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秋旻如遭雷擊,不敢置信地瞪著那交融的鮮血,口中喃喃道:「不可能的,我怎麼會有個半妖姐妹……一定是法陣有問題,是假的!」
暮懸鈴鬆開了斷念,後退一步回到謝雪臣身旁。
「我也寧願與你沒有關係。」暮懸鈴淡淡道,「高大小姐,我找素凝真,就是想要她給我一個解釋,但她的這個『解釋』,彷彿是在掩飾。」
高秋旻踉蹌了兩步,軟倒在地,狼狽地爬到素凝真身旁,顫抖著攥著她的袖口問道:「師父,這到底怎麼一回事?我娘她不是只有我一個女兒嗎?」
素凝真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咬牙道:「是……」
「她是怎麼回事?那個法陣一定是妖術或者魔功,她故意騙大長老,是不想讓我當鏡花穀穀主!」高秋旻自以為找到了合理的解釋,頓時鬆了口氣,「一定是這樣……」
大長老自然知道,這不是事實,那個法陣沒有問題,暮懸鈴與高秋旻確有血緣關係。她也是當年看著素凝曦與素凝真長大的人之一,親眼看著素凝曦嫁給高鳳栩,素凝曦在出嫁前是清白之身,成婚十月難產而死,斷不可能有二次生育,那暮懸鈴與高秋旻必然是一胎雙生。
但一胎雙生,怎會一個是人,一個是半妖……
「素凝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還不快說實話!」大長老的聲音陡然嚴厲了起來,其他長老也意識到了嚴重性,這已經不是素凝真一人的私事,事關鏡花谷的聲譽和傳承,她們絕不容許素凝真從中作梗。
素凝真落入四面楚歌之境地,孤立無援,雙目含恨地盯著暮懸鈴,但細細看去,又不只是恨,還有病態的貪婪與執念。
「她不是凝曦的孩子,她是……」
素凝真話音未落,忽然場中響起一陣尖銳的嘯聲,眾人心神一震,只見三支金色長箭從不同方向破空而來,聲勢驚人,竟發出音爆之聲。謝雪臣神色一凜,抬手接住了三支飛矢。飛矢之上鐫刻皆刻著一行字。
——擁雪城,魔軍敵襲!
——懸天寺,妖軍敵襲!
——碧霄宮,妖軍敵襲!
傅瀾生等人便站在謝雪臣身旁,一眼看到了飛矢上的刻字,大驚失色道:「三大宗門遭遇敵襲!」
「什麼!」鏡花谷修士也是驚愕不安,「桑岐出關了嗎?」
暮懸鈴鄭重道:「五大宗門之中以懸天寺群龍無首內耗最大,桑岐會對懸天寺下手不足為奇,而懸天寺的般若心經是魔族剋星,桑岐會派妖軍出擊已在預料之中,玄信大師早已收到風聲,應該能應付。擁雪城沒有你在,實力大損,也會成為桑岐的目標。不過我們早有準備,城中已備好御魔法陣。可是碧霄宮……」她眉頭微皺,面露不解,「碧霄宮乃五大宗門中實力最強底蘊最厚,門下修士最多,桑岐怎會有多餘的妖軍去進攻碧霄宮?」
謝雪臣捏緊了箭矢,與南胥月同時脫口而出道:「是靈雎島。」
傅瀾生一驚:「靈雎島沒有敵襲嗎?」
謝雪臣道:「靈雎島,就是敵襲。」
南胥月斂下眸子,淡淡道:「勾結桑岐的仙盟內奸,就是靈雎島。」
暮懸鈴瞳孔一縮,忽然想起在瓊琚島發生之事。那個妖嬈嫵媚的蛇妖說——本來這大會還有半年才開始,不知道為何提前舉辦,島上準備不足,這才有些亂了手腳……
「妖族演武大會。」暮懸鈴心中一沉,「臨時提前的妖族演武大會,恐怕是靈雎島勾結東海妖王,網羅妖族勢力,結成同盟,進攻碧霄宮。」
「靈雎島為什麼要這麼做?」傅瀾生不敢置信,碧霄宮遇襲讓他慌了心神,他一直自信碧霄宮實力強橫,妖魔不敢正面招惹,但若真如暮懸鈴所說,靈雎島勾結東海妖王,對碧霄宮下手,那碧霄宮恐怕也難以抵擋。「不行,我要回碧霄宮!」
南胥月拉住了傅瀾生,沉聲道:「傅兄,你實力低微,縱然去了也無濟於事,我想傅宮主和段長老也不希望你涉險。」
傅瀾生苦笑道:「南胥月,這話我母親也說過,但身為人子,怎能明知父母有難而獨善其身?我雖然沒什麼本事,但總歸是個人啊。」
南胥月一怔,不禁鬆開了手。
「讓他走吧。」謝雪臣緩緩道,「這裡,也不安全了。」
暮懸鈴屏住了呼吸,不由自主攥起了拳頭,目光看向了遠方。
「其他宗門皆遇敵襲,鏡花谷卻風平浪靜……」她看著被雲層遮住的太陽,聲音逐漸低沉,「桑岐,恐將親至。」
幾人的對話一字不落地落入鏡花谷眾修士耳中,大長老神色一慌,但兀自強作鎮定,厲聲道:「傳令所有弟子,嚴陣以待!」
卻在這時,一股浩然磅礴的氣息於空中盪開,一襲黑袍在空中浮現,翻飛的衣袂彷彿遮天蔽日,令日月黯淡,天地無光,恐怖的威壓掀起了颶風,谷中花草摧折,靈獸驚慌奔走,四處傳來靈獸的悲鳴與嚎叫。
桑岐勾起殷紅的薄唇,銀髮飛舞,肆意張揚,他心滿意足地看著自己給鏡花谷製造的恐慌。二十年了,他終於重臨此地,血洗前恥,他要鏡花谷寸草不生、雞犬不留!
