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花谷。
高秋旻輕輕敲響了素凝真的房門,得到回應之後,才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
素凝真被桑岐一掌重傷,調息數日仍未恢復,如今門中上下皆由高秋旻暫理。鏡花谷上下都恭恭敬敬喚高秋旻一聲大師姐,他們心中都明白,高秋旻早晚會從素凝真手中接過拂世之塵,象徵鏡花穀穀主之位的絕世法器。
「師父,門中各處防禦法陣已經檢查完畢了,一切都已正常運轉。」高秋旻站在素凝真身旁謙卑地回報道。
素凝真緩緩睜開眼,點了點頭:「好。秋旻,我有一事要囑咐你,你仔細聽清楚了。」
高秋旻心中浮起不安之感,她攥了攥拳,低聲道:「弟子聽命。」
「桑岐不會放過鏡花谷,為師已做好準備,死戰到底,你要保護好其他弟子,不必做無謂的犧牲,不可讓明月山莊的慘劇在鏡花谷發生。」素凝真沉聲道。
高秋旻眼中含淚,跪了下來:「師父,桑岐太強了,你不要和他硬拼!謝宗主能擋住桑岐的!」
素凝真臉色灰白,嘆了口氣,看向高秋旻:「秋兒,你不懂……」
素凝真向來嚴厲苛刻,就算對最為信重疼愛的高秋旻,也很少露出過柔和之色。在高秋旻的記憶里,似乎只有在她很小的時候,素凝真曾抱過她,溫柔地撫摸她的腦袋,喊過她「秋兒」。
「桑岐不會殺你,只要你活著,保住鏡花谷的人,那鏡花谷便有再起之日。」素凝真以交代後事的語氣對高秋旻說道,「往日師父對你嚴厲,是因為對你有太多的期望。你資質不凡,若用心修鍊,必能成就法相,但你的心思過多放在謝宗主身上了……過去師父也希望你能和謝宗主結成道侶,但或許他不是你的良配。對修道之人來說,世間情愛皆是穿腸之毒,他只會亂了你的道心,耽誤你的修行。師父以後不能時時提點你,也不知道你能不能記住師父的囑託……」
高秋旻眼眶發紅,潸然淚下,她伏在素凝真膝上抽泣道:「師父,您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您不要丟下我……」
素凝真沉沉嘆息一聲,輕拍高秋旻的後背。
她是姐姐和高鳳栩的孩子……
素凝真並沒有把握,桑岐心中的愛更多,還是恨更多,對高秋旻是非殺不可,還是會看在素凝曦的面子上放她一條生路。但她只能賭了……
鏡花谷的守衛極其森嚴,防禦法陣全開,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幾乎每時每刻,每一寸地方都有人盯著。
桑岐正在修行的緊要關頭,讓暮懸鈴領了十幾個精銳魔兵深夜潛入鏡花谷,要求不能打草驚蛇,只為在打探素凝曦的墳地所在。
暮懸鈴心裡覺得這個要求有點古怪,但沒有違背桑岐的命令,讓欲魔帶了幾個高階魔兵便偷偷潛往鏡花谷。但是素凝真早有準備,估計也是知道桑岐對鏡花谷恨之入骨,因此守衛才如此密不透風。
鏡花谷以女修居多,整體實力在五大宗門中最弱。如今的谷主素凝真也是法相之中根基最淺的一個,本來上一任谷主屬意的繼承人是素凝曦,只是素凝曦死得早,這位子才落到了素凝真頭上。她修為難以服眾,從前任谷主手中接過拂世之塵讓很多心裡不滿,但她嚴苛狠厲,愣是震懾住了眾人。
鏡花谷的法相尊者至少有三人,素凝真重傷應該還未恢復實力,另外兩位法相長老坐鎮後方,若是不出的話,暮懸鈴還能周旋一二,若是出手,她便只能疾退了。
好在桑岐不負大祭司之命,詭秘手段令人防不勝防,竟有法器能遮掩妖氣與魔氣,讓暮懸鈴一干人等能瞞過結界的感知,潛入谷中。之前他便也是以同樣的方式潛入擁雪城。
「聖女,那個星沉谷在鏡花谷最深處,我們怎麼過去?」欲魔壓低了聲音問道。
暮懸鈴回憶桑岐畫過的地圖,眉頭微微皺起。星沉谷是鏡花谷一眾修士沉眠之地,就連歷代谷主長老也埋葬於此,這也是桑岐最懷疑的地方。其實七年前桑岐出關,滅了明月山莊之後便想對鏡花谷下手,但當時他不過是個大祭司,若沒有合適的借口,也難以調動足夠的力量入侵鏡花谷。這些年韜光養晦,隱忍修行,所說的未竟之事,便是尋找素凝曦的屍骸。
