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族營地因法相一戰而一片狼藉,所幸此處地處荒野,無人受傷。
素凝真調息許久才勉強恢復了些許體力,但身受重傷,絕非一時半會能夠痊癒。高秋旻受了兩處劍傷,雖然上藥止血了,但失血不少,臉色極為難看。
「師父,那個妖女有點奇怪,我第一次看到她就覺得有些眼熟,方才聽她說的那些話,好像和我有舊怨。」高秋旻輕聲開口,擔心觸動頸上傷口不敢高聲說話。
素凝真沉聲道:「無論有沒有舊怨,她是半妖,更是桑岐的弟子,與我們便有不共戴天之仇。之前在擁雪城若非謝宗主一力維護,早該殺了她以絕後患。」
高秋旻低下頭,黯然低聲道:「沒想到……謝宗主竟將玉闕經傳給了她,她是魔族聖女,是個半妖啊……謝宗主怎麼可以這麼做?」
高秋旻不願意麵對這個事實,謝雪臣對暮懸鈴的情意恐怕比表面上看到的還要深。
這件事也是素凝真最介懷之事,不只是因為暮懸鈴習得玉闕經,更讓人擔憂的是桑岐也從中領悟到神功。素凝真曾經見過桑岐的本事,料想他只是個半妖,又斷了一臂,不可能強到哪裡去,但如今看來,桑岐的恐怖遠超乎想像,她竟連對方一招都撐不住。桑岐那一掌拍下,甚至沒有用上全力,她便有天塌地陷的絕望之感,若是用了全力,她當場便會碾成血沫。
法相之間的差距實在太大了,她和傅淵停、何羨我加起來也不是桑岐的對手,如今能與桑岐一較高下的,唯有謝雪臣……
「素谷主,謝宗主有請。」營帳外傳來一個聲音。
素凝真緩緩站起身來,高秋旻立刻上前攙扶,道:「師父,我陪您去。」
「不必了,你有傷在身,好好調息。」素凝真頓了一下,又道,「收拾一下,通知其他弟子,待議事完,我們便回鏡花谷。」
高秋旻臉色白了白,點頭道:「弟子知道了。」
營帳中氣氛凝重,傅淵停與何羨我皆是眉宇深鎖,愁顏不展,見素凝真進來,他們抬起頭相護見禮。
「素谷主傷勢如何?」傅淵停關切問了一句。
何羨我與素凝真向來不睦,便沒有多言。
素凝真淡淡點頭道:「有勞傅宮主關心,休息幾日便好。」說著看向謝雪臣,眉眼凌厲了起來,「謝宗主傳我等至此,定是想好如何解釋了吧。」
傅淵停與何羨我沉默不語,但流露出的情緒與素凝真並無二致,但傅淵停是個心思活絡處事圓滑的,縱然心裡有不滿,也不願意正面質問謝雪臣,正好有素凝真在此當前鋒,他便樂得隔岸觀火。
素凝真憤然冷笑,啞聲道:「原先在擁雪城之時,我便對謝宗主說過,應該對妖女搜神問心,若聽我之言,當時便能知道此妖女包藏禍心,何至於上當受騙?玉闕經是謝宗主獨創功法,本來宗主要傳功於誰,我們並無權置喙,但此功法干係重大,傳於異族,便會給我人族招致禍患。」素凝真環視眾人,冷然道,「今日你們也見到了,如今桑岐的實力有多驚人,便是我等聯手,也攔不下他。」
傅淵停有些尷尬地摸了下鼻子,何羨我眉頭微皺,道:「一個半妖,竟能修鍊至此,實在難以想像。」
謝雪臣看向素凝真,淡淡道:「素谷主所言極是,此事皆因我而起,當按仙盟律令處置。」
