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迦羅號在與漩渦激流的搏鬥中千瘡百孔,獨眼泰戈檢查著船隻的損傷情況搖頭嘆氣——主帆幾乎都被燒成一絲絲的布條,船身多處損傷,左舷被碰撞出大大小小好幾個洞。看來,在回到母港後,整條船要進行大修。
騰格斯在海面拚命扇動著小翅膀,他的腰上拴著根粗大的纜繩,纜繩另一頭系在船上,不少海盜都聚集在船艏大呼小叫看熱鬧,有的還吹著口哨。
騰格斯的臉憋得通紅,眼睛要瞪出血來,嘴裡鼓著氣,他脫得赤條條就剩一條裹襠布,全身肌肉綳得青筋暴露。那對以極高頻率扇動的飛魚翅膀與他寬闊笨拙的後背顯得極不相稱,像是野豬背上長了對蜜蜂翅膀,而野豬偏偏還要依靠這對蜜蜂翅膀展翅高飛。
即便是飛魚也只能在海面滑翔而已,騰格斯想要依靠這對翅膀飛起,可知有多痛苦。
“俺是草原上翱翔的雄鷹,雄鷹怎麼會飛不起來!”騰格斯嘶吼著再次拚命扇動翅膀,從海面上飛起三尺來高,船被他拖著向前走出幾丈,然後雄壯的身軀再次掉落緊貼著海平面。船上再次響起一片噓聲,銅雀在人群里背著手冷眼觀看,嘴裡忍不住發出“嘖嘖”的聲音。
貪狼躺在甲板上還處在半昏迷狀態,雙眉緊鎖,臉上表情痛苦,看樣子巨石的撞擊對他身體傷害極大。七里剛剛脫掉身上濕透的質孫,要來件合身的乾衣服穿了,抬眼看到建文站在身體痙攣的貪狼身邊獃獃發愣,情知他心中不忍,冷言道:“你若是救了他,咱們誰也活不了。”
“但是……”建文有些躊躇,貪狼畢竟算救過他們性命,“此人於我們有恩,救他固然不妥,或者幫他減輕點痛苦也是好的。”
“哼,那你試試,看他醒了殺不殺你。”
“我就救他一點點,也算是還他人情好了。”建文猶疑地看向七里,七里懶得搭理他,徑自走到船邊吹風。
建文決心試試看,倒不都是出於憐憫之心,好奇心也佔了很大成分。之前雖說試過轉移騰格斯的傷口,但對這顆海藏珠的能力還是不甚了解。或者這珠子對內傷、外傷又有不同功效也說不定?建文偷偷挽起袖子看看胳膊上的“孤克煞氣”,彎彎曲曲伸向心臟的黑線似乎真的縮短了些,這顆珠子說不定對內傷真有奇效。
他下決心試一試:“就摸一小下,幫他稍微吸收一點點痛苦就走開。”
建文蹲下身子,遲疑地伸出左手,按到貪狼紅腫的後背上。
人總是會為好奇心付出代價。
錐心刺骨的疼痛從貪狼後背順著建文手掌,通過奇經八脈傳向建文全身,他立即感到頭暈眼花,五臟六腑翻江倒海。建文對自己的好奇心無比後悔,趕緊將手從貪狼身上拿開。
沒等他的手離開,原本昏迷的貪狼突然睜開眼,他伸手扣住建文的手腕,將他緊緊按在自己身上。原來,建文雖然只是吸了一點傷痛,卻讓貪狼覺得身體暢快許多,此時見建文意圖放棄為自己療傷,自然不能放他離去。
這時的建文想不替貪狼治傷也不可能了,貪狼身上的傷痛源源不絕流向他體內,疼得他齜牙咧嘴卻叫不出來,掙扎著兩隻腳在地上亂蹬,被貪狼的鐵手扣死脫不開身。
建文的神情越來越萎靡,貪狼倒變得越發精神。後者索性坐起來,右手尖亮光一閃,鯊魚嘴般的大手扭住建文脖子,似乎是要將建文榨乾。在船舷吹風的七里沒想到貪狼竟然恩將仇報,驚愕之餘欲拔刀給貪狼致命一擊,奈何建文受他挾持,不敢輕舉妄動。被傷痛折磨的建文眼神迷離,盯住貪狼的雙眼,此時他毫無抵抗的能力。
