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雪臣心想,暮懸鈴可能真的認錯人了,他不知道暮懸鈴將她當成了誰,也許是她口中的那個「大哥哥」,但謝雪臣知道,自己絕不會是那個人。
如果暮懸鈴能幡然醒悟,放下對他的執著,或許對兩個人來說都是一件好事。
但是想到這個可能性,他的心裡卻沒有鬆了一口氣,放下一顆石頭的輕鬆。
反而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與酸疼。
暮懸鈴回來之後便徑自去了地牢,關上牢門,便往草垛上躺去。她睜著雙眼看著石壁,眼前浮現的,始終是七年前的畫面。那個長得酷似謝雪臣的人是誰呢?
除了謝雪臣,還會是誰呢?
如果是當年的他,是不會把她推開的吧,他拼了性命來救她,怎麼捨得不要她呢?
暮懸鈴委屈地抱緊了自己,黯然閉上了眼。就這樣吧,在這裡呆一輩子也好,反正這世間已經沒有愛她至深的人了。
暮懸鈴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因為功力盡失,她沒有聽到身後傳來細微的腳步聲。
一個身影覆住了她蜷縮起來的瘦小身軀,溫熱的指尖揩去她睫毛上的淚花,幾不可聞的嘆息聲壓抑在喉間,那人幫她蓋上了被子,終於驚醒了她。
暮懸鈴揉了揉眼睛,看清了坐在身旁的人。
「南公子?」她用沙啞的聲音喚道。
南胥月的指尖還殘留著她睫毛上的濕意,他輕輕摩挲著指尖,溫聲道:「這就是你的選擇嗎,寧可留在之類,做一個囚徒?」
暮懸鈴有些愧疚地低下頭:「你不必為了救我,而做出這麼大的犧牲。」
「這不是犧牲。」南胥月認真道,「是求之不得。」
「南公子……」
「你可以叫我南胥月,或者直呼我的名字。」南胥月打斷了她。
暮懸鈴扇了扇睫毛,嘆道:「南胥月,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那一日他在園中抱住了她,說了那番話,她輾轉反側,左思右想,卻也想不明白為什麼。在她心目中,南胥月是一個極其溫柔善良的世家公子,為了救人,捨棄了名聲不要,倒也說得過去。只是她覺得,沒有必要,也不願意連累他。
南胥月苦笑道:「你如果明白自己對謝雪臣的心意,那便該明白我對你同樣如此。」
「這便是我不解之處。」暮懸鈴蹙眉道,「我從未給過你什麼,也沒有對你多好。」
在她心裡,從始至終都只有一人,其他人,便是其他人。
她不忍心對南胥月說出這麼殘忍的話,但她的心跳如此決絕,讓南胥月聽得刺耳,卻又分明。
「只是你自己不知道罷了。」南胥月眉眼間籠上了陰鬱之色,讓暮懸鈴失了神。
「鈴兒,當年與你初識,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時刻,是你讓我從走出了陰霾,才有今天的南胥月。」
暮懸鈴看著南胥月認真的神色,可她甚至已經記不清當年自己說過什麼,她只記得,南胥月當時很難過,她似乎說了些話安慰她。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願意聽嗎?」南胥月輕聲問道。
暮懸鈴遲疑了片刻,點了點頭:「好,我會保密。」
南胥月道:「其實,我的神竅被毀,並非魔族所為。」
暮懸鈴瞳孔一縮,心臟猛地震了一下,便聽南胥月用淡漠的語氣徐徐道:「是我的母親薛氏,勾結邪修,假裝魔族,將我擄走。」
「薛氏,是我名義上的母親,我的父親南無咎,有五任妻子,薛氏是其中修為最高的一個,在我出生之前,她的兒子南星曄,是我父親最出色的兒子,他十五歲便結成金丹,法相有望。」
暮懸鈴幾乎猜出了後來的劇情,果然,南胥月所說的,正是那俗世間屢見不鮮的事情。
「南星曄是我的兄長,本該是他繼承蘊秀山莊,但我出世之後,父親便將所有的寵愛和關心都給了我,所有人都知道,蘊秀山莊遲早也會是我的。」南胥月忽地低笑了一聲,「其實我早就察覺到薛氏對我的恨意,但她應該知道,傷害我的代價,我以為,她會有所忌憚的。」
