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身癱軟的建文被蘆屋舌夫按在膝蓋上不能動彈,他的嘴也被對方死死按住。轎子里空間狹窄,又一顫一顫的,使他渾身不自在得幾乎要吐出來。
他可以聽到轎子外嘈雜的人聲,大約是在穿越蓬萊的交易市場,轎子前引路的錦衣衛呵斥著將路人趕開。建文努力想叫,但蘆屋舌夫捂得很緊。其實就算對方不捂著自己的嘴,建文也叫不出來,他的舌頭完全處於麻痹狀態,根本無法發聲。
小轎“吱呀吱呀”地顫動著前行,很快,建文聽到了海浪聲。
“這不是李千戶嗎?要出海啊?”聽聲音大約是碼頭上和錦衣衛認識的蓬萊軍官。
“是,是,奉指揮使大人鈞旨,有些許公務早一步回去。”這聲音是帶路的那名錦衣衛李千戶的。
“哎呀,可惜可惜,兄弟們還說請你喝兩盅,如何走得這般急?”
“改日改日,那……要不例行公事搜一搜?”
建文睜大眼睛,想努力鬧出點動靜讓蓬萊的軍官發現,他估計這是自己最後一次逃生的機會,否則只要上了海船,只怕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他剛要努力扭動身體,一隻冰冷的手按在自己後腰上,身體便如同被壓了鐵砧般,再也不能動彈分毫。蘆屋舌夫看著瘦弱,不料竟有這樣大的氣力。
“不不,指揮使大人命李千戶先回,怕是有緊急公務。指揮使大人是我家大王的貴客,轎子就不必檢查了。”
蓬萊軍官萬萬沒想到,隔著道薄薄的轎子簾,建文已經把他祖宗十八代都罵了個遍。只因他習慣性地玩忽職守,錯失一次建功陞官的好機會,也讓建文的小命就此徹底落到了蘆屋舌夫手裡。
轎夫抬著轎子晃悠悠地上了海船,李千戶和蓬萊軍官又閑聊幾句才辭行。蓬萊軍官親自指揮人幫錦衣衛的海船撤去跳板、解開纜繩,海船走出很遠,還能聽到李千戶和蓬萊軍官兩人大聲寒暄道別。
建文在轎子里感到顛簸逐漸變得強烈而有規律,看樣子船已經駛上海面,正不知朝著哪裡而去。又過了許久,只聽有人來掀轎簾,李千戶在外面說話:“蘆屋先生,到地方了,可以出來了。”
話說完,李千戶將帘子完全掀開,撩到轎頂,自己退在一邊。蘆屋舌夫放開捂著建文嘴的手,建文從轎子里朝外看去,他們所在的這頂轎子正放在海船的船頭位置,前方情況看得清清楚楚。
李千戶殷勤地命轎夫將轎子後部抬起來少許,蘆屋舌夫夾著建文,低頭從轎子里走了出來。水手們收了帆,將船錨拋進大海,讓船停住。這艘海船並不是很大,船身狹窄,不過是條中型海船,船上連錦衣衛帶水手只有十幾個人。船隻停泊的海域很僻靜,距離蓬萊也頗有段距離,四面茫茫都是海水,別說島嶼船隻,除去幾隻海鷗,連個鬼影都沒有。
就在此時,海船的艙門忽然打開,有人推門走出來,邊走還邊喊道:“怎麼回事?怎麼回事?誰把倭人放到船上來了?”
那人顯然是看到了建文,又驚呼起來:“咦?怎麼這小子也在?還在倭人手裡?”
建文聽聲音覺得有些熟悉,他掙扎著伸長脖子去看,只見沈緹騎帶著幾個小錦衣衛從船艙出來,正指著自己。
“住口,如何對蘆屋先生這般失禮!”李千戶職務比沈緹騎大出兩級,是這次行動的主管,他見沈緹騎大呼小叫,呵斥道,“這都是胡大人和指揮使大人商定的事,你哪那麼多話?”
