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剛乃是護法伽藍,所以在任何寺廟,金剛的形象都是手持法器,瞋目瞪視,用來震懾邪魔。想不到在這極深的海淵之底,居然看到四尊被縛的金剛像。眾人在近距離看到那四大金剛痛苦而扭曲的身軀後,都感覺一陣窒息,似乎有一股森森的邪氣透泡而入。
要什麼人,才能在海溝深處雕出這麼巨大的石像?為什麼又是金剛被縛的造型?
“我們快到了。”銅雀平靜地提醒道。
眾人這才從深深的震撼中恢復過來。他們注意到,水泡已經沉落到了四大金剛的腳下,即將接近海溝最深的底部。
磷蝦的光芒此時已然消失,但整個海底並不黑暗,遠處能看到一片幽幽的熒光閃動。隨著水泡逐漸接近,視野變得清晰起來。建文看到,原來在這條海溝的底部,橫亘著一隻巨大無朋的海龜——準確地說,不是海龜,而是一個巨大的海龜殼。
但這是何等巨大的一個龜殼啊,足足覆蓋了方圓數里,一直延伸到黑暗盡頭。龜甲由無數的菱形和溝壑構成,每一片菱形之內的褶皺,都旋成一個旋渦的樣子。放眼望去,無數旋渦構成密密麻麻的花紋,古樸而玄奧,望得久了會讓人頭暈,彷彿要被吸入其中。
龜殼的間隙里生長著大叢大叢的燭藻,這種海藻只生長在深海,通體會發出綠油油的熒光。整個龜甲上面,都覆蓋著厚厚的燭藻,把周圍照得一片幽明。建文陡然想起來,綠玉魚骨透過陽光投射出來的景色,不正是和眼前一樣嗎?
魚骨映出的景色里,能夠看到這一面龜殼。只不過投影尺寸所限,本以為是只普通海龜,沒想到是這麼大的一頭。
建文下意識地抬起頭來,注意到那四個被縛的金剛的眼神都是衝下瞪視,八隻眼睛的視線最終都集中在龜殼這裡。兩者之間一定有什麼聯繫!他不由得心中一怔,一種莫名的憂鬱悄然襲來。
在銅雀的操控下,水泡終於接近龜殼的邊緣。它撞開如同帘子一般的燭藻叢,從一處空隙鑽入龜殼裡面去。
“咚”的一聲,水泡終於破裂開來,眾人同時落水。他們先是一陣驚慌,然後發現這裡的水深只漫過膝蓋。站直了身子,能看到正身處在一個巨大的空間里,抬頭可見到乳白色的曲線穹頂。
建文深深吸了一口氣,雖然有陳腐味道,但畢竟能夠呼吸。他大概明白怎麼回事了,這具龜殼扣下海底之時,裡面還存有一定氣息,因此海水沒能全部灌滿。於是,在這無底深淵裡,生生被龜殼造出一片可以呼吸的陸地來。
至於這些燭藻,可以時時吐故納新,維持這一片小小空間——相對於整個大海來說——裡面的氣息循環。
銅雀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們跟上。眾人很快注意到,他們腳下踩的不是泥土陸地,而是慘白色的硬質窄路。七里悄悄對建文道:“小心,這是骸骨。”
不用她提醒,建文很快也發現了。原來在這具巨大的龜殼裡的,是一具同樣巨大的海龜骸骨。一節節泛黃的白色骸骨,構成了天然的橋樑與道路,接天連地,形成一個極其複雜的迷宮。人類走在裡面,就好似鑽進巨象體內的小螞蟻。
他們走了約莫兩炷香的工夫,看到前方有一塊平整的骨片,有軍隊校場那麼大,呈六角狀,邊緣微微翹起,周圍銜接著四五根粗細不一的骨骼,不知通向哪裡。哈羅德觀察了一陣,說這裡應該是海龜的下骨盆部分。
銅雀走到這裡,就停住了腳步。其他人不敢作聲,站在他後頭一動不動。沒過多久,遠處出現了一個黑影,他的移動速度很慢,半天才到了跟前。別人還好,騰格斯這種急性子,抓耳撓腮,簡直要難受死了。
這個人的樣貌相當怪異。他的雙足像是扁平的龜槳鰭,通體皮膚都有深綠色的褶皺,後面還有一個大大的龜殼,說不上是背上的還是長上的。不過他仍保持著人類的面孔,五官平和而僵硬,雙眸如綠豆,鬚髮全無,頭頂光禿禿的,像是一個剃度的和尚。
不,他應該就是和尚,頭頂有六個結疤,歷歷在目。哈羅德驚訝得無以復加,顫抖著手想掏出素描本畫下來,卻被銅雀及時阻止。
龜和尚走到銅雀面前,雙手合十,慢吞吞地深施一禮。銅雀從懷裡拿出一枚綠玉魚骨交給他。這個龜和尚居然把魚骨直接放入口中,面無表情地下頜抬動,咯吱咯吱嚼了一陣,然後把它原樣吐了出來。
龜和尚再度睜開眼睛:“是哪一位施主要結緣?”銅雀指了指建文。龜和尚又慢吞吞地施了一禮,“一位結緣,四位觀禮?”