銅雀早將三人的舉動看在眼裡,心中暗叫糟糕:貪狼重傷利大於弊,他只要略施小計就能帶著建文等人脫離摩伽羅號。如今建文自行其是,把自己搞得命懸一線,貪狼又是個睚眥必報的狠角色,難保他會不計較自己設計奪取綠玉魚骨的仇,下面的事頓時變得難辦了。建文若死了,損失兩塊綠玉魚骨倒也不打緊,若是連自己老命也搭上可不划算。
銅雀心下一緊,手不自覺地將胯下那隻早被他盤得金燦燦的銅雀抓起來握緊,思忖如何脫身。“要不要去七殺那兒碰碰運氣?還是直接去找破軍?”這兩個名字在銅雀腦海里一閃而過。
“哎,你們這是幹啥呢?”騰格斯被海盜們嬉笑簇擁著走過來,見到三個人擺出奇怪的姿勢,覺得又古怪又好奇。其他海盜立即明白,貪狼這是要翻臉,剛剛還和騰格斯稱兄道弟的海盜們見狀悄悄和騰格斯拉開距離,有人從身後抽出匕首,只要貪狼一聲令下,他們就偷襲這個大塊頭,將他撂倒。
聽到騰格斯的話,貪狼神情忽然變得平緩了。他鬆開抓著建文的手,將他朝七里懷裡一扔,就像扔塊用完的爛抹布,然後撇著嘴睥睨著騰格斯,說:“隨便玩玩,你們可以走了。”
“老大……要是您不好下手,讓小的來?”獨眼泰戈湊近貪狼,他還記恨著被騰格斯平白搶走賭珠機會。如今眼看巨龜寺在海底消失,自己獲得海藏珠的夢想算是泡湯了,不殺這大塊頭實在難平怨恨。
貪狼沒有說話,猛揮起左拳頭,正打在獨眼泰戈的鼻子上,頓時打得他鼻血飛濺。“老子向海神發了誓,這次不找他們麻煩。你是想要老子被海上的人嘲笑嗎?下次再出這種主意,我挖出你另一隻眼。”說罷,貪狼氣哼哼地走到船艙門口拉開門,門裡哈羅德正要出來,見和貪狼撞了對臉,嚇得側身貼牆縮著站好。貪狼並沒有看他,直接去了內艙的船長室,“咣”地把門摔上。哈羅德見他關門半天沒了動靜,這才小心翼翼地側身擦著牆從船艙里蹭出來,然後緊走幾步跑到建文面前。
此時建文面色慘白,陷入半昏迷狀態。七里托著他的後背,騰格斯跪在旁邊左一個“安答”又一個“兄弟”地亂叫,卻不知所措只能在建文胸口亂摸,不料他粗手笨腳的摸得甚重,本來就受了重傷的建文被折騰得更加痛苦。
哈羅德趕緊上來制止道:“不可不可,公子傷勢甚重,兄台這般大力恐有不妥,待咱家看來。”說著,哈羅德輕輕脫下建文的衣服,將他身體翻轉,只見他後背紅腫,右肩嚴重瘀血,從外部也可看出肩胛骨只怕是碎了。
“嘖嘖嘖嘖……”哈羅德看得眉頭緊皺,一直搖頭,然後讓七里替建文把衣服穿了回去。
“還……還有救嗎?”騰格斯眼巴巴看著哈羅德,希望對方能拿出個大主意。建文是第一個讓他能夠在船上也可以不用嘔吐的人,學會駕駛青龍船是他現在唯一的希望,要是建文死了,那他建設大海軍的夢豈不就破滅了。
“容我慎思片刻……”哈羅德伸出兩根手指敲敲腦瓜兒,然後開始摸他身上的那些小口袋。這位博物學家穿的衣服上有各種各樣的小口袋,裡面裝滿了他從各地採集來的奇異之物,但由於實在太多,連他自己也要想想才知道身上都有些什麼。連摸了幾個口袋,他終於喜上眉梢地說,“有了!”然後從一個口袋裡掏出個小紙包來。
打開紙包,裡面放著幾片樹葉,哈羅德取出一片放進建文嘴裡,對他說:“嚼。”
建文緩緩地咀嚼,居然慢慢疼得輕了些,精神看著也好了許多。
“沒想到你還是個神醫,一片樹葉就能把他救過來。”騰格斯見建文好轉,覺得哈羅德的口袋簡直就是神奇的百寶囊。
七里輕輕聞了下建文口中散發的味道,卻顯得有些緊張起來,她說道:“這是麻醉藥,忍者在受傷後也會服用些草藥來鎮痛,但那些草藥只是讓人感覺不到疼痛,並不會讓傷口真的痊癒。哈羅德,你給他服用的也是那種草藥吧?”
