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鬥?”
建文一驚,看向貪狼,對方的臉色已經黑如墨汁了。也難怪他如此憤怒,本來可以順順噹噹用魚骨換來一次開蚌的機會,現在泰戈傷了騰格斯,兩個人按照巨龜寺的規矩,必須進行決鬥,勝者可以拿走魚骨,這實在太虧了。
他們這才明白,為何銅雀剛才讓他們把兵器都收起來。萬一真有一個誤傷,這邊的這塊魚骨也要失卻。
建文驚喜地對七里道:“看來我們有機會拿到兩塊魚骨呢,那就是兩次開蚌的機會。”七里卻面無表情:“這真的是一件好事嗎?”
建文還沒回答,那邊貪狼一揮手臂:“此事沒有轉圜餘地了嗎?”龜僧一齊點頭,多少年的規矩就是如此,縱然貪狼把他們一個個全殺了,也不會改變。
貪狼此時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真想暴起發難,把這些看似弱不禁風的和尚一一捏死。可是巨龜寺存在了這麼久,接待過無數強者,能夠存活至今,一定有它不為人知的隱秘力量,更何況旁邊的銅雀也深不可測。貪狼雖然狂暴,卻不蠢,在這裡動手毫無好處。
貪狼看向銅雀,發現對方笑眯眯的沒動聲色,心下一凜。難道這一切是那個老狐狸布下的局?故意用騰格斯去挑逗泰戈,好賺取一塊魚骨?
可現在說什麼都晚了。貪狼只得瞪了銅雀一眼,悻悻離開平台。龜僧們分成兩排,分別站在騰格斯和泰戈身後,這次念誦的是《緣結廣大增因經》。
龜僧們發出綠玉魚骨是為了尋找有緣人。在他們看來,如果一個人真正與魚骨有緣,那麼決鬥一定得到命運眷顧,不會輸。這個奇葩理論,讓泰戈幾乎要瘋了。明明魚骨已經是自己囊中之物,現在卻要拿出來跟別人賭鬥,憑什麼啊?
可這能怪誰呢?他動了兵刃見了血,貪狼都沒法幫,只能努力搏一把,把魚骨保下來。
騰格斯懵懵懂懂,並不知道這裡面的彎彎繞繞。他只知道自己胸口被傷了一道,這有違摔跤的規矩。一個龜僧走過去,伸出舌頭舔了舔他的傷口,騰格斯頓覺一陣清涼,傷口不那麼火辣辣地疼了。另外一位龜僧,慢吞吞地拿著一塊綠玉魚骨,放到兩人面前。
建文認出來了。這一塊魚骨,正是銅雀最初賣給貪狼的那塊。本來貪狼帶過來給泰戈換珠子的,想不到陰差陽錯,居然又成了賭注。泰戈看到這一件東西,心疼得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兩位不得動兵刃,只憑緣法來取這魚骨。十息之後,我拋到半空,先碰到的人,即為有緣人。”龜僧面無表情地解釋了一下規則。
兩人同時點頭。這時貪狼又喝道:“外人不得幫忙,對嗎?”
龜僧點頭:“正是如此。”
貪狼看了七里一眼,把手臂微微屈起來,眼神露出極其危險的殺氣。七里擁有的能力,可以給騰格斯腳下用珊瑚墊高。如果她膽敢違背規則出手相助,他會毫不客氣地把她咬碎。
龜僧一手執魚骨,一手數脖子前的念珠。數到第十個時,他高高把魚骨拋起。騰格斯和泰戈同時抬起頭,眼光盯著那魚骨。
當魚骨拋到了最高點,開始下落時,泰戈一腳狠狠踩在騰格斯的腳面上,同時縱身上躍。這招雖然卑劣,但確實沒違反規則。騰格斯是個實心漢,哪料到對方會出這種招數,身形一晃,居然沒跳起來。
在這個時候,慢了半分就等於優勢全無。眼看泰戈高高跳了起來,伸手距離魚骨只差一尺不到。騰格斯卻依然待在地面,傻獃獃地看著這一切。建文已經捂住了臉,覺得這個蠻子註定錯失良機。
不料騰格斯忽然哈哈一笑,小腹急遽凹陷,似乎在吸一大口氣。然後他張開嘴,猛然噴出一股肉眼可見的強烈氣流。這傢伙體形碩大,肺活量也十分驚人,就連不遠處的燭藻葉子也擺動不已。
那綠玉魚骨不過巴掌大小,被這麼一噴,在空中瞬間改變了下落軌跡,與泰戈失之交臂。泰戈是個獨眼,對距離的把控本來就不太精準,被這麼突然一攪局,他急忙擺動手臂再去抓,卻離魚骨更遠了。
騰格斯卻早早算定了方向,疾奔過去,輕輕伸手一把撈住。
整個平台一片安靜,誰也沒想到,這個傻獃獃的蒙古蠻子,居然還有這麼一手。
騰格斯樂呵呵地叫著“沙嘎!沙嘎!”原地轉圈手舞足蹈,得意非凡。這是一種蒙古草原上的兒童遊戲,叫作沙嘎,用牛骨或羊骨的距骨當作玩具。抓一把沙嘎,拋在半空,然後用手飛速接下,數多者獲勝,會大叫“沙嘎”。
騰格斯把綠玉魚骨當成沙嘎,玩起來得心應手,別說泰戈,就是在場的任何一個人,都不如他熟稔。
貪狼那邊的人全都傻眼了。這簡直太荒唐了,這一枚價值萬金不止的綠玉魚骨,就這麼稀里糊塗地輸給了別人?
