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有些急,厚厚的雲層與風雪遮蔽了光照,山谷之中,陰氣森森。
一個高大身影自風雪中而來,每一步都是地動山搖。
「所以我說,你太過謹慎了。」那個聲音沙啞卻又響亮,穿透了暴風雪的阻攔。「不過是一個廢了謝雪臣。」
一念尊者道:「畢竟是謝宗主,我要給予足夠的尊重。」
謝雪臣握劍而立,頎長的身體立於風雪中,如一把出鞘的利劍。
「是你布下傳送法陣,把痴魔和戰魔帶入擁雪城。」謝雪臣冷冷看著一念尊者,「布陣之人既然有心思用左手字掩飾真正的字跡,就不會想不到會被人發現,所以左手字被驗證與陣符一致的人,反而不是真正的布陣之人。而與他朝夕相處百年的人,有意模仿他的左手字,卻易如反掌。」
一念尊者微微頷首:「原來如此,謝宗主早就懷疑我了。」
「真正的南胥月,也不會想不到這一點。」謝雪臣又道,「但他沒有說。」
一念尊者恍然大悟:「所以他也將自己暴露了。」
「既然戰魔在這裡,那麼附身在法鑒尊者身上的,就是痴魔了。」謝雪臣看著走到一念尊者身旁的高大巨人,「真正的戰魔,能力純粹而強大,就是殺戮。」
戰魔朝謝雪臣咧嘴一笑,露出鋒利的獠牙,低沉的聲音緩慢說道:「只有沒能力一招殺敵,才會整那些虛頭巴腦的玩意,這個道理,謝宗主最懂了。」
謝雪臣道:「以法鑒尊者的修為,痴魔想要成功附身,絕非一時半刻可以成功,所以,一念尊者應該昨晚就對法鑒尊者下手了。」
一念尊者沒有否認,他面含微笑頷首道:「昨夜與師叔論道,我與他道不同,他想滅我的道,動了殺念、悔念,但我早有準備,以法陣束縛住他,讓痴魔偷襲,一點點控制住師叔的心魔,直到今晨,方才成功附身。」
「控制南胥月並不在你的計劃之中,他只是個普通人。」謝雪臣道。
「不錯,但是他踏入正氣廳的那一瞬間,心魔大陣觸動了。」一念尊者微微感慨,「南莊主光風霽月,卻不想心思如此之重,他的痴念太重,以至於痴魔不由自主轉移了目標,控制了南莊主。」
謝雪臣有些疑惑,南胥月的痴念是什麼,但眼下並非細究的時機,他很快撇開這個念頭。
「挑起仙盟眾人心中的疑念,讓仙盟化為散沙,附身法鑒尊者,挑起仙盟內亂,再將我調離漩渦中心,令戰魔協助你殺我。」謝雪臣將桑岐的部署一一說出,「桑岐想將仙盟一網打盡。」
一念尊者道:「師叔是除謝宗主外的仙盟最強修士,其他人若不聯合起來,對上他毫無勝算。」
謝雪臣道:「痴魔只是想讓仙盟自相殘殺,至於法鑒尊者是輸是贏,是死是活,並不重要。」
「謝宗主是個明白人。」一念尊者微微一笑,「不過你不是不屑與敵人解釋嗎,為何要與我說這麼多?」
謝雪臣緩緩鬆開了手中劍,長劍釘入岩石之中,紋絲不動。
「自然是因為,我也要拖延時間。」謝雪臣道。
一念尊者和戰魔皆是一怔,只見三丈外的風雪中,謝雪臣所站之處,暴風雪忽然凝在了半空,彷彿時間瞬間停滯住了,隔著鵝毛大雪,他們看到一張清俊冰冷的臉,一雙明亮銳利的鳳眸,他眉心的紅光驟然一亮,下一刻,以他為中心的風雪呈旋渦狀向外飛涌而出,強大的靈力波動讓天地為之色變,一道堪比金烏奪目的強光穿破了風雪的籠罩,凌厲的劍氣直衝雲霄,勢不可擋!
「鈞天!」一念尊者臉色驟變,向後退了半步。
「他的神竅恢復了?」戰魔回想起萬仙陣中謝雪臣手執鈞天,毀天滅地般的劍勢,頓時心底虛了一下,但很快又激起了他更大的戰意。
戰魔是不會恐懼的,他只知道殺戮和戰鬥,而強者令他魔氣沸騰,遇強更強!