“正是。”
“請隨我來吧。”
說完他轉過身去,慢悠悠踏上了右邊第三根骸骨。他背負的那一塊龜殼,上頭的花紋和外面大龜殼的毫無二致。眾人跟著他,慢慢悠悠朝那邊走去。半路上,建文對銅雀問道:“到底該怎麼結緣?現在總可以說了吧?”
銅雀道:“阿闍梨之墓,其實不是墓,而是一座寺廟。關於這裡的來歷,我也不是很清楚。據傳說——僅僅只是傳說——千年之前,曾經有一位高僧,在渡海時看到一隻巨龜,便收為坐騎,在四海弘法。後來高僧坐化,巨龜悲慟不已,遂馱著遺蛻來到深淵底部。巨龜久受佛法熏陶,死後以身軀為廟,在深淵硬造出一片陸地,產下幾枚龜卵。這些龜卵生的小海龜,一生下來,就圍繞在高僧遺蛻旁邊,聽受佛法點化,百年後即化身成為龜僧人形,在這巨龜殼內修行,代代相傳。所以這裡既是高僧之墓,也是海中龜僧的修行之所。”
建文聽了,不住驚嘆大自然的神奇,海中靈精,居然也能修行佛法。不料銅雀又說:“這只是其中一個版本。還有另外一個說法,這些龜僧,其實都是外界的人類大德所變,只為了沉入巨殼修行,主動放棄人身——至於真假,就沒法知道了,問他們也不說。”
“那他們怎麼會有海藏珠?”
“這些龜僧是人能言,是龜能潛,能去到許多神異之處。整個南洋,只有他們知道去哪裡能弄來海藏珠。這些和尚認為,海藏珠乃是高僧舍利所化,若能度化有緣之人,對他們來說即是功德。所以他們會定期召開法會,來者不拒,只要你有本事能潛入龜殼寺內,又拿得出綠玉魚骨,就能換取一個結緣的機會。”
難怪貪狼會如此渴求綠玉魚骨,一塊魚骨,就能造就一個像他一樣的強者,換了誰都不會放棄。可是,建文注意到,銅雀用的詞是“換取一個結緣的機會”。
“結緣?怎麼結?不就是拿珠子走人嗎?”
銅雀哈哈一笑,一指前方:“你看。”
建文抬眼一看,看到前方高處有一片寬闊的圓形骨地——大概是巨龜的天靈蓋——在頭骨眼窩處,擺放著五六個巨大的白蚌。白蚌大小不一,氣度不凡,蚌殼之上隱有雲紋,水霧繚繞。每一隻大蚌周圍都有數叢燭藻,光影搖曳,看起來頗有聖潔之美。
“這……是什麼?”建文有些吃驚。
“我問你,珍珠哪兒來的?”
“當然是從貝里……啊?”建文這才恍然大悟,莫非海藏珠,就是從這個白蚌里養出來的?七里聽了,也是驚異不已。她頭頂的珊瑚倏然亮了起來,似乎對這一片巨蚌有所共鳴。
“不錯,這巨蚌名叫羅睺,海藏珠正是在其中孕育而出。”
按照銅雀的說法,這種蚌天生具有異能之力,倘若有異物進入蚌殼裡,羅睺蚌會以這個異物為核心,分泌靈液,並形成一枚珍珠。任何人只要拿到這枚珍珠,便會擁有與珠中異物相關的一項能力。只是這種大蚌極為稀少,唯有巨殼寺的龜僧們能在茫茫大海中尋得其蹤跡。
“他們定期把尋來的羅睺蚌放在巨殼寺中,供有緣之人賭珠之用。”
“賭珠?”建文聽到這個詞,隱隱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了。
“沒錯,這與陸上的賭石如出一轍。要知道,不是每一隻羅睺蚌里,都能孕育出海藏珠,就算有海藏珠,能力也會有所不同。龜僧們拿到羅睺蚌後,並不撬開,而是原樣擺出。一個人,只能有一次挑選巨蚌的機會,選中之後,才能撬蚌取珠——有些人會獲得強大的能力,有些人卻得到垃圾貨色,甚至有人打開大蚌後,發現裡面空空如也——在龜僧看來,一切皆是緣法使然。”
建文道:“能從大蚌的外殼花紋判斷有無珠子嗎?”