獨眼泰戈覺得整個世界都要崩塌。十幾年的苦心效忠,十幾年的浴血搏殺,眼看有了出頭之日,卻因為一個小小的疏忽,把這一切全都拱手讓人,而且還是他最討厭的那個傢伙。
他發出一聲悲鳴,不管不顧,瞪著滿是血絲的雙眼衝過去要跟騰格斯拚命。龜僧們雙手合十,正要做出勸解。忽然一個人影搶在他們前頭衝到獨眼泰戈面前,啪啪啪啪,連續抽了他四個大嘴巴,泰戈原地旋轉了幾圈,“啪”的一聲栽倒在地,動彈不得。
貪狼收回手臂,看向龜僧:“抱歉,管教不周,讓各位聖僧見笑了。”龜僧們微微點頭,不置可否,看他們鎮定自若的神態,就算貪狼不出手阻止,他們一樣有辦法阻止獨眼泰戈。
貪狼吩咐另外一人把獨眼泰戈抬開,然後淡淡地掃了銅雀一眼:“銅雀,我不知道剛才那一出,是意外還是出自你的精心算計。不過都無所謂,這筆賬大海和我都會記得。”
語氣平淡,可他的眼睛裡頭卻透著一股滔天的凶焰,如同一頭狂鯊在盯著獵物似的。這股騰騰殺氣稍露即斂,貪狼轉身回到自己隊伍里去。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等從巨龜寺出去以後,一定會把這個場子找回來。
被海上三個海盜之一的貪狼發出威脅,銅雀卻毫無懼色,依然是一副沉穩笑意。他對建文道:“這個結果很好。這樣一來,騰格斯也有機會獲得一枚海藏珠,你們小隊的實力,還能再提升一點。”
“這一切都是你算好的?”建文發出疑問。
“不,我只是創造了一個小小的機會,能不能拿到,得看他自己。”銅雀看著仍舊在歡呼雀躍的騰格斯,“現在看來,除了你們兩個,這個蠻子居然也是有緣之人。不錯不錯,這是一個很明顯的徵兆,你們果然是尋找佛島的不二人選。”
“可是……你怎麼知道貪狼不會在這裡翻臉?”建文還是疑惑重重。貪狼的性格那麼狂暴,怎麼會吃下這個虧?難道那些龜僧很能打嗎?
銅雀大笑:“若你家裡有十兩銀子,都被小偷搶去,你該如何?”
“當然是出去追啊!”
“那如果小偷只偷了五兩,還有五兩在家裡呢?”
“那……先把那五兩放好,免得被人乘虛而入。”
“正是如此,貪狼也一樣。”
建文聽到這個提示,猛然想起來貪狼手裡可不止一枚綠玉魚骨,一共兩枚。他用大價錢從銅雀手裡買來一枚,然後又用青龍船和三個俘虜交換了一枚。
若是貪狼此時一無所獲,說不定會大鬧特鬧。他現在雖然失去了一枚,但還有一枚魚骨在手,就是還有一次換取海藏珠的機會,自然只能先忍氣吞聲,等換好了珠子離開巨龜寺再說。
看來銅雀這個老奸巨猾的商人,早就算透了貪狼的心理承受底線,貼著底線賺取到了最大利益。這麼折算下來,等於貪狼把青龍船以及三個俘虜白白送給了銅雀——難怪他要發怒。
建文敬佩之餘,不由得暗暗心生警惕……這傢伙連貪狼都敢算計,難保不會算計我們。百地七里也是同樣的心思,她始終保持著警惕的姿態,可不只是為了防貪狼。
這時龜殼中發出一聲悶悶的轟鳴聲。一個龜僧站出來道:“時辰已到,請欲結緣的施主隨我去。觀禮諸位,請在此觀望。”
騰格斯一聽,咣咣地跑回到隊伍里來,把綠玉魚骨往銅雀那兒一遞:“給,讓你們去呢!”銅雀笑道:“我可用不著這玩意兒,給你吧。”騰格斯眼睛一亮,巴掌蜷縮,一下子把魚骨握住:“俺可以嗎?”銅雀道:“這是你獲得決鬥勝利的犒賞。”
騰格斯也知道這玩意兒有多玄妙,他很早就羨慕七里的珊瑚能力了,此時自己也得到一個同樣的機會,真是喜不自勝。他抓住建文的肩膀連聲問道:“你說俺選個啥珠子好?最好是能操船的,不暈船的也行!”