“不是……說好了是讓我準備海船,抓住這小子去胡大人那廂,可這倭人……咱錦衣衛好歹是承蒙皇上恩寵的天下第一衛,怎麼能和倭人勾結?再說了,私結倭人,可是剝皮實草夷三族的罪過,李千戶你這要……”沈緹騎指著蘆屋舌夫,舌頭有點兒打結。
自從上次將發現建文的密函發去胡大人那裡,他很快得到嘉獎,並讓他同這位李千戶共同設法抓住建文送往胡大人所在之處。李千戶負責抓人,他負責準備船隻。胡大人還給他發了張告身,上面名字、職務都填好了,唯差一個公章。只要將建文送到胡大人那裡,他就是和李千戶平起平坐的千戶老爺。
李千戶鼻子里發出聲悶哼,扶著腰間的綉春刀,一撩飛魚服前襟,邁步走到沈緹騎跟前,抬起手連著抽了他三個大嘴巴。
這三個嘴巴“啪啪啪”抽得極響,沈緹騎兩邊臉上頓時腫出五指印來,人也被抽蒙了,鼻血順著鼻孔直流。
“沈緹騎,別說你還不是千戶,就算你真當上千戶,老子也會陞官,照樣壓你一頭。識相的老實閉嘴,這條船上說話算數的還是我。”李千戶氣勢凌人地用食指戳著沈緹騎的腦袋,咬牙切齒,雙眼瞪得溜圓。
沈緹騎的氣勢頓時衰下來,他雙手捂著臉,任憑李千戶在自己腦袋上戳來戳去,低著頭不敢回話。
“找日本人幫忙是胡大人和指揮使大人的意思,你個小小的緹騎跟著做事就是,哪來那麼多廢話?再多說一句,老子把你扔進大海喂鯊魚。”
說完,李千戶轉過身,又去蘆屋舌夫身邊說話。看著李千戶的背影,沈緹騎嘴裡不出聲地罵了幾句,身邊的隨從小錦衣衛遞過手絹,他用手背將手絹推開。
“千戶大人,日本幕府的船到了。”有個水手對李千戶喊道。
李千戶和蘆屋舌夫一起朝著水手指示的方向看,船右舷果然駛來三艘怪模怪樣的大船,當先一艘黑船比錦衣衛的海船要大出四五倍。
黑船身上架著好似誇張的方木箱的多層巨大艙室,其上又高聳著裝飾有巨大扭曲組件的木質華麗建築,整條船都被刷成黑色,關鍵部分釘著鎦金黃銅件。建文開始以為是火山丸,駛近了才發現雖然船形相近,卻不是一艘船。他見過這種叫作大安宅船的船,這是日本特有的海船,但是此船比一般的大安宅船要大出許多,當然尚且不及火山丸大。
大安宅船後跟隨的兩艘黑色船隻和建文所在海船大小不相上下,是被稱為關船的中型船隻,三艘船上都飄揚著幕府將軍家的黑色龍膽紋旗幟。
大安宅船船頭站著兩名面戴紅色天狗面具的天狗眾,他們見錦衣衛的海船靠近,相互說了幾句什麼,招呼海船停在他們側舷。
蘆屋舌夫單手結著法印,口念咒語,雙腳下騰起一陣黑雲,竟夾著建文飛起幾丈高,穩穩地落在大安宅船的甲板上。接著,船上扔下繩網,李千戶帶著幾名手下爬了上去。沈緹騎揉著被打得生疼的臉,心裡暗罵李千戶狗仗人勢,隨從小錦衣衛上來問道:“大哥,咱上不上?”