眾人想不到桑岐的氣息竟恐怖如斯,盡皆變了臉色,她們竟生不出絲毫的抵抗之心,只因實力差距太過懸殊了……素凝真漠然地看著桑岐,憎恨了二十年了,這一刻的心情竟莫名的平靜。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接受了是自己害死素凝曦的這個事實,或者是……她突然意識到,桑岐和她是一樣的人,他們同樣深愛素凝曦,希望她活著。
「謝宗主,還滿意我送給你的禮物嗎?」桑岐微笑俯瞰眾人,身形自空中緩緩下落。他銀髮銀瞳,俊美不凡,若不是身上那邪肆妖異的氣息,如此出現便如天神降臨一般。
謝雪臣握劍在手,淡淡道:「多日不見,你果然進益不少。」
今日桑岐的氣息,比之上次見面之時竟強了一倍有餘。謝雪臣知道,今日這一戰,必須付出一些代價了……
「都是玉闕經神異之功。」桑岐微微一笑,銀瞳看向暮懸鈴,「鈴兒,看樣子你悟心水的毒性解了。」
暮懸鈴抿著唇,沒有迴避桑岐的目光,卻也沒有答話。
桑岐自顧自嘆息道:「這不是一件好事,解了毒性,一會兒看到謝雪臣死在你面前,你會很難過的。鈴兒,你始終不明白為師的一片苦心。」
「桑岐……」暮懸鈴輕聲說,「看到你死,我也會難過。」
桑岐愣了一下,隨即扶額大笑:「這話……竟讓我不知該喜該怒了!鈴兒,你是想說我會輸,還是你對我也有一點師徒之情?」
桑岐的衣袖隨著他的大笑而翻飛,無意控制的磅礴氣息如海浪一般席捲了全場,低階修士紛紛不堪承受,面色蒼白地口吐鮮血。大長老厲喝道:「元嬰以下的修士退下!」
法相之上的戰鬥,已不是人數多寡就能左右結局了,金丹在這樣的戰鬥里也只是炮灰而已。素凝真油盡燈枯,威信存疑,大長老只能擔起禦敵統帥之責。她心裡存了最壞的打算,若殺不了桑岐,鏡花谷遭遇滅門之災,也要存下火種,以待來日。
暮懸鈴對南胥月和傅瀾生道:「你們回浮雲空舟上,南胥月,你和傅瀾生一起去碧霄宮。」
南胥月道:「你也走。」
暮懸鈴淡淡一笑:「我會和他在一起的。」
廣袖下的兩隻手緊緊交握,他知道她不會走,所以他沒有說。
傅瀾生心懸碧霄宮,拉著南胥月的袖子道:「南胥月,我們先走!」
南胥月擺脫了傅瀾生的手,道:「你走吧,我留下。」
「你……」傅瀾生大皺眉頭,但是看到南胥月平靜而堅定的目光,他知道自己多說無益,只有一聲嘆息,自己向浮雲空舟飛去。
桑岐並不在意傅瀾生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人物,他在意的人都在這裡了。
謝雪臣道:「是我失算了,我沒想到,你竟能策反何羨我。」
懸天寺和擁雪城都有完全的準備,他從暮懸鈴口中知道了桑岐的力量,桑岐能使喚的妖軍和魔軍力量有限,不可能同時進攻五大宗門,因此他側重讓兩個最為薄弱的門派做了萬全的防禦,心中倒不擔心懸天寺與擁雪城的安危,反倒是碧霄宮,若被靈雎島和東海妖族聯手對付,只怕抵擋不了多久。
「謝宗主,你說錯了,我沒有策反何羨我。」桑岐正色道,「是何羨我主動來找我。」
謝雪臣眸中掠過異色。
桑岐笑道:「我也想不到……他竟是我同母異父的弟弟。」
當年那個拋棄他的女人,原來沒有死,還成了靈雎島前島主的女人。
那一日,何羨我出現在魔界,告訴他,那個女人這麼多年一直挂念著被自己扔在扶桑樹下的長子,直到臨死之前,還握著他的手,讓他無論如何要找到哥哥。
「他一個半妖,又沒有爹娘在身邊照顧,在這世間一定活得很苦……」
「是我對不起他,羨兒,你一定要找到他,照顧他……」