“你覺得呢?”銅雀反問。
建文仔細去看那幾個蚌殼,一水純白顏色,螺旋紋路,沒什麼分別。加上龜僧特意種了燭藻在四周,光影閃動,更加擾亂視線。也就是說,除了憑運氣瞎猜,也沒別的辦法了,還真是看緣分。
銅雀拿起那一枚綠玉魚骨:“龜僧們並不收取財物,也不接受供品。他們會定期對外界發放一批這東西,順著海流四散漂走。誰有緣分拿到它,就有資格前來免費換一次開蚌的機會。你也看到了,這東西透過陽光,可以顯示出巨龜寺的景象,根本也沒法偽造。”
這些龜僧還真是隨緣到底。一個普通人,無意中撿到綠玉魚骨又無意中潛入海底深淵又無意中選中上好巨蚌,這得是多好的運氣才能實現?
“這綠玉魚骨流落在外面,很多人都當成是一件稀罕的奇物。只有為數不多的海上頂尖人物,才明白它蘊藏的巨大價值。”銅雀別有深意地豎起四根指頭,“運氣、財力、知識和影響力,這四項能力,一個也不能缺,才有機會得到這東西。”
建文聽明白了。能同時擁有這四個要求的,只有騎鯨商團這種組織。他們有錢也有足夠的影響力覆蓋整個海上商圈,在每一個港口和商鋪搜羅流落在外的綠玉魚骨。即使是貪狼這樣的人,能打歸能打,但無意中撞見一塊綠玉魚骨的概率實在太小,最快的方式,只能用大價錢從騎鯨商團手裡買。
換句話來說,騎鯨商團憑藉自己的影響力,幾乎壟斷了綠玉魚骨流通的渠道,成為唯一一個可以穩定供應魚骨的來源。對此,龜僧們要麼是不知道,就算知道,估計也會覺得這是緣分。
“那如果我打開的巨蚌里什麼都沒有呢?”建文緊張地問。
“那說明你和佛島的緣分還不夠。”銅雀卻沒說會如何處置他,只是微微一笑。
銅雀剛說完,忽然聽到哈羅德發出一聲古怪的叫喊。眾人一看,發現另外一位龜僧,正引著貪狼朝這邊走來,他的身後跟著獨眼泰戈和另外一個膀大腰圓的水手。三個人都披著一身低調的婆羅門長袍,只是貪狼那滔天的凶霸氣勢,實在無法遮掩。
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不過仔細想想,在這裡碰見貪狼,一點都不奇怪。貪狼從銅雀手裡拿到了兩塊綠玉魚骨,自然是要為自己的親密副手配備能力。他的摩迦羅號會潛水,可以直接開到巨殼寺的旁邊。
七里最先反應,她擺出一個準備發起攻擊的姿態,警惕地盯著那邊。建文也摸出了腰間的火銃,準備隨時動手。哈羅德一貓腰,鑽到了銅雀身後,他算是叛逃走的,自然不願見到原來的主子。
只有騰格斯高高興興地迎了上去。在他看來,一個好對手是值得尊敬的,何況按照蒙古人的風俗,友誼都是摔跤摔出來的。他在船上跟貪狼打了那麼多次架,多少算有點交情。
建文大驚,連忙要去阻攔,銅雀卻拍拍他的肩膀,示意少安毋躁,然後說:“你們把武器都收起來。”眾人不明其意,只得悻悻放回。
貪狼遠遠地也已經發現了這一行人的蹤跡,他的眉毛輕挑,露出一個古怪神情。將建文等人出手之後好久,他才從一幫撞上摩伽羅號的倒霉小海盜那裡曉得大明和日本發賞緝拿這檔子事,只是這幾個人如今已和他沒什麼瓜葛了,更算不上有什麼仇怨。
可貪狼沒想到的是,銅雀居然把這些傢伙帶來巨龜寺。
巨龜寺只有一個用處,那就是賭珠。難道銅雀是打算帶這幾個奴隸來賭海藏珠?這麼貴重的東西,居然要給他們?這些人到底什麼身份?再聯想大明和日本人也下重賞募集海上各色人等捉拿他們,便更覺得建文一行人身份可疑。
貪狼腦海里又浮現出銅雀在間歇洲上面對青龍船的神秘微笑,驀然醒悟過來,這個老狐狸根本是在轉移視線!對方顯然早知道這幾個人的價值,且一開始的目的就是這幾個人,偏偏在自己面前還裝成一副吃了大虧的樣子。想到這裡,貪狼不由得啐了一口,暗暗罵娘。
騰格斯興沖沖地跑過來,揮動手臂打了個響亮的招呼。
貪狼正瞪著銅雀,沒空搭理他,反而是身後的獨眼泰戈不高興了。他在船上的時候,對騰格斯的態度就十分惡劣。泰戈跟隨老大許多年,知道他最欣賞的就是騰格斯這種直爽單純的蠻橫性子,總擔心這傢伙會取代自己在老大心目中的位置。
一直到老大把他們幾個賣掉,獨眼泰戈才鬆了一口氣。沒想到,這才沒過多久,居然又碰見了。這個蠢漢居然還敢跑過來打招呼,簡直不知死活!