沈緹騎見四下無人,幾個水手又都在忙著船上的事,小聲對小錦衣衛說道:“我跟著上去看看,你速速發信號給鄭提督,告訴他咱們現在的方位。昨日他的水師已到了二百里外,現今估計只在五十里內。”說罷,他望著大安宅船上正和蘆屋舌夫說話的李千戶的背影,恨恨地念叨,“老子拼了不要什麼千戶做,也好過跟著這狗殺才,被他壓上一頭。再說了,鄭提督那邊想必也虧不了咱哥兒倆,做這勞什子鳥官,不如來點實惠的。”
說罷,沈緹騎抓住繩網,也晃悠悠地爬了上去。
大安宅船頂層甲板是架在方盒子般的巨大船艙上,甚是平坦。李千戶正在和蘆屋舌夫說著:“我家胡大人想必已和貴國將軍大人說好了,這小子乃是我家欽犯,又偷了你家的什麼寶物。你們從他身上搜出那寶物,人我們自是要帶走的。”
“千戶大人且把心放在肚子里,我們只要丟的寶物,不要人。”蘆屋舌夫咯咯地笑著,慘白的面孔即使在陽光下也沒有絲毫血色,“今後貴我兩方合作的機會還多著呢。”
建文被扔在甲板上,他活動活動手腳,看樣子蘆屋舌夫已然解除法術,他的手腳和舌頭又都變得靈活了。他站起來數了數甲板上的人頭,除了李千戶、沈緹騎和六名手下外,周圍還站著兩名天狗眾和七八名黑鎧武士。
湊近了看,甲板上的頂層建築層台累榭、畫棟飛甍,只是整幢樓都被漆成黑色,藏在深邃的廣檐下的兩扇包鐵大門也是黑漆漆的,看著是那麼瘮人。
蘆屋舌夫站在門邊敲了三下門,只聽門內響起一陣沉悶的鼓響,兩扇大門緩緩打開,四名高矮胖瘦各不同、挎著雙刀的天狗眾排隊走出,在門兩邊分列左右站好,伴隨著鼓聲,齊齊地用古怪腔調唱起陰森森的歌來。這歌聲與其說是歌,倒不如說是如和尚念經一般,完全沒個韻律,建文感到腦袋都要炸開了,趕緊捂住耳朵。
門內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出來的人身材極其魁梧,竟在一丈開外,身穿華麗的獅子兜紫威金大鎧,臉上戴著猙獰的鐵面具。門框對他來說顯然是太矮了,以致他出門時還要低下頭,以免被門框撞壞頭盔上的獅子裝飾。跟著這人出來的還有名眉清目秀,但面色慘白、修著蟬眉的薄嘴唇侍童,手裡抱著一柄裝飾華麗的巨大野太刀,腋下夾著馬扎。
身穿大鎧的人走到陽光下,面對建文站住,侍童趕緊在其身後放下馬扎,請他坐了,自己抱著野太刀跪在旁邊。
“爾等還不快快參見武田幕府將軍大人!”
蘆屋舌夫高聲厲喝道,甲板上的天狗眾和武士都彎腰向將軍行禮,李千戶和沈緹騎等人也都跟著雙手抱拳行了禮。只有建文直挺挺地站著,既不行禮,也不作揖,他雖然落魄,但怎麼也是堂堂大明太子,這人又是七里的滅族仇人,自己斷斷沒有向他行禮的道理。想到這裡,他將手負在背後,故意仰起頭,只用眼角看幕府將軍。
幕府將軍坐著也要比建文高出半頭,像座紫色的小山。他見建文不肯給他行禮,倒也不動怒,叫過蘆屋舌夫耳語幾句,蘆屋舌夫對著建文喝道:“小子,海沉木在不在你身上?那是七里那小蹄子從我家將軍這裡偷去的,乖乖交出來饒你不死。否則……”
對於蘆屋舌夫的威脅,建文似乎充耳不聞,兩眼望天,嘴裡嚅囁地反覆念叨著:“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唯其義盡,所以仁至……”連著念了幾遍,李千戶沒讀過什麼書,聽著也不知他在說什麼;沈緹騎頗通文墨,知道這是文天祥被元廷殺害前留下的絕筆。建文內心顯然是軟弱的,如今身處險境,他是想從文丞相的詩句里汲取力量。看著還沒直起腰的李千戶,沈緹騎不禁更覺得這廝實在醜惡,便也站直了身子。
幕府將軍聽不懂建文說的是什麼,看樣子他也不會說中國話,用日語嘰里呱啦和蘆屋舌夫說了一通,蘆屋舌夫跨前一步,用扇子遮著嘴,對建文說道:“不要念這些沒用的,你不是文丞相,我等也不是元廷。你的性命於我們並無用處,只要你交出東西,任憑你去哪裡。”