何羨我說,那個女人找遍了東海妖族,也沒有找到他的下落,他只知道,自己的兄長是個有著銀髮銀瞳的半妖,卻從未想過,這個半妖不在東海,而在魔界,更想不到,他會是祭司桑岐。
若是在二十年前,桑岐聽到這樣的話,或許還會感動,會一不小心就原諒那個拋棄自己的女人,但現在他已經明白了許多道理。人族都是愛騙人的,尤其是人族的女人。
但他也不會拒絕主動送上門的聯盟。
「我們可以結成同盟,建立一個全新的秩序,一個妖族和半妖也可以與人族平起平坐的新秩序。」何羨我說。
傅淵停震驚又憤怒地看著眼前慘況,何羨我率領的數十位妖王,每一位都強過尋常法相境的尊者。妖族沒有法相,但它們的本體隨著修為精深也會越來越龐大,此時露出本體,便如一座座大山一樣,爆發出令人絕望的凶煞之氣。
一條數十丈長的金蟒盤於結界護罩之上,口吐毒氣,不斷侵蝕著結界的防禦之力。半山高的黑熊一拳拳打在結界上,結界很快便出現了裂紋。通體銀白的虎妖露出獠牙,一口咬在了一位尊者的法相之上,法相受傷,本體亦會承受同樣的劇痛,那人發出慘叫,法相被妖力侵蝕,頓時破碎。
低階的外門修士對這樣的力量根本毫無抵抗之力,絕望地奔走,卻被一頭頭巨獸踩在腳下,淪為肉泥。
「何羨我!」傅淵停睚眥欲裂,雙目赤紅,發出悲憤的咆哮,「你是人族,居然勾結妖魔,戕害同類!」
「沒有變革不流血,總是要有人犧牲的。」何羨我淡漠地看著人間慘狀,「我只是修正這個世道的錯誤。」
何羨我話剛說完,便見一股浩大聲勢由遠及近,傅淵停一時之間不知是敵是友,目光怔怔地看著那個方向。待走到近處,他才恍然明白,臉色頓時更加慘白。
「師尊,碧霄宮的三千妖奴已經被解救出來了!」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垂首立於何羨我身後,聲音低沉沙啞。
那三千妖奴大多面黃肌瘦,形銷骨立,腳上的鎖靈環被摘掉了,但仍然留下了深可見骨的傷口。那三千雙眼睛憎恨而冷漠地盯著碧霄宮方向,看得傅淵停毛骨悚然,背脊發涼。
何羨我道:「傅宮主,你見過仇恨的力量嗎?」
傅淵停忍著心中顫意,看向了何羨我。那個垂首立於他身後的男子緩緩抬起頭來,目光冰冷地看向他。
傅淵停首先看到的是那人臉上猙獰的傷疤,緊接著才看到他冷漠狠厲的眉眼,似曾相識,卻又如此陌生。傅淵停瞳孔一縮,失聲叫道:「滄璃!」
那人冷漠開口道:「傅宮主叫錯了,我的名字是江離。」
「你娘在哪裡?」傅淵停沒有理會他的話,急切問道。
江離道:「她死了。」
「死了?」傅淵停身形一晃,如受重擊,「怎麼可能?」
「被段霄蓉殺了。」江離說,「就死在我面前。」
段霄蓉的身影出現在傅淵停身後,她唇角微翹,露出譏誚的笑容,憎恨地看向江離。
「原來你就是傅滄璃,之前瀾生說起這個名字,我還覺得有些耳熟,現在才算想起來了,那個賤人臨死的時候,似乎是喊了一聲『滄璃』?」段霄蓉冷眼掃過傅淵停,「你早知道傅滄璃是誰,那時候卻裝作一無所知,傅淵停,這些年你戲演得不錯,竟敢瞞著我在外面養人。」
世人都道碧霄宮宮主愛妻情深,但說穿了,不過是一個笑話。
段霄蓉早就知道,傅淵停不過是貪圖碧霄宮的財富,又畏懼她的實力,才與她結成道侶。她也不在乎,她看中的,同樣是傅淵停的俊美風流,資質不凡。對法相來說,千年之壽,要只愛一個人太難了,但她比傅淵停年長許多,只要傅淵停在她活著的時候守好本分,不丟她的臉,她就可以容忍他的心不在焉。
但她還是低估了傅淵停的野望,他竟然瞞著她在外面有了情人,而且還有一個和瀾生年紀相當的兒子,那個叫傅滄璃的孩子,比她的瀾生更加優秀,這讓她生出了恐懼——傅淵停想把碧霄宮傳給那個賤人的兒子!