戰魔咧嘴大笑,自背後抽出兩把戰斧,眼中冒著嗜血的紅光。
「真不愧是第一劍修的靈力,這樣殺起來才痛快!」
一念尊者知道自己上當了,他向來慈眉善目的臉龐籠上了陰影。「謝宗主沒有那麼好對付。」
「當初是受到萬仙陣的壓制,我才會敗給他。現在的我比萬仙陣之時強,而他……」戰魔眯了眯眼,「看樣子還沒有完全恢復。」
風雪之中傳出謝雪臣冰冷的聲音:「但殺你,綽綽有餘。」
話音未落,鈞天劍已到了眼前。
正氣廳強烈的靈力波動令全城震動,無數修士趕來,看著半空之中色彩斑斕壯麗的靈力激蕩,知道那是法相之間的戰鬥,根本沒有他們插足的餘地,只能有多遠躲多遠。
暮懸鈴趕到正氣廳時,現場已是一片廢墟,她在廢墟之中看到了昏迷的南胥月,急忙將人救醒。
南胥月沒有受到什麼外傷,痴魔附身法鑒尊者之後,便放棄了對他的控制。被魔神附體,哪怕僅僅是一時三刻,對普通人的身體損傷也是極大。南胥月臉色發白,四肢如灌了鉛一般沉重,身上一片冰冷。他只記得自己跟著謝雪臣踏入正氣廳,之後的事便全無記憶了。
「南公子,這裡太危險了,我先帶你離開。」
暮懸鈴一看他的情形便知道是被魔族附體的癥狀,她用肩膀撐起南胥月的身子,攙扶著他遠離戰鬥漩渦。南胥月半邊身子壓在了暮懸鈴身上,慢慢找回了一絲力氣。
聞風而來的傅瀾生看到暮懸鈴正扶著臉色灰敗的南胥月,登時嚇了一跳,趕上前來幫忙。
「這是這麼回事?」傅瀾生接過了南胥月,扶著他的臂膀。「我父親他們在圍攻法鑒尊者,而謝宗主和一念尊者不知所蹤。」
南胥月略一思索,便道:「我先前被魔族附體,記憶全失,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如今看來,極有可能一念尊者是魔族姦細,是他挾持了謝宗主離開。」
「那他就輸定了。」暮懸鈴淡淡一笑,「此時的謝雪臣,是天下無敵的謝宗主。」
那顆葯是她喂下的,她最清楚藥效結束的時間,謝雪臣亦然,所以他才會任由一念尊者帶走自己,看看對方還有怎樣的陷阱。
傅瀾生神情緊張地看著高空中激斗的幾人,其中有他的父母,但那個階層的戰鬥不是他這種小金丹可以插手的,哪怕他有仙器無數,也無法左右這場戰局。
暮懸鈴對三魔神十分了解,一眼便看出了空中的局勢,道:「法鑒尊者被痴魔附身了,其他人也中了痴魔的心魔大陣。」
傅瀾生對痴魔一無所知,疑惑地看向暮懸鈴。
「痴魔的手段,是找出人心中的痴念,種下種子,痴念會隨著時間推移而逐漸壯大,長葉開花,痴念越重,則開花越快。痴魔能從旁人的痴念中汲取力量,而一旦人心中痴念成熟,便隨時可以被痴魔附身。」暮懸鈴面色凝重,「所以即便擊敗了被附身的法鑒尊者,痴魔也一樣可以附身到其他人身上。」
傅瀾生急道:「那還有什麼辦法擊敗痴魔?」
法鑒尊者在多人圍攻之下,此時已經身受重傷,落敗是遲早的事,只是其他人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身上都明顯挂彩,氣息弱了許多。暮懸鈴眉頭緊鎖,思慮對策。
「有驅魔手段的,只有懸天寺的般若心經。般若心經可照心見性,恢複本我,消弭心魔的影響,令痴魔無處遁形。但是現在法鑒尊者受控,一念尊者又是姦細……」暮懸鈴無奈道,「只有趁法鑒尊者落敗,痴魔離開的時機將他捉住。但是那個時機轉瞬即逝,極難成功。」
其實還有一個方法,就是她的審判妖藤,這件出自桑岐之手的神級法器,對魔族來說是命中剋星,只要被妖藤束縛住,便極難脫身,即便是三魔神,也要被困上一時半刻,但強敵環伺之下,暴露出一息的弱點,就足以致命。
可是暮懸鈴不能出手,一旦她出手了,她的身份也就暴露了。
法相之戰已近尾聲,拂世之塵捲住了法鑒尊者的軀體,一道金光穿胸而過,但是僅僅如此並不能殺死一個法相。法鑒尊者露出詭異的笑容,身前浮現出一顆金色珠子,滴溜溜轉著,發出奪目的金光。
眾人臉色一變,不知是誰喊了一句:「不好,他要自爆金丹!」
法相金丹一旦自爆,半個擁雪城都會毀於一旦!
一念尊者面色灰敗的看著眼前一幕。
他沒有想到,戰魔的落敗會如此之快。鈞天劍一氣化萬,一招玉闕天破驅散了漫天陰霾,生生把厚厚的雲層撕開一個巨大的裂口,萬千金色小劍金光浮動,氣勢如虹,將戰魔碾成無數細小的塵埃。
謝雪臣伸出手,細碎的金光向他掌心涌去,重新凝成了金色長劍。
難怪他能以二十五歲的年紀坐穩仙盟宗主之位——一念尊者恍惚地想著。
幾年前,仙盟易主,呼聲最大的本是法鑒尊者,他品德受人敬仰,修為亦是深不可測,然而推舉之日,他卻主動退出了。他說,論道心之堅,他不如謝雪臣,論修為之強,他更不如。
一念尊者心裡並不服,沒有打過,師叔怎麼能自認不如?謝雪臣才二十五歲,晉陞法相不過幾年,縱然天生十竅,難道還比得過五百年法相嗎?
——謝宗主道心無垢,劍心純粹,而我已心有雜念,不配其位。
法鑒尊者合上了智慧的眼。
一念尊者卻不能甘心。
謝雪臣來到了跟前,鳳眸清明而銳利,彷彿看穿了一念尊者所想。
一念尊者長長嘆了口氣,放棄了抵抗:「謝宗主不殺我,是想讓我為師叔驅除痴魔吧。」
「這是你最後的機會。」謝雪臣道。
謝雪臣抓住一念尊者的手臂,身影驟然消失於原地,御風飛往擁雪城的方向。
法相激戰的靈力波動百里外便能感知到,謝雪臣目光一凜,速度再次提升,視線中出現了數道身影於空中對峙,忽然,一股龐大而恐怖的氣息升起,彷彿醞釀著一場地動山搖。
謝雪臣鬆開了一念尊者,右手捏了個劍訣,鈞天一起,化成漫天劍雨,飛流而下,鑄成一個密不透風的牢籠,將那股暗金色的恐怖氣息緊緊束縛住。
與此同時,一道紫色鞭影疾如閃電,纏上了半空中的灰色人影。
只聽半空之中一聲轟鳴,百里之內的所有人同時眼前一黑,昏迷倒地,有修為在身的亦不由自主跪倒在地,胸腔之中劇烈跳動,驚駭之情溢於言表。
——這是法相自爆之力!
但這並非完全的法相自爆之力,真正的自爆被謝雪臣窮盡靈力鑄成的金色牢籠困住,鈞天劍擋下了這一擊七成的威力,而謝雪臣幾乎是以自身承擔下了所有。
他緊緊攥住發顫的拳頭,咽下了喉中腥甜。
圍攻法鑒尊者的諸位掌門早有防備,都未受到什麼影響,段霄蓉看到謝雪臣歸來,鬆了口氣,立刻回頭去找自己的兒子,卻見他使用天階防護法器張開了結界,應該沒有受到自爆之力的影響,這才鬆了口氣。
謝雪臣身形一閃,掠到法鑒尊者身旁,帶著他落到了地面。他身上被一條紫色妖藤緊緊捆住,眼中流露出驚恐之意。
一念尊者來到兩人身旁,其他人也都圍了上來。
傅淵停率先開口道:「恭迎宗主歸位!」
方才若是法鑒尊者自爆成功,他們這些人幾乎難以倖免,謝雪臣以一人之力擋下了所有,救了半城百姓,救了他們的性命,眾人心裡都是感激。
便是素凝真面上帶了幾分真誠的恭敬和懼怕,這是她第一次見到謝雪臣展現自己的實力。她忽然明白天生十竅是何等的妖孽天才,他才二十五歲,便有這樣傲視眾生的修為,再過百年,他又會成長成什麼模樣,難道法相之外,還有其他的境界嗎?
謝雪臣淡淡地朝眾人點了點頭,便轉頭看向被痴魔附身的法相尊者,鳳眸之中一片冰冷殺意:「你竟敢引爆法鑒尊者的金丹。」
他已是用了最快的速度,卻還是慢了一步。
痴魔用力地掙扎著,他心中驚懼不已,更是迷惑不解,為什麼自己會被審判妖藤束縛住?聖女為什麼出手幫人修?