“任憑我去哪裡?”建文冷笑一聲,“我若是真有那東西交給你們,你們又大發慈悲不殺我,這些人難道會放過我?再說了,海沉木並不在我身上。”他說的確實是實話,如今七里偷出來的那塊海沉木正寄存在銅雀身邊。
“無妨,我猜到你會有這手,所以我給七里留下了一封信,告訴她,你在我們手上。帶著海沉木來交換還能放你條生路,但若是膽敢告訴蓬萊的人……哼哼哼。”蘆屋舌夫此時臉上露出了綁匪撕票前常有的那種陰森邪氣。
建文知道七里和銅雀等人知道自己被日本人綁票,反而覺得心裡稍安,他相信他們不會放任自己去死。他側過臉瞟了李千戶、沈緹騎等人一眼,靈機一動,說道:“這些人身為朝廷命官,定是要殺我這個名正言順的大明太子,你們倭人不好好在日本島待著,倒要給他們做爪牙不成?你家將軍好歹也是一國之主,這位千戶不過是五品小官,你們竟要替他賣命,豈不可笑!”
建文知道日本人肯定是和胡大人有合作關係,卻故意說他們是給錦衣衛做爪牙,是想要激怒日本將軍。他的腦子高速運轉,想著如何才能脫身,雖然不知道激起錦衣衛和日本人的矛盾是否有效,但哪怕能拖延時間也是好的。
孰料蘆屋舌夫異常平靜,他將建文說的話翻譯給了幕府將軍聽,幕府將軍居然也沒動怒,倒是又對著蘆屋舌夫說了一通什麼。蘆屋舌夫轉過來又問建文道:“你說你是大明太子,可有證據?”
“證據?”建文故意冷笑著從腰間解下裝著傳國玉璽的袋子,解開系在口上的繩子,將傳國玉璽從裡面拿了出來,“你若是認得上面的字,讀出來聽聽。”
鑲嵌著金角的傳國玉璽散發著溫潤柔和的白色光芒,“受命於天,既壽永昌。”讀完上面鐫刻的這八個字,蘆屋舌夫原本沒有什麼血色的臉更加慘白,他萬萬沒想到,這小子居然是大明朝貨真價實的太子。
一旁的李千戶等人也都驚呆了,他們也萬萬沒想到,傳國玉璽竟被建文隨身帶著。當今皇上每日都在為沒有傳國玉璽,得位名不正、言不順而煩惱,不料這寶貝竟在前太子身上。若是將此物進獻皇上,他李千戶只怕至少能連升三級,封個侯爵也不是夢。
建文最怕的是日本人只要海沉木,而將他交給錦衣衛,不過海沉木既然不在他身上,自己又能證明身份是貨真價實的太子,日本人想必不會將他這個重要籌碼輕易交出去,這也是他眼下唯一的生機。
然而,蘆屋舌夫的表現出乎意料,他表現出的竟然是近乎瘋癲的狂喜,狂喜到手舞足蹈,嘴裡念起既不是中文也不是日語的古怪語言。
建文被他的狂躁嚇到了,他聽不懂蘆屋念的語言,但這語言他感到特別耳熟,他想起了父皇從小教自己背的那捲經文。經文的語言生澀難懂,既不是中文,也不是別的什麼語言,父皇從不告訴他經文的意思,只是讓他背下來,每天都要考他,哪怕背錯一個字,都會招致父皇的懲戒。現在,蘆屋舌夫的語言中竟有許多詞和他從小念過的經文是一樣的,他不知所措,那爛熟於胸的經文湧出腦子,他不知不覺地也跟著背了起來。
蘆屋舌夫聽到他背誦經文,竟也跟著念起來,和建文所背的竟是一字不差。蘆屋猛然抓住建文雙臂舉起,後者手腕上顯出兩條半寸來長的黑線。自從得了海藏珠,建文那原本已伸展到腋窩的“孤克煞氣”被排斥到了手腕附近,只剩蝌蚪大小。蘆屋舌夫看到這兩條小線,先驚後喜,之後竟抖動著肩膀對著天“哈哈哈”地狂笑。
他攥著建文的手臂,像是得到什麼了不起的寶貝,片刻不肯鬆開,轉過臉對著幕府將軍用日語大叫,幕府將軍聽罷站起身,猛地從侍童手裡搶過太刀,指著建文喊了些什麼,天狗眾和黑甲武士齊聲答應著,圍到建文身前。
“對不起了,幾位,此人,我們不能交出來。”蘆屋舌夫獰笑著吐出他那條尖尖的舌頭,對李千戶說道。
見到手的富貴要被日本人扣下,李千戶急了:“此人是我大明朝廷的欽犯,說好了你們綁人,我們設法運出來,之後得人得物大家各取所需,如何又不能將人交給我們帶走?”