傅淵停乾咳兩聲,道:「大敵當前,謝宗主是仙盟的主心骨,更是人族的倚仗,若無謝宗主在,我們誰能抵擋得了桑岐?當務之急,是對付魔族,我們切不可內訌,自亂陣腳。謝宗主縱然有過,也須等誅殺桑岐之後再論。」
何羨我冷眼看著傅淵停,沉默不語,心中冷笑。傅淵停拿著謝雪臣的錯處,卻要利用謝雪臣對付桑岐,待桑岐一死,便可以此為借口將謝雪臣趕下宗主之位,好個鳥盡弓藏。可傅淵停聰明,旁人也不是傻子。
謝雪臣將這些人的心思盡收眼底,並無一絲意外。人心本就如此,他早看破了一切,也未曾覺得失望。他所做一切,只是在踐行自己的道。
「我犯的錯,我自會承擔。桑岐之禍因我而起,待我誅殺桑岐,便辭去宗主之位,受萬象雷劫之刑。」
三人驚愕地看著謝雪臣,萬萬沒想到他會如此輕易說出退位之言,不禁沉默了下來。萬象雷劫之刑,乃是萬仙陣中最為兇險的一個法陣,上引九天之雷,下接萬象劫火,縱是法相尊者受此刑罰,也是九死一生。他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他們這番咄咄相逼便顯得有些難堪可笑。
何羨我覺得有些過了,沉聲道:「宗主不必如此……」
「此事便已議定,無須多言。」謝雪臣抬手打斷了他,淡淡道,「接下來要商量的,才是當務之急。桑岐尚未熟悉玉闕經,今日出手不過是試探,短時間內應該不會與我正面為敵,但他也不會善罷甘休,恐怕會滋擾其餘宗門,伺機拉攏妖族與其他半妖。」
傅淵停眼神一動,道:「桑岐若想吸納更多力量,恐怕會從各個門派手中解救妖奴。他能從這些妖奴中獲得絕對的忠誠。」
何羨我忽地笑了一聲,輕輕晃了晃酒葫蘆,眼神晦暗莫名:「我本就反對豢養妖奴,本來只是將犯了惡罪的妖族貶為妖奴,但據說有些門派不分是非黑白,但凡是妖或者半妖,皆用鎖靈環將其困住,奴役他們。如此一來,便是將半妖和妖族趕到了我們的對立面。」
素凝真忍著怒氣道:「何島主此言差矣,半妖和妖族與我人族本性不同,尤其是獸妖,生來就是嗜血吃人,縱容他們,就是置自身於危險之中。」
何羨我嗤笑一聲,似乎不屑與她爭辯。「若論妖奴多寡,當屬碧霄宮最多吧。」
碧霄宮是五大宗門裡財勢最強修士最多的,自然妖奴也最多。碧霄宮有不少礦脈,挖礦之事又臟又累,且十分危險,因此多派遣妖奴從事。傅淵停對此事習以為常,倒也不覺得尷尬,他面有得色笑道:「碧霄宮妖奴有近兩千,但碧霄宮的內門修士不下三千,外門弟子數萬,魔族妖魔大軍不可能有這麼多,桑岐恐怕還不敢來碧霄宮放肆。」
「若是桑岐親至呢?」何羨我道。
傅淵停皺了下眉頭,臉色有些難看:「恐怕難以招架。」
哪怕他碧霄宮人多勢眾,但到了那個層面,人多也沒有用,那是另一個階層的實力碾壓。桑岐如今吞噬了魔尊,擁有魔尊的全部功力,又習得玉闕神功,神竅開啟,修為一日千里,尋常法相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元嬰之下宛如土雞瓦狗。碧霄宮法相盡出,縱然能勝了桑岐,但實力折損過重,與輸了又有何異?