建文被他晃得暈頭轉向,七里卻忽然開口:“騰格斯,你要想清楚。擁有海藏珠,你的未來宿命就會註定。你會慢慢被珠子吞噬,成為它的一部分。”說完她摸了摸頭頂的珊瑚,似乎感覺面積又擴大了一點。
騰格斯抓著自己那幾束小辮,全然不在意。七里嘆了口氣,沒再說什麼。騰格斯只是個天真爛漫的蠻子,被卷到這個事件里純屬意外,他不像建文、七里那樣背負著血海深仇,實在沒必要付出自己的一生來換取一枚海藏珠。可看他這副高興的樣子,七里也沒法繼續勸說。
建文注意到了兩人的對話:“也許,他也有他的苦衷吧?”七里淡淡道:“你可知道,為何銅雀剛才說他可用不著這玩意兒?”
“嗯?”
“別看海藏珠有著神奇的功效,但真正的達官貴人們,根本不會用這種代價巨大的東西。只有那些走投無路或註定沒有未來的人,才會希望從這枚珠子中獲取一絲機會——這就是一枚絕望者獻上自己生命的珠子。騰格斯本不應該拿的……”
七里自己就有海藏珠,對持有者的心態自然知之甚詳。建文聽了,一陣黯然,末了苦笑道:“聽起來,倒真是我這樣的人應該做出的選擇。”
“可我們不能害了一個無辜的人。”
建文點頭稱是,他上前對銅雀道:“這枚魚骨,一定要給騰格斯用嗎?”銅雀道:“龜僧已經認定他也是結緣者,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也是緣分註定,你們就不要糾結了。”
建文還不甘心,可這時龜僧已經開始催促。他只好走上前去,騰格斯還是一副興高采烈的模樣,一直東張西望,不知該挑哪一個羅睺蚌好。
這次有資格賭珠結緣的,一共有三個人:建文、騰格斯,還有貪狼手下的另外一個人。這人叫毛利,是個黝黑瘦小的漢子,看著像是安南人。建文此前在摩迦羅號上沒見過他,大概不是獨眼泰戈那種衝鋒陷陣的角色。
毛利對這兩人沒什麼強烈敵意,但也沒什麼好臉色。鑒於之前泰戈的遭遇,他們三個沒有彼此挑釁,一個個老老實實地站在龜僧指定的一塊平骨之上。在他們不遠處的巨龜頭骨眼窩裡,無數燭藻搖曳,其中隱約可見數枚巨大的乳白色大蚌。
這個巨龜頭骨里灌滿了清澈的海水,就像是把羅睺蚌養在一個魚缸里似的。裡面除了燭藻,還有一種通體發綠的小魚,與綠玉魚骨的模樣極似。
這時七位龜僧出現在眼窩附近,同時雙手合十誦經。龜僧念誦經文的聲音慢慢大了起來,韻律玄妙,匯成一股肉眼可見的聲波灌入巨龜頭骨。裡面的海水開始沸騰、旋轉,並形成一道急速流轉的漩渦,圍繞著羅睺蚌與燭藻以及小魚旋轉。
這一幕,就好似是把佛經的感染力具象化了一樣。那些燭藻在漩渦中發出更加明亮的光芒。遠遠望去,好似巨龜即將睜開雙眼復活似的。小魚們也著了魔似的瘋狂跳躍。
銅雀悄聲說,那綠魚乃是一種罕見的小魚,只在巨龜寺這裡生養。它愛吃燭藻,燭藻中含有大量綠玉素,常年進食,都積澱在魚身體里。等到這魚死後,骨頭的質地就如同綠玉一般硬實。據說唯有綠玉魚骨,才能撬開羅睺蚌的大殼。
“請這一位欲結緣的施主放出魚骨。”一個龜僧低聲對毛利道。毛利有點緊張地掏出綠玉魚骨,卻不知該怎麼辦。龜僧抬手一指,“請投入那裡。”
毛利掂了掂魚骨,小心翼翼地朝巨龜的頭骨眼窩投去。說來也怪,那魚骨一離開手,就像是被無形的力量牽引似的,在空中緩慢朝眼窩移動。即將接近眼窩口時,陡然開始加速,“撲通”一聲扎入海水,隨著漩渦旋轉了好幾圈。