“姑娘所言甚是,此物乃是咱家從土著手裡換來的,名喚古柯葉,嚼後可以暫時鎮痛,想要治好建文的傷,我們還要另尋他法。”哈羅德攤開雙手聳聳肩,表示這是他眼下能想到的最好辦法。
“那……那怎麼辦?”騰格斯一聽就急了,“他會不會死啊?七里妹子,哈先生,俺知道你們有辦法,快想想啊!”
七里和哈羅德都表示很為難,別說這是在大海上,即便在陸地上,這樣重的傷也不是尋常醫生能治好的。
就在眾人為難時,只聽海上有人朗聲道:“不如隨我去阿夏號,那裡無論是藥物還是醫師都不缺,要治療建文的傷更不在話下。”
巨鯨藍須彌出現在船側,它圓滾滾的身體半露出水面,頭頂的鼻孔噴著氣,嘴巴微張,引橋般的肥厚舌頭高高捲起,銅雀不知何時背著手跳到了它的舌頭上。鯨魚口腔噴出的氣像是風動,將他的道袍吹得鼓鼓囊囊,衣帶飄飄。
原來,銅雀看形勢不妙,早趁人不備叫來藍須彌跳上去,準備甩下建文等人溜走,後來見形勢有所緩和這才返回。
“阿夏號?”七里和騰格斯都不是久在海上混的,並不知那是什麼所在。哈羅德倒是一臉欣喜,那也是他早有耳聞、早就想去看看的地方,如今可以去那裡,他忍不住抓耳撓腮起來。
“阿夏號啊……”
貪狼不知何時又出現在了哈羅德背後,大概也是被“阿夏號”吸引來的。七里忍不住又去摸背上的刀,哈羅德嚇得抱著桅杆躲閃到後面,只有騰格斯傻獃獃地抱著建文。
“哈哈哈,那倒是個男人養身子的好地方,我好久沒去了呢。”貪狼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不過這笑容實在談不上好看。他用手摸著下巴,說道,“我和阿夏號的主人七殺是老相識,不如你們幫我帶件東西好了,說不定七殺看到那東西,真能把你們這小兄弟的傷治好。”
“七殺?阿夏號的主人七殺?”七里忍不住反問道。
“還能有誰?我告訴你吧,這片海域上,一共只有三個人讓老子真心佩服。一個是蓬萊城的破軍,還有一個就是阿夏號的七殺,除此之外,沒人有資格跟老子齊名。”
“還有一個呢?”哈羅德在旁邊插話。
貪狼斜眼道:“當然就是老子自己了!”
七里想起貪狼這些天的所作所為,忍不住說道:“你會有那麼好心?七殺既然跟你是老相識,想必也是個凶神惡煞的人物,是不是你殺不了我們,所以要借他人之手來殺我們?”
“呵呵呵!我需要那麼麻煩嗎?”貪狼冷笑著說,“難得我一番好意,先提出帶你們去阿夏號的是銅雀老兒,可不是大爺我。再說,這小子也算救了我,我還不至於殺個只剩半條命的人。若是你們肯幫我帶東西,我還可以讓給你們些淡水和航海乾糧。”
七里聽了貪狼的話,覺得似乎有些道理,便看看騰格斯和哈羅德。騰格斯聽建文的,哈羅德是一門心思要去阿夏號看看的,再想想也實在沒別的辦法,七里也只好答應了。
貪狼回去船長室,過了半天才出來,取出個一尺見方的紫檀木小盒,盒子上還印著蠟封,他說裡面裝的是送給七殺的禮物和一件信物。他將小盒交給七里,又抬抬下巴,示意海盜們抬出兩桶淡水和航海乾糧,運上小舢板。
“若見到七殺,要多提我的名字,千萬不可提破軍的名字。”貪狼難得認真地叮囑了一句。
“為什麼?”建文問。
“問那麼多幹嗎?老子說什麼你就照做!”