“我們要的東西如今不在這人身上,但是這人於我們而言也是不可或缺,甚至遠超於之前所需,自然不能交給你們。”
李千戶在看到建文掏出玉璽時,已然將五馬諸侯夢做了個遍,如今竟然告訴他到手的功勞要被搶走,急得眼睛都充血了。他拔出腰間的綉春刀喝道:“老子也是刀頭舔血十幾年混到今日,你們以為錦衣衛的刀子都是用來切豆腐的不成?”
蘆屋舌夫也不答話,向後跳出一丈多遠,示意手下將建文押進船艙。李千戶喝了聲“上”,沈緹騎和六名錦衣衛都抽出腰間佩刀,朝著簇擁著建文向船艙走去的日本人衝過去。六名天狗眾毫不猶豫地拔出腰間雙刀,將刀舞得花團錦簇,朝著錦衣衛也衝過來。
六名錦衣衛和六名天狗眾殺在了一起。這些錦衣衛都是這次指揮使千挑萬選出來的高手,前來蓬萊本是另有所圖,個個武藝高強。天狗眾則是幕府將軍利用劍豪身體再生調教而成,也是一等一的高手。十二人殺成一團,竟然勝負難分。只見綉春刀和太刀你來我往,甲板上銀光閃閃,殺得好不熱鬧。
李千戶雖說是個小人,手底下功夫卻不差,他單提著飛魚服前襟,反手提刀,身法極快,眨眼衝到簇擁著建文的黑鎧武士身前。兩名武士沒來得及拔刀,就被李千戶麻利地“撲哧撲哧”兩刀劈倒在地,武士的鮮血飛濺,竟噴到了蘆屋舌夫的白色狩衣上。
蘆屋舌夫大驚失色,立即張開嘴,吐出舌尖,企圖用催眠術控制李千戶。建文見蘆屋要使手段,急叫道:“小心催眠術!”李千戶抓起一名死掉的武士身邊的武士刀,朝著蘆屋舌夫拋過去,蘆屋舌夫閃身躲刀,頭頂上戴著的烏帽竟被擊落,髮髻散亂地披在肩上。
幕府將軍“嗷”地大吼一聲,舉起他那把七尺長的巨大野太刀,朝著李千戶劈來。李千戶用刀去擋,對方力猛刀沉,綉春刀刃薄身長,並不適合格擋。李千戶硬接下這一刀,只覺得半條膀子都麻了,他想叫沈緹騎來幫忙,回頭再看,哪裡還有沈緹騎的影子!