暮懸鈴道:「她勾結邪修之事,是你發現的嗎?」
南胥月點了點頭:「她以為讓人偽裝仇家,便能瞞天過海,但我仍是找到了證據,把一切都告訴了父親。勾結邪修的是她,但背後主使者,是南星曄。」
「那……你父親秉公處理了嗎?」暮懸鈴輕聲問道。
「秉公處理?」南胥月低低重複了這四個字,微微蹙起眉頭,「鈴兒,你可知道,何為公?」
暮懸鈴想了想,道:「善惡有報,便是公道吧。」
南胥月微微一笑,揉了揉她的腦袋:「和十歲的我,想的一樣呢。」
暮懸鈴有些發怔,心裡有種不好的預感。
南胥月腦海中那一幕又清晰了起來,他依稀聽到了薛氏的哭喊,還有南星曄在求饒,怒不可遏的父親高高地舉起了鐵掌,靈力蓄於掌心,要將兩人拍死在掌下。
薛氏抱住了南無咎的大腿,哭喊著阻止他。
「她說,你要為了一個廢子,而毀了一個金丹嗎?」南胥月輕輕重複薛氏那歇斯底里的吶喊,當時的他,並不明白這句話的重量。
現在的暮懸鈴,也不明白,她漂亮的眼睛彷彿籠罩著一層迷霧。
「鈴兒,那時我才明白,父親的公道,便是力量。」南胥月的笑容有些憂傷,「我受過的傷,失去的一切,因為已經失去了,都不值一提。而我的兄長,他已是金丹,有望法相,我廢了,他才是蘊秀山莊的希望。我的父親,是不會為了一個廢人,去毀掉蘊秀山莊的希望的。」
暮懸鈴的心口一片冰冷,彷彿置身於冰天雪地之中,四肢猶如凍僵了一般難以動彈。
南胥月仍在笑著,只是那笑容並無一絲喜悅的成分。
「我曾以為,自己擁有一切,原來,不過是假象。我失去了力量,便連親情也一併失去了。」南胥月微涼的指尖撫上暮懸鈴的鬢髮,他哀傷地說,「那一年,去明月山莊求借混沌珠,我遇到了你。是你告訴我,如果所有人都不喜歡你,你就把所有的喜歡留給自己。哪怕成了一個廢人,我仍然能做到世上許多人都做不到的事。你不知道,自己的無心之語,卻是我重生的希望。我是想帶你走的,可是當時我只是一個廢人,在我提出那個請求的時候,得到的只是父親的不耐煩和厭惡。」
「我想等有一天,我成為蘊秀山莊的莊主,便能名正言順去要人了。可是還沒等我坐上莊主之位,卻傳來明月山莊慘遭血洗,化為廢墟的消息。我去看過,有的半妖死了,被燒成了灰燼,有的半妖被桑岐擄走,成了他的妖兵。我不知道你是死是活,再無從打聽,只能將遺憾永遠埋在心底。」
「但現在,我有能力保護你了,你卻不願意了。」南胥月苦笑著嘆息道,「鈴兒,原是我先遇見你的。」
暮懸鈴腦中一片混沌,南胥月的話讓她久久回不過神。她心中既對南胥月的遭遇感到憐惜和憤怒,也對他的悵惘感到深深無奈。過去的,便都已經過去了,在她的心裡已經裝滿了另一個人,無論那人是不是謝雪臣,但南胥月在她心裡,只是朋友而已。
天涯明月新,朝暮最相思。原來每個人都各有所思,咫尺天涯。
暮懸鈴不知該如何回應南胥月的溫柔,她忽然明白了謝雪臣的無奈,原來他面對著自己的時候,是這樣為難和愧疚的心情。
正當暮懸鈴要開口之際,忽然感覺到地牢一陣劇烈晃動,火光搖晃了起來。
「這是怎麼回事?」暮懸鈴扶著石壁,感受到掌心下的山體正處於巨顫之中。
難道是地震?但是擁雪城是有護山結界的,怎麼會發生這麼強的地震?
南胥月一把抓住了暮懸鈴的手腕,急切道:「先離開這兒!」
暮懸鈴不由自主地被南胥月拉著往牢房外跑去,山體的震動讓人不由自主地一陣暈眩,眼前的走廊似乎活了過來,周圍的一切都陷入了扭曲之中。
一股熟悉的氣息自上而下傾瀉下來,將一切籠罩其中,暮懸鈴如墜冰窟,四肢頓時僵住。
「是他……」她慢下了腳步,雙目失神,喃喃自語,「他怎麼來了?」
南胥月亦感受到那股懾人的氣息,陰暗而龐大,沉沉地壓在心上,讓人難以自抑地陷入恐懼之中。他看到暮懸鈴煞白的臉色,恍然明白了她在害怕什麼。
「這股力量,是桑岐?」南胥月有些不敢置信,因為這股力量太龐大了,桑岐只是一個半妖,他以陰狠狡詐神秘為人所知,幾乎沒有人見過他親自出手,但半妖修行潛力有限,他怎麼可能會有這麼強大的力量?