這已經是建文第二次聽到“破軍”這個名字,他發現每個人提及這個名字,都會隱隱帶著敬畏。能讓這群桀驁的海盜畏懼成這樣,這到底是什麼人物?
他現在發現,海上和陸上一樣,英雄豪傑、能人異士層出不窮,簡直無法揣度。可惜貪狼不願多說,揮手把他們趕開。
七里嫌藍須彌嘴裡太臭,不肯再站上鯨魚舌頭,坐到運淡水和航海乾糧的小舢板上。騰格斯橫抱起建文,也跳上小舢板,只有哈羅德興緻勃勃地跳上鯨魚舌頭,要和銅雀一起走。
藍須彌率先划出兩道長長的水波出航,接著小舢板上的七里扳動船槳,緊隨鯨魚離開摩迦羅號,朝著只有小小青色龍頭露出海平面的青龍船駛去。摩伽羅號借著洋流和僅存的動力,朝著另一個方向駛去,和青龍船漸行漸遠。貪狼眼看著鯨魚和小舢板都望不到了,才離開船尾,嘴角忍不住再次露出一絲冷笑:建文等人接下來面臨的麻煩現在和他無關,回去把摩伽羅號修好才要緊,後會有期,前提是他們還活著。
青龍船的船頭略略揚起,兩側三十二個盤龍輪在廣闊的海面上快速轉動,捲起三十二朵白色浪花,猶如一匹駿馬在一望無際的平坦草原上飛馳。
所有亞歐航海大國的能工巧匠都挖空心思希望突破水的束縛,造出世界上最快的船。哈羅德游遍半個世界,遍訪各地造船所的設計師,可無論哪家的船,在速度上都難以企及這條大明帝國的青龍船。
哈羅德在船頭伸平雙手,大大地張開嘴,風吹得他的腮幫子都鼓起來,口腔里的每一顆牙齒都感受到清涼腥濕的海風,一頭金毛捲髮被風吹得全都飛到腦後,露出光光的大額頭。
“你在幹啥?”騰格斯盤腿坐在旁邊,看著哈羅德的古怪舉動。
哈羅德興奮得手舞足蹈,用誇張動作對騰格斯說道:“兄台有所不知,還請讓我細細道來。塞維利亞人造的蓋倫大帆船是歐羅巴最好的帆船,七層甲板,四根大桅杆,欄帆和三角帆都用複雜的纜繩結構操縱,排水量達到兩千噸,是我們歐羅巴最大的船。還有一種威尼斯人造的排水量一千噸的超級戰艦——加萊賽槳帆船,平時依靠風力航行,無風時依靠兩舷數百名槳手划槳,被稱為歐洲最令人望而生畏的快速戰艦。但是,無論是蓋倫大帆船還是加萊賽槳帆船,速度上都難以望這艘青龍船之項背。”
“可是……這青龍船沒有帆沒有槳,怎麼會跑那麼快呢?”哈羅德說得口沫橫飛,騰格斯一臉對牛彈琴的茫然表情。
“所以才說此船不同凡響,不靠風力也不靠船槳,用來歷不明的神奇力量催動轉輪。諒你也不知曉,宋朝時中國人就發明了人力明輪船,此船則更先進,乃是中國人智慧的最高結晶。咱家方才下到此船動力房苦苦研究,只見許多根槓桿齒輪而已,並不見其他裝置,著實神奇。”
“造船是工匠的事,俺就想學駕船,你跟俺講這東西俺也聽不懂。這樣吧,等俺做了水師提督,封你做總管好了,船的事都交給你。”
“此事容後再議,關於青龍船咱剛剛看出點門道,你聽咱細細道來。等咱參透青龍船的結構,也給你比葫蘆畫瓢造一艘。”哈羅德乘興掏出剛剛畫的青龍船內部結構素描圖鋪在甲板上,興緻勃勃地講這裡的槓桿幹什麼用,那裡的齒輪做什麼用。騰格斯是一點兒也沒聽懂,頭昏腦漲的,想要走開。哈羅德好不容易找到聽眾,趕緊又拿給他造艘青龍船來哄他,騰格斯把價碼抬到造兩艘才肯留下。兩人在船頭吵吵鬧鬧,不可開交。