“滾開!”獨眼泰戈喝道。
騰格斯略帶委屈地說:“俺就是想打個招呼。”獨眼泰戈蠻橫地一推他的肩膀:“你也配!”騰格斯沒料到他突然動手,習慣性地一扯,泰戈大怒,反手又捶過去,兩人居然就這麼稀里糊塗地打了起來。
按說在巨龜寺這裡,獨眼泰戈是不願輕易造次的。可是除了嫉妒之外,更讓他緊張的是,騰格斯這夥人明顯也是賭珠來的。
在海上,有沒有海藏珠,是海盜身份的一個巨大分野。沒有珠子,你如何驍勇善戰,也只是一員戰將,或者尋常海盜首領;若是有了珠子,則意味著你有資格晉陞為一流大海盜,掌握一片海域,獲得所有人的效忠和信服。
貪狼這次來,就是為了給獨眼泰戈和另外一個人爭取賭珠的機會,提升摩迦羅號的戰鬥力。現在多一個人賭珠,獲得一枚上品海藏珠的可能性就會少上幾分。獨眼泰戈跟隨貪狼十幾年,好不容易才獲得一次擁有海藏珠的機會,絕不願出任何紕漏。
幾種理由交織之下,獨眼泰戈熱血上頭,下手便狠辣起來,一心要幹掉這傢伙。可騰格斯的戰鬥力不弱,之前還在眾目睽睽之下打敗過泰戈。兩個人在巨龜的頭蓋骨里你一拳、我一腳地扭打起來,旗鼓相當,踩得骨頭架子咯吱咯吱直響。
銅雀和貪狼都沒動。他們知道,巨龜寺和別的寺廟規矩不同,只講究“緣法”二字,其他是不怎麼忌諱的。這種程度的鬥毆,不會觸怒龜僧。貪狼反而覺得,藉此來試探一下對方的用意也好。
獨眼泰戈久戰不下,怒吼一聲,攔腰去抱騰格斯,試圖讓他摔下平台,雙足向前交錯發力——這正是蒙古式摔跤的大忌,騰格斯覷到他的破綻,身子一旋,腳下使了一個絆子,登時把獨眼泰戈摔了一個狗啃泥。
眾目睽睽之下,獨眼泰戈又一次大丟顏面。他氣得幾乎發瘋,熱血上腦,“唰”地抽出別在褲袋上的鋸齒匕首,抬手狠狠一划。騰格斯以為對手已經認輸,沒做防備,一下子胸口被划出一道長長的血口子,鮮血飛濺。
貪狼一見,面色大變。他縱身撲上去一巴掌打飛匕首,對獨眼泰戈喝道:“蠢材!你幹什麼?!”獨眼泰戈見老大為了那個蒙古蠻子,居然罵自己,不由得心生委屈。貪狼又是一巴掌打在他臉上,“來之前我說什麼來著?不要動兵刃!”
四周不知何時簇擁來了十幾個龜僧,個個雙手合十,綠豆式的眼睛直勾勾盯著這邊。獨眼泰戈環顧一圈,心中的怒意被莫名的恐懼所取代,他顫聲道:“老大,這,這怎麼回事……”
貪狼沒搭理他,直起身來朗聲說道:“各位聖僧,這手下不懂事,我會把他趕出去,還望慈悲為懷。”
以貪狼的性格,居然說出這麼隱忍的話來,著實讓建文和七里驚訝。但那些龜僧卻不為所動,圍過來口中念誦經文,場面詭異。貪狼面色不善,指尖閃閃發光,可終究沒有發作出來。
建文偷偷問銅雀怎麼回事。銅雀說,這巨龜寺的龜僧,最講究的就是緣法。如果有人在寺里起了爭執,而且是執魚骨者先動了兵刃見了血的話,說明他與蚌珠的緣法未到,需要再行確定。
七里開口道:“怎麼再行確定?”
“自然是以魚骨為賭注,決鬥一場,勝者結緣。”銅雀回答,嘴角帶著一絲狡黠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