建文此時被黑鎧武士擁著進船艙消失不見,接著又有兩名天狗眾帶著幾十名黑鎧武士從船艙里魚貫而出,加入戰團。
甲板上的戰局隨之一變,六名錦衣衛中已有三名被砍死,六名天狗眾里也有四名被錦衣衛合力砍掉頭顱。但是,此時剩下的四名錦衣衛早已都帶傷,李千戶逃到船邊想跑,只見載著他們過來的海船早出去了一箭之地,沈緹騎不知何時已回到船上,正沖著自己抱拳拱手。
“他媽的……”李千戶知道沈緹騎這是刻意報復,要置自己於死地。如今他沒有辦法,也只好反身殺回去。
就在此時,護衛著大安宅船的兩艘關船上發出一陣騷動,船上的人都在朝著海面上看。
正在大安宅船上戰鬥的人也都短暫地停止戰鬥,朝著海面望去,只見一個黑點穿波衝浪,擦著海面高速朝著大安宅船衝過來。
那黑點飛行的軌跡像是孩子用石頭在水面打水漂,每飛出七八丈就要降低高度接觸一下海面,然後借著力再次飛出七八丈。這黑點就這樣蹭著海面,朝著大安宅船越來越近。直到離著一里來遠,船上人終於看清,飛過來的竟是個長著小翅膀、赤裸上身的大漢,他背上還馱著個身材嬌小玲瓏的女忍者。
直到炮彈般飛馳而來的大漢距離大安宅船只有不到半里遠,船艙里的日本士兵才想起應該做什麼。關船和大安宅船木箱子般的船艙上蜂巢般的窗戶里伸出上百挺大鐵炮,“噼噼啪啪”朝著大漢射擊。所謂大鐵炮,其實是加大口徑的火槍,射程比一般火槍要遠,是日本戰船的常備武器,日本人喜歡靠這種大鐵炮的齊射壓制敵人火力。
那大漢看著粗笨,身形竟是極靈活,他左躲右閃,竟將射來的炮彈都躲開了。有時眼看要被射中,他粗胖的腰向著旁邊靈活一扭,子彈竟然擦著他身子打偏了。一輪大鐵炮射過,海面上水花濺起一片,大漢居然毫髮無傷。
“騰格斯,你進船艙,送我去甲板!”站在大漢身上的女忍者七里喊道。
大漢騰格斯喊聲“好”,舉起戴著瑟符手鏈的右手,說來奇怪,他的身體竟然騰起筆直地朝著斜上方大安宅船的窗戶飛去。大鐵炮打出一輪後,想再發射需要經歷漫長的裝彈過程,躲在窗後裝彈的射擊手看著大漢朝著自己撞來,驚呼著扔下大鐵炮四散奔逃。
眼看騰格斯就要撞到大安宅船的窗戶上,七里縱身一躍,雙腳穩穩踩在船舷上,腳下生出兩叢瑰麗的珊瑚,將她釘在牆壁般的船舷上。在她身下,騰格斯一頭撞進窗內,撞得木屑亂飛,船艙里一片驚叫,真不知這皮糙肉厚的大漢是怎麼把硬木的窗戶撞壞的。
七里穩下心神,朝著甲板上疾奔,兩道珊瑚痕迹在她腳下時隱時現,一直將她送上甲板。
待她落在甲板上,只見船上六名錦衣衛腸穿肚破地倒在地上,三四十具天狗眾和日本武士的屍體橫七豎八躺了一片。幕府將軍巨大的身軀跪在地上,李千戶渾身是傷,綉春刀深深劈進幕府將軍的右肩。
李千戶大口大口喘著粗氣,臉上肌肉顫動,鮮血流得滿臉都是,雙手緊緊握著刀把。過了片刻,他的雙手鬆開了綉春刀的刀把,身子朝後直挺挺倒下去,一把短刀深深插在他心臟的位置。
幕府將軍慢慢站了起來,他左手抓住插在自己左肩上的綉春刀,拔出來扔在一邊,鮮血從傷口噴湧出來。幕府將軍似乎並不在乎傷口,他將野太刀握在左手,轉轉脖子,踩著一地滑膩膩的血漿,朝著七里走來。
七里感到深重的壓迫感,戴著猙獰面具的幕府將軍,似乎擁有鬼神之力。她心一橫,用日語說道:“武田大人,可還記得百地忍者之里,被你殺害的一百餘口嗎?”
“一百餘口這點點數量,我怎麼會記得?”面具後傳出幕府將軍冰冷生硬如鐵板的聲音。是的,一百餘條性命對他算什麼?在統一日本的戰爭中,他殺死的人何止百萬?光是將上萬人頭堆砌成“京觀”的事他也已做過不少次,區區百人性命又如何會記在心上?