暮懸鈴跟在桑岐身邊七年,也從未見過桑岐出手,但是這股力量遠遠超出了她的想像。
桑岐為什麼會來擁雪城,他想做什麼?
難道是為她而來?
夜半的擁雪城一片靜謐,一層無形的半圓結界籠罩住擁雪城,阻擋邪敵的入侵。桑岐的力量和氣息太強,剛一靠近便激發了護山結界的防禦,結界散發出金白光芒,抵抗來自魔界的黑暗氣息。
桑岐凌空御風,身披玄色斗篷,法力噴薄而出,銀髮無風自動,肆意飛揚。伸出斗篷外的右手呈現出銀色的金屬色澤,上面鐫刻著密密麻麻的詭異符文,此刻那些符文彷彿有了生命,在他的手臂上遊動了起來,緊接著便化成一隻黑而細長的靈蛇飛了出來,磅礴的魔氣翻湧著,黑色靈蛇在魔氣之中迅速膨脹,很快便長到了數十丈之長,猶如一條墨色蛟龍,仰天長嘯,引起一陣地動山搖。墨色蛟龍目露赤色凶光,俯身朝著擁雪城的結界撞去,金光結界頓時暗了一暗,整座山體隨之晃動。
蛟龍發出疼痛的嘶吼,憤怒讓它的力量更上一層,它揚起粗壯的脖子,一個擺頭,更加用力地撞向結界。便在此時,一道銳利無比的劍氣憑空出現,朝它兩眼中心劈去,蛟龍躲閃不及,被劍氣砍中眉心,一陣黑煙冒起,它在空中痛苦地翻滾嘶鳴。
金光回到主人手中,一襲白衣的劍修抬起冰冷的鳳眸,看向百丈之外的敵人。
「謝宗主,多日不見。」桑岐陰冷低啞的聲音遠遠傳來,他的聲音不大,卻彷彿在耳邊響起,似溫柔的低喃,卻又分明蘊含惡意與殺機。
謝雪臣廣袖鼓盪,眉心硃砂微亮,宛如神人一般傲然而立,與玄袍祭司遙相對峙。
「萬仙陣中,你顯露出的實力不足此時萬一。」謝雪臣冷冷看著桑岐,「不知大祭司至此有何貴幹。」
桑岐勾起輕薄殷紅的唇,笑道:「自然是來接回我的愛徒。」
「那恐怕不能讓你如願了。」謝雪臣橫劍於胸前,鈞天劍發出奪目的光芒,照亮了一方天地,令魔氣不敢逼近。
「謝宗主不必對如此劍拔弩張,我對閣下並無惡意。」桑岐慢條斯理地說道,「難道小鈴兒沒有告訴你,是我讓她救你出熔淵嗎?」
謝雪臣心神一震,但隨即收斂住,不去聽桑岐迷惑人心的鬼話。
桑岐低低笑了起來:「你是不信吧,小鈴兒那顆半日芳華,還是我教她煉製的,天下間只此一顆。」
回應桑岐的,是鈞天劍破碎靈霄的吞天一劍。
那一劍如旭日東升,讓星月無光,魔蛟巨顫。
桑岐幾乎抵擋不住這一劍,玄袍出現了一絲裂縫,唇角也溢出了鮮血,他面上露出了凝重之色。
謝雪臣的決心,比他想像的更堅定呢,他說的明明是實話,謝雪臣不信,他也沒辦法了。
他知道謝雪臣幾日前受過重創,近日來靈力又日日耗竭,仍未恢復巔峰狀態,但他在萬仙陣中見過謝雪臣的劍法,一往無前,不留餘地,爆發出來的力量遠遠超過人族的上限。
桑岐只是來接個弟子的,可沒打算與謝雪臣死斗。
銀瞳中閃過異色,桑岐伸出另一隻手,那是他的左手。一隻修長而柔美的手,比女人的手更秀美,也更有力量,他五指張開,象牙色的指尖緩緩變得通紅,一滴暗紅色的鮮血自指尖浮出,懸於空中,五指在虛空之中畫出一個神秘的符印,暗紅色的鮮血扭曲著湧入符印之中,像一條紅線在空中浮動,發出幽幽紅光。
銀瞳之中浮上血色,桑岐緩緩抬起手,那張紅色的網霎時間瘋狂地旋轉起來,越來越大,巴掌大小的符印頃刻間便遮天蔽月,令擁雪城陷入黑暗之中。
謝雪臣立刻便感受到身邊的靈力急速衰退,取而代之的是魔氣在瘋狂滋長,彷彿這裡不是人間,而是魔界。
這就是半妖祭司的鬼蜮手段,將法陣結合魔氣之後演變出萬千變化,最強大的法陣之一——偷天換日。