七里抱著肩膀靠在船艙外壁角落站著想她的心事。她望著天上快速後退的浮雲,想到藏在深山裡的百地忍者之鄉,想到小時候與村裡其他孩子一起跟著父親學習投擲苦無,想到傍晚星散各處的草房做飯冒起的裊裊炊煙,那時母親總會在門口叫父親的名字和自己的小名,呼喚他們回家吃飯。
突然,各家各戶煙囪冒出的炊煙,變成屋頂燃燒的濃煙。身穿黑色鎧甲的武士騎著掛有華麗紅色馬飾的戰馬,揮刀將抵抗的男人砍倒。步兵們用鐵炮對著毫無抵抗力的女人和孩子齊射,將他們射殺在燃燒的房子里。
父親連連斬殺好幾名武士,搶過馬匹,揮舞被血浸透的大刀,朝著風林火山大旗豎立之處吼叫著殺去。身穿獅子兜紫威金大鎧、戴著鬼面具的幕府將軍被蘆屋舌夫和眾多天狗眾簇擁著站在旗下,冷漠地欣賞著燃燒與死亡的盛景,橘紅色火光照亮了他們臉上戴著的面具。父親突破好幾層敵軍圍困,終於殺到將軍面前,被幾名天狗眾戳翻戰馬,亂刀砍死。
七里渾身一冷,從噩夢中醒來。自從百地忍者之鄉被屠滅後,她經常睜著眼做同樣的噩夢。她想起自己是來做什麼的,銅雀進建文休息的房間許久都沒出來。那個小老頭的眼睛裡總是閃耀著狡黠的光,她放心不下,於是偷偷走到建文的船艙外偷聽。
她靠近舷窗朝裡面看去,只見建文半靠在床上,身子下面墊著兩個枕頭,身上還蓋著棉被。他受傷的地方敷了葯,裹著紗布,看起來精神尚好,只是不能自由下床,想出艙要靠騰格斯抱著。銅雀面對舷窗坐著,在床邊放了套茶具,正笑容可掬地給建文沏茶。
只見他端起其中一杯,恭恭敬敬地遞給半靠在床上的建文,建文略一頷首表示感謝,接過杯子抿了一口。銅雀也端起杯子卻沒喝,他在用眼睛觀察建文喝茶的樣子。等建文喝完放下茶杯,他也將茶杯放下,然後笑眯眯地問道:“太子身體可有好些?”
“嗯,”建文點點頭說,“休息一晚上,疼痛雖說還很厲害,但畢竟沒昨天厲害了。”
“好好,年輕人身子骨就是好,太子千金貴體要好好保重,何況咱們還有大事要辦,千萬出不得岔子。”銅雀略一沉吟,建文知道他探病是假,必然有話要說,便乾脆敞開了講話:“銅雀老,開門見山地說吧,您想問什麼?”
“呵呵呵!”銅雀又笑起來,眼角細紋層層疊累,看起來異常和藹,“太子明察秋毫,老夫正是想來問問,太子你是大明在四海通緝之身,又招惹上東海最難纏的日本幕府海軍,當然,太子捨身化解和貪狼的恩怨,小老兒甚是佩服。只是以後該如何,太子可有想過?”
“先去阿夏號見七殺,就算不能治好傷,那地方既然是四海財貨、人物會聚之地,想必可以打聽到一點關於佛島的消息,然後自然是下南洋尋找佛島。”建文慣於察言觀色,自己不謹慎被貪狼弄出一身傷,這老狐狸只怕是有些後悔投資去佛島的事,說不定動了將自己出賣給大明賺回本錢的心思。
“那若是沒有打聽到呢?太子莫非要乘著這艘青龍船在四海遊盪,老死大洋之上?”