「事先我已經和南莊主商議過了,我會鎮守兩界山,而他會在此構建五個傳送法陣,若是桑岐親自攻打五大宗門,你們傳訊於我,我會親自誅殺他。」
謝雪臣駐守前線,可對魔界造成威懾,若是桑岐不出,五大宗門可自行解決,若是桑岐出手,則謝雪臣親自出馬,可保無憂。
「如此一來,我們便放心了,只是有勞宗主了。」三人面色輕鬆了不少,有些不好意思地向謝雪臣拱手道謝。
「理應如此。」謝雪臣神色淡然從容,自始至終,未曾流露過半分情緒。
無論是眾人的攻訐還是道謝,對他而言,都如千里之外的風,未曾吹過心上。
待眾事議定,散會之時,謝雪臣忽然開口,讓素凝真留下。傅淵停與何羨我對視一眼,知趣地離開了營帳。
「素谷主,你與桑岐可曾有過淵源?」謝雪臣開口問道。
素凝真的呼吸明顯亂了一瞬,面上神情僵硬起來,眼神閃爍,似乎猶豫該不該說。
「我支開其他人,便是顧慮鏡花谷的顏面,但此事若可能危及仙盟,素谷主就不該隱瞞。」謝雪臣的聲音凝重了幾分,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讓素凝真陡然感覺到壓力。
「鏡花谷與桑岐卻有舊恨。」素凝真咬了咬牙,艱難道,「二十幾年前,桑岐意圖染指鏡花谷的女修,被我師父撞破,設局埋伏他。不料桑岐狡猾,被砍斷一臂後逃走了,自此在魔界,多年閉關不出。」
桑岐再次出現,便是明月山莊慘遭血洗之日。
「那個女修是誰?」謝雪臣問道。
素凝真別過臉,沉聲道:「她已經死了,謝宗主又何必多問。」
說罷揚長而去。
謝雪臣眼神微動,心中生出一個近乎荒謬的猜測,難道是……
月上中天,曠野之上輕風拂過,野花盛開之際,有幽香浮動。
謝雪臣負手而立,雙目微闔,眉心硃砂溢出光彩,神竅吞吐靈氣恢復傷勢。
「謝宗主。」南胥月的腳步聲自身後傳來,在一丈處停了下來。
謝雪臣早已察覺他的靠近,只是沒有聲張,他睜開眼,徐徐轉過身來,朝南胥月微微頷首:「南莊主,深夜還未休息?」
南胥月面上含著淡淡的笑意,只是雙眸稍顯清冷。
「準備布陣之事,方才想起一事,到營帳中找謝宗主,卻沒有看到人,便來這裡瞧瞧。」南胥月挪動腳步,上前了一步,「謝宗主,今日與桑岐交手,似乎受了傷?」
謝雪臣知道南胥月心思縝密細膩,瞞不過他,也沒有打算隱瞞。
「桑岐的力量不容小覷,我確實受了點傷。」謝雪臣道,「不過無礙,調息片刻便好。」
「謝宗主屢次重傷,修為卻越來越強,這大概就是玉闕經的玄妙之處吧。」南胥月眼神微動,心有所感,「不破不立,死而後生?」
謝雪臣點了點頭:「你雖不能修道,悟性卻是無人能及。」
「謬讚了,誰敢在謝宗主面前自誇。」南胥月微微一笑,「桑岐今日退去,短期內應是不敢再戰了。」
謝雪臣蹙眉,沉聲道:「他極能隱忍,拖得越久,便會越強,只怕到時候我也不是他的對手。」
沒有人知道,一個同時修鍊魔功和靈力的半妖,上限在哪裡,他能強到什麼地步。
南胥月品出了謝雪臣的言外之意:「謝宗主想逼他出手?」
「雖有此意,但並非易事,此人極擅長隱忍。」謝雪臣道,「南莊主,你非仙盟之人,此番願意竭力相助,我感激不盡。」
南胥月沉默良久。
他手中仍是握著一柄摺扇,折風被桑岐所破,他細細修補完善,原本雪白的扇面上有了星點殘紅——那是暮懸鈴的血跡。
他本可以換一把法器,但他沒有,折風本輕如無物,卻因這幾滴血,而有千鈞之重。每個夜裡他閉上眼,看到的都是暮懸鈴推開他,受下那一掌的畫面。溫熱的鮮血燙得他從夢中驚醒。