“好。”七里只說了一個字,拔出腰間的忍者刀,嬌小的身軀朝著幕府將軍衝去。
迅速駛離大安宅船的錦衣衛海船上,沈緹騎目睹了大安宅船上血腥的戰鬥。
他的小隨從錦衣衛怯生生地湊到旁邊,問道:“大哥,咱們就這樣把李千戶扔在倭人那裡,看著他被殺,還賠上六個弟兄,真的好嗎?”
沈緹騎“哼”了一聲,海風將他的飛魚服下擺吹得飄起來,他的眼神冰冷,說出的話也同樣冰冷:“李千戶從來不拿咱們兄弟當人看,死不足惜。至於那六個弟兄,誰讓他們是李千戶的親信,讓他們陪葬吧。”
說罷,他看了看旁邊的幾個水手,他們都不知道沈緹騎將李千戶送上死路的事,都還在忙著操船。現在這艘船上最大的官就是他沈緹騎,他壓低聲音對隨從的小錦衣衛說道:“兄弟,你記住了,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咱兄弟想升上去,誰擋著路,就讓誰死。”
剛說完這句話,操船的水手們驚叫起來。只見一艘關船將船身橫了過來,側舷一排黑洞洞的窗戶打開了對著他們,看樣子是要射擊。錦衣衛的海船沒有裝備武器,眼看著就要遭受攻擊。
突然,關船旁邊的海水像是沸騰了一樣朝著兩邊分開,一座山丘從水面下迅速升起。關船上的人都號叫著企圖躲避,那山丘繼續上升,竟是頭碩大無朋的巨鯨。它從水面猛地躍起,朝著關船撞去,關船應聲被撞成兩截,船上的日本水手和士兵紛紛落水,或者主動跳進海里企圖逃生。
巨鯨張開嘴,舌弓成棧橋似的,上面站著個頭戴高麗式紗帽,身穿白色高麗長衣的小老頭。
沈緹騎正感驚愕,忽聽水手們又是一陣驚叫,只見另一條關船大鐵炮火力全開,“噼噼啪啪”地射擊。由於慌亂,子彈大都打進水裡,白色濃煙在一輪射擊後遮蔽了半艘船。濃煙漸漸散去後,只見在關船側後方出現一條外殼上釘著鐵板裝甲的中式大型戰船,船上百餘名水兵用重頭標槍、弓箭和火槍朝著關船射擊。水兵們沉著地朝著關船射出子彈和標槍、羽箭,一陣飛電激、流矢雨墜地猛攻,關船上抵抗的聲音消失了,看樣子船上的武士都已被消滅。
再看那艘蓋著鐵板裝甲的大型戰船上,判官郎君提著斬馬刀,正在指揮著水兵操船朝著大安宅船靠攏。大安宅船上的武士從船艙的三層窗戶里伸出大鐵炮,炮彈像冰雹似的朝著蓬萊的戰船襲來。炮彈將船身上的鐵板裝甲打得火星亂冒,在判官郎君身邊爆裂,有的水兵被擊中倒地,或者落入水中,判官郎君不為所動,鎮定地手執斬馬刀,繼續指揮還擊。
被吸引去攻擊破軍寶船的大安宅船的另一面,二十艘戰船不知從哪裡殺出。戰船排成線形,用舷炮朝著大安宅船射擊,它們的威力遠比鐵炮要大,幾輪炮擊將大鐵炮全部打啞了。
戰局的變幻令沈緹騎瞠目結舌,可他還沒從這驚愕中醒來,戰局再次發生變化。藍天碧海相交的邊際線上,數百條大大小小戰船潮水般揚帆升起,幾乎將海面完全遮蔽。中間的巨型寶船上掛著騶虞旗和鄭字旗,以及代表水師提督的九盞青色犀角燈。
“乖乖不得了,這回熱鬧大了,鄭提督的主力船隊也來啦。”
沈緹騎不錯眼地看著眼前這場壯觀的大海戰,他抓下頭上的紗帽,倒吸一口涼氣。