段霄蓉下手沒有留情,那個女人死得很乾脆,可是那個女人臨死之時激發了傳送法陣,送走了傅滄璃,她的靈力只來得及在他臉上留下一道刻骨的傷疤,毀了那張俊秀的臉。
「果然是你殺了蘭池……」傅淵停攥緊了拳頭,似哭似笑,「我早該猜到的……」
「我殺的又如何,你知道又如何?」段霄蓉冷笑一聲,「我沒有說穿,已經是給你留面子,你既貪圖富貴渴求力量與我結成道侶,現在又來裝什麼深情?難道你還想為了那個女人和我翻臉?大敵當前,你身為碧霄宮宮主,分得清輕重嗎!」
傅淵停忍著心中悲慟,衣袖之下的手卻止不住顫抖。
「滄璃,你不要誤入歧途,與妖魔為伍!」傅淵停溫聲勸道,「現在棄暗投明,還來得及。」
江離冷然看著這對虛偽的夫妻:「傅淵停,你們令我覺得噁心,你以為我母親這些年跟著你,是因為愛你嗎?她早已知道,是你害死她心中所愛,你害死自己的結義兄弟,奪人髮妻,比段霄蓉更可恨可憎。母親是為了保住我才委屈自己,我姓江,不姓傅!」
這麼多年來,他和母親一直住在蘭池別院,等著傅淵停偶爾的到來。母親只有在傅淵停來的時候才會露出笑臉,其他時候,都只是獃獃地看著庭前花開花落,默默垂淚。他以為那是母親在思念傅淵停,只有傅淵停出現才能逗她開心。於是他很努力地修鍊,想要變得更加出色,讓傅淵停更喜歡自己這個兒子。直到母親死後,他才從母親的遺物中知道了真相。在傅淵停面前露出的所有笑容,都是虛情假意的迎合,她的心裡從未有過一刻快活,因為她心中摯愛早已慘死,而她卻不得不屈從於兇手身下,只為了保住那人唯一的血脈。
——阿離,若有一日你看到這裡,那母親定然已經不在。這些年我也曾無數次想過把真相告訴你,但又怕你按捺不住恨意,暴露了自己,可也不願意見你認賊作父,終身受到蒙蔽。母親死後,你便遠遠離開這裡吧,不要報仇,不要枉送性命,記住你的父親是江少陵,你的名字是江離,只要你好好活著,母親這些年的隱忍,就不算委屈……
那紙面上還有淚痕干過的痕迹,他曾經多麼希望看到母親臉上露出笑容,如今才知道,那些笑容有多麼刺眼而殘忍。他怎麼可能不恨,怎麼可能不報仇!
江離的話讓傅淵停臉上徹底失了血色,他瞪大了眼睛,嘴唇顫抖著,卻說不出話來,向來俊美儒雅的臉龐顯得獃滯而驚惶。
「她……知道……」
段霄蓉忽然爆發出一陣狂笑,嘲諷而快意:「原來如此,傅淵停,你可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殘害結義兄弟,奪人髮妻……你比我更狠,也比我更蠢,你自以為騙了所有人,結果卻是被所有人蒙在鼓裡。」
何羨我靜靜看著這場鬧劇,淡淡一笑:「你看,仙盟五派,就是這麼副德性,人又比妖高貴在哪裡?碧霄宮的富麗繁華,流淌的儘是鮮血與骯髒。」
何羨我話音一落,那防護罩便應聲而碎,無數的妖族嘶吼著湧入碧霄宮,一場殘酷的殺戮隨即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