星沉谷在鏡花谷最深之處,防守倒並不嚴密,畢竟只是墓地,不會有什麼人來,更不會有什麼寶物。但是要去星沉谷,卻得橫穿整座鏡花谷,想不驚動他人,便有些難。
「所有魔兵融入陰影之中,伺機尋找合適的對象附身。之後我換上谷中女修的衣服,讓他們掩護我進星沉谷。」
深夜是魔族的戰場,暮懸鈴一揮手,魔兵便像一灘墨汁一樣融入地面的陰影之中,伺機尋找附身的對象。
夜色是魔族最好的保護色,尤其魔族附身往往於無聲無息之中完成。不消片刻,欲魔便成功附身了一名女修,來到暮懸鈴面前便要寬衣解帶。
「聖女,我這身衣服給你。」頂著女修面孔的欲魔低聲說。
暮懸鈴抬手阻止了他,嫌惡地說:「不必了。脫給我你穿什麼?」
這時又有幾名被附身的女修走了過來,身上還扛著一個昏迷的女修,看身形與暮懸鈴差不多,正好扒下外衣給暮懸鈴穿上。
「我觀察了一下,這裡的巡邏隊伍五人為一組,我正好分為三組,一組留在谷口接應,另一外一組跟著我前後腳走,互相策應,若遇到有人問起,你們就說發現形跡可疑的妖物,要向大師姐彙報。」暮懸鈴說著,便有三隻碧睛玉兔從芥子袋裡跳了出來,分散開來跳向兩個小隊。
碧睛玉兔是獸體半妖,與尋常兔子不同在於她們的眼睛是翡翠般漂亮的碧綠之色,視力極佳,幾乎接近法相的目竅之力。這幾隻碧睛玉兔都有一百歲左右的功力,且修習了魔功,不但能口吐人言,而且戰力不俗,只是可愛的外貌很容易騙倒敵人。
暮懸鈴安排好了一切,便將其中一組帶走,往星沉谷方向而去。途中遇到了一兩次其他修士,但都沒被發現異常。
一路順利到達宮殿群,暮懸鈴沿著偏殿繞路而行,經過後院之時,忽然聽到一陣熟悉的聲音。
「師父已經歇下了,你們今夜不用服侍了。」高秋旻聲音冷淡地對其他弟子說道。
「是,大師姐。」另一個聲音有些耳熟,暮懸鈴恍然想起,是在驍城時見過的圓臉女修。
圓臉女修聲音甜美卻諂媚,跟高秋旻邊走邊說道:「大師姐,師父真是越來越信重你了。」
高秋旻不知道在想什麼,有些神思不屬地嗯了一聲,態度敷衍。
「我聽說,師父把鏡花谷護山陣眼都傳給了你。」圓臉女修陪著笑道,「這可是谷主才有的權力啊。難道師父想要閉關,將谷主之位傳給你了嗎?」
「胡說什麼,我不過是金丹修士,何德何能擔此重任。」高秋旻不悅地斥責一聲,「師父春秋鼎盛,還有千年之壽,不會現在就傳位的。」
圓臉女修不知道高秋旻為何突然大發脾氣,急忙點頭賠禮,低聲下氣地討好對方。
暮懸鈴看著兩人遠去的背影,心中也有些稀奇。據她了解,高秋旻可不是這種性子。高秋旻生來便是九竅,資質不俗,在明月山莊便受盡寵愛。雖說後來明月山莊慘遭血洗,但她被素凝真收養,便是親傳大弟子,在鏡花谷地位超然,也沒有受過委屈。高秋旻向來眼高於頂,傲慢自矜,喜歡他人奉承,怎麼會一副心事重重,鬱結於心的模樣。
暮懸鈴心中存疑,卻也沒時間多想,見高秋旻走遠,便立刻領了人往星沉谷而去。
離開宮殿群後,巡邏之人便少了許多,越靠近星沉谷越是荒涼,到底是墓地,晚上沒什麼人願意來。
走過一道橋後,便看到一片閃爍著淺綠色熒光的山谷,細細一看,是數不清的螢火蟲。鏡花谷四季如春,溫暖濕潤,靈氣充沛,最適合靈草種植,也因此谷中弟子大多擅長治療。這片星沉谷雖是埋骨之地,但也是處處靈花異草,幽香撲鼻。
往前再走一小段路,便能看到林立的墓碑,白色的石頭上面刻著一個個修士的名字,但在外圍的,多是普通弟子,暮懸鈴只是掃了一眼,便往更深處走去。
星沉谷中有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不知有幾千年的歲數,以那棵樹為中心的,便是歷代谷主和長老的墓地。這其中多是法相尊者,死後屍骨百年不腐,甚至可以化為靈氣滋潤這片土地,因此周圍的植被顯得更茂盛,靈力更豐沛。
「仔細找一找。」暮懸鈴沉聲對眾人說。
她心裡暗暗覺得此事沒有這麼簡單。素凝曦的空墳藏著疑雲,高鳳栩知道嗎?若是高鳳栩知道,那為何讓人帶走屍骸。若是高鳳栩不知道,又是誰敢冒險偷走明月山莊莊主夫人的屍骨。偷來又為了做什麼?