攥著折風的手不自覺地用力,修長的指節微微發白,南胥月微低著頭,薄唇微翹,勾起一抹淺淺的弧度:「謝宗主,我來此,只為鈴兒。」
謝雪臣微一錯愕,點了點頭道:「我明白。」
「我雖答應協助仙盟,但也有一個條件,絕對不能傷了她。」南胥月溫柔的聲音透著堅定與果決。
「我也明白。」謝雪臣低聲道。
「仙盟五派對她亦恨之入骨,桑岐也不懷好意。」南胥月抬起頭,直視謝雪臣,「我實言相告,相助仙盟,只是為了除去桑岐,而宗主是唯一有能力做到這件事的人。」
謝雪臣道:「我自會全力以赴。」
南胥月道:「但桑岐若死,她便沒了倚仗。」
謝雪臣道:「我會成為她的倚仗。」
南胥月輕輕搖了搖頭,唇角含笑:「不,你不會,也不能。你外泄神功,釀成大禍,仙盟早已背棄了你,他們不過是還想利用你對付桑岐,桑岐若死,旁人不說,傅淵停與素凝真便不會再賣你面子。謝宗主你為人光明磊落,言出必行,到時候辭去宗主之位,身受萬象雷劫,即便不死,又憑什麼成為她的倚仗?」
南胥月看得透徹,想得明白,謝雪臣何嘗不知道這一點,但他若不死,便能為她擋去那些惡意與殺意。
「而且,她恐怕也不願意再倚仗你。」南胥月眼中掠過一絲輕嘲,「想必你也發現了,鈴兒對你已經沒了眷戀。」
她變得更強了,卻也冷漠無情,全然不似過往。
南胥月道:「我原以為她是失憶了,但她並沒有,甚至還有些記仇。」南胥月說著微微失笑,又嘆了口氣,「高秋旻身上的兩劍,便是證明。原來她心裡是有些怨氣的,不過無人替她抱屈,便是我,也只記得她的傷,卻忘了她的痛。」
謝雪臣薄唇微動,鳳眸閃過一絲黯然,卻無言以對。
南胥月說得沒錯,他明知道她受了委屈,卻從未想過替她報仇。他們是人族,總是下意識地站在人族的立場,維護人族的利益,而忘了她受過的委屈。
「這世上讓人失去記憶的毒和葯有不下二十種,讓人忘情絕愛的也有三種,分別是無相丹、了塵散和悟心水。」南胥月娓娓說道,「服下無相丹者,看世人皆為無相,不辨彼此,無我無相。服下了塵散,則大徹大悟,無喜無悲,無欲無求。服下悟心水,仍記得世間人事,但心入空門,不再貪戀世間之情。」
「不是無相丹,也不像了塵散。」謝雪臣回想暮懸鈴所為,道,「是悟心水?」
南胥月看了他一眼,道:「我本也猜是如此,但喝了悟心水,對世間所有人都斷情絕念,再無一絲愛恨,可她對高秋旻有恨,對我……仍有一絲情意。」
南胥月說得委婉,就是暮懸鈴只對你謝雪臣無情無愛,無恨無仇。
謝雪臣也聽得明白,就是暮懸鈴只對你死心了。
「也許是魔族的手段。」謝雪臣說。
南胥月搖了搖扇子,微微笑道:「也有一種可能,就是她單純地想通了,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謝雪臣廣袖之下的手緩緩攥緊。
南胥月微笑道:「謝宗主似乎並不樂意,可她若真能放下對你的執念,於你於我,於她而言,都是一件好事。」
南胥月向來是個溫潤如玉,清風朗月般的公子,然而此時卻露出了他尖銳的一面,哪怕他仍是面上含笑,卻沒有一絲暖意。
從一開始,他叫的就是謝宗主。
謝雪臣並不在意南胥月的敵意,他知道南胥月介意他傷了暮懸鈴,但做的任何事,都不是為天下人的眼光,只是為心中的道。
但他仍還是會在意暮懸鈴的想法。
也許她真的放下了,但他似乎……並沒有放下。
「所以,謝宗主,我願成為她的倚仗。」南胥月微微笑道,「只是,你該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