“斷無此理,”建文努力裝出太子威嚴,雙目直視著銅雀說道,“這艘船上雖說只有區區幾人,但都是天下奇能異士,並無庸碌之輩。何況,我們自有佛木,閣下之前也說過,此物一出總要攪動天下大亂。過去數百年間,佛木每次現世不過一塊,然而我卻見到過兩塊,說它不是天命昭顯,恐怕老先生都不會相信吧?”
“天命”兩字一出,建文看到銅雀彷彿是被雷電劈中,又彷彿分開頂陽骨澆下冰雪水,眯縫著的小眼睛略微睜大了一點點。
銅雀聽建文說有兩塊佛木,心中轉了無數個念頭,推敲所謂兩塊佛木究竟怎麼回事,又覺得問了未必能得到答案。不過他最信天命,在他看來,無論是在商場還是人生都像在玩雙六,骰子扔出的是一還是六,都要賭天命。天命若在,你就算滿手爛牌,照樣步步為營,反之亦然。拋開佛木的數量不談,單只建文一個人就見過兩塊佛木,這份機緣就不是別人能比的。
銅雀眼神的改變一閃而過,然後又笑起來,他端起手裡還沒動過的茶杯,將杯中茶一飲而盡。然後又給自己斟了一杯,舉至眉心,對建文說:“太子與我共飲此杯茶如何?”
建文也舉起只抿了一小口的茶杯,去和銅雀的茶杯相碰,銅雀刻意將茶杯放低,輕飄飄避開建文茶杯的杯口,在對方的杯肚上敬了下。建文努力忍著疼痛露出笑容,他知道銅雀心意已定,此番危機算是過去了。他假裝開玩笑地說道:“若是閣下哪天看出我是扶不起的阿斗,大可將我捆送鄭提督,我可是當今大明皇帝的心腹之患,屆時只怕大明能將泉州市舶司職位送與你為酬也未可知。”“那老夫就卻之不恭了。”銅雀見建文猜出自己的盤算,大笑起來,建文也跟著笑了幾聲,卻覺得胸口疼痛難忍,他知道這老頭不是客氣話,他絕對幹得出來。
銅雀將杯中茶喝光往桌子上一放,鼓掌連說了三遍:“慶父不死,魯難未已。”
這句話是《左傳》里的典故,慶父接連害死兩任魯國國君,後來逃去莒國。魯僖公即位後,認為慶父活著一天,魯國便不得安生。銅雀用這個典故將建文比作慶父,雖說慶父是擾亂朝綱的惡徒,建文只是個落難太子,但兩人都逃出本國在外漂泊,時時為國家朝廷忌憚。
銅雀看到建文言語條理分明,句句都能說進自己心裡,覺得自己之前大概是看錯了這少年。留下他,或者能再登帝位也未可知。即便不能確定,能花錢讓擁有龐大明帝國的皇帝寢食難安,似乎也是件特別有意思的事,花點錢看一場令天下動蕩的好戲,似乎也不錯。
“對了,貪狼說的七殺和破軍,到底是什麼人?”
聽建文這麼問,銅雀道:“南洋海面上,有三個傳奇人物。一個是貪狼,另外兩個,就是七殺和破軍。那個七殺的阿夏號,等一會兒到了,你就會知道,是個想像不到的好去處。至於破軍嘛……其實和貪狼、七殺並列,有些不公平。”
“不公平?”
“貪狼也罷、七殺也罷,不過是一海之強者,而破軍乃是四海之雄主,仗長劍、騎巨鯨,風雲隨動,踏浪逐帆,跟他們豈可同日而語?”
這一番話,不知為何讓建文突然渾身熱血沸騰起來。
“咚咚咚咚……”
銅雀還沒說完,樓道里響起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有人朝建文所在的船艙走過來,建文和銅雀都轉頭朝艙門看去。
“阿夏號到!老有意思了,安答隨俺看看去。”騰格斯粗魯地推開艙門,不由分說地從床上橫抱起建文,然後又“咚咚咚咚”跑出去。
“唉”銅雀笑著輕嘆一聲,又給自己斟了杯茶,對著窗口敬了下,一仰頭喝下去,然後搖頭晃腦地哼起小調。七里趕緊把頭縮回來,心裡犯起嘀咕:“這老頭神了,莫非早知道我在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