忽然龜僧們停止了誦經,聲波立斷,而海水卻依照慣性繼續旋轉了幾圈,才緩緩減速,小魚們也恢復了正常。那魚骨失去了裹挾的力量,晃動幾下,往水下沉去。它的魚頭部分“當”的一聲,撞到了在燭藻中的一枚大蚌。
那大蚌的外殼原本是曲折縹緲的層疊雲紋,被這麼一撞,雲紋倏然散開,隨後數道裂隙朝四周延展而去。“咔嚓”一聲,整個大蚌居然應聲而碎,露出裡面一枚晶瑩剔透的小珍珠。周圍海水開始出現一圈圈漣漪,似乎被這珠子的氣勢所傾倒。
在場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大部分人都沒見過真正的海藏珠出世。龜僧們的誦經又開始了,聲波傳入海水中,形成新的漩渦,如同一隻變化萬狀的手,把那珠子撈出頭骨,朝著毛利手裡送去。
在旁邊站立的貪狼暗自鬆了一口氣。蚌中有珠,總算這筆買賣不虧。至於賺多少,就看珠子里是什麼東西了。
毛利無比虔誠地雙腿跪地,用雙手手掌接過珠子,仔細地端詳起來。借著幽幽的燭藻光芒,他隱約見到,那珠子的核心好像是一個蜷曲的陰影。他轉動珠子,瞪大了眼睛拚命去看,終於勉強看清,深藏在珠子中心的,居然是一隻小小的寄居蟹。
毛利還未深思這代表著什麼意義,那珠子突然光芒大綻,把寄居蟹的身影投射出來。只見一隻身量巨大的螃蟹幻影浮現在巨龜寺中,俯瞰著毛利。這螃蟹居然還會動,左側那隻巨大的鉗子往複開合,居高臨下地俯瞰著毛利。
毛利不知該怎麼辦才好。那幻影卻突然逼近,揮舞著巨大而兇狠的鉗子,朝他撲來。毛利猝不及防,下意識雙手外推欲躲,卻被幻影穿身而過,發出凄厲的叫喊聲。過了約莫十息的工夫,毛利方才如夢初醒,發現幻影消失,而那小珠也不見了蹤影。
他低下頭去,看到自己的左手中指變得異常粗大,上頭覆著厚厚的蟹殼,指彎如鉗,熠熠生輝。毛利緩緩抬起頭,閉上眼睛感悟了一陣,突然“唰”地睜開雙眼,用那變異的中指一勾,龜骨平台四周的貝殼全都飛過來,迅速給他全身覆蓋上了一層厚厚的斑斕硬殼,如同一隻寄居蟹找到了巢穴。
周圍的人都看明白了,這枚珠子賦予毛利的能力,是召喚周圍的貝類、螺類,給自己覆上一層鎧甲。貝螺不缺,鎧甲不破,這能力在陸上一無是處,在海上堪稱是中上品級的。
毛利自己喜上眉梢,貪狼也露出滿意神情。這在越船劫掠時,可是個不錯的能力。唯一可惜的是,毛利本人並非近戰好手,如果是獨眼泰戈配這個能力,即能一躍成為頂尖主力——想到這裡,貪狼的心情又不好了,他狠狠地瞪向銅雀那邊,眼眶裡浮現出嗜血的狂熱。
在龜僧的恭喜之下,毛利很快退下,去儘快適應自己的新能力。龜僧又走向騰格斯,請他放出手裡的綠玉魚骨。
騰格斯早已按捺不住興奮,大手一揮,魚骨如同飛箭一樣“嗖”地飛入巨龜頭骨。接下來的事情,和毛利的流程完全一樣。龜僧們先誦經激起海水漩渦,帶著魚骨旋轉,然後停下來,讓魚骨隨著海流漂流,自行尋找有緣分的大蚌。
這魚骨在海水裡掙扎了一番,來回周折數次,終於也如願以償地落在了一處羅睺蚌上。那蚌殼轟然開裂,再次奉獻出一枚海藏珠來。
龜僧們把那珠子從頭骨里撈出來,拋向騰格斯。騰格斯在嘴裡念念有詞:“要一個能操船的,操船的!”他迫不及待地把珠子接過去,瞪眼往裡瞅,瞅了半天失聲叫道,“這,這是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