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素凝曦的屍骨都不太可能光明正大葬在鏡花谷。
暮懸鈴覺得,桑岐不可能想不明白這一點,這一趟很可能是無用功。但桑岐若這麼安排,定有他的目的,只是他沒有說出來。
暮懸鈴緩緩走到那棵千年古樹之下,將掌心貼在樹榦之上,想要感受這棵樹的靈力。一般來說,這種生於洞天福地的千年古樹,是很有可能生出樹靈或者樹妖的。
然而她的掌心剛剛貼上古樹,一股不尋常的靈力波動便自腳下展開,如石頭落進水中,盪開圈圈波紋。
暮懸鈴一驚,猛然轉身,便見一熟悉的白衣身影立於身後不遠處,目光沉沉望著她。
謝雪臣若是有意遮掩氣息,這天下間便沒有人能察覺。
——他在這裡等著,他知道她會來?
暮懸鈴心中閃過一絲慌亂,但斷念已握在手,向後飛去拉開了與對方的距離,這樣能讓她有一絲安全感。
謝雪臣沒有如她預想的那般立刻追上來,他並不急迫,似乎料定她插翅難逃。
便在這時,腳下的靈力波動越來越強,梵音吟誦的聲音在腦海中回蕩,這是魔族最怕的般若心經,暮懸鈴雖然不懼,但也覺得一陣煩悶。再放眼四周,被魔兵附身的女修都捂著腦袋倒在了地上,而魔兵四下逃散,不知所蹤。
一個年紀不大的行者站在遠處,那人眉目俊秀,雙眸明澈,如星河散落,明月高懸,唇紅齒白,俊美不凡,他有七分像南胥月讓人心生親近,卻又多了一份不容玷污的聖潔高貴,普通百姓若是見了,難免心生朝拜叩首之意。此刻他手中捏著一串檀木珠串,隨著他的吟誦,般若心經的吟誦之聲越來越強,讓魔族不敢逼近。
暮懸鈴的心沉了下來,她沒想到,謝雪臣會在這裡,更沒想到,鏡花谷還找懸天寺搬了救兵。此人憑一己之力便可以將般若心經吟誦至如此強大的威力,即便不是法相,也是元嬰巔峰。
謝雪臣不是應該在兩界山牽制桑岐的嗎?
難道是素凝真請來的?
暮懸鈴無暇多想,她必須在行者出手之前擺脫謝雪臣,她不敢留有餘力,靈力灌注於斷念之上,斷念陡然發出熒熒紫光,彷彿呼吸一樣一明一滅,下一刻便如靈蛇一般向謝雪臣攻去。
謝雪臣自有千百種方法將她留下,但鈞天劍一起,便又遲疑地頓了一下。
——如此一來,她會受傷的。
謝雪臣隱忍著靈力不發,疾如閃電、狡如鬼魅的斷念如影隨形,毫不留情地鞭笞那襲白衣。法相之軀雖堅不可摧,但潔白無瑕的長衫卻落下了淡淡的痕迹。
他隔著漫天鞭影看著遠處的暮懸鈴,她的眼神冰冷無情,恍惚間讓他想起了不久前,她也是這樣站在自己面前,漂亮的眸子浮著層並不分明的水霧,委屈又氣憤地說——你不過仗著我喜歡你,不忍心傷了你!
她明明可以打傷他,但她處處留手,不動用魔功。
她說,你受傷那麼重,又沒有靈力護體,擋不住我的魔功。
所以此刻,他明明可以打傷她,擒住她,但是他也沒有……
他知道,是自己不忍心了。
因為喜歡,所以不忍心傷她。
因為喜歡,所以克制自己。
但她並沒有,她冷漠地出手,只想擺脫她,就像當初的他,想盡辦法要逃離她身邊。
而現在,他如願以償了。
一陣心悸讓他手上動作一頓,靈巧的長鞭頓時突破了破綻,狠狠一鞭擊中他的胸口。灌注了靈力的長鞭堅硬勝鐵,他雖有法相之軀,卻因隱忍靈力而生生承受了這一鞭,頓時衣襟撕裂,胸腔氣血翻湧,臉色一白。
一聲極輕的脆響不合時宜地響起,像是玉石斷裂之聲,清凌凌的,十分悅耳。
謝雪臣動作頓住,暮懸鈴本可以趁機逃走,但她沒有,因為她的目光和謝雪臣落到了同一處。
那根落在地上,碎成兩段的玉簪。
她恍惚想起了那個雪夜,她滿懷欣喜地靠在他懷裡,暢想著成為他的妖奴後可以日日陪在他身邊的日子——那是她七年前就夢寐以求的事。
可如今回想起來,只有那些蒼白的畫面,沒有一絲喜歡。
「為何在你這裡?」她脫口而出問完,自己便有了答案。
定是他過後又去找那店家贖了回來。
他沒有放在芥子袋裡,而是貼身藏著,也許是因為時常無意識地握在手中。
他在想什麼?
謝雪臣俯身拾起斷裂的玉簪,骨節分明的五指隱忍著輕顫。
那絲斷紋彷彿裂在心口之上,不斷地綿延開來,化成細碎而密麻的疼痛。
因為這一刻的恍惚,他失算了,一片黑暗籠住了他的意識,將他拖入了魔域之中。
不遠處的暮懸鈴暗罵了一聲:「欲魔你這個蠢貨,貪慾牢籠對謝雪臣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