不能修道,而把時間花費在了風花雪月、奇技淫巧之上。謝兄若是有心,自會做得更好。」
謝雪臣道:「你雖不能修道,但也能藉助靈物布陣,以此自保傷敵。」
因為謝雪臣這話,兩人開始鑽研法陣,半月時間,竟想出了數十種法陣。
南胥月有些歡喜地說:「謝兄對在下沒有心生憐憫,在下很是高興。」
謝雪臣道:「你何須憐憫?」
南胥月笑道:「以前也有個人這麼說。我生來便得到了太多,縱然失去了一些,也仍是強過世間億萬人,我憑什麼自憐,他人又憑什麼憐我?」
他並不覺得自己悲慘,走得慢些,不過多看片刻這世間的風景罷了。
「南胥月,我要回擁雪城,借你傳送法陣一用。」謝雪臣開門見山說道。
「好,只是催動此陣需要兩個時辰,你們一路奔波,不如先在庄中休息片刻。」南胥月也很乾脆地答應了,只是頓了頓,又問道,「謝兄,暮姑娘是半妖魔體,她若一同前往擁雪城,恐怕凶多吉少。」
暮懸鈴一把攥住了謝雪臣的手,堅定道:「我要去。」
謝雪臣想起她那番散功之言,明白她去意堅決,自己竟不由自主開始考慮如何幫她掩護。
南胥月目光落在兩人手上,眼中掠過一絲異色。
「暮姑娘若是擔心魔氣泄露,在下有一法。」南胥月道,「可將法陣鐫刻於隨身之物,藉助法陣之力,掩蓋氣息。」
暮懸鈴道:「我亦略懂一些法陣。」在南胥月面前,她可不能說自己精通了。「這一路便是用這種方法避過魔族耳目。」
南胥月微微頷首:「謝兄的發簪,暮姑娘的指環,確實都是極佳的法器,只是要瞞過法相尊者的耳目,卻不容易。」
南胥月一眼看穿兩人的偽裝法器,暮懸鈴不禁有些惴惴。他雖然不能修道,但天生十竅的神人,目力太過驚人了,不禁心細如塵,目光如炬。
「在下近年閑來無事,鑽研法陣,略有心得,有一法陣,或能遮蔽法相尊者的耳目。」
暮懸鈴聞言兩眼發亮,忙道:「真的嗎?你能教我嗎?」
如此重要的法陣,按說是不能傳於魔族的,否則魔族掌握了這種法陣,便可以悄無聲息潛入人界,危害人間了。但這兩人,也是一個敢要,一個敢給。南胥月含笑道:「自然是可以,在下沒有法力,還需要姑娘自行鐫刻。」
無論是人族的法力,還是魔族的魔氣、妖族的妖力,都可以成為催動法陣的力量,這也是為何半妖桑岐能夠成為法陣大師。暮懸鈴得桑岐親傳,對法陣的理解遠在他人之上,南胥月所授法陣極為繁雜,但暮懸鈴聰慧過人,只一遍便絲毫不差地記了下來。
南胥月嘆息道:「姑娘聰慧,在下佩服,只可惜姑娘身為半妖,修行艱難,否則成就可比謝兄。」
「南公子過譽了。」暮懸鈴笑著擺了擺手,「謝宗主專註於一道,才可至巔峰,心懷天下蒼生,才得萬人敬仰。而我不過有一點小聰明,胸無大志,只想和喜歡的人在一起罷了。」
暮懸鈴眸光流轉,落在謝雪臣身上。
她向來如此,熱烈而赤誠,不怕人知,只怕人不知。
南胥月看得分明,也不說破,他笑著問道:「暮姑娘可自選貼身飾物用以鐫刻法陣,若姑娘沒有合適的寶物,在下倒是有不少珍藏。」
「不敢再勞煩南公子了。」暮懸鈴婉拒道,「阿寶那兒有不少靈力充沛的寶物,我已經有了心儀之選了。」
暮懸鈴說著從芥子袋中取出一個鑲金玉鐲,那玉鐲通體翠綠欲滴,只可惜卻是斷開了,然而它最珍貴之處,便是斷開之後用金子修補起來,修補之人應是法相尊者,這件世俗寶物因此有了靈力,翠綠之色生機盎然。
暮懸鈴摘下掩飾氣息和容貌的指環法器,魔氣與妖氣登時溢散而出。然而南胥月乃凡人之軀,看不見魔氣和妖氣,他能看到的,只是暮懸鈴的真容。
欲魔說,那是三界都少有的美貌,他看遍了好色之人的心魔,也找不出這麼美的一張臉。
南胥月微微有些失神,暮懸鈴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的異常。若是驚艷於美色,那倒不叫異常,他的異常在於,那種情緒叫驚訝。
暮懸鈴眼波盈盈,疑惑地看向南胥月:「南公子看到我,似乎是有些驚訝?」
南胥月沒有避嫌,他仔細端詳了暮懸鈴片刻,才輕輕搖頭道:「方才乍一看姑娘真容,有些像在下一位故人。」
「哦?」暮懸鈴笑了一下,「我倒是有些好奇是什麼人,或者是不是人。」
南胥月展開摺扇,掩住唇畔那抹興味盎然的笑意。
「細看之下卻不像,應是在下看岔了,還請姑娘見諒。在下先行一步,準備布陣之事,兩位若是覺得乏了,可在水榭西邊的廂房休息。」
南胥月說罷便離開了此處。
暮懸鈴看著南胥月的背影消失在轉角處,才對謝雪臣道:「他沒說實話。謝宗主,人族也有我這般美貌的人嗎?」
謝雪臣目不斜視,飲了口茶淡淡道:「色相皆虛妄,百年一枯骨。」
是謝雪臣會說的話。
暮懸鈴笑道:「想必謝宗主眼裡,人與人之間唯有善惡、強弱的區別。你知道在我眼裡,人與人有什麼區別嗎?」
謝雪臣微微側目,清冷的鳳眸倒影出暮懸鈴驟然靠近的面容。她探過身子,在他耳邊壓低了聲音輕輕道:「除了謝雪臣,都是其他人。」
兩人離得太近,溫熱的呼吸帶著幽香拂過面頰,一個轉頭便是親吻的距離。
然而她很快便抽身離去,唇角噙著抹得逞的壞笑,裝作認真的模樣在手鐲上鐫刻法陣。
謝雪臣收回目光,無意識地摸索著瓷白的茶杯,開始認真思索一件事。
他活了二十五年,很少有問題能難住他,他苦苦思索,上下求解的問題,只有三個。
第一個問題,是何為道心。
第二個問題,是何為劍心。
第三個問題,是暮懸鈴為何執著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