眾人也看到了他身上詭異的妖藤,像是有生命一樣在他身上蠕動著,妖藤上有妖氣和魔氣,但沒有人想到會是妖魔出手攔住了痴魔,還以為是謝雪臣或者一念尊者的手段。
謝雪臣對一念尊者道:「用般若心經驅除痴魔。」
一念尊者頷首,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便見雙手掌心金光漸起,向法鑒尊者籠去。金光所及之處,便有淡淡黑煙升騰而起,痴魔發出痛苦的叫聲,一個黑色影子浮現其上,想要離開法鑒尊者的軀體,卻被紫藤束縛住,慘叫連連。紫藤便在這時輕輕一抖,鬆開了桎梏,消失不見。
一團金光化成鎖鏈,將痴魔從法鑒尊者身上扯了出來,牢牢鎖住。
法鑒尊者雙目恢復了清明,氣息卻已十分微弱,他金丹已爆,如今也不過苟延殘喘,如燭火之將滅。
一念尊者跪在法鑒尊者身前,叩了個頭,將他輕輕扶起。
「師叔。」一念尊者見到法鑒尊者彌留之相,不禁露出悔恨痛苦之色。
法鑒尊者艱難地抬起枯瘦的手,落在一念尊者的肩上,蒼老沙啞的聲音緩緩說道:「一念……我從未懷疑過你,因為你的氣是乾淨的,這說明,你對自己所作所為問心無愧,你在踐行自己的道心。」
「只是,你的路錯了……」法鑒尊者無力地嘆了口氣,「幸有謝宗主在,你尚未犯下,不可挽回之錯……」
何羨我冷眼看著一念尊者,道:「懸天寺歷來扶危濟困,受人敬仰,不知一念尊者為何入魔。」
一念尊者黯然道:「因為我發現,魔是除不盡的。」
素凝真嗤之以鼻:「這一點,每個人都知道。」
一念尊者道:「魔是由人心而生,想要除魔,反而會生殺戮心魔,越殺越多。」
素凝真諷刺道:「因為殺不盡,所以你就投靠了魔族?」
一念尊者沒有在意何羨我的諷刺,他搖了搖頭:「我認為,想要真正驅逐魔族,唯有修禪,世間萬法,唯有般若心經有驅魔之效,可見天降大任在我懸天寺。」
何羨我道:「所以你勾結魔族,以為除掉謝宗主,便能自己當上宗主,擴張懸天寺的勢力,讓天下人都拜入懸天寺門下?」
一念尊者道:「不,我想讓師叔當宗主。」
何羨我道:「他不願意,你就讓痴魔附身於他?」
傅淵停皺眉道:「簡直荒唐,恐怕先被痴魔控制的人,是你自己吧。」
一念尊者聞言一震,眼中恍惚:「是我……先入了魔?」
他認為自己沒錯,只要天下人修禪向善,會般若心經,那天下自然也就沒有魔了。只是要成就自己的道,總是需要一些犧牲的。法鑒師叔不願承擔起救世之責,那唯有自己一肩擔起。
謝雪臣注視著一念尊者眼神的變化,知道他入魔已深。
「一念尊者說的話,有一些是對的。」謝雪臣道。
眾人驚訝地看向他。
謝雪臣緩緩道:「魔由心生,是人的影子,然而陰影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我們站在陽光之下。金烏東升西落則影長,烈日當空,則影短。真正的除魔手段,不是殺魔,不是修禪,而是創建一個煌煌盛世。海晏河清,人人安居,心魔自無寄生之處。」
眾人聽罷謝雪臣所言,均是陷入沉思之中。
法鑒尊者含笑看著謝雪臣,顫聲道:「謝宗主的道,便是我窮盡五百年,方才求得的正道。」
何羨我一聲嘆息:「可是談何容易。」
「正道從來滄桑泥濘,踐道者必孑孓而行。」法鑒尊者長嘆息,雙目逐漸渾濁,「這世間有謝宗主在,我便可安然離去。懸天寺犯下大過,但憑仙盟處置。我寺願交出般若心經功法,無論是否入寺,都可無償修習。」
「師叔……」一念尊者黯然垂淚,「弟子知錯了。」
然而法鑒尊者再無法做出任何回應了。
所有修士行禮默哀,送別一代賢達之士。
「嗬嗬嗬嗬……」被鎖住的痴魔發出難聽的笑聲,素凝真脾氣急躁,拂世之塵甩在了他臉上。
痴魔的腦袋被打得歪向另一邊,又緩緩轉了回來。
「你笑什麼?」素凝真冷然道。
痴魔笑道:「我笑你們正道人士,虛情假意,表面上光風霽月,私底下藏污納垢。」
「你胡說什麼!」素凝真舉起拂世之塵又要動手,卻被何羨我攔了下來。
「對,別打我,打我顯得你心虛。」痴魔怪笑道,「別人會說你要滅口。」
素凝真憤然收回拂塵:「這魔物最擅長玩弄人心,有什麼好聽的?」
痴魔那張古怪的臉上露出了興奮的笑容:「反正落在你們手上,我也沒準備活著離開了,但我還有一件事要說,你們之中,還有一個人私通魔族。」
眾人神色一凜,厲聲問道:「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