這個法陣只能維持一刻鐘,在這段時間內,法陣覆蓋的範圍,靈力不生,魔氣四溢,謝雪臣的力量大打折扣,而魔蛟的力量卻能增大一倍以上。魔氣被魔蛟瘋狂地吸入體內,眉心的劍傷很快便被撫平,魔蛟額上長出兩個犄角,體型也增大不少,更加凝實兇悍,它目露凶光,嘶吼著朝謝雪臣飛去。
鈞天劍以一化萬,劍光交織成一道漫天巨網,攔住了魔蛟去向。魔蛟兇狠地在劍網之中掙扎,一口咬破劍網,繼續向謝雪臣飛去,他一頭撞向了謝雪臣,卻只是撲了個空,那只是一道殘影。
真正的謝雪臣不知何時來到了它背上,他手執鈞天劍,一劍向下刺穿它的身體。然而這一劍卻沒有遇到任何阻力,謝雪臣立刻意識到這是陷阱,但魔蛟已然回首,一股黑色魔氣向他噴去。
謝雪臣避過了絕大部分魔氣,但仍是被沾染了一點,胸口之處呈現黑紫之色。
——這頭魔蛟虛虛實實,可以隨意轉化,被它擊中,便是實體,若是打它,便是虛體。
魔蛟想要打敗謝雪臣,幾乎不可能,但是謝雪臣想要解決這頭魔獸,卻也不是一劍可以辦到的事。
謝雪臣的目光移向桑岐,猛然意識到不對勁,鈞天劍氣向桑岐劈去,桑岐不閃不避,任由劍氣從胸腹之間穿過。
謝雪臣眼神沉了下來——是魔氣虛影。
桑岐只是用魔蛟拖延自己,他真正的目標,是暮懸鈴。這是陰謀,也是陽謀,哪怕他看穿了桑岐的圖謀,也不可能放著這頭魔蛟不管,任由它危害擁雪城的百姓。
南胥月和暮懸鈴從地牢出來,一眼便看到了遠處半空之中的魔蛟,還有那道奪目的劍光。
「桑岐的魔蛟。」暮懸鈴呼吸一窒,心口忽然一陣絞痛,渾身力氣彷彿被抽空了,無力地軟倒在地。
南胥月急忙扶住她,關切問道:「你怎麼了?」
暮懸鈴臉色發白,說不出話來。
南胥月看了一眼與魔蛟激戰的謝雪臣,忽地俯下身去,將暮懸鈴背在背上。
「南……」暮懸鈴呼吸急促紊亂,叫不出南胥月的名字,她無力地伏在南胥月稍顯單薄的背上,感受到他身上傳來的溫暖與堅定。
「我的房間有傳送法陣,我先帶你走。」南胥月說道。
他的腳上有舊傷,長衫之下半截義肢,平時走路總是徐緩,讓人很難發現他的殘疾。但此刻暮懸鈴伏在他背上,他走得急切,便清晰地感受到他所經歷過的坎坷。
暮懸鈴的心口伴隨著呼吸而陣陣絞痛,疼痛之餘,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心酸。
——你不必對我這麼好的……
這一千多步,每一步都踩在她心上。
然而還沒有等他們回到傳送陣處,一個高大的身影便攔住了去路。
玄袍祭司面含微笑,站在不遠處的梅花樹下,拈花一笑,彷彿奔赴一場期待已久的約會。他低頭輕嗅梅香,卻用指腹輕輕碾碎了花瓣,微微上挑的銀瞳斜睨了駐足不前的二人,薄唇勾起一抹淺笑。
「小鈴兒,該回去了。」
南胥月緩緩放下了暮懸鈴,打開了法器折風。
「我攔住他,你去法陣那裡。」南胥月說。
桑岐輕蔑一笑:「南莊主,就憑你,恐怕攔不住我。」
擁雪城的結界也攔不住他,只是他不願意和謝雪臣正面交鋒,便以魔蛟調虎離山,損失一點心頭血,倒也無所謂。
暮懸鈴的呼吸顫抖著,虛弱地開口道:「師父,你別傷了他。」
桑岐微笑道:「好,你乖乖過來。」
暮懸鈴艱難地抬起腳,卻被南胥月緊緊握住了手腕。他目光肅然,握著折風的手指節發白,卻沒有一絲顫抖,他堅定地舉起法器,摺扇刷地打開。
桑岐只看到摺扇這面是一片竹林,畫工栩栩如生,隱隱有穿林打葉聲自扇面里傳來,忽然,扇中竹葉真的動了起來,化成一片片青色利刃卷向桑岐。
桑岐有些詫異地挑了下眉,隨手一揮,竹葉便化為青灰。
「不自量力。」桑岐輕哼一聲,但隨即便皺緊了眉頭。
因為